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沉听他发问,面色有些肃然,目光却渐渐迷离起来。
他也想知道,那个说服了安离昇的人,到底是谁……
伤口处传来的痛一遍遍提醒着他方才都经历了什么,他揉揉眉心,整个人疲惫不堪。
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让他根本就始料不及,老皇帝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安离昇认错,恐怕从今往后,那张龙椅老皇帝再也不会坐上去了。
可纵然如此,难道安离昇自己就会去坐吗?即便洗刷了离家的冤屈,他终究也只是个外姓人。
他就不信,安离昇会不顾天下人的耻笑,不怕背负万世骂名就敢改朝换代!不要忘了,萧瑾言的肚子里,可还怀着龙种呢!
等等,龙种?!
东陵沉眉心一紧,不知为何,脊背上突然生出一层冷汗。
那晚,凌霜秘密来找他的时候,求他要了一包毒药,说是要为自己惨死的孩儿报仇,当时她直言是老皇帝指使萧瑾言从中作梗,授意产婆杀死了她的孩子。
当时他没有细想太多,更何况凌霜口口声声说若不把那产婆毒死,难泄她心头之恨,所以他才会把药给她。
可今日离宫之时,他和婧儿都看到了凌霜的身影,她久居慈宁宫,怎么可能会到前朝来……
当初容不下那孩子的人是老皇帝,经手的人是产婆,可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却是萧瑾言。
还有,梅太后也是从大风大浪里熬过来的,这种事的内因,她怕是一眼就能看透,可她身为凌霜的姨奶奶,却对凌霜闭口不言……
那孩子是凌霜此生唯一的希望,如今死于非命,凌霜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容忍那些人活在世上,所以她要杀的,不会单单只有一个产婆!
如果、如果萧瑾言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老皇帝便彻底绝后,到时朝中无储君,安离昇根本无需大费什么周章,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们便会主动拥护他登基。
到那时,又何来遗臭万年之忧!
东陵沉越想越心惊,一双凤目漆黑如潭水,胸口却剧烈起伏着。
安离昇……安离昇!
恐怕凌霜尚未早产之前,他便一手布好了一切大局!
想不到,最后,自己还是输的一败涂地!
莫羽看着东陵沉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心下不免有些担忧,“殿下,您、您怎么了?”
东陵沉没有回应,恍若全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微微转眸看向房外,院子里的树叶随秋风慢慢飘零,像极了某种征兆。
半晌,他苦笑一声,嘴中倏尔喷出一口血,两眼一闭便昏了过去。
莫羽见罢,面上大急,“殿下!来人,快来人!”
秋风飒飒,叶落飞沙,本该是举国同庆的一天,在一场没有血雨的硝烟之中,缓缓过去了。
黄昏时分,在御书房枯坐了一整日的老皇帝依旧没有要出来的意思,高大的殿门紧紧闭着,王振神色不安地在外面来回踱步。
这么多年,他熟知皇上的性子,若是雷霆大怒,甚至把整个御书房都弄得满地狼藉,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异样的平静。
上一次,皇上像今日这样把自己关在御书房不出来,还是二十年前。
八龙夺嫡之事将将结束的那一晚,先皇留下遗诏,将皇位传于当时还是皇子的皇上。
而就在先皇驾崩的半个时辰之后,被关押在地牢内的先太子和太子妃也双双服毒自尽了,皇上自此再无对手,甚至连皇位也夺到了,他本该欣喜若狂的,可不知道为何,皇上却将自己关进了御书房,整整一天一夜,才打开殿门出来。
今日,王振只觉自己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不管是安丞相在大殿上逼迫皇上的情形,还是现在,都同当年那般的相似。
相似,却也不相似。
因为当年处于孤立无援之境的人,是先皇,而逼迫先皇退位的,恰恰是皇上!
王振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有些酸楚,有些苦涩,更多的却是悲凉。
他抿抿唇,缓缓垂下老眼暗自拂袖偷偷抹了把泪,沉默之中,他听到了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王振听出来人是谁,心下一顿,连忙抬起头,方要开口,远远瞧见站在安离昇身后的人时,脸色顿时吓得一片煞白。
“先、先太子!”
他仓皇叫着,双膝已经不由自主地跪到地上。
安离昇回头看冷其琛一眼,随后面无表情地上前,“王公公,你认错人了。”
许是今日经历的事太多,王振现在满脑子都是往事,整个人还沉浸在一片幻觉之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不可能,老奴绝不会认错的,是先太子,是先太子回来了!当年皇上也是情非得已,求太子殿下放过皇上吧,皇上赐您的那两杯毒酒,是老奴亲自端给您的,老奴知道您心有不甘,您要杀就杀老奴一个吧,不关皇上的事啊!”
冷其琛听到王振的话,桃目一眯,冷笑道:“你这老奴才倒是忠心,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我杀你做什么,冤有头债有主,该是谁的债,这辈子都不可能逃掉!”
他凉声说完,便越过王振大步朝御书房走去。
王振吓得失魂落魄,等回过神时,身前已经无人了。
他左右环视一眼,随后注意到已经被人打开的殿门,大叫一声,连忙起身冲进去。
“皇上!皇上快走,先太子回来了,他回来报仇了!”
王振惨白着一张老脸大喊大叫,可奔至殿内,却见老皇帝依旧安然无恙地坐在椅子上,除了目色露出几分惊骇,倒未再见半点异样。
王振怔了怔,回过神,看看安离昇,又仔细看了眼他身侧那人,这才发现那人同先太子虽有几分神似,不过容貌却年轻的多。
老皇帝无视仓皇闯进来的王振,愣愣神,整个人已恢复镇静。
过了二十年呼风唤雨的日子,他掌控天下人的生死,亦早已忘记了,什么是害怕,更忘了,他曾经也是从血雨腥风中走出来的。
在御书房枯坐一日,他回想了很多很多事,年幼之时,太子皇兄教他骑马射箭,甚至带他一起去听离太傅授课……
那时,他是所有弟兄之中最憨厚老实的一个,太子皇兄总说他与其他兄弟不同,所以也愿意同他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