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汉虽然封了平恩侯,弟弟也都享受了富贵,衣着锦绣梦,钟鸣鼎食,但这老人家这辈子经历的大起大落太多,还差点被霍禹抓去杀了,他知道今日文武百官来贺喜,是看在皇帝和许皇后的面子上,故对二千石以上官员,许广汉都一一亲自酌酒,不敢倨傲。
许家的亲家韩敢当自然是痛快的一饮而尽,许广汉还感慨西安侯奉君命出使南方,他家的夏丁卯和夫人、子女都在侯国赶不过来:“当年西安侯不嫌老朽卑贱,让我位列上席,又让韩卫尉背老朽回家,此情广汉至死不能忘怀。”
而本来就以酒量大出名的御史大夫于定国笑着说许伯家酒香,一盅有点不够,就算不胜酒力的丞相丙吉与太常魏相也起身与许广汉对饮,已官至右扶风的前治渠吏陈万年更是将腰弯到与案几齐平,谄媚讨好之意十足,长信少府檀长卿亦是如此。
唯独许广汉敬到位列东席的盖宽饶时,这位司隶校尉坐在案后,看着华丽的漆器皱眉良久,此刻又用手将耳杯一罩,拒绝道:“我不饮酒。”
许广汉都已经到他旁边,准备为盖宽饶倒酒了,闻言笑道:“司隶校尉是住在老夫家隔壁的邻居,老儿让家监去请请不动,亲自登门拜访,怎么,今日校尉虽然来了,却连一盅酒都不肯喝?”
他说着亲自满上自己的酒,敬道:“司隶校尉治理京畿,刺举无所回避,往后许氏子弟要多蒙照拂啊。”
这本是客气话,盖宽饶却当真了,无视了许广汉的酒,继续摇头:“真不能喝,我一旦喝了酒,便要发狂,恐会惹得许伯不快。”
这就是不给面子了,许广汉有些尴尬,心中略略生气,身为阉人是格外敏感的,只觉得盖宽饶是瞧不起自己的出身。这时候一旁的魏相却大笑着给盖宽饶解围:“次公醒着时就有些发狂,哪里要等到喝酒才如此呢?还是饮了罢。”
众人皆笑,本以为盖宽饶会顺着魏相给的梯子顺坡下,岂料这厮熟视无睹,只继续摇头,让许广汉讨了个没趣,只能自饮一盏后继续往下敬酒。
这下,众人都觉得盖宽饶太不合群,搅合了许广汉的乔迁之喜。
倒是韩敢当也起身开始敬酒,一个个拼,一时间筵席热闹非凡,连许广汉也忘了刚才的小小不快,与众人推杯交盏起来。唯独盖宽饶一个特例,只枯坐在一角,冷眼看着众人酒酣乐作,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
饮至酒酣时,伴随着乐曲响起,跳舞的时候到了,长信少府檀长卿擅长此道,率先起身,在庭中舞蹈起来,似鱼儿戏莲叶东南西北。跳了一阵后还以舞相属,点了在倒霍中展露头角,官至右扶风陈万年,向他发出邀约。
汉人是能歌善舞的,不但民间在高兴时手舞足蹈,士大夫们在饮酒作乐时,也非常喜欢“以舞相属”。这是一种社交舞,属即邀请之意,先是一人独舞,再邀他人,邀请者既可以落座观舞,也可和被邀请者一同起跳,若是拒绝便是不给面子。
当初汉武帝年间,灌夫约丞相田蚡一起赴魏其侯窦婴的家宴,田蚡先鸽了第一次,第二次去时也磨磨蹭蹭。当夜灌夫饮至酒酣,遂开始于庭中跳舞,邀请田蚡一起跳,田蚡不起,灌夫勃然大怒,竟痛骂出口,导致了二人的决裂和武安侯大案。
陈万年当然不会拒绝,立刻下场,二人借着酒醉,越跳越不像话,最后跳起了民间醉翁常跳的“沐猴舞”,陈万年扮作沐猴,抓耳挠腮,檀长卿则似狗一般汪汪叫。
两位九卿级别人物这滑稽庸俗的一幕,让许广汉乐得大笑,众人也指着二人乐不可支。唯独盖宽饶越看越不舒服,手肘一伸,碰掉了铜盘,发出哐当一声响,因为乐曲太大无人注意到,又猛地拍案而起!
这下旁人被吓到了,陈万年和檀长卿停了舞蹈,许广汉也看着这家伙,他又要做什么?
却见盖宽饶满脸愠色,说道:“士庶舞蹈尚要周旋有度,不可得意失仪,何况九卿大夫?”
他又仰头看着平恩侯府这装饰华丽的厅堂,长叹道:“美哉室!然而富贵无常,转眼之间就会物是人非,换了主人,这就好像传舍逆旅一般,类似的事,这十数年间我看到的多了。唯谨慎才能保持富贵长久,君侯可不戒哉!”
言罢盖宽饶起身快步而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只留下一脸懵逼的宾客们原地石化,隔了半响才响起韩敢当的骂:“这盖宽饶,是故意来捣乱的罢!”
韩敢当这暴脾气,最见不得自己人受委屈,骂骂咧咧要去将盖宽饶揪回来说个明白,那样的话恐怕又是一场田蚡、灌夫之仇。被许广汉好歹劝下,只说盖宽饶一贯如此,双方是邻居,不必如此翻脸。
“飞龙,他醉了。”
“许伯,此僚哪里醉了,酒都没喝半口!”
许广汉倒是能忍,他的弟弟许舜、许延寿就忍不了,回去后商量着要去许皇后那告盖宽饶一状。
岂料到了次日,一封弹劾信就被盖宽饶递到了尚书台,又送入温室殿,却是将昨夜参加许广汉宴席的三公九卿挨个弹劾了一遍!
……
“这盖宽饶果然是为人刚直,真不怕得罪人啊。”
和发福任弘不一样,勤勉于政务的刘询身材依然和当年一般清瘦。
他对这份奏疏大摇其头,盖宽饶先弹劾了陈万年和檀长卿这两个家伙跳沐猴舞失仪,应该重罚,又弹劾丞相、御史大夫等坐视两位九卿失仪,当责,又引经据典,用孝文皇帝生前不隆窦氏的例子,以为不能对外戚太过优待。
“此人刚正有余,却太不懂人情世故,平恩侯与朕的关系,是文、景外戚能比的?”
但刘询还是示奏疏于许皇后,许平君连忙谢罪:“此事是因平恩侯府宴飨而起,妾一直说不必大操大办的,陛下要罚就罚妾,勿要怪罪丞相、御史大夫与右扶风、长信少府。”
刘询让皇后放心,他这次不打算惩处任何人,在他看来,又不是朝堂之上衣冠朝服,私人宴飨时跳个舞怎么了?用得着上纲上线么?
而右扶风陈万年是任弘故吏,长信少府檀长卿则归太皇太后上官氏管,他们也是想让许广汉高兴,若加以惩处,平恩侯可不得尴尬死。
但刘询也不欲反过来惩罚盖宽饶。
“朝中确实需要几个像汲黯一样的人。”
汲黯是武帝朝的一个异数,孝武时,朝臣是高风险职业,天子喜怒无常,光是自杀或被杀的丞相就有六个,其他的大臣更是数不胜数,很多人升官了不但不喜反而哭丧着脸,每日都活得战战兢兢,唯独汲黯例外,直言敢谏,也只有他,才敢不留情面喷得汉武帝难堪,事后却只骂道:“甚矣,汲黯之戆也!”
刘询听说,孝武能够在上厕所的时候见卫青,能够不戴头冠见丞相。但是轮到汲黯的时候,就必须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什么头冠、衣服之类的有一点瑕疵就不会见他。
如果说东方朔、司马相如是逗乐子解闷的玩具,卫青霍去病是锋利的刀,那汲黯就是孝武用来正衣冠的铜鉴。
刘询也需要几个这样的人,在他看来,盖宽饶有这潜力。
这盖宽饶乃是儒士出身,学的是《公羊春秋》和《韩氏易传》,以明经为郡文学,以孝廉为郎,举方正,对策高第,迁谏大夫,这之后的履历,基本是不留情面怼了张彭祖等幸进大臣,却反被皇帝升迁。
刘询知道,盖宽饶是个清官,每年虽有二千石俸禄,却被他用来分给贫贱的下吏和向司隶校尉反映权贵豪强暴行的百姓,这导致他连替儿子交免役钱都凑不齐,其子只能步行到北方边境任戍吏,公正廉明到了这样的地步。
再加上那不畏权贵的性格,导致皇亲国戚和三辅豪强对他又恨又怕,还真有点汲黯的味道。
故刘询对盖宽饶多有维护,但也常年不升其职位,只让他在最合适的位置办事。
此次也一样,刘询将盖宽饶的奏疏留中不发,打算将此事就这样抹过去,全当无事发生。
结果到了三天后,尚书台那边又送来一份盖宽饶的奏疏,刘询还以为是他心有不甘再度弹劾,一笑而过,等忙碌完其他事后,才慢悠悠地启封阅读。
才看了几个字,刘询就皱起眉来,读罢默默将奏疏翻过来放在案几上,中书令弘恭侍奉皇帝多年,他看得出来,这是天子在强忍怒意啊!那盖宽饶究竟在奏疏里说了什么?
“方今圣道浸废,儒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刘询忽然念了这么一段话,看着弘恭笑道:“中书令,盖宽饶这是在指谁呢?”
这意思是,陛下竟然把一帮宦官当作周公、召公,把法律命令当作《诗经》、《尚书》。这不就是指着鼻子骂他弘恭和那些天子任用的酷吏循吏么?吓得弘恭连忙下拜请罪,暗道自己哪里招惹这盖宽饶了,真如疯狗一般乱咬人。等等,平恩侯许广汉也是刑余之人啊……
但最让刘询生气的,还有盖宽饶下一段更加大胆的话,已经完完全全,触犯了刘询的底线!
“韩《易》有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天下乃是将帝位传给子孙,官天下则把王位让给贤能,这就如同四季转换,功成者离开,不得其人就不居其位!”
等让弘恭退下后,刘询将这奏疏又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好似吃进去一只苍蝇,手忍不住重重砸在案几上。
“这盖宽饶恐怕不是如汲黯一般的戆,而是大奸似忠啊!他认为朕不居其位,那谁来做合适呢?”
……
PS:回家晚了,略短,今一明三技能,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