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分，宫门在火光中徐徐打开，我看着整齐的队伍渐次经过，自己也打马跟上。
    我身为羽林卫中郎将——皇上身边地位不俗的带刀侍卫，此刻正奉皇命出京办差。
    我要去接一位公主回京。
    “展大人，这一早就出城，露水繁重，您辛苦了。”我身旁一位公公笑道。
    我知道他在恭维我，但却让我更加不爽。
    我堂堂羽林卫中郎将，竟被派去皇陵接一个不成气候的公主回京！虽然我不敢腹议皇上的决断，但还是生出大材小用之感。
    当时，年轻气盛刚刚升官的我还不知，心高气傲的自己竟然因为爱慕上一个人，默然卑微地等候了这么多年。
    ——
    柔缈公主在皇宫中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是若纯皇后唯一的孩子，若纯皇后因病去世，先帝很是伤心，对这位公主可谓宽容宠爱到了极点，所以公主的性情一小就娇纵无常，小小年纪就能横行宫里。
    后来皇上继位，为表对先帝的孝心，他对这个妹妹也很宽容谦让，于是我常常会听到母亲说起，柔缈公主娇矜蛮横，脾气乖戾，这样的公主，只怕将来谁家淌上都是祸事。
    我还没坐到羽林卫中郎将这个位置时，曾经远远见过她一面。
    她穿着浅紫色绣满金线团花的袄裙，从丽贵妃面前昂首挺胸走过，细弱的脖颈高高昂着，瓷白的小脸没有一丝笑，而是紧紧绷着，目光中满是冷冷的不屑，像是谁也不放在眼里。
    我跟在禁卫军中行礼，心道这小丫头人不大，脾气派头倒不小，连丽贵妃也不放在眼中，那可是皇上的母妃，很快就要是全靖国最尊贵的女人了。
    所以去皇陵的一路我都在想，那样一个高傲执拗的孩子，在皇陵折腾一年，得变成什么样？她回了元京又得变成什么样？后宫还能消停么？
    一想到要迎一个小祖宗回来，我就打心眼里毫无干劲……只想快点结束这个差事回到宫中继续当值。
    绝对不要和那个奇怪的公主有任何瓜葛，还要小心伺候，别被她迁怒了，我无聊地心想。
    结果事情跟我想的完全不同，我见到了一个很温顺谦逊的公主，她的一举一动都舒畅自然，她目光中的舒适安宁是骗不了人的，深深映射着她在皇陵中度过了一段安宁惬意的岁月。
    被贬来皇陵这种困苦荒凉的地方，难道还会让人安宁惬意吗？我反问自己，感觉难以接受，只能把它归结为这是公主好面子的伪装。
    可如果她真的能伪装得这般像，我又不太相信……
    于是回京的这一路，我不由自主地分神去观察她，惊讶地发现，她真的跟从前很不一样了。
    从前她只是倚仗身份的娇纵，如今倒真的多了些我说不上来的气派，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
    是变了许多吧，我边偷着打量边心想，虽然个子高了，但在人群中还是小小的，可愣是谁也不敢轻视。
    这一路上总要相互说话，我开始总是神情紧张，生怕被刁难，可她每每神色愉悦声线清灵，那怡然自得的轻松模样将我也深深感染了，只想多听她说两句，好像寂静的心上有涓涓细流淌过，滋润沁人。
    我终于有点明白皇上把她送去皇陵的用意了，她也不负皇上希望，终于有了长进。
    我有些替她高兴，暗自期待起她回宫后的种种不同，同时又对那些还对她怀抱着旧日眼光的人幸灾乐祸，完全忘了，就在几日以前，我还是他们中的一员。
    皇陵到底苦寒，不管她多么能苦中作乐，生活上的艰辛是不可避免的，我看到她的身形细长消瘦，甚至比宫女还单薄，可她那双眼睛熠熠生辉，泛着宝石一样漂亮的光芒，我忽然隐隐想到，他日她定会跟宝石一样坚韧剔透，只要擦去尘埃便会闪耀于世人眼前。
    回宫后，我作为皇上身边信任的臣子，又去亲自接她回来，皇上自然就把看着她的任务交给了我，于是我有了能跟她来往的机会。
    真是一位奇怪的公主啊，我越是接触她，心中就越忍不住这样想。
    她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化这么多的呢？她为何不怨恨呢？为何明知道我帮她的目的不单纯，可还是这么客气地向我道谢呢？
    易地而处，被自己的皇兄赶出宫，我一定充满怨愤苦闷，从此颓废下去，就算再被接回来也只会以为人人害我笑我，终日忙着提防旁人，再不多管闲事，免得被祸事缠身。而她一个柔弱女子，是如何在保护自己与帮助别人之间做到平衡左右的呢？她是如何在身处困境的情形下还笑得出来的呢？
    我想来想去，只能把这归结于她本身，因为她是她，所以她能做到，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不行。
    回宫不过两月，她就几次身陷后妃争宠夺利的漩涡中，杨淑媛的小产更是险些将矛头直接指向她，那次她深夜来寻我，求我带她去见被关入寒牢的犯人，我应了她，
    我承认，那一刻我动心了。
    她那张清绝美丽的面容住进了我的眼睛里，从此这双眼睛再也看不到其他女子了，我的心就从那一刻起，慢慢沉沦了下去，一晃十多年。
    ——
    此刻我在这苍凉广阔的边关外，茕茕孑立之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还是觉得动心不已。
    她稚嫩但已透着妩媚的脸在皎洁的月色下一点一点转到亮处时，还是让我难以忘却，我有些无奈地想，我这一生只怕都忘不掉她了吧？
    也许忘记会比较好，毕竟我已经再也没可能得到她了。
    全元京，甚至整个靖国、中原都在谈论、期待大长公主的成亲礼，无数人挤破了头千里跋涉也要去元京一睹成亲之日的盛况，而我，是唯一一个逆着人潮，狼狈逃离的人。
    一定要在她成婚之日前离开，我如此对自己说道，我可以祝福她终于得偿所愿，嫁给心仪的男子，却无法眼看着她的花轿经过我面前，带走我对她所有的留恋。
    数度午夜梦回，我一个人抱着被子辗转反侧之际都深深后悔，当初若是肯不顾一切，放下心中的顾虑向先帝求娶她，便不会抱憾终生了。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真残酷啊，我实在忍不住嘴角苦涩的笑意，直挺挺立在苍凉的北风里，嘲笑自己道：明明是你最先接近她，上天给了你机会，可是展决，是你自己没能留住她，最后把她推给了摄政王。
    她会爱上摄政王，这有何好奇怪的呢？摄政王肯为她付出一切，包括皇权、地位，愿意为她拿出一切诚意，可你当初是怎么做的？你不过是怕皇上怀疑你的忠心，丢了你从四品的官职而已，事到如今，你得不到她又有何好说的？
    我知道.....我已经后悔了，我深深弯下腰，捂住脸，不让眼泪从指缝中漫出来。边关外的风很凶猛，像是一个个巴掌甩在脸上，它们也毫不可怜我如今的孤独寂寥。
    身为男子，我当真太失败了。我曾经想要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只要她有需要我的地方。
    可是最后，我竟然逃走了，不告而别。
    我遥遥回望元京的方向，心想罢了，只要她得到安宁就好，这些年她一直太苦了，从此以后，终于有人能及时守护好她，不让她伤心难过了。
    那个能让她得到安宁平静的人，终于出现了。
    可是大长公主，我还有句话，一直一直没能亲口告诉你，好不甘心！我咬着牙颤抖起来。
    我不想割舍掉这段感情，不想忘记她给我留下的种种震撼，所以我宁可不告而别落荒而逃也不愿在她的婚宴上释怀地道一声祝福，我承认自己很卑鄙，但我很想再自私一次，最后自私一次。
    我心悦你，公主。我轻声道，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可这里方圆数里，其实只有我一人而已。
    我想说的那句话是：
    你是我永远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