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

    刘鹏祥/著
    离开时,我把佩剑埋在了师父的墓前。
    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山野上有风,榉树嫩绿的叶子在初春的风中欢快地舞动着。哗哗作响。
    远远地,我看到李家米铺前的桃树绽放出了一树璀璨的红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我的目力极好,所以那片桃花在视线中也愈发显得清晰起来,缓慢绽放,缓慢忧伤。
    没有看到小米,这让我的心里酸酸的,绝望着疼痛。绝望袭来,也终究没能变得更加悲伤,只是有点难过,仅仅是有些难过而已。
    我突然很想喝酒,江湖很大,我的寂寞如此渺小。
    一
    “剑握得再紧一些,拇指一定要扣牢剑柄,出剑时下盘要稳,身子要跟着剑势走。你剑都握不紧,如何同人搏斗!”
    我的胳膊已经沉重地抬不起来了,手臂酸疼肿胀,每挥舞一次手中短剑,都几乎要昏死过去。师父手中的藤条不时抽打在我的手背和肩膀上,每抽打一次,疼痛都会使我暂时恢复几分清明,但很快脱力的感觉便又使我昏昏沉沉起来。
    “出剑再快一点儿,手不要颤。一定要记住,快,准,狠!不要有所畏惧,只要敌人没有击中你的要害,没有彻底击倒你,你都不许退缩。哪怕是以伤换伤,也要让对方付出足够的代价。小伤多了,流血也会致命!”
    手背上被藤条抽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着。
    “再快点儿,剑要始终跟着敌人的要害。不管他如何腾挪移步,你的剑尖始终都要指着他的心脏和咽喉。”
    我咬紧牙,眯着眼,不让汗水流进眼眶中,努力听清师父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是在教你舞剑吗?记着,你手中的是杀人的剑!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剑出便要见血,便要杀人!”
    我的脑袋开始晕眩,师父的声音还是渐行渐远,几乎听不清楚,连藤条抽打在身上也似乎没有那么疼了。
    我的剑尖徒劳地跟着师父的身影打着转,却始终触碰不到师父的身体。
    太阳穴拼命地鼓胀着,我感觉头皮发麻,一阵阵的热血上涌,几欲将我脑袋炸开。我的喉咙干涩疼痛,粗重的喘息声像是野兽的低吼,声嘶力竭。
    “啊!”我一把抓住师父挥打过来的藤条,右手持剑拼命往前一刺。出力过猛,连带着身体都前倾着向师父怀里撞去。
    “嗤啦”一声轻响,师父的衣袖被我手中短剑划开了一道口子。我也终于脱力,瘫倒在地上。沉重的疲惫感迅速涌来,我的脑袋一阵晕眩,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晕厥。
    “今天就到这里吧。记住,在敌人没有倒下前,你绝不许倒下。今日若是生死相搏,你早已死去多时了。”师父边说边把手中的藤条自我脖颈处拿开。
    “天黑前,你去一趟百草堂。”师父吩咐道。
    我挣扎着爬起来,瘫坐在地上冲师父点了点头。
    镇规模很小,又处于大山脚下,与外相通的道路虽谈不上艰难险阻,但也不是什么交通要冲,所以人烟并不稠密,只有几条街巷,数间简陋的店铺而已,就连行商来的也少。
    我和师父初到镇时,我还年幼。那是我第一次出门,我们走了很远的路,路上陌生人的目光总让我感到紧张惶恐。
    我们的马蹄踩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发出得得得的清脆声音,在狭长的街道上传出老远。
    那是初春时节,依山而建的镇刚刚落下一场细雨,空气格外清新,呼吸间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从这里极目远眺,眼前层层峦峦的山峰在云蒸雾绕间若隐若现,远处山村中人声袅袅,鸡犬可闻。
    走到李家米铺门前时,师父把我从马上抱下,让我和他一起牵马步行,也不理会旁人打量我们的好奇目光。
    对面百草堂的张掌柜走出来,看着师父道:“你觉得这里如何?看起来可还满意?”
    师父看了看李家米铺半掩着的门,叹口气道:“果然是个隐居的好去处啊。”
    我几乎每天都会来百草堂看看,有时买药,有时佯装买药。
    我站在百草堂的石阶前,看看对面的李家米铺。一如既往地半掩着门,一只黑猫懒洋洋地躺在门口的桃树下面晒着太阳,尾巴在半睡半梦间轻轻摇着。
    我没有看到小米,也许她正在院子里忙着把陈米摊开晾晒,再把米虫用筛网滤出来,也或者她去了山上采药或者忙别的什么事情了。总之,没看到她,这让我有些失落。
    “张掌柜,我来了,把药给我吧。”我敲敲药堂里宽厚敦实的木台子喊道。
    “还缺一味养心草,别的草药倒是都备好了。”张掌柜从里间应道:“前些天下了几场大雨,山里不太好进,你们又只要新鲜的,我一时也收不到。采药的山民可鬼精的很,你要的勤了,他反而想多抬抬价钱。”
    “加多少?”我问。
    “嘿嘿,每株至少加两个铜板。”张掌柜眯着眼笑着从里间走出来道。
    我点头道:“好。”
    拿了药走出店门,我终于看到了小米。她抱着黑猫坐在李家米铺门前的竹椅上,看到我就笑了起来。
    “你叔叔身体还好吗?”小米问我。
    师父不许我在人前喊他师父,所以自小起,在外我总是称他叔叔。
    “还是老样子。”我走到她身前,把装满草药的布袋子拿到面前晃了晃。一股植物特有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新鲜的草汁苦苦的,涩涩的。
    “那你们生活怎么办?要不,我跟我爹说说,让你来当伙计吧。工钱是少了点,但每月也总有几个铜板拿。”
    “不用,我叔叔那里还有些积蓄,看病买药的钱也不缺,在家他总还能教我些本事。”我心里想的是,他还能杀人,能杀人就不会缺钱花。他教会我杀人,我以后自然也不会缺钱花。
    “唐七,你怎么能这样!你醒醒吧,你们现在就把积蓄败完了,那以后怎么办?”
    小米很是气恼,双手便不自觉地使了力气。黑猫被她抱得有些紧了,不满地在她怀里嘟哝着嗓子叫了几声。
    小米的眼睛很大,清澈明亮,黑白分明,我能看到自己在她瞳孔里倔强消瘦的身影。她的头发刚刚洗过,有股皂角的清香,那微鼓的胸脯随着呼吸骄傲地挺立着。我嗅着她身上的清香,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清秀美丽的脸庞竟有些迷醉。
    小米,你总是这么善良,我喜欢你。我在心里轻声说道。
    这个该死的夏天,我十三岁了。
    二
    我叫唐七,这是师父给我取的名字。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简单有力。在师父给我讲述的所有关于江湖的故事中,那些侠客或者杀手,都有着一些极其简单的名字,简单到冷酷。
    比如杀手阿飞、大侠胡一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等,还有一些名字更好听,更有涵养的,比如叶孤城、龙啸云、岳不群等,但他们的结局都很悲惨。
    很多个夜里,在师父给我讲述那些发生在遥远的江湖里的故事时,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出自己一身黑衣,手持长剑奔跑在寂静的夜里的场景。我的眼睛是冷的,我的剑也是冷的,但我的心却怎么也冷不下来,那里有小米在,总是暖暖的。
    总之,我向往江湖,向往那种孤高清冷,刀口舔血的生活。
    因为,我有血海深仇。
    我只记得那天火光四起,各种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和呛人的烟尘像一个陈年噩梦,遥远但清晰。更多时候,当我不自觉地回想起那天的情形时,我却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局外人,不管多么用力,都体会不到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但师父不同,他将毕生所全部传授于我,逼我日以继夜地练武。从我懂事起,他便告诉我:你是为仇恨所活,你必须手刃仇人以告慰你父母在天之灵。
    所以我通常不苟言笑,练武越是辛苦我便越是畅快,似乎师父灌输给我的仇恨真的成了驱使我努力活着的动力,虽然我并不知道仇敌是谁。我脑海中所有关于家人的记忆都很遥远,遥远到父母兄妹似乎都成为了记忆中的模糊名词。
    “除了养心草外,别的药材都齐了。”我对师父说道。
    “养心草还有些,倒也不急。你去李家米铺了吗?”师父问道。
    “看过了,人还都在。”我回道。
    “那就好。”师父舒了口气,片刻后,他又说道:“你记着,不要让人发现你会武功,特别是李家米铺的老板。”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他很危险,以前我打不过他,现在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那些陈年往事,你不要多问,该让你知道的事情,我迟早都会告诉你的。”
    我沉默着不再追问,师父对一些话题讳莫如深,他不说便是真的不会再说。但一想起李大叔朴实和善的笑脸和小米善解人意的眼神我都会觉得心里一暖,所以平生第一次对师父的话有了些许抵触。
    “去泡澡吧,药水都熬制好了。等你功夫再好些,我才放心让你跟着我去打猎。”
    师父喜欢把杀人说成打猎,在他看来杀人和杀鸡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都是在夺取一条生命,只是杀人获利更丰富些罢了。
    江湖中人挥金如土,一掷千金的侠客不知凡几。宝马良驹,神兵利器,美人好酒,只要你的拳头够硬,出手够狠,肯不要命地去搏杀,你都可以拥有。所以师父常常说,活在当下吧,我们没有明天。
    但我常常幻想我的明天,等我杀了仇人,我就带着小米去浪迹天涯,看尽世间繁华。
    说来轻松,但杀人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是指过程,而是杀人后怎样面对良心的拷问。所以杀人前我们总要找到合适的理由来安慰自己,比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不就要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师父讲述的故事中有很多桥段都很励志,比如,某人与一个武功独步江湖的大魔头有着杀父之仇或者夺妻之恨,在侥幸逃脱后便隐姓埋名,找一个荒郊僻壤,刻苦练武。中间间或有着几次奇遇使其功力大增,最后终于手刃仇敌,成就一世侠名。再香艳点的,也可以抱得美人归,成就武林佳话。
    讲这些故事的目的在于师父想告诉我,你要隐忍,你要吃苦,你要报仇,并且报仇这事绝不能假借他人之手。换而言之,大丈夫就要顶天立地,快意恩仇。
    记忆中父亲的脸很是模糊,除了对我和娘亲打骂时狰狞可怖的表情之外,我真的记不得他其余的样子了。
    我父亲唐青是名满江湖的一代剑客,几乎每天都有各色各样的江湖人士前来拜访。有打着切磋武功的名号前来沽名钓誉的,也有前来邀请父亲助拳调解江湖恩怨的,这时他总是很高兴。助拳就意味着,他在江湖中盛名不衰,也意味着会有极其丰厚的酬劳,所以他总会喝得烂醉,然后开始打骂我娘。
    对,我娘不是正妻,她应该在遭受羞辱时上吊或者溺水,而不是选择生下我。所以我在唐家备受歧视,时常被几个哥哥打骂,被下人欺凌。这时她总是抱着我,她说,等你长大了,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唐青在我五岁那年去世,死于仇杀。那次他去给人助拳时却着了道,半路就被药倒活捉,只一剑就被削去了半边脑袋。名满天下的剑客,脑袋其实也并不会比普通人的更坚硬些,杀一个高手和杀一个平民,那一剑使用的力气也是相当的。这是师父告诉我的,也是在江湖传言中最靠谱的剑客唐青之死的过程,至于更详细的内容,师父没说,我也没问。事实上,我也根本就不关心唐青的死活,就像他也从不关心我的存在一样。
    唐青死后,早年的仇家就一鼓作气寻上门来,屠了唐府满门,娘亲也在保护我时被杀,但我终究活着,撑到了师父的到来。
    我仍然记得那天的情形,我的身边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被焚烧后发出的刺鼻的焦臭味。我抱着娘亲的尸体,把她的头枕在我的大腿上。
    她睡得如此安详,就连愁苦的眉梢都舒展了开来。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没哭,一滴泪都没有掉。
    师父看着我道:“你是唐青的儿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一言不发。我是剑客唐青的儿子,但在唐府我却不配拥有一个名字。只有娘亲会在我挨打时满脸慈爱地抱着我叫我小七。我上面有六个兄姐,她毕生所愿便是要我认祖归宗,她不愿意她所受的苦,延续在我的身上。
    “我娘叫我小七。”沉默许久后,我小声说道。
    师父摸摸我的头,叹口气道:“你跟我走吧,从今天起你便叫唐七了。”
    我看了看四处残垣断壁,犹如地狱般的唐府应了声:“好。”
    走之前我和师父把娘亲安葬在了唐家的祠堂中。所有的祖宗灵牌都被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希望娘亲可以在这里睡得安稳。
    我呲着牙忍着疼痛跳进浸泡着药水的浴桶中,水很烫,我的皮肤瞬间就被蒸腾成了鲜艳的赤红色。那些药草的药力是如此霸道,没一会儿,我的额头便渗出了黄豆般的汗珠来,全身上下阵阵刺痛,刺激着肌肉不住地收缩绷紧。我努力静下心来调息练功,内息自肺腑经脉中游走几遍后,四肢百骸就透出了难以言说的轻松舒爽,我闭上眼在药水中沉沉睡去。
    隐约间听到窗外野猫撕心裂肺的叫声。
    三
    多雨,所以每到春天,绵延的细雨就几乎没有消停过。连空气都带着点潮潮的湿冷,每呼吸一口,清凉的感觉就从咽喉直接通到了肺里。
    师父是很不喜欢这种潮湿的天气的,他的身体患有隐疾,是早年和仇家搏斗时留下的暗伤。每逢阴雨天气,寒毒发作时,他的肺腑便隐隐作痛,严重时就连真气都几乎凝滞不动,所以他便对我寄予厚望,把毕生所学对我倾囊相授。
    我始终都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对我的家仇如此在意,简直都到了魔障的地步。我丝毫也不怀疑,若是他没暗伤缠身,绝对会立即提剑杀了我仇家满门。
    刚到时,我们日子过得很苦。江湖中人钱来得快,去得自然也快,所以师父在买下我们这个小院后,手中的银子便所剩无几了。我要泡药水辅助修炼,他要按时服药以缓解体内寒毒的反噬,所以生活上就更显得捉襟见肘了。
    在欠下百草堂一笔药费后,师父终于沉不住气了,他道:“你去趟百草堂,找到张掌柜,就说他前几日所说的那件事,我答应他了。”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也没问。我对师父是极其尊重的,并不只因为他救了我,并且教我功夫,而是他让我脱离了唐府的那种生活。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我对他感恩戴德,用一生偿还了。
    我们居住的小院是在镇中偏远一点儿的地方,距离背后大山极近,屋后的小路便能直达大山深处,所以隐隐间和镇就有了某种忽远忽近的界线。在外人眼里,我和师父都显得过于孤僻,就连平日的吃食也是酒家的伙计按时给我们送来,所以除了取药,我很少独自前往镇子中心。
    在唐家活到五岁的经历足以使一个孩子变得沉默寡言,所以在这个地方除了师父外,我甚至没有说话的对象。
    我吃力地撑着笨重的油纸伞走在布满浅浅积水的街道上,走到百草堂时,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李家米铺的门槛上。她的头发几乎比我还短,凌乱地披在她倔强的脑袋上。
    “小米。”屋里有人喊道。
    那小女孩倔强地把头埋在双膝间,用手捂着耳朵,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不时有雨丝顺着屋檐滴落下来,又被风吹落在她的发丝和身上。但她仍然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轻轻地抽动着。
    看着她,我突然想到了自己。那是在唐家,一次被大哥狠狠打了一顿后,我也是这样如同一只受伤了的小兽般躲在衣柜内。
    “小七,小七。”母亲在衣柜外面叫我。
    我把自己关在黑暗中,捂着耳朵,听着心跳,听着血液在体内涌动的声音。我感到了无穷无尽的孤独。
    “小七,快出来!有娘亲在,你不会有事的,娘亲会保护你的。”我听着娘亲温柔的声音几乎掉下泪来,但我很快就把头扬了起来,用力眨着眼睛不让几乎盈眶的泪水滑落下来。
    每次挨打的时候,娘亲都会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不管父亲和大哥他们打得多凶,她都牢牢抱着我默默忍受,从不求饶。我自小就知道弱者求饶的声音是没用的,这个世界不会因此就给你善意的回应。
    “小七,娘亲给你带了桃子,你出来看看吧,好甜的。”说着她便轻轻地敲击着衣柜。
    我透过门缝,看到娘亲跪坐在地上,手中小心地捧着一枚清香四溢的桃子。我的心里酸酸的,便不自主地打开了门,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满心欢喜地给我看那枚新鲜的桃子。
    那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甜的桃子。
    “小米,爹爹是逗你玩呢,你怎么就当真了呢。”从米铺中走出一个男人来,他温柔地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发,然后又坐下将手臂揽在她的肩膀上。
    “娘亲不要我了,你也不想要我了,我知道。”被叫作小米的女孩还是垂着头,声音中充满了委屈。
    “别听别人瞎说,爹爹怎么会不要你了。”
    我站在百草堂门前的台阶上,心里突然有些发酸。我手中的油纸伞甚至比我都要高出一截,我当时的样子看起来一定是滑稽极了。
    小米抬起头来,然后就看见了我。她的眼睛红红的,衬着那张小脸也楚楚可怜起来。
    “你看什么看?”小米怒气冲冲地向我呵斥道。
    我撑着伞往后退了一步,仍然静静地看着她。
    “小米别闹。”男人抬起头冲我歉意地一笑。看上去忠厚老实的模样,三十上下的年纪,所以并不显得多么老成,眉宇间和师父一样布满英气。
    我也微微一笑,就转身走进了百草堂。
    那便是我第一次看到小米时的情形。
    四
    师父和张掌柜有什么约定我并不知情,那天我只是去告诉张掌柜师父答应了他的要求而已。
    半夜,我被师父叫醒,我睁开眼看到张掌柜也在。
    张掌柜急道:“姓刘的,你疯了?我们这是去杀人,不是玩过家家!你带着个孩子干吗?”
    师父道:“他迟早也要经历这些。”
    我努力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看着两人。笑得一脸和气的药店老板,却让我感到如此陌生,我这才发现那和善的笑容下竟隐藏着一种阴狠凶厉。
    师父把我负在背上道:“你想看看什么是江湖吗?”
    我用力抓紧师父的肩膀道:“想!”
    那晚,我们奔行许久才来到另一个小镇。
    我们在一处院落前停下,师父冲张掌柜点点头,便背着我纵身跃进院中。院子不大,院落中只有几间厢房和一株大树。
    那夜很黑,只有依稀月光落在白蒙蒙的窗纸上。
    师父把我放在树干上道:“我们在这里看着,不许出声。”
    我道:“好。”
    我用力扯着师父的衣袖,这才觉得有些心安。
    师父摸摸我的头,缓缓说道:“放心,我不会死。”
    树下张掌柜走到正房门口,从怀中取出一个金光闪闪的算盘来,那算盘在微弱的月光下也显得很是耀眼。我不知那是什么兵器,只注意到那算盘上的珠子明显比寻常的要多出不少。
    张掌柜狠狠吸了口气,左手持盘,右手拇指一拨,那算盘上便飞出一颗珠子,向着窗户中狠狠激射而去。一阵破风声过后,那珠子便没入了房间中发出“哆”的一声闷响。
    屋子里却没有动静。于是,张掌柜便断喝道:“莫行风,我知道你在这里,还不速速出来送死!”
    喊过后,屋子中便亮起了一道微弱的烛光,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我早已退出江湖多年,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张掌柜怒道;“呸!你这狗贼也配说什么退出江湖这等大话,我今日便要拿你项上狗头以告慰我师父在天之灵!”
    那苍老声音道:“老夫年轻时杀气过盛,手下亡魂不知凡几。我也不管你是何人之后,今日你若执意寻仇,那就不用走了。”
    张掌柜听闻此言,顿时勃然大怒。左手用力握着算盘,右手使劲在上面一拨,顿时十数颗珠子便疾射而出,砰砰声中就将对面房屋的门板给打了个稀巴烂。
    那屋中之人发出一声闷哼,一个虎扑,便已破窗而出。
    我在树上借着屋中烛光却看得真切,这对手虽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但其身材健硕,豹眼环鼻,却有着一股威风凛凛,不怒自威的气势。
    原来这便是莫行风了。我听师父说起过他,这位也算得上是外家功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了。二十多年前莫行风就以一双铁掌闯荡江湖,激起了阵阵腥风血雨,纵横武林多年罕逢敌手,立下了偌大的名声。
    莫行风站定身子后便朗声说道:“我年轻时脾气暴躁,杀孽沉重,双手不知沾了多少鲜血。等我醒悟过来时,已悔之晚矣,想以死谢罪,却又难以割舍残躯,故抛家别业,在此隐姓埋名。却不想还有仇人寻上门来,今日你若杀我,可否放我家人一条生路。我们之仇,与他们毫无关系。”
    张掌柜道:“多说无益,你若死了,这些身后之事却又与你何干?”
    说着他就操起算盘拨弄起来,顿时一片金灿灿的算盘珠子激射而出,密如烟雨般向着莫行风身上罩了过去。
    莫行风大喝一声,却也不闪不避,双掌一抬,掌势如山,将面前的珠子尽数笼罩在内。只听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响起,那些珠子有大半都被莫行风一双肉掌给挡了下来。
    张掌柜攻击受挫却也不慌,直接抡起算盘便向莫行风当头砸下。
    莫行风向后退出一步,头一偏就避开了算盘。张掌柜逼退莫行风后,也是急忙左腿前伸,跨出了一步,同时右腿也用力向莫行风的小腹踹了过去。莫行风冷哼一声,右腿一抬就向张掌柜的右膝踢了过去。论近身搏斗,张掌柜无论是经验还是功夫都弱了对方不止一筹,但他报仇心切,自然也有着一股狠劲,于是他右腿一收,膝盖抬高了点儿改踹为顶,向着莫行风胸口就撞了过去。
    莫行风的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了张掌柜的小腿上,但自己的胸膛上也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记。他功夫虽高,却已然老迈,身体也大不如以前,被张掌柜直撞地往上扬了一扬,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张掌柜的右腿被狠狠一踢,怕是腿骨已然开裂,他只得用左腿支着身体,仍然红着眼不要命地向着莫行风扑了过去。手中算盘一扬,仍当头劈砍而下。
    莫行风见张掌柜发了狠,也激起了凶性,双掌上抬便要硬生生挡住算盘并将其抢夺过来。就在他双掌已然夹到那柄算盘时,却突然从算框中窜出了一排锋利的刀锋。莫行风仓促下已然来不及撒手,双掌直接就被利刃刺穿了,顿时,鲜血便淅淅沥沥地自双掌中洒落了下来。
    张掌柜虽然一击得手,但也知道自己腿脚已然受伤,行动不便,再往前扑一不小心就要被莫行风毙于掌下,所以就果断地舍弃了手中算盘,拖着伤腿,往身后退了几步。
    莫行风胸口挨了一下,却并未影响行动,想来伤得也不算重。他也知道眼下若不即刻将张掌柜毙于掌下,任其离去,放虎归山的话,那自己怕是也活到头了。心里一发狠便硬生生将双掌自利刃上挣脱了下来。
    “大胆鼠辈,竟如此鬼祟下作。你师父即已死于我掌下,那今天我便代他好好教训教训你!”
    莫行风说着便又冲张掌柜扑了过来,人还未到,凌厉的掌风便呼啸而至,打得张掌柜满脸生疼。
    张掌柜不由大骇道:“刘兄助我!”
    师父在看到张掌柜陷入危机时便已准备出手相助,此刻听得张掌柜惊慌呐喊,再不迟疑,一纵身便自树上跳了下去,人在空中就已向莫行风斩出一剑。
    莫行风听到张掌柜呼救便知事情有变,掌风就缓了一缓,此刻剑光掠来,从容地收手回撤,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但师父的剑实在是来得太狠太快,只听“嗤啦”一声响,莫行风的胸膛上便被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顿时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外衣。
    “嘿嘿,我道你功夫稀松平常,却还敢上门寻仇,原来是找了帮手。”莫行风看着师父冷冷道:“阁下又是何人,来淌此混水?莫要强出了头,却落得自身难保!”
    师父淡淡道:“鄙姓刘。”
    莫行风又寻思道:“阁下好快的剑!唐青是你何人?”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冷冷回道:“唐青是我师兄。”
    听闻此话,莫行风顿时大骇道:“你姓刘,你姓刘!唐青是你师兄,我知道了……”
    师父不等莫行风把话说完,提剑便向他眼睛划去。剑势极快,莫行风只来得及把头向后一扬,剑尖便已到了他面前。莫行风急忙抬腿向师父小腹踢去,师父一转身,那一脚便堪堪划过了师父腰际,而师父手中的剑却由一划直接变招向下,狠狠刺向莫行云胸口。
    这两剑刁钻莫名,其毒似蛇,其快如电,饶是莫行风混迹江湖数十年,打斗经验如何丰富也是躲避不过,更何况他已年迈,先前与张掌柜搏斗间已是受了些伤。所以,这有划変刺的一剑轻易地就洞穿了他的胸口。
    鲜血噗哧一声就从莫行风胸前喷了出来,斜斜地在窗棂上溅出了一道血线。
    师父的剑极窄,极轻,通体漆黑如墨,中间留着一条深深的血槽。这一剑穿过莫行风胸膛时,结局便已注定。
    莫行风的眼睛圆睁着,表情惊诧,嘴唇嚅动间,大量的鲜血自他嘴中喷涌而出。
    师父把剑自他胸口拔出,看着他努力嚅动的嘴轻声道:“我保你家人无恙。”
    莫行风听到这话,眼睛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炫目的神采。接着便闭上了双眼,就此死去。
    后来我问师父,“莫行风是坏人吗?”
    师父回道:“不是。”
    我问:“那你为何杀他?”
    师父回道:“还人情。你记住,人情有时候比命都重要。”
    我点点头,不再追问。那时我已长大,开始明白什么是江湖。
    五
    莫行风死后,我们把他的尸体和房子一起烧了。
    在熊熊大火中张掌柜一直沉默,临走前,他把那把算盘一起丢在了火焰中。他没哭没笑,没吵没闹,似乎这一切已与他无关。原本我以为他同小米的爹爹,如同镇的所有人一样是个性格朴实中带着点狡猾的普通商贩。直到今夜我才发现他是那么悍勇,隐忍,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亡命之徒。然而莫行风死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外表忠厚,实则市侩的小商人形象。
    我觉得在放下那把武器后,他才真正成为了他自己。在认识他多年以后,我始终这样认为。
    莫行风死后,我还常常去百草堂取药。有时会看到小米,她的眼睛亮亮的,总使我感到莫名的紧张。
    取完药,张掌柜经常留我聊天,给我讲一些江湖中的奇闻异事。百草堂里总有一股浓郁的草药味,虽不芬芳,也不难闻。也许是我用药水泡澡习惯了的缘故,总会觉得这苦苦的气味说不出的亲切。久来久之,我就渐渐喜欢上了这里。
    有时小米也会过来玩,我们俩就并肩坐在百草堂门前的台阶上听张掌柜絮絮叨叨地讲述。
    小米有时会追问:“张掌柜,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呢?”
    这时,张掌柜便会向我眨眨眼,然后说道:“我开药房前,就是行走江湖的郎中,结交过不少江湖好汉,这些故事自然是听他们说起的。”
    小米嘟着尚有些婴儿肥的脸颊道:“我爹爹有时候喝醉了也会同我说些故事,大都是瞎编的胡话,比你讲的还离谱,我才不信!”
    张掌柜摇摇头也不再言语。
    我的身体经过师父悉心调理后渐渐变得结实起来,不似在唐家时那般孱弱多病。我坚持练武,不止是师父的要求,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渐渐地,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师父的训练任务结束得早了的时候,我便会以取草药的名义偷偷跑去找小米玩。镇的人少,同龄的孩子更少,我也总觉得那些孩子太过呆板沉闷,不喜同他们来往,所以小米常说我不合群。
    李家米铺的门前有株桃树,每年春天都会开满红花,我很喜欢坐在百草堂的台阶上看着那树红花,直到它结出香甜的桃子。
    这时小米便会摘了桃子给我吃,那么甜,让我想起娘亲。但我却从未向她提起娘亲,提起唐家。我觉得那对于小米而言,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不值得让她因此快乐或忧伤。
    我第一次杀人是在我十三岁那年夏天。
    师父问我:“你为什么打不赢我?”
    我道:“我没你武功高。”
    师父板起脸道:“你练武八年有余,略有小成后便每天与我对招。为何一剑也赢不了我?”
    我想了想道:“我搏斗经验不如师父。”
    师父点点头道:“对也不对。你没拼命与我搏斗,我也不会杀你,你如何能够练会杀人的剑?”
    师父顿了顿又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才十一岁,你师祖让我去杀一个街上的混混。那混混也学过些武功套路,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他时常与人争勇斗狠,自然也有几分狠劲。我搏斗经验不如他,力气不如他,但我只用了一剑就杀了他。”
    我好奇道:“师父是如何杀他的?”
    师父道:“他使一柄厚重的开山刀,每使三刀便要缓上几息的时间蓄力喘息。我在他家门口堵他,说要杀他。他脾气暴躁劈手就是一刀,我接连躲开两刀后,他便暴跳如雷,追着砍我。我个子比他矮,所以他越使劲身子就躬得越厉害,招式也用得越老。所以第三刀我没有躲避,他砍在了我背上,我一剑抹了他的脖子。”
    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我道:“你不怕死?”
    师父道:“怕。我体力不如他,正面搏杀,体力不支时必会死于他刀下。拼着挨一刀就能活命,你要怎么选?何况那一刀看似沉重,实则气力已没前两刀那么足。我不退反往他身上撞,他一慌乱回撤,刀势便迟疑了一下,所以我只一剑就抹了他的脖子。”
    我道:“那我去杀谁?除了那个你不告诉我的仇家外,我还能杀谁?”
    师父道:“你去杀邱老四。”
    邱老四是镇的恶霸,手下养着一群小混混,仗着有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便嚣张跋扈,鱼肉乡邻。我始终不明白这样的人物如何能够在镇立足,因为不管是师父还是张掌柜都能轻而易举地取了邱老四的性命。
    我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师父道:“今夜月黑风高时。”
    但我记得那夜的月光却很是明亮,淡如秋水,皎洁如霜。
    经过百草堂的时候竟发现张掌柜在店门口候着。
    他冲我微微一笑道:“那时你陪我去杀人,今夜我便也陪你走上一遭。”
    我心里很有点紧张,但张掌柜的话让我觉得很暖,绷紧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
    我回头看看李家米铺,黑漆漆的一片。我知道小米已入梦乡,想到我的生活与她越行越远便觉得有点难过,于是,就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没行多久,便走到邱老四院前。四周一片寂静,唯独邱老四的院子里灯火通明,还没到近前,就听到了阵阵猜拳行令,幺五喝六的声音。
    大门敞开着,屋里的烛光映衬出一道道形形色色,怪诞扭曲的身影。烟味,酒味混杂着各种嘈杂的声音铺面而来,翻滚着在夜空里传出好远。如此放浪形骸,恣意扰民,确实该得到教训。
    师父冲我点点头,张掌柜则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走到院子里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喝道:“邱老四速来送死!”
    这一声喊在静夜里犹如雷鸣,屋子里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接着便又爆发出一阵阵喝骂声,随即一群人便持着刀枪棍棒从大堂里冲了出来。
    当前一人面容凶恶,高大粗壮,手持一根狼牙棒,正是邱老四。
    邱老四在我面前站定道:“你们三个活得不耐烦了,三更半夜急着投胎啊?”
    后面的喽罗们顿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我摇摇头,看着邱老四认真道:“该死的是你。”
    有次邱老四去李家米铺收保护费,那时米铺外的桃子还没熟透,邱老四手下的一个混混就摘了几个,吃了几口便又嫌涩,于是就糟蹋了那一树桃子。
    我练完功去找小米时,便看到掉了一地的桃子,和小米眼泪汪汪的双眼。我忍不住将小米抱在了怀里,那是我第一次拥抱小米,也是我第一次想要杀人。
    邱老四还不待回话,一个混混便恶声恶气地道:“不劳大哥动手,我一刀便结果了他们。”
    说话间,那混混便挥舞着手中朴刀向我面门斩来,劲风扑面,却是直接就下了死手。
    “你给我死开!”张掌柜大喝一声,一掌抽在那混混脸上。那混混发出一声惨叫,几颗牙齿混着血水一道喷了出来。他身体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后,才狠狠撞在了身后几人身上。
    师父冲我点点头道:“杀人。”
    然后他又转身看着那帮喽罗道:“谁动谁死。”
    我不再理会那边的事情,拔出剑,看着邱老四道:“你尽管出手。”
    说完,我脚尖在地上一点便向邱老四掠了过去,手中剑尖直指邱老四咽喉。
    邱老四眼见手下都被张掌柜和师父镇住不敢动弹,知道今夜怕是难以幸免,所以也不打算手下留情以博取师父好感了。他咬咬牙,手中狼牙棒一挥,朝着我的脑袋便狠狠砸了过来。我听到一阵破空声响起,那狼牙棒便已砸向了面前。
    黝黑锃亮的狼牙棒上布满了阴森可怖的倒刺,呼啸间,我就隐隐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这狼牙棒却也不知在邱老四手中造了多少杀孽。
    我拧腰一个侧翻,堪堪躲过狼牙棒的锤击,趁着邱老四下盘不稳之际,手中快剑狠狠地向他手腕挑去。邱老四随着惯性向前猛冲,虽已竭力稳住身形向旁偏去,但我这一剑仍结结实实地削在了他左手手背上,顿时一篷鲜血喷洒而出。
    邱老四一见血,便红了眼睛。他低吼一声,看也不看被我挑断筋脉的手背,任凭鲜血横流,只管挥舞着狼牙棒向我砸来。我的体力远不及邱老四浑厚,这一阵拼杀,气力便去了一小半。纵然我身手灵活,但这狼牙棒被邱老四挥舞地密不透风,我若近前,躲避不及,说不定就要重重挨上一下。所以我只在邱老四身侧游走,时不时抽冷子在邱老四身上划上一道口子。
    也许是邱老四久攻不下,力气用尽了,也许是这些伤口流血过多,总之,邱老四的身形渐渐慢了下来,挥舞狼牙棒的动作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我见他挥舞狼牙棒的动作慢了下来,也不迟疑,左脚在地上使劲一点,人就凌空跃了起来。手中剑光一闪,对着邱老四的咽喉便削了过去。
    我人在空中只看到邱老四阴恻恻地一笑,暗道不好,此时想退却也晚了。邱老四只把头一偏,我这一剑便自他的左肩窝贯穿了过去,而邱老四的左手却牢牢捉住了我持剑的右腕,狼牙棒朝着我的脑袋便要用力砸下。
    我心中一阵惭愧,不由暗骂自己愚蠢,竟因轻敌落得如此被动。
    我急忙松开剑柄,任凭邱老四抓着我的右腕不放,抬腿往邱老四胸膛上一踏,身子借势凌空后翻,险之又险地躲掉了这必杀的一击,狼牙棒贴着后背扫过的声音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待落地,我已经借着下坠之势脱开了邱老四的控制。趁他还未回过神来,我急忙往前一跃,右手便重新握在了剑柄上,借势一个前翻,往邱老四的身后坠了下去。剑身在邱老四的肩头几乎切了一圈,我只听到邱老四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转身一看,他的左肩连着手臂几乎被活生生切了下来,仅剩一些皮肉连着身体,断掉的手臂还在不停晃动着。鲜血喷洒了一地,那腥甜的气味儿几乎让我吐了出来。
    我听着邱老四的惨叫,心里有股说不清的烦躁恶心。我狠狠吸了口气,往前疾跑两步,一剑削在了邱老四的咽喉上。
    他至死都未能闭上双眼。
    六
    杀死邱老四之后,我开始单独去杀一些人。我觉得我不是个剑客,更像是个杀手。
    师父对我的疑问不置可否,他说我还不够了解江湖,其实杀手和侠客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都在杀人。只是我们是收了佣金才替天行道,但只杀恶人也不至于良心难安,这样自己舒坦,别人也舒坦。侠客也杀人,他们是为了名望和地位,说起来,我们都有所求,所以谁也没理由看不起谁。
    桃花又开了几年后,我十七岁了,师父的暗伤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更不易压制了,全力出手时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所以,在我能够独当一面后,我就再也不肯让他轻易出手了。
    这几年,我觉得他越来越像个普通老人,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年轻时身体积累的病痛加速着他的衰老,甚至额头上都堆起了难以掩饰的皱纹,头发也灰白了些。
    我的武功进境很快,几乎是一日千里,身上伤痕的累积让我的杀人技艺锻炼得炉火纯青。江湖上开始悄悄流传起杀手唐七的名头,在我的名声传入师父耳中时,他把随身佩剑传给了我。
    那把剑极窄,剑身上有一道长长的血槽,漆黑冰凉。剑名,毒蛇。
    我问师父:“现在我可能去寻得仇人?。”
    师父那天在和张掌柜下棋,听到我的问话后,师父沉默了半晌才回道:“可去,但死的机会更大些。”
    张掌柜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不服道:“为什么?”
    师父道:“你下不得手。”
    我再问,他便不答。
    我迫切想要找到那个仇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关心他是谁。我甚至说不上恨他,唐青的死对我更像是种解脱。但内心中的空洞每时每刻在提醒我,报仇,报仇,报仇。似乎只有杀了仇人,我才能够完整,才能够坦然面对生活。这种对于仇恨的执念在这些年里时时刻刻折磨着我,只有杀人时我才能感觉到片刻的轻松。我是个天生的杀手,我不会慈悲也不会流泪。为了忘却痛苦,我只能不断地制造痛苦。
    十七岁的小米出落的亭亭玉立,明艳动人。
    我甚至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感情悄悄地就起了变化,让我能够安稳地抱着她,嗅着她萦绕鼻端的发香。
    我早已向小米坦白了我和师父的杀手身份,更是时常用轻功带着她在山野之间飞奔玩闹,这是我们在枯燥的镇中不可多得的乐趣。
    我道:“小米,等我们结婚后,便一起去浪迹天涯吧。”
    小米把头抬起来看着我,皱皱可爱的小鼻子道:“我才不要跟着你走!我们走了,你师父怎么办?张掌柜怎么办?还有…还有我爹爹,我怎么能扔下他不管。”
    我揉揉她的头发道:“傻瓜,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你不是说想离开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我们出去走上一大圈。走到累了便重新回来过普通人的生活。等你爹爹老了,我们就把米铺接过来重新装点一下,再在门前多栽上几棵桃树。”
    小米把头倚在我的肩膀道:“我五岁时娘亲便去世了,是爹爹把我拉扯大的,我真的不想撇下他一个人呢。”
    我的心蓦地揪了一下,我道:“你娘是怎么去世的?以前问你,你总也不说。”
    小米回道:“听我爹说是去牧州运粮时被山贼劫杀了。娘亲死后爹爹跟疯了一样,然后独自外出了几天,回来后就变得沉默嗜酒。我总觉得他在隐瞒什么,但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
    我的心渐渐凉了起来,唐家便在牧州,我不敢去想这些事情之间可能会有的联系。
    小米道:“那时我好害怕。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你家人是如何去世的,难道你家人也是被恶人所害吗?”
    我道:“那时我还小,所以好多事情都不大记得了。”
    镇多雨,每逢春天总是阴雨霏霏。师父的顽疾更是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还好我杀人所获颇丰,总够安稳度日。每次外出时,我也会留意一些灵药良方,让张掌柜帮忙调理师父的身体。
    但自从得知小米的娘亲是在唐家被灭门同一时期死去时,我的心里便像坠着一颗巨石一般,沉甸甸的。
    那天雨下得很大,远处山间云雾缭绕,我在檐下陪师父观雨品茶。
    我道:“师父,我想娶小米。”
    师父道:“李家掌柜知道了吗?”
    我道:“我想先和你说说。”
    师父笑了下道:“小米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对她。”
    我强压着激动的情绪道:“那你告诉我,真的是小米的爹爹杀了唐青和我娘吗?”
    师父顿了顿道:“是。”
    我顿时觉得犹如五雷轰顶,脑中嗡鸣不断。
    师父缓缓道:“你既已猜到了,我也不再瞒你。唐青是被李道临杀的,也就是李家米铺的老板,小米的爹爹。”
    我道:“我小时候便听你说过,李道临很早便已退隐江湖,并且他也不是嗜杀之人,怎么会和唐青扯上关系?”
    师父道:“李道临很爱他娘子。所以,如果唐青自大到杀了他娘子呢?那些恩怨本与唐青无关,但他自持为一代剑侠,被人吹嘘得时间长了便飘飘然起来,所以那次他受人所邀前去替人寻仇,遇到的对手就是李道临的娘子了。当然,他也是被人刻意欺瞒,并不知情。嘿嘿,要不他再有胆,也得掂量掂量了。唐青的死没有那么多阴谋,他只是被发疯了的李道临给一剑削去了半边脑袋而已。之后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唐青在外被李道临所杀,然后那些仇家便以李道临为名,联合灭了唐家满门。失去了心爱之人的李道临已是发了疯,也没有阻止惨剧的发生。所以,我娘的死便是谁也料想不到的意外之仇了。
    我道:“所以,你带我来镇定居,为的就是杀李道临吗?”
    师父道:“不错。”
    我道:“你和唐青是什么关系?”
    师父道:“唐青是我师兄。”
    我突然觉得好累。我转身看着满眼风雨,竟茫然不知所措,只觉得眼前发黑,心里空空荡荡的。
    紧接着,我后脑一疼,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知觉。
    终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雨却未停,淅淅沥沥地让人心生不宁。
    张掌柜幽幽道:“你醒了。”
    我的后脑还一阵阵疼痛,师父这一下可着实不轻。
    我急忙问道:“我师父呢?”
    张掌柜道:“去杀李道临了。”
    我刚想起身便觉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
    张掌柜道:“你师父怕你拦他,这下手可真黑,也不怕真的打死你。你且莫慌,我给你银针过穴了,等后脑淤血散尽,你便可行动自如了。你放心,我既没有阻你师父拼命,也就不会动手拦你。”
    我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祈祷一切情况不至于太坏。
    我道:“张掌柜,你就告诉我这一切事情的原由吧。我师父怎么会和唐青是师兄弟?”
    张掌柜叹息道:“你师父和唐青就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祖是一代剑魔独孤风。唐青入门较早,便选了套其快如风,其幻若雾的飘叶剑法,他天资聪颖,学得自然又快又好。你师父入门晚,天资也不如唐青,但他心性坚韧,豁达,所以独孤枫便将成名绝技计都剑法悉数传给了你师父。唐青表面看来坦荡正气,实则阴险卑鄙,他为了逼问计都剑谱,便在独孤风练功走火入魔时出手偷袭,将其虐杀。”
    对于唐青的卑鄙行径我倒是一点也不吃惊,于是就急忙示意张掌柜讲下去。
    张掌柜接着道:“你师父得知事情真相后便找到了唐家,要与唐青决斗,他也是在那时认识了一个女子。”
    我的心开始颤抖起来:“哪个女子?”
    张掌柜看着我叹息道:“还会有谁,自然是你娘亲了。你师父在唐家几日,都有你娘照顾。他那时初入江湖,第一个认识的女子便是你娘了,两人一见钟情,在短短几日内便已难分难舍。当时,他便答应你娘,若他师父大仇得报,就带你娘远走高飞。”
    我急切道:“那接下来他们怎样了?”
    张掌柜道:“你师父哪会是唐青的对手,被算计了呗,身受重伤后在你娘拼命相护下才逃出了唐家。还好遇到了我,我给他治好了外伤,但寒毒却始终不能根治。几年过后,你师父剑道有成,又在江湖中磨练了几年,便前去唐家寻仇。没想到却被李道临抢了先,所以还是晚了一步,没能将你娘一起救回。对了,我是拦不住你师父送死的,他就算不找李道临拼命,体内的寒毒也压制不了几年了。他让我转告你,上一代的仇恨,就让他们自己解决。他说最对不起你的就是,让你背上了不该背负的恨。”
    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难怪师父那么热衷于报仇,原来和李道临一样是失去了毕生所爱。
    我挣扎着爬起身,向雨夜中奔去。
    雨愈发大了起来,劈头盖脸地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我不管不顾,在屋檐上,房顶上努力腾跃奔跑。
    我心急如焚,报仇什么的,早已抛之脑后,我只希望师父能够放下仇恨,安度晚年。
    到了李家米铺前,我看到了小米。她跪坐在地上,抱着李道临的身体,大声哭喊着。
    我冲到她面前,想抱起她,她拼命挣扎着,甩手便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的脸火辣辣的,但我的心却冰凉如铁。
    我抱着小米道:“一切都结束了。没事了,没事了。”
    小米的嗓子沙哑,她不停喃喃道:“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一切都结束了。李道临的身体已经僵硬,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也未动分毫。他的胸口上,则插着毒蛇。而师父则半躺在那株桃树下面,努力仰着头看我。
    我松开小米,颤抖着走过去,却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水里,我干脆直接挣扎着向师父爬了过去。
    师父的胸膛凹陷了下去,面色惨白如纸,有鲜血顺着他的嘴角和着雨水丝丝缕缕地流淌下来。
    他看着我道:“没想到还能看你最后一眼。”
    我努力扯起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你别说话,我们这就去找张掌柜。”
    我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我被唐青和兄长虐待打骂时没哭,在被人骂作杂种时没哭,在我娘死的时候也没哭。我觉得这辈子我都不会为谁流下哪怕一滴眼泪。
    师父道:“今后…你要好好活…我动用了禁忌之术,绝对活不...了的。李道临...死前要小米嫁给你,你要对她好。”
    我捧着他的头枕在我大腿上,低头呜咽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师父笑着摸摸我的头道:“好徒…弟。”
    我徒劳地握着他渐渐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师父死后,我把他埋在了我们院子后的山坡上。
    离开时。我把那把毒蛇也埋在了师父墓前。
    那天天气极好,风和日丽,阳光灿烂,草长莺飞,适合远行。我等了好久,小米都没来。我戴上了一顶草帽,一个人悄悄离开了。
    江湖很大,故事很多。我的马很瘦,我的寂寞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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