带了一阵的孙子是几年前就离开自己回到他的父母身边去了,但班霆的爷爷应该没有那份视力去发现之前的小男孩被时间飞快地磨亮,更何况属于班霆的“成长”,内心要远重于外在:如果不出意外,未来他会频频和“理智派”这种词语挂钩,有一半的声音在称赞这些人合适的距离感,称赞他们得体的冷漠和始终如一的清醒,另一半的声音则一如既往指责他们毫无人情,而等在后面的必然有一句“迟早有一天咎由自取”。也难怪,历史上太多可以罗列的事例,至今仍能听见它们倒戈时的叹息,无数双眼睛都目睹过一个个理智的人如何溃不成军地瓦解,能够支撑他们的基石转眼不复存在,宇宙的规则翻脸不认人地说失去就失去,剩一张陷入深切混乱的脸,如同遭到报复一般,之前所有被摒弃的情感都在这一刻逆袭而来,要从他的软肋里见血——已经太多了,真实的、虚构的、被影片镜头扫过的、被小说家记载的……但幸好缓慢地融化在自己斗室中的老人不需要考察这些花哨纷杂的案例,他眼睛到后来无可奈何地差了好多,有时候看见高了一截的影子朝自己走来,还要花点时间去想想这是谁,听到淡而灰的声音喊自己,倒更要花点时间去想想这个声音是谁。而比起现在,当然是早年的记忆要清楚许多,很早很早前了,他身体健康没有大碍,隔壁人家是个孤老太太,他时不时帮忙去买几袋大米扛上楼,扛到最后一袋发现什么时候破了个小孔,他喊一嗓子,还在读小学的孙子就找个碗一路跟在他身后,托到班霆手里有小半碗的米。孤老太太感激不尽了,从罐头里挖糖要给小孩子吃,班霆摇头,反而是做爷爷的接过来。晚饭他就一边含着糖一边烧,知道孙子不爱吃甜的,手里的勺子把一半的白糖又抖回了玻璃瓶去。回想到这里,已经满是白发的老人眼睛里清晰了起来,他动了动嗓子,但喉咙太哑,像干涸的水泵榨着那点有限的唾沫上下打了几次,终于等到有效的湿润后才发出声音,他说:“小霆啊,在看书哦?看什么书啊?”班霆于是抬头,把老人刚刚无意中掉落的糖果又塞回去给他,然后把书的封面朝爷爷亮了亮,解释说:“之后有比赛。”爷爷却必然不知道,已经升入高中的班霆,理科比文科拔尖一点,但生物成绩最好,脱氧核苷酸和溶酶体对他来说亲近得像邻居。差不多一年一次的省级生物竞赛,在升入高二前班霆已经参加了两回。
所以爷爷只是安静地点头,舌头里动着那枚椰子糖。
班霆又把书打开。
想来那应该是最后一次,也没什么特别的最后一次。
然后是一个周五,“然后”的意思却是“爷爷意外去世,一场官司开始,历经良久的拉扯,终于得到了可接受的判决——之后”,这样的一个周五,一块写着“热烈欢迎各位参赛选手,预祝大家取得好成绩”的黑板摆到了赛场门外。风和日丽得很,太平盛世得很。班霆没有来过这所出任考场的高中,三三两两聚集起来的“选手队伍”里,又唯独他的这款校服落单没有同伴。一个在过去的比赛中有些面熟起来的邻校男生大步踏上冲他招呼:“哟,把握大吗?”一旁的几个女生连忙抓住机会直直地看着班霆。
班霆指指男生脚下:“你踩到花苗了。”没等对方明白过来时又说,“这大概都不能算生物常识,而是道德常识了?”
离开考还有不到半个小时,班霆发现自己坐的位子似乎刚被人作弊使用过,写了满满一桌面的铅笔公式,他的淡色袖口包括手腕都染上了大面积的黑。班霆犹豫了一下,看看手表感觉时间充分,便离席去这附近找洗手池。
虽然是完全陌生的校园,但按照一般的规则来推算,多半都是按楼层分割。好比双层的走廊尽头是男用,单层的走廊尽头是女用。班霆看一眼楼梯口的“女用”标志,继续朝楼上走。
进去前特别确认了一下门上的“男用”标志。
一推门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洗手池边。
他心里一凛,反应到脸上虽然消去了百分之八十,但还是立刻退了出来。视线扫到了门上的“男用”标志。圆形下面是倒三角。再标准不过,他的视力没有问题。换言之,随后匆匆开门的人,搞错的是她。
在看清对方前,脸上自然没有挂什么表情,一点点的放松里混着更远一点的傲慢,等拿去了前半句的时间状态后,他在那一刻整个人浓郁了起来,头不由自主地往上拔了拔,为了让之后的对话跌出一个更清晰的高与低的落差。
真是奇怪的再会地点。
班霆看着辛追说:“巧了。”
第二次见面时,彼此的立场早已了然于心,只不过对班霆来说,他把辛追的身份注解以不能排解的敌意——或许连“敌意”这个形容都是被抬举了的,如果可以,班霆希望调动最微小而鄙薄的力气让自己的血液在胸腔里流动。
女生的脸在红和白中间无法协调,但态度是摆明了的,也是一秒之内被削成尖锐状的语气:“现在是打扫的时间。”
“哦,是么?”好像也是挺合情理的答案。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这里周四下午第二节课后都是由学生负责的打扫时间。”每个字的吐出都有点像绑上了镞。
班霆继续把话往下接:“不能用了?”
“最好还是换个地方。”把门打开点,让男生看清里面的拖把水桶。
“哪里还有水池?”越是看出女生的反感,他越是不打算结束对话。他念头中间是很单纯的“恶”着,没别的,就是要延续对方的不快。
“操场那边。”辛追手往右边指,眼睛则不悦地看着左边。
班霆往旁边掠一眼:“我大概不够时间走过去再折返回来。”
空了一秒,差不多是那种形成转场的空了,班霆听见女生呼吸重了起来,再开口:“你说话习惯这种口气的么?”
班霆侧过下巴,眼皮静静地掀:“什么口气呢?”
“……好像赢的人那样的口气。”
“好吧。”他看着女生说,“如果你非要把话题扯到这里。”
不提太遥远的事,班霆从五岁起由爷爷奶奶照顾一直到十四岁,可以回顾的记忆太多。
只说不遥远的事。老人年纪大了,相关身体状况难免减退,最后打电话都听不清,无论班霆在这里说什么,爷爷只是在电话里自顾自地提着嗓门:“很好,是啊,我很好的,小霆啊,爷爷很好,你不要担心啊。”
只说不遥远的事。爷爷喜欢的椰子口味糖其实停产很久了,后来全要靠班霆在网络上购买后再给爷爷送过去。去医院“见”完爷爷后的第二天,快递来敲门,拆开纸盒里面是刚刚送抵的两袋椰子糖。班霆自己剥开吃了一颗,果然是很甜,是他不喜欢的但爷爷很喜欢的甜。
“我家的不幸,不会因为是建立在你家的不幸上就变得轻了。既然两方都有受害,你们可以被任何一个人来感叹可怜感叹厄运,但无论是谁也不应该是我们。对,我们可以原谅你,但是我们没有义务原谅你。你要是觉得法院判决的赔款让这事看起来变了味道,也只是你把自己当成受害者那样,你给自己加多了一个‘无助’的砝码,你觉得自己委屈吧,你觉得自己倒霉吧,但你怎么觉得都跟事实没有半点关系。我爷爷有说因为要这二十四万元而死吗,他有这样委托你们吗?你们只是在司法上输了官司的败诉方,你们输了只说明你们的过错是被判定的,你们的过错是板上钉钉的,懂么?法院说了,是你们,害我爷爷丧了命,是你们。不要因此把自己强调成是受欺压的弱者,说着说着还真把自己说信了吧……”
辛追的手掌直直扬到对方脸上,真真正正“打”断了他的话。男生重新抬直头后,一个清晰的红印在眨眼之间就浮现出来。
“我本来以为你会更早一点出手的。”若说痛,当然是痛的,只是痛得太肤浅和平常,不小心被一根外露的铁丝挂到,或者降温天的寒风都能带来类似的感受,而你对铁丝或风能说什么呢,它们给予的一点点伤害根本没有与之计较的必要和意义。班霆把眼睛蘸得更黑了:“话虽然难听,但说错了么?”
声音的最后一息消失在空气里。它们果断地带着类似毒素的物质,班霆感觉和女生之间的空气正在预备随后的剧烈变异。
如果不是随后出现的不速之客走到自己的背后,并且握住了班霆的肩膀。不是搭,是用了些微力气的握住。于是班霆回头看了那个陌生人一眼,视线跟着要落向那只手的时候,对方开口让班霆又看向了那人的脸。
“怎样,该结束了吧?”
“这得问她吧?”
贝筱臣没有因此把问题转向辛追,继续看着班霆,眼睛保持着浅笑的轮廓:“可我在问你哎。”
真事:
官司宣布判决那天早上,班霆醒来后没有立刻起床。他伸手挡住眼睛,让动作维持了几分钟。
梦见了爷爷。
梦里自己削了苹果给爷爷,老人牙不好,苹果削完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但爷爷也咬不了,多半是含在嘴里尝个甜味,可尽管这样还是吃得乐呵呵的。
于是在梦的最后,男生拿了凳子坐在爷爷对面,矮腿小板凳,他将身体温和地架在手肘上。梦里班霆把一只电视遥控器塞进爷爷手里,对他说:“奶奶走了没事,以后我养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