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衣室里换上了红色的旗袍,辛追又用别针把空落落的腰兑紧了些。房间里除了她以外的女孩们,暂时没有搭话,自顾自在脸上扫着粉或夹着睫毛。
一个很寻常的保险推广活动,有主持人和嘉宾,还有小型的乐队和歌手,半个小时后,远远近近多少站了半个扇面的观众。到了有奖问答环节,便需要辛追这样的礼仪小姐穿梭着递话筒,答对了便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送上。不算累,何况也看了热闹,她就没有懊悔答应了这桩差事。趁着空隙,辛追发现了站在舞台后侧的崔洛川,正和身边的同事聊着什么,十句话里掺三个不温不火的笑。辛追等了一阵,谈话却始终没有完结的苗头,让她已经准备好发出的致谢的笑容,慢慢地又被卸下了。
方才临出门时,辛追干脆把头发绑得更简陋一些,同时她驼起一点背,确保自己看起来足够萧条。她在婷婷面前走过,特地招呼一声:“我走了。”等到表妹抬头看过自己,辛追才隐隐松了一口气。
不是什么约会,绝对不是。不是什么“和前男友分手数个月后”“可以找下一个了”。
雪很大的一天——不怕死地来回忆那么一下的话,真是雪很大的一天,白色粉末从北往南要分解了整个城市。马路上随时有骑车人摔倒,起来后像沾了厚厚的糖霜,半边都甜了。辛追扶着车把爬起来,迎着劈头的雪片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而它们甚至还来不及在她的额头着陆,仅仅是一个靠近的意图,也转瞬被女生灼热的呼吸所融化了。
她看见空气里由自己呵出的白烟,说明体内的温度与外界拉出一个怎样的差值,而它们还在持续地扩大着。待机动车道上轰轰驶过一辆巨大的铲雪车,前面的推铲快有一人高了,原本失去踪影的路面就是要靠它重新刨出来。铲车碾得地面直颤,但就算它过去,辛追还是站不稳。二十分钟前贝筱臣那个冠在她嘴唇上,标记着数字“第一次”的吻,也结结实实地由记忆里回击上来——
他们站在风口,以至于辛追的嘴唇被压上什么的时候,那个已经预备好的静止里,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遭到中止的接吻,像一个手臂挥在中间喊了“停”。
辛追的脸煮成虾子红,人绷得一触就碎,只能定定地睁着眼睛对视贝筱臣,丝毫没有察觉自己释放出的信息宛如求救。而显然同样在消化这个突兀的插曲,男生脸上是让辛追更慌神的凝滞,但忽然之间,一层一层,如同从碗底重新搅起,他如同所有辛追记忆里一样噗地笑了——像是来救她,贝筱臣再度吻了上来。
几乎同时吻着辛追在刚才的喷嚏后挂下的鼻水。
“等一下……”辛追双手抵着他的肩膀,这多余出来的味觉让她惊恐又羞涩,直到交换的触感从先前的尴尬和窘迫中彻底摆脱出来,舌尖上是被电到的酥麻和战栗。
她的要求毋庸置疑地没有被受理,故而那是个分为前后两次,持续了很久的初吻。足以让辛追无论在发生后的几十分钟,还是几年里,依然能够在心理的路途上随时轻易地摔倒,地面照样哐哐地发颤,天空中雪花一粒一朵然后一团团地下。
“辛小姐,差不多了,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活动临近尾声,崔洛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等一下你只要站在台上,后排的位置,拍一张合影就行。”
“噢,好的。”
“辛苦了呀。”
“没有的事。”辛追捡起之前打的腹稿,她温文地朝崔洛川笑,“其实你不用谢我的,这活既不累,也挺有意思,反而帮我打发了一下时间。”
“你能这么想,我当然是更开心的。”崔洛川拍拍她的肩膀。
见他与自己站成了平行,出于礼貌,辛追指指横幅上的公司名称开始了攀谈:“你们公司似乎挺有名哎。”
“你对我们这行还有了解?”
“嗯……过去给我父亲咨询过医疗保险方面的事,所以大概知道些。”
“这样?呵,如果那时我就认识你的话,一定会告诉你这里面有多少陷阱的。”
“会吗?不应该是会给我设多少个陷阱让我跳吗?”
“哈——”崔洛川剩了眼睛没有笑,“难吧,你冰雪聪明呀。不是吗,至少五次了吧,从来没有成功请到你和我吃一顿饭。”
辛追噎住了,她晃过神:“瞎说什么呢……”
“噢?瞎说吗?那等会儿这边的事情结束了,晚饭能和我一起吃么?”
这未必是新鲜的方法,可对辛追来说依然不那么熟悉,尤其是对方正直直地望着她。辛追交叉抚摩着手指,坎坎坷坷地拗着每一个指尖:“你真的太客气了……”
“所以能赏个脸么?我在语言学校的课很快就上完了,之后要见你会变得很难吧。”
“下次……”
“要是这次你拒绝了,我以后永远不会再提这个要求了。”倘若把这段话复制成两份后重叠到一起,那便俨然成了某种类型的威胁,可当此刻它是被崔洛川带着一丝自嘲的笑容说出口时,辛追听见大概像是靠近底部的弦被拉响了,于是心里发出了低沉的长音。
“嗯……好吧,那就今天晚上。”
“呵,真的?谢谢。”崔洛川没有表现得眉开眼笑,只是在站姿上换了个腿的重心——辛追觉得余光里他略略地靠近了些,“其实我也要谢谢悉尼奥委会。”
“啊?”
“‘如果今年我们申奥不成功的话,以后我们再也不会申奥了。’——当年他们击败北京的原因就是这个吧。”
辛追哧哧地笑了:“你倒是什么都知道点啊。”
“总之,晚上见?”
“……嗯。再见。”
直到崔洛川的背影走成巴掌大,辛追才重重地松出一口气,她抱起胳膊,思前想后的,等下要记得给姑妈打个电话告诉一声晚饭不必等她了,那是不是相应地,婷婷也会知道,“明明否认了是约会,那现在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女孩会在嘴角裁出精妙的弧度,用来挂上自己的耻笑,连同放下筷子的动作,也重得在桌台上拍出一个“咔”字。
“算是怎么一回事呢?”辛追跟着同行的女孩一起站到谢幕的舞台上,广场上越是华灯盛放,她内心越是一阵寒意的熄灭。
早在自己家的“辛勤浴室”还没有关停以前——虽然那可得是抖落一层灰的“以前”了,某年某日敲锣打鼓搬来了新邻居。贝筱臣总是踢一块石头或者捏着一个游戏机,手里的西瓜一掰为二,塞大份的在辛追手里,与此同时,嘴上却使着一个男生可以对女生采用的全部欺负,三天两头说着“你家浴室怎么去的大多是老头老太啊”“你一点力气也没有哎”“球球又胖了,万一被人偷杀了下火锅怎么办”,男生说得单纯,“一言成谶”四个字即使写在眼前也不知道要怎么念。有天傍晚,贝筱臣刚走到辛勤浴室附近,远远看见辛追的脸,虽然小却浓缩了全部的慌乱和恐惧。贝筱臣由走换成跑,随之看清女孩手里捧着的球球,它从辛追两手间的缝隙里到处地垂落下来,嘴角吃过肥皂似的一团白沫,腿在空中偶尔地踢着什么,旋即一阵剧烈,让两个小孩都吓得一时没了主意。辛追压着眼泪,但极限就在眼前,贝筱臣从她手里接过球球,他唯有判断球球病了,四面八方却都看不见答案,贝筱臣迈开腿觉得该去医院,心里也知道有一半是不靠谱的,但手里的痉挛越是多一阵,给两个小孩的选择就越是少。
贝筱臣托着球球往前跑,辛追再焦急也还是落一点在后面。她嗓门拉出哭腔,却不愿出声喊“等一等我”。眼见贝筱臣的身影又小了一寸,辛追右脚上的鞋都跑得断了系带,她在踉跄之余发现男生的步履停下了。
辛追往他那里追去,大概是问了什么的,只是自己也听不清了,她被眼泪鼻涕糊了喉咙。贝筱臣转过来的时候球球看不见了,运动服里倒是鼓起一团,渐渐失温的一团。辛追把手抓到上面去,说你干吗啊你把它拿出来!你有毛病啊?贝筱臣只管把衣服包得紧:“不能让你看。你别看。你现在别看。真的啊。”辛追拳打脚踢上去了,终于从他的衣服下摆掀出个口,然后球球就噗一下掉到了地上。
辛追眼睛睁了两秒,下巴上一瞬就积满了眼泪。她哭得什么也看不清楚,模糊的视线里,贝筱臣盘腿坐在地上,脱了外套把球球包在里面,等辛追想起来,一边哭一边把外套的绒内里翻过来,再给小狗重新裹上,“因为你穿得外面都是灰啊”,她手背抹眼睛,突然想到“中年丧子”的玩笑话,所有的悲痛刹那翻倍地袭来了。等到辛追已经可以顺利地开出以前小狗的玩笑,贝筱臣却在刚刚入住两年后再度搬了家。
辛追没有送行,她坐在柜台后面,尚未开始营业时大门紧锁,房间里暗得像个阴谋,因而贝筱臣的脸就这样坦白地贴在了门玻璃上,辛追知道贝筱臣看不见自己,他头顶盛着火辣辣的太阳,局限了他探索的范围,直到最后被搬家车的喇叭声强行按走。
或许再也没有比这更加完整的青梅竹马了,连消失也遗憾得恰到好处。辛追大约明白自己是少了一个朋友。而这个粗心里也时常闪现出细心的长腿朋友,也许会在他们都老了时重逢才姗姗来迟,也许会只在传闻里被谈起,他进了什么高中,进了什么大学,去哪里工作了,又和谁结婚了,又或许,一辈子都不再有瓜葛,干干净净地成了永别。
如果是那样,没准也很好。
至少对今时今日的她来说,这些空泛的设想奢侈得让她心痛。
就好比“我们的价值观……金钱观不一样……没有办法继续恋人的关系”,这种话永远不可能出现。
“你们之间没有感情了吗?我还是不太明白,你又没问他索要什么,又没让他送你名表名包,又没有让他替舅舅支付医药费,为舅舅养老,没让他帮你还债。所以,至于吗,没有感情了?就没有了?”曾被分手消息打击到的表妹,久久地对原因刨根问底,似乎辛追的说法没法解答她内心最大的困惑。也是了,十九岁的表妹,当然是以感情为至高无上原则的,难以意识越是细小的数字,只要在前面打上“¥”的标志,就能成为新的裂痕。
有年入冬后,天特别冷,婷婷开了空调又抱着一条毯子坐在电脑前打字,转过脸依旧冻成麻木的白,她朝正在出门的辛追瞥一眼,细声细气地问:“要出去吗?”
“嗯啊。”辛追戴上手套。
“那么冷哎?还出门?筱臣哥哥约你?”
“倒不是他约我。”辛追推开门,语气里的笑意瞬时白白地扬出去。到底下了一周的雨,走过两条街,寒气便层层渗透就差最后腐蚀她尚且滚烫的心脏。等到辛追从馄饨店里端着一盒外卖出来时,手指抖得快要按不准贝筱臣的电话号码。
“你吃饭了没?”她声音酿着微量的蜜。
“还没,不过(辛追下面的话还没跟上)外卖在送来的路上了。”
“嗯?又叫了外卖?我刚才电话一直打不通,原来你又在叫外卖吗?一直吃快餐不好啊。”
“不是快餐,我一个朋友新发现有个外卖网,可以替你去任何饭店里买单,然后送上门。所以今天我打算试个粤菜的饭店。”
“嗯,是哦。”辛追记得男友提过今天家里只有他留守,所以她才特地出了门。
“以后我们也可以试试欸。”话筒那头还有电脑音箱播放出的游戏音效声。
“像这种的,外卖费怎么收啊?”
“还真不便宜,二十块一次。”
“啊?只是外卖费吗?外卖费要二十块?……那还真的不便宜……”五块一两馄饨,买三两就是十五块,剩下的差不多够自己坐个公交来回——这样才能凑满的二十块。不过当时她还是勇敢地跨过心理的不适应,鼓起勇气,应该是有鼓起勇气的,去敲了男友家的门。馄饨从几层保温袋里剥出来时,塑料盖内壁里成片湿气凝成的水珠聚出几道水痕洒了一地,她忙着笑出脉脉温情而全没在意。
活动舞台上的环节也进行到了尾声,辛追的旗袍下胳膊是冰的,但在场的群众们正被有奖竞猜的环节调动出最高的热情。活动礼品辛追在开场前已经见过了,一枚钥匙扣和一个应急用手电筒。做工什么都很扎实,看得出具备一定价值,以至于她也有点心痒痒。也难怪在获得奖品的观众里,辛追听见了他们喜出望外的声音。“你看不是蛮好!家里放个手电筒,万一停电,还是很有用的。这种的话,我自己花钱买买,又觉得没必要,现在有的送不是好极了。”四十出头的阿姨和同伴分享自己的喜悦,辛追顺着看她,心里不由得软软地高兴着。
世界上的人用许多不同的种群进行了区分,男的和女的,高的和矮的,喜动的和好静的,积极的和消极的,分成阵营站了边。辛追知道自己面前也有一条沟壑,分隔出的另一世界里,贝筱臣或许很早就属于了那里。他们以“两个世界”的不同标签做了多年的好朋友,却误以为标签已经隐形,不见了应有的效力。“朋友”里允许了太多的不合适,包容了一切的分歧。直到未曾遭受挫折的关系,一旦变化为“恋人”后,刹那开始传来的响声,在时日推进下现出了幕后的原形——螺栓螺帽,绞动的机械手臂般将那根红线越扯越紧,直至绷开,一头悠悠地落在了他的世界里,一头栽到了她的脚下。
富裕和贫穷,优渥和困苦,要不干脆换个更通俗的说法,有钱和没钱。
对,“有”钱和“没”钱,有“钱”和没“钱”,就是他们无从否认,无法抗拒,无以更改的差别。迟早有一天,连她也会意识到,自己必须解决的问题,也许对他人来说压根没有成立的意义。一张优惠券,一次外卖费,不过是开端,之后肯定有一张电影票、一次手续费、一瓶矿泉水、一对刹车配件……只会增加不会减少的小事,带着一个“¥”,对她的感情进行无节制地拷问。她所结交的男生并非千万富翁,可购物前不会刻意检查标签上的售价,被问起“如果增加五百元,可以将b套餐升到a套餐”,往往回答说“可以”,听到一个二十元的外卖费,心里觉得好像是比寻常要贵一些,但也仅仅停留在“觉得”上。他健康的父母双亲,明亮的大房子,家里的第二辆车,从来都从背后给予无形的安全的支持,让他在觉得“今天很累”“肚子很饿”后,继续合情合理地觉得“二十块外卖费有些多,所以更要叫几个昂贵些的菜才行”。而这样的“继续”和“所以”,都是辛追不可能实现的心理。
感情呢,不是还有感情吗,只要还有感情啊——再次饮鸩止渴似的回忆最初的接吻,曾经的狂喜和眩晕,身体深处的战栗,居然并没有成为有力的武器。理应所向披靡的名为感情的武器,能够填海移山的武器,完全没有展现它强大的生命力。它不是早就在无数的诗歌和雕塑里不朽了吗?但恰恰相反,一旦察觉自己上阵后要解决的问题是印着几块几十块售价的长方形小贴纸,是那么多幼小真实,市侩丑陋的挫败,如同蚂蚁的噬咬,它更快地萎靡下来,像一个破旧的充气筏,宁为玉碎地要沉下水去。
——所以,感情这个东西,也难怪没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