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烛光中,苏锦的表情看不清楚,但春雨感觉得到她并不想留下夫人独自离开,只是她们待在这里显然也并无任何用处,春雨回过头来摸出一块银子递给那人,说道:‘您看,我们进来这一趟,连人也没有见到。’又特地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道:‘我们夫人眼看着就不行了,这次若见不到,恐怕便再也见不到了,您可怜可怜我们姑娘,叫他们好歹见一面。’
那人接了春雨的银子,听了春雨的话瞧了瞧春雨又看了看站在她身侧的苏锦,终于点了点头:“快些的。”
春雨连忙答应:“哎,您放心。”
说着便扶着苏锦跟着他走到了另一侧的牢门前,苏锦的母亲正靠在门上,看着不远处走过来的苏锦,方才春雨说她病了,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好担心,如今见她,虽然烛光昏暗,却也看得出,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严重,总算稍微有些放心,只是她现在恐怕是形容枯槁,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实在不该叫她看见,所以在苏锦来到门前的时候,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侧过了脸去,免得叫苏锦面对她这般吓人的模样。
那人将她们带到这边,将烛灯交给了春雨,自己去一旁站着等着,叮嘱她们定要快些。
春雨接过灯来放在地上,扶着苏锦蹲下身子去看二夫人,却见她满头白发,如枯草一般凌乱槽杂,全无半点往日的风采,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凑得近了更是能闻到跟她一开始摸到的那床被子一样腐烂发霉的味道,瞧不清楚她的脸,却看得见她落在一侧的手,皮包骨头,青筋突出,如鬼手一般,瞧着甚至有些吓人。
苏锦看着侧对着自己的母亲在春雨手上写字:“母亲难道不想看看我吗?”
“我方才已经瞧见了,看着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她低声答道。
“姑娘说,她想看看夫人。”春雨说道。
她费力地抬起自己的手轻轻摆了摆:“不了,吓着你们。”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了,今日一别恐怕便是永别了,想到此心中便一阵酸楚,强忍着眼泪继续说道:“杏儿,出去以后要好好的,别担心我,也别记挂我,人的一生嘛,就是这么回事,我走这一遭,没什么不满意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若是好了,我这一生都没有什么遗憾了。”
苏锦哭着点头。
“还有,李玉书,对吧?”她提起李玉书的时候无声地笑了笑,想起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便总喜欢来找杏儿,给她送糖,送各种小玩意,那个时候的自己已经看出了苗头,但为着那是大夫人为大姑娘选定的夫婿,她叫杏儿不要与他见面,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他们两个在一起了。“他从小也经常来赵府,我看着是个好孩子,你是明白事理的,你大姐姐又待你那样好,既然你自己答应了,想来是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既然答应了,也成亲了,便与他好好过。”她认真地叮嘱,强忍着咳嗽的冲动。
苏锦只能不断点头,求她让自己看一眼。
“我也没什么别的可交代的了,我的杏儿从小就是懂事的,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抬手擦了擦眼泪:“行了,快走吧。”说着便又剧烈咳了起来。
苏锦眼睁睁看着她从嘴边拿下来的手上有血迹,却只能默默流泪,母亲不愿见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憔悴的样子,苏锦只能伸出手去,隔着门拉了母亲的手,果然手心中一片血渍,苏锦的眼泪掉落在母亲的手上,早先干涸的血迹混着泪水从手指间流下来。
她想将手抽回去,苏锦不肯,牢牢地攥着,却说不出话。
知道苏锦在哭,她多想回头看看她的女儿,安慰她,替她擦擦眼泪,但是现在不行了,她的手再也摸不到女儿的脸了。
苏锦蹲在劳外托着她的手哭得厉害,她却始终不肯转过头来,只催促着她快走:“好了,春雨,快带杏儿离开吧,这种地方怎么能多待?”
苏锦一边摇头一边蹲着不肯起来。
春雨也不敢用力拉她,只能慢慢劝她:‘姑娘,咱们该走了。’
苏锦置若罔闻一般拉着母亲的手哭泣。
那人瞧着苏锦不肯走,终于走过来下了最后命令:‘行了,时间到了,你们该走了。’
苏锦不肯起身,春雨只好好言相求:‘您再给我们点时间。’
“不行,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再不出去,大人该来问我了。”
春雨又低头去劝苏锦:“姑娘,咱们走吧?”
“快走吧。”母亲也在劝她。
苏锦知道,这一次离开就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她的生活里以后再也不会有母亲的音容笑貌,不会有母亲在她落泪的时候揽着自己温柔地擦拭眼泪。
苏锦捧着母亲的手,将自己的脸凑过去,用她的手擦了擦眼泪。
她在发觉苏锦动作的瞬间没有任何防备地转过了脸,却又立马转了回去:“你这孩子,这手上脏的很,怎么能擦脸呢,春雨快找帕子给她擦一擦。”
苏锦摇头,就在母亲转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母亲的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瘦的可怕,颧骨突出着,脸上布满污迹,不过几个月,却再也不见当初的风华,苏锦咬着唇落泪。
母亲又开始赶她走了,当差的也在催促,便是苏锦依然不肯起身,春雨也不得不努力将她拉了起来,看着在一旁站着的银杏,春雨无奈:“帮忙拉一把姑娘啊。”
银杏反应过来,却依然不知是不是该用力。
姑娘不想离开,因为这次分别定是永别,姑娘哭的那么伤心,显然是想多与夫人待一会儿,夫人虽然口中不停的催促着姑娘快些离开,其实她心中又何尝不想多与自己的女儿待一会儿呢,只是情势不由人,才不得不狠心叫她离开。
春雨拉她离开的时候苏锦哭得撕心裂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别说是母亲,便是大牢中有亲人的犯人,听她这悲痛的哭声,也难免想起自己家中的亲人。
只是她再伤心,也终究被春雨拉着离开了,母亲在身后,被抛得越来越远,她执拗地回着头,却终于连母亲所在的牢房也看不到了,她却还是不肯回头,向着母亲所在的地方,仿佛能看到母亲就倚在门边,看着自己,目送自己离开这大牢一样,偶尔还能听到母亲隐约传来的咳嗽声,能感受到她在努力地压抑自己的声音,便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她的病已经严重到了根本无法挽回的地步,她还是不想叫苏锦在离开的时刻再为自己担心。
大牢大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苏锦知道今生,自己与母亲的缘分已经尽了,再也没有相见的可能了。
苏锦滑落在地上,趴在大门上努力向里面看,虽然知道怎么也不可能看到母亲了,但她在门口却迟迟不愿离去,直到哭晕过去,春雨大惊,赶忙过去扶住她。
珠儿是接到长安叫人送来的消息才知道他竟然真的成功了,本来自己对他并未报太大的希望的,所以即便得了长安的承诺,依然在外奔走寻找办法,听到消息的时候珠儿激动坏了,知道长安如今留在了杨家不便出来见他,他不好直接当面道谢,却心中想着,将来定要好好感谢他才行。
当他赶到大牢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乱成一团的三人,苏锦晕了过去,春雨和银杏正围着她试图叫醒她,看到他过来,两人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
珠儿连忙跳下马车,将人送到马车上,快快赶回赵家,路上又请了大夫,在马车上已经诊脉,说是伤心过度,又加身体本就虚弱,底子弱了些,这才晕倒了,并不是大毛病,想来一会儿就醒了。
听了大夫的话,春雨和银杏才舒了一口气。
只是她们没有想到苏锦醒来后又大病了一场,每日都是昏昏沉沉的,最后竟发展到连下床也为难了,春雨和银杏瞧着她每日毫无精神地躺在床上实在心酸,好好一个活泼的人忽然变成了这样的模样,怎能不叫人心疼惋惜呢。
苏锦就是觉得心中难过,堵得厉害,她想大夫人大概没有说错,她就是命硬,早晚会克死自己身边所有人,从大姐姐开始,然后是端王,之后是柳姐姐,然后是大夫人,现在母亲也要离自己而去了,她身边再也不剩下什么亲人了,除了李玉书,可是他会不会也因为自己出事呢,苏锦害怕极了。
她的病断断续续就是不见好,也说不出什么大毛病,就是精神不济,人也虚弱的厉害,而且吃的也是越来越少,甚至于每日只用几盏茶,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去,抵不过春雨的劝,勉强吃两口点心,便要恶心干呕,眼看着整个人明显地瘦下去,春雨银杏都为她担心的很,请了许多大夫来看,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叫她凡事看开一些,春雨和银杏也是时常劝着她,苏锦每每点头,但还是吃不下什么东西。
十天以后,珠儿便接到大牢那里传来的消息,说是苏锦的母亲已经去了。本来大牢里的犯人若是死了也就死了,随便找个地方也就埋了,只是珠儿之后特地去那里找过那两人几趟,银子没少使,好话说尽,总算答应人走的时候给他送个信儿。
当时珠儿就知道她大概没有多少时日了,只是也没有想到会如此快,在苏锦还虚弱的很的时候她就离去了,这样的消息该如何跟她说。
他接到消息后踌躇了许久还是决定先不告诉苏锦,去买了一副好棺材,将人收殓之后抬进了赵家才去告诉苏锦。
他去的时候苏锦与往常一般还是躺在床上,他隔着纱帘看不到苏锦任何表情,只好先叫了春雨出来。
春雨见他冲自己使眼色,看了看又不知在想什么思绪已经飘远的苏锦,悄悄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珠儿在前面一直走着,一直出了苏锦的小院,来到苏锦母亲的院子,春雨眼尖,一下子便看到了停在堂中的棺材,当即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转过头来问珠儿:‘是二夫人吗?’
珠儿点头:“今日刚送回来的。”
春雨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来到棺材前面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看着珠儿苦着脸问:‘这可怎么跟姑娘说啊?’
珠儿只低着头摇头,他若是知道该怎么说,方才就不必特地将她叫出来了。
只是这件事不说显然也是不行,要说,苏锦身体又这样虚弱,只怕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和痛苦。
春雨也低着头纠结着,许久才抬起头来说:‘要说,上次见夫人的时候,姑娘也已经有了准备了,若不是因为心中有了准备,也不会如此伤心,大病一场了,如今告诉姑娘,说不定她也能接受?’
最后一句话春雨说的显然底气不足,她瞧着姑娘那样子,怕是不能像自己想的一样好好接受呢。
珠儿显然也并不能确定苏锦能不能好好接受,踌躇着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告诉她这个消息。
苏锦本来在床上躺着的,却并未睡着,她只是觉得自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春雨方才小心翼翼地出去了,她知道,自从不能说话了之后,她其他的感官似乎更加敏感了,她听到春雨的衣裙细细索索的声音,听到她的布鞋落在地上的声音,听得出她脚步中的小心,她知道她悄悄走开了,她半睁开眼睛向外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是珠儿,她又闭上了眼睛,回过头去平躺着想,珠儿叫春雨出去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小心,是怕自己知道吗,有什么事情是怕自己知道的呢?
她虽然身体虚弱,却依然不能阻止自己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