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入秋,夜风甚凉。
月光下的紫禁城,秋鸟振翅夜鸣,划过空际时,只觉这皇城之中清冷孤寂、墙高宫深。
秋风瑟瑟,叶落花凋,恰是光阴似水,花无常娇。
兰兮沐浴之后准备就寝,此时外头击掌声连绵响起,正是皇帝进来前侍从通报的暗号,提醒着宫人们尽早预备着。
弘历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走了进来。
兰兮赶忙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弘历双手扶起她,微笑道:“兰儿,这些日子让你受累了。”
兰兮看着眼前的男子,如今的他是九五之尊,大清的天子,着实让她有些畏惧,眼中泪光一闪,“能替皇上分忧是臣妾的荣幸。”
弘历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你生了永琏与瑾萱之后身子一直弱,如今既要主持丧仪,又要看顾后宫诸事,是让你劳累了。”
兰兮笑了一下,低声道:“高福晋与婳福晋很能帮着臣妾。”
弘历闻言欣慰一笑,“她们能帮上忙那再好不过了。”
兰兮凝视着听说,大概是他未剃发去须,两眼也带着血丝,想是没睡好,“皇上累着了,怕是虚火旺,待会臣妾吩咐秋桐炖些银耳莲子羹。”
“别说这个了,这里你可喜欢?”弘历忽然问道。
兰兮微微点头,抿唇道:“这里景致很美,臣妾很喜欢,多谢皇上。”
“朕还有好东西给你看,李玉将东西呈上来。”
李玉领着几名太近进来,他们手上呈着端盘,上面分别是一套精致的朝服,做工精细的朝冠,还有东珠朝珠等饰品。
弘历笑道:“这些都是朕命人准备的朝服,朕已经选好了日子举行册封大典,朕要让你成为这大清最尊贵,最美丽的女人!”
兰兮伸手抚摸着朝服,面上未有太多表情,“朝服很好看,皇上,谢谢您!”
转眸便见弘历注视着自己,疑惑问:“皇上,您怎么了,为何一直盯着臣妾看?”
弘历看向身后的太监,“你们都退下吧。”
太监一一跪安之后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里没有外人,又是在你的内寝,兰儿,你和朕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如此的生分客套?”弘历有些责怪也有些委屈,像个稚气未脱的大孩子。
兰兮勾了勾唇,却发现自己的嘴角僵硬的厉害,竟然笑不出样子,“可皇上就是皇上。”
“兰儿!”
弘历有些置气,“朕现在虽然是皇上,但是……真的不能像从前一样么?”
“皇上如今贵为大清的天子,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万人的睹目,而且皇宫自有规矩,臣妾进入宫闱,便要恪守宫中规矩礼节,不能丢了着大清皇后的颜面。”
最后几个字兰兮加重了声音。
“哪怕天下人都惧怕朕,但唯独你不行!”弘历微微蹙眉,试探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宫中生活?”
兰兮微微一怔,垂眸不语。
“兰儿??????”弘历忽然吼道。
兰兮抬眸揪着他,半响:“我宁愿您只是一个王爷,也不愿意您是大清的皇上!”
“为何?”
兰兮淡淡道:“您成为皇上,那就注定我将不再会是有血有肉的富察?兰兮,而是成为一个失去自由,失去自我的大清皇后,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弘历微微蹙眉,问:“那你想要什么?”
兰兮垂眸沉默不语。
“说!”
兰兮微微抿唇,喃喃道:“我只想要一份安稳平淡的生活,做一个平凡的人。”
弘历靠近她,“从你来到这世上那一刻起,你注定不是平凡人。”
兰兮愣愣落下了两滴清泪,俯身施礼,“那么请皇上放过我吧,放我离开吧,我不想成为一只失去自由自我的鸟儿,这大清的皇后,请皇上另择她人吧。”
弘历双手擒住她的双臂,让她起身面对着他,微怒道:“我之所以想要成为皇上,都是为了你,我希望我能成为让他人畏惧的人,如此,我便可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兰兮嘲讽一笑,“成为皇帝,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弘历一怔,凝声道:“就算朕是为了自己才成为皇帝,可朕爱你,愿意和你分享朕的大清天下,你却不懂。”
兰兮微微闭上双眸,轻声道:“承蒙皇上错爱,还请皇上另择她人一起分享您的天下吧。”
“兰儿,你到底怎么了?”
兰兮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自由,我不想成为紫禁城里的女人。”
“朕要告诉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朕的皇后,朕唯一的皇后!”
弘历将兰兮推倒在床榻上,负气地咋浑身走了几步,背对着她,叹息道:“若皇后之位让兰儿负担太多,朕会难过,会后悔,可朕心中的皇后只能是你,朕会等您愿意成为大清的皇后,待此时,朕会隆重地为你举行册封大典。”
清晨里,宫苑之中的花朵凋落了不少,地上稀稀洒洒的散着许多花瓣,当真是绿肥红瘦、遍布凄凉,难免使人思念起初春里那万物复苏、盎然勃发的景象。
不只是眷恋那日暖气润、烟雨迷蒙,更是期待其中蕴含的生机与希望。
当下的时节,百花之中也未必都是惧风怕霜的,只要能耐得住孤冷,势必要散出缕缕幽香,就像是菊花,在这秋寒当中仍是菊花着迎霜而开,绽出清雅的色泽来。
众人皆到皇后的长春宫中请安,兰兮命人赏了一箩秋桃下来,含笑道:“这些是江南进贡的水果,皇上念着咱们后宫,就先挑了一箩送来,正好咱们也一起尝尝。”
众人起身谢恩,“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兰兮嘱了众人落座,看秋桐与其他婢女分了秋桃,方慢慢道:“咱们都是从宝亲王府邸时便一起伺候皇上的人,彼此知道性情,如今进了紫禁城做了皇上的人,一则是恪守规矩,二则也别拘了往日的姐妹之情,彼此之间还是有说有笑才好。”
兰兮又扫过女眷们清秀娇嫩的容颜,有些还露出忧愁,她淡淡地说:“本宫想皇上给你们圣旨,不过是迟早的事,实不用担心,本宫只是希望你们心里明白,一字之差,左右了多少,又局限了多少,皇宫可不是潜邸,有些事由不得你们胡来。”
此言甚为严肃,音落,众人的脸色也随之肃然起来,均以敬畏的目光齐齐看向殿上的皇后。
现在的一切真就如她所言,一切都变了。
从前她不过是恩宠于身的福晋,庄重自持,现在她却是大清朝母仪天下的尊贵女人,几乎站在后宫恩宠的巅峰之上。
谁也不敢质疑她的话,真心的敬畏也好,碍于权势也罢。
女眷们甚至连呼吸都格外小心格外轻,殿上鸦雀无声,听不到任何动静。
“从前于府中,斗嘴、嚼舌之类,本宫只当你们常日无聊,姐妹之间逗逗乐。如今,你们受百官朝拜,万民敬仰,实在不能拿着皇家的威严做儿戏,污损了皇上的威仪。可都明白了么?”
所有人几乎于同一时间起身,无比正经的应下:“嫔妾等谨记皇后娘娘教诲,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兰兮欣慰一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都跪安吧。”
翌日清晨,秋高气爽,云淡风轻,一排排大雁往南方飞去。
兰兮一身芙蓉蜜色绣折枝蝴蝶花的旗服,端正的发髻上只点缀了几朵通草花朵而已,虽然简单,倒也大方爽朗。
皇帝册定位分的旨意遍传六宫。
兰兮站在廊檐下逗着一双蓝羽鹦哥儿,只听着秋桐嘟囔道:“婳福晋封了娴妃,居住翊坤,因苏格格新添了三阿哥,封了纯嫔,住在钟粹宫,黄格格封了怡嫔,并将黄格格母家著拨归本旗包衣佐领,住在景阳宫。
金格格只封了嘉贵人,住在太极殿,另外就是海格格与陈格格,皇上只封了她们常在,也没说住哪个宫,大概位分不高,随便跟着哪个主位住着吧,倒是高福晋??????”
“高福晋怎么了?”兰兮随意地问道。
秋桐垂首遮住红着的眼,轻了些声音道:“皇上下旨,册封高侧福晋为贵妃,赐居储秀宫,封号为'慧'。”
兰兮微微一怔,她终究是越过了锦婳,内务府包衣世家的出身,承值侍应之人,能一越成为这后宫里第一的妃主,着实不易,也总算没辜负她这些年悉心照顾弘历的功劳。
她淡淡道:“私心以为,汉军旗的出身,必然拉低了高福晋的尊贵。”
虽说满汉一家,可在多半满人眼中,汉人始终是奴才的奴才,成不了大气候,尽管有些意外,毕竟这是弘历的决定,总还是仰仗了其父高斌的庇护。
正惶惑间,外头突然吵闹了起来,似乎有人声喧哗,惊破了她出神。
兰兮蹙了蹙眉头,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外头守着的小太监陈望舒已经推了门进来,惊惶道:“主子,娴妃娘娘像是疯了呢,满脸是泪跑到咱们这里来,一定要闹着见主子!”
陈望舒话音未落,却见锦婳已经跑了进来,这样寒冷的秋天里,她居然跑得满脸是汗,和着泪水一起混在脸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娴静温懦。
兰兮乍然变了脸色,无奈叹息,她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嗔道:“锦婳,这里是皇宫,你这般样子成何体统,一点妃子的样子都没有。”
锦婳的脸全然失了血色,苍白如瓷,她仿佛只剩下了哭泣的力气,泪水如泉涌下。
“皇后娘娘,皇上为何要封高福晋为贵妃,而且还入于原隶满洲旗分,满门抬镶黄旗,赐姓高佳氏,皇上到底有多怜惜她啊,怎么说嫔妾也是府邸里的第一侧福晋啊,为何只得一个妃位?”
兰兮作为皇后,还是要端庄肃严,含笑规劝道:“锦婳,你也是镶黄旗的出身,想来皇上是不偏不向,希望你与高贵妃不要因为悬殊的出身,而生出嫌隙来。“
锦婳她张了张嘴,她缓缓地下跪,缓缓地落泪,又缓缓的抹去了这根本不值一文的心碎,“嫔妾想懂,可嫔妾无法懂。“
兰兮知道,若不是重击,锦婳这么谨慎的性子,是不会在旁人面前露出弱点与不满来。
兰兮轻轻将手绢递给她,道:“从前在潜坻,本宫就已经看出你对高贵妃的不满,也不会如此时这样坦然的表现出来,至少不会让皇上为难。这一回,本宫希望你同样能好好处理,别为了这些,伤了自己的心,也伤了皇上的心。”
“那时候,高福晋只不过是汉军旗的出身,是内务府的包衣奴才,却不是贵妃,不是镶黄旗!”
话说出口,锦婳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她不想憋屈着自己,哪怕是任性一次也好。
“而皇上,仅仅是宝亲王,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嫔妾同样不是宫嫔。”
锦婳嘤嘤的啜泣,真正的梨花带雨,脸颊的潮红宣泄着心底的不满,倒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子。
这么一看,无论多么聪慧的女子,总归是有弱点的。
兰兮双手扶起她,安慰道:“别哭了,哭也无济于事,你才十九岁,路还长着呢,一时的不得意,算不得什么?”
锦婳抓着绢子,轻轻的在脸上抹了抹,“皇后娘娘,皇上真的就这么在意高姝慧么?”
“在不在意,本宫说了不作数,且要看皇上自己的心。能不能成为皇上在意的人,却是你自己该好好想想的事。或许短时间改变不了皇上的心思,但总有水滴石穿,功到自然成的那一日。”
兰兮伸手擦拭她脸上的泪水,语重心长道:“你陪在本宫身边的日子良久,从前在府里也最能帮上忙,如今进了皇宫,本宫身上的担子重了不少,旁人的心思又参不透,唯有盼望你能如从前一样帮衬在本宫身侧。”
兰兮若有所思,又道:“高姝慧如今抬旗,位列贵妃之尊,后宫必然要掀起风浪,皇上才登基,根基并不算稳,本宫怕自己力有不逮,非但管治不了后宫的安宁,反而会给皇上添乱。”
说到这里,兰兮紧紧攥着锦婳的手:“好妹妹,哪怕是为你自己的前程,也得振作起来不是么!”
锦婳闻言眼中的神彩瞬间亮了几分,她忍着泪,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皇后娘娘,想不到在这后宫之中,真正待嫔妾好的人只有您。”
兰兮幽然一叹,低低道:“我们都是从府邸过来的人,皇宫不是府邸,想必会过得比较难,本宫还是希望你放宽心,好好地过好每一天。”
兰兮似是想到什么,提醒道:“但本宫还是想提醒你一句,手段凌厉是好,心里总得存些善,皇上必然不会喜欢叵测之人睡在自己枕边。”
“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必不敢再乱来了”锦婳的心很乱,她理不清自己此时的感受,只觉得依附于兰兮是她此时唯一能走的路了。
兰兮温婉一笑,道:“挨过去,何尝不是柳暗花明呢,你也别多想了。”
锦婳郑重的点了点头,“嫔妾明白了,皇后放心,锦婳依然是从前的锦婳。”
兰兮欣慰点了点头,“望舒,你送娴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