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龙
1.
失业后,我的生活成了网吧和家的两点一线,一包烟一桶泡面陪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思想匮乏的夜,在lol 里和队友开黑胡侃或者因为操作失误和队友互骂,聊天室里逐渐没了声音,队友们一个个的离线,再进cf 里和同样不愿回家的陌生人大杀一百局,天亮时,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抬起头,抖落衣袖上的烟灰,看着窗外刺眼的朝阳,城市在一片灰色中苏醒,我揉揉困倦的双眼,满脸的油光可鉴,失魂落魄的回到我的出租房里。
那时候是夏天,房间里的电风扇吱呀吱呀的吵的寂寞无处遁形,我常常在黄昏时被自己肚子饥饿的哭诉声吵醒,夕阳无限好,却被我房间里的廉价窗帘拒之窗外,我背靠着窗失落的发着呆,我明白这样的逃避不可能太久,我不过是厌倦了,总有一天我也会厌倦逃避。
在网吧,我认识了两个和我玩相同的游戏并且有着相同生活习惯的人,刘亮和王富,两个人的形象完美的诠释了狐朋狗友这四个字,无论我何时见到他们,他们的头发总是油腻腻的紧贴着皮肤,体恤衫上满是油污,离得近时能闻到一股脚臭混合汗臭的怪味,两人只要开口说话就会一唱一和,绝对是相声舞台上的标配,脏话和黄段子张口即来,游戏技术很烂,但对游戏不离不弃的精神却可歌可泣。
在网吧里混了两个月,我花光了上一个工作的积蓄,不得不向这种堕落的生活方式说再见,重新去找工作,但我没什么技术也没学历,又厌倦了工厂里不分昼夜的工作,所以在工业区晃荡了几天工作依然没着落,一天早上,我离开出租房,想继续去工业区漫无目的的游荡,想试图遇到一份能使我稍微心动不那么厌烦的工作,路过网吧时,遇见了刚从网吧里出来的刘亮和王富,两个人看见我,疲倦如死灰的脸上突然有了光彩,刘亮冲我挥了挥手“张扬,最近怎么不来上网了?几天没见你了?”
王富说“是不是被哪个饥渴的妹子捡回家了?”
我笑了笑说“不是!最近在找工作呢!”
刘亮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怎么突然想起找工作了?”
我尴尬的微笑“没钱花了呗!”
说到这我突然有些好奇,我从来没问过他们的工作,似乎他们从来不用工作,那他们是靠什么收入长久混迹于网吧的?
王富说“没钱了还不好办,今晚来上网,我教你一个如何来钱的办法!”
我问“是什么?”
他露出个迷之微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晚上你就知道了!”
在他口腔里发酵了一夜的尼古丁混合着胃里的酸味扑向我的鼻腔,我几乎晕厥,等我终于意识清醒,两个人已经绝尘而去。
那天我又在工业区一无所获的瞎逛了一天,到了晚上,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了网吧,晚上十点,两个猥琐的身影突然从我眼前晃过,我转过头,发现他们在我旁边开了机子,王富冲我微笑,然后手法娴熟的登录游戏和聊天室,两个人邀我一起进了同一个游戏房间,然后相互配合一起游戏,接连玩了几局。却始终没告诉我他们所谓的来钱的办法。
到了凌晨四点,王富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下机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我们三人一起离开了网吧,在待拆区一条年久失修凹凸不平的马路上,我终于知道了他所谓的来钱的办法,王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钩子,勾住路边的一个窨井盖,刘亮双手把井盖抱起来,然后回过头笑着对我说“抱到废品站一个能卖六十块!”
我原以为偷井盖这种事只发生在上个世纪,已在二十一世纪的和谐社会里成为了传说,我无比诧异“这难道不是犯法吗?”
刘亮说“我他妈当然知道犯法,不犯法谁大半夜的来干这个,不犯法我就大白天明目张胆的来干了!”
王富说“老虎机还犯法呢!大多数便利店里不都摆几台?黑网吧还犯法呢!还不到处是!在家睡觉倒是不犯法!你睡厥过去都不犯法”
我说“你们就这么抱到收购站?”
刘亮说“以前有个三轮车!不知道被哪个傻缺偷了!”
我们说话时,王富又揭了一个窨井盖,他把手里的铁钩子递给我说“你也去弄一个!”
我摇了摇头,我说“我得考虑考虑!”
刘亮说“考虑,这玩意干不了多久了,现在的窨井盖都是混合型材料或者树脂材料做的,想找一个铁的只能来这种老街道上找,以后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缄默无言,但依然没拿定主意,他们一人抱着一个窨井盖带着我去了他们临时租赁的家。
天已经微亮,路上我们遇到了两个推着早餐车的小贩,但相视而过时大家都无比自然,抱着井盖的人没觉得尴尬,推早餐车的人似乎也没觉得诧异。
在一片到处写着拆字的低矮的民房中间,王富推开了一个院子的铁门,院子里堆满了可回收废品,一楼是一个废品回收站,大概回收站的老板也和他们沆瀣一气。
与其说是民房,那倒更像是临时搭建的简易工棚,我们沿着漆黑狭窄的楼道上二楼,靠楼道的第一个挂着把铁锁的门就是他们家,隔着门就能闻到房间里的鞋臭味,我跟在他们身后进了房间,那是一个狭小凌乱到无处落脚的地方,一个几乎被灰尘堵住出风口的电风扇立在桌子上,刘亮伸手按下了开口,电风扇顿时突兀的响了起来。
他们的生活一切从简,把他们为数不多的钱尽可能的省下来用来上网。
王富指着一张被脏衣服和医院发的宣传杂志淹没的床说“随便坐!”
我说“我困了!我要回去睡了!”
刘亮说“你要是揭了井盖就拿到我们院子里买!一般的收购站不敢收!”
我说“我考虑考虑!”
他说“有啥可怕的!”
2.
回去后我莫名其妙的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整天,我原以为‘我考虑考虑’这句话仅仅是为了敷衍刘亮,但我的的确确考虑了很久,一种我已经习惯了而不舍离开的生活和另一种我已经厌倦了不愿面对的生活,这是当时我对正面临的两种抉择的理解。
天黑时我才睡着,大概时受前一段昼伏夜出的生活规律影响,凌晨两点时,我鬼使神差的醒了,然后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我一个人行走在寂静无声的马路上,生平第一次做真正意义上的贼,我并没有走的太远,就在我租房的几百米处的路边,我找到了一个铁的窨井盖,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半,夜风吹在身上感到微凉,已经是夏天的尾巴,我忍不住打了个冷噤,夜幕下我点燃了一支烟,毕竟这是人生的第一次,需要勇气和深思熟虑,抽完那支烟,我突然明白,这是一个不再需要考虑的事儿,因为双腿已经替大脑做了抉择。
我用事先准备好的铁钩子勾起了窨井盖,然后抱着窨井盖转身即走,但我刚走出几步远,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尖锐嘹亮的声音“救命!救命!”
我被吓了一跳,加快脚步又向前走了几步,身后那个声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依然凄惨的叫着“救命!救命!”
然后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屏气凝神,侧耳倾听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的确是从我刚揭开的窨井里传来的,我把窨井盖放到了地上,蹑手蹑脚的走到窨井旁,那个声音依然在尖锐的叫着,但我所处的位置距离住宅区大概有一百米,窨井里的人还是坐井观天的状态,所以此时此刻只有我一个人在他声音的有效范围内。
透过远处路灯抛撒过来的光芒,我看见了窨井里有一只白皙的手,那只手诡异的举在黑暗中,一个声音在我耳边炸响“救命!”
我脆弱的好奇心被一个激灵抖的灰飞烟灭,我拔腿便跑,边跑边含糊不清的大喊了一句“我靠!”
身后窨井里那个尖锐的声音变得更加的凄惨“别跑!救我,我只是不小心掉进这窨井里了!”
跑出几十米后我突然冷静了下来,我虽然胆小,但我一直都是个无神论者,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前世来生,从来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又缓慢的挪到了窨井旁,在打火机火光的照耀下,我看清了窨井里的人,一个满脸泥污的青年男人,粪水淹没了他的腰,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漆黑的污水包裹着,他看见我手里的火光,写满绝望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他说“哥们,麻烦你,拉我上来好吗?”
我惊讶的问“你怎么会掉进这里面的呀!”
他说“一言难尽,你先拉我上来好吗?”
窨井里的恶臭味扑鼻而来,我屏住呼吸,趴在地上,一只手伸进窨井里抓住他的手,他已经陷进了窨井底部的淤泥里,所以拉他上来的过程无比吃力,这期间我几次险些因为呼吸了太多的恶臭味而大脑缺氧一命呜呼,后来经过我坚持不懈的努力,我终于把他拉了出来。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然,我是个无神论者。
他像是一摊烂泥,从窨井里上来后直接坐到了地上,淤泥和粪水顺着他的裤管向下淌,他说“妈的!差点死在里面了!”
我经不住好奇,又问了他一遍“你是怎么掉进去的?”
他没回答,而是问我“你家离这远吗?”
我说“不远!”
“你是不是一个人住?”
我点了点头“是啊!”
他问“那我能去你家洗个澡吗?”
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如果我不答应,他会暴毙在这条路上。我难得做一次好人,那就好人做到底吧!
我答应了他。
3.
在我狭小的卫生间里他蜷缩着身体躺到了水龙头下,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房间里顿时弥漫着恶臭味,我拉开窗户,把头伸向窗外,像是搁浅的鱼大口喘息着,他在卫生间里冲了半小时,房间里的臭味也逐渐被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代替,最后他一丝不挂的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他说“借我几件衣服!”
他手里握着一团湿淋淋的纸币和一个滴着水的手机,一脸劫后余生的沧桑感。
我对一个陌生人如此理直气壮的提出要求心生厌恶,但我既然把麻烦带回了家也只能麻烦到底,我从晾衣绳上取了条褪色变形的牛仔裤和一件被染上了色的白色体恤,这两件衣服我已经很久没穿过了,还没来得及扔而已。
他接过衣服,迅速的穿上,他说“谢了哥们!”
我问“你到底怎么掉进去的?”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走路时不小心掉进去的!”
我诧异“那明明有井盖,你怎么可能会不小心掉进去?”
他说“哎!一言难尽!不说了吧!”
我说“别呀!别不说呀!我就是好奇,你说说看,我不会出去乱说的!”
他从桌子上我的烟盒里拿出了一支烟,并点燃,边吐着烟边说“老实说,我现在有点懵,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问“是不是被仇人扔进去的?”
“算是吧!”他说。
“难道你是逃犯?挖地道挖进了下水道?”
他大笑“哥们你真幽默!对了你叫什么?”
为了防止未来和他有不必要的交集,我故意把名字倒过来说“我叫杨章!你呢?”
“我叫李冒!”他说。
“下水道那么窄,你完全可以踩着两边的墙壁爬上来呀!”
“两边的墙壁上都是油污,特别的滑,根本使不上劲!而且我的两条腿陷进了下面的淤泥里!反正压根儿不可能出来!”
“哦!”我点了点头。
“你呢?你揭井盖是为了卖钱?”他问。
我尴尬的笑了笑“最近没钱了,没办法所以就去揭个井盖卖!我一个朋友收这玩意儿,一个能卖六十呢!”
他点了点头“哦!”
随后他把手里湿淋淋的钱一张张的摊开在我的桌子上,一共二百七十五块,他说“哥们儿,今天晚上多谢你了!这些钱虽然湿了,但是晾干还能花,就当是买我身上的衣服了!主要是我现在住公司宿舍,一身粪便的回公司会被人笑话,所以才来麻烦你!”
那几张钱隐约还透着下水道的气息,我并没有拒绝,微笑着说“好!”
他说“我刚刚在下水道里已经想清楚了,回去后我要好好工作!”
我说“是的!应该好好工作!”
“那我走了!”
“再见!”
他刚走到门边,突然又转过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说“失业了!没工作!”
“好好找个工作吧!真的,偷这玩意又挣不到钱,还违法!”
我笑了笑“行!我知道!”
他说“而且你朋友忽悠你了,这种井盖拿到外面一个能卖八十!你朋友给你六十是坑你!”
我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一个朋友是开收购站的,所以我比较了解!”
“那你朋友现在还收这玩意吗?”
他摇了摇头“不收了!改行了!”
然后他拉开门脚步轻盈的消失在夜色里,我突然想起,为了救他刚揭开的窨井盖竟然被我忘在了路边,窗外晨光熹微,马路上一位早起晨练的大爷边大步行走边伸展着手臂。我无比困倦,我该睡了。
4.
我又过上了昼伏夜出混迹于网吧的日子,虽然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偷过井盖,并且我还因此救过人,但我总觉得这样的钱花起来并不那么心安理得,聊天室里我变得沉默,不再与队友们胡侃,玩游戏时常常分神,我麻木的操作着游戏里的人物。曾经转瞬即逝的夜现在变得有些煎熬,再也没有当初的整夜整夜的精神抖擞,有时候觉得眼睛干涉,就趴在键盘上睡上一会,隐约觉得睡了很久,挣开眼看向窗外,黑夜漫长,天依然没亮。
五天后,救人一命换来的两百七十五块又被我花光了,那天夜里,我再一次带上了铁钩子出去寻找目标,寻找了一个小时却一无所获,多数铁的井盖都与底座被一根栓连为一体。后来我逐渐远离了我住的地方,在一个旧街的人行道上终于找到了我的目标,我揭开井盖,探出头小心翼翼的看向窨井里,一股恶臭味扑鼻而来,井内漆黑一片,污水反射着路灯的光,没有伸出水面的手,没有喊救命的人。
我松了一口气,抱着窨井盖开始往家走,我已经身无分文了,所以这个窨井盖对于我来说像是个救命稻草,但这根稻草实在过于沉重,我还没走出几步就已经被累的气喘吁吁。
明天我会把井盖卖到王富家楼下的废品回收站,六十块,足够我在网吧里呆上一天,如果我只吃泡面少抽点烟,上网时算好包夜的时间,六十块够我混上两天。
或者李冒没有骗我,在别的收购站能卖八十,够我混上两天半。
然后呢?我还要继续偷井盖,再过十几天我房租就要到期了,也许是因为井盖太过沉重,我在呼吸急促大脑缺氧的状态下计算不好到底多少个井盖才够支付我的房租费,八个?或者十个?要多久才能偷到这么多井盖?
想到这我突然就厌倦了网吧,厌倦了那些无聊的游戏和聊天室里无聊的对话,假如我一直抱着这个窨井盖走下去,我会一直走到刘亮和王富的房间里,我会习惯他们房间里的臭味,从此再也不会喜欢清新的空气。
所以卖掉这个窨井盖后,明天我就去找工作,我不能再这样堕落下去了。
我两只手臂渐渐的有些酸,井盖上的泥污蹭到了我的体恤上,我把井盖举过了头顶,以防止体恤上被蹭到更多的泥污。
离家只剩下几百米了,夜依然深的看不到边,我已经精疲力尽,勉强支撑着向前走。脚下,猝不及防的突然悬空,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已经掉进了一个丢了井盖的窨井里,井里的污水顿时溅了我满脸,污水淹没了我的腰,在即将摔倒时我伸手扶住了身后的墙壁,黏糊糊油腻腻的根本就扶不住,我整个人扑进了污水里,污水顿时灌进了我的鼻腔和耳孔,并且毫不留情的浸湿了我的头发。
下水道里的恶臭味熏的我几乎晕厥,我挣扎着站了起来,抬头看,窨井的出口处漆黑一片,刚刚被我举过头顶的窨井盖严密无缝的盖住了窨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