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口
邢苑根本不理他,直接走过来,从他手里抢了帕子下来,亲手给他擦:“你都说了毒不在袖箭上,还在顾忌什么?”
“事情有点儿邪乎,不得不防备着。”
邢苑苦笑一下道:“那也不用疏离了我。”
段磬想一想:“你不领情,我也只能照做了。”
那位大夫倒是能人,又让青灵将两颗安神的药丸给裘大明塞了下去。
用他的话来说,睡着比醒过来好,这一觉睡得越久,才越可能活下去。
裘家婶子是吃不消,歪斜斜地靠着床柱,眯合着眼。
青灵却是瞪大眼睛,一眨不眨。
“姐儿,你同段都头在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个像样的,还是回那边去休息,我爹能不能趁着这口气,就看老天爷收不收了他的。”
事情已经到了绝路,大家反而都心平气和下来。
邢苑知道经过这么两次大闹,这一晚是别想睡着。
“不如我们聊聊天?”
段磬当然答应:“有些事情,我也想问问你。”
邢苑用红泥小炉烧了开水,沏了香茗。
“你被沉塘的那一次,青衣候没有如约来救你,那是谁救了你?”
邢苑抬眼看着他:“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你同我说那个冬香来找你,她说的,与你当年所想所遇的,似乎差别不小,我在想闵岳绝对不是要故意害死你,那么救你的人却是谁?”
邢苑笑了笑道:“你猜?”
段磬摸了摸鼻子:“还真猜不出来。”
“我也猜不出来。”
“什么?”段磬是真的吃了一惊。
“很好笑对不对?”
邢苑根本没见着救她的人,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换了衣服,放在一间破旧的庙宇中。
神龛中,供着的是土地神。
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起身摸了摸胸口,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身边有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是两套半新不旧的衣裙,和一贯零钱。
她知道,必然不像是青衣候的手段。
然而,被冰凉的池塘之水,淹没过顶,便是再有焚心如火,也都被浇灭地一干二净。
她套上鞋,只想要离杜家越远越好。
在土地爷面前,她磕了三个响头,冒着大雨,向着相反的方向蹒跚而去。
这一路,雨越下越大,她的脚步却始终没有停留。
雨水,从头顶流到脚跟,将她整个人彻底地冲刷一新。
邢苑一直走,一直走,等到这场雨结束。
她要还给自己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结果,五天以后,她已经走得太远,真的不能回头。
“后来,你也没想过会是谁救的你?”
段磬当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被雨淋着,脑袋里面一片空白,根本不愿意再想这些。”
既然不知道是谁出手相救,就当是老天爷不想她这么快就死,就当是老天爷可怜她。
时隔多日后,邢苑也曾想过,掰着手指去盘算,只有一个人尚有可疑,又有这能耐。
那是青衣候身边的师爷,素来不用正眼看她,对她与闵岳的苟且之事,更是嗤之以鼻。
她不曾一次听到过那人在奉劝闵岳,早早从她身边离开,以免自毁前程。
闵岳正在干柴烈火的台桌上高高供起,这个时候,如何能就此罢手。
那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那人又不是个坏人,见她日渐苍白下去时,寻了个机会,单独匆匆忙忙同她说了几句,都是劝诫的话,还说,如果只是不想在杜家过下去,他可以送她走。
走?邢苑没想要跟着闵岳以外的人走。
那时候,三少爷还活着。
她还在犹疑地两难之间等选择的最后结果。
如果说,真的有人能够瞒天过海,做下此事,怕也只有这个人了。
“那位师爷叫什么,长相如何?”
“就是很普通的中年先生,隔了几年,我都根本记不清他的长相了。”
后来,她恨过青衣候,却没有恨过这个人。
这个人说得虽然委婉,但是无错。
她在闵岳眼中,不过是能够贪图一时之快的鲜活身体。
闵岳对她,是求不得的另一种扭曲。
所以,才会在重逢之时,不择手段,想要重新霸占住她。
闵岳自视很高,而她,成为他过往失败屈辱的一个印记。
想要擦拭去,必须要让她先臣服。
必须要在她的身上烙下只属于他的刻印。
邢苑伸过手去,握住了段磬的手,自然而然,她想要接近他:“要不是你,闵岳定然将我禁锢在身边,我不敢说,他会带我回天都,但是定然会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情。”
“以后都不会了。”段磬慢慢地收手,将邢苑一寸一寸拉扯向自己身前。
邢苑的手指格外柔软,顺着他的额头拂下来,娇嗔道:“你真正是我的冤家。”
段磬的手劲一收,将她拥入怀中,一双手又那么君子,不会摸向不该去的地方。
邢苑被他的正经模样,反而撩拨地心底发痒,凑过去在他嘴角贴一贴。
肌肤相亲,两个人的心,都平和下来。
说了会儿话,天色慢慢亮了。
露水寒气重,段磬送邢苑进屋:“你别过去了,我捎带一眼,安静到这会儿,应该没大碍了。”
“我去熬点粥,你吃了好去衙门。”
段磬来到裘家,青灵一晚上没合眼,精神倒是不错:“段都头。”
“你爹好些了没?”
“那药性真大,一直昏昏沉沉就没醒,不过看着脸色是比前头好多了。”
“那我再去看看。”
段磬走到床榻前,裘家婶子趴在床沿睡着,裘大明的脸色从青白之色里面,微微透出点人气。
他用手指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腕脉。
“段都头,你一晚上都没睡,姐儿还好吧?”
“她也一晚上没睡,出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好过。”
“段都头,我爹的事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一直待在那边,家里的事情,连你娘都不清楚,更何况是你。”
“不过,我娘没说,我爹有两个狐朋狗友的,不在本村,我想,要是我爹和许多人一起进山,那些人没准也会跟着去。”
“把村子和人名告诉我,我去探一探。”
青灵将几个人名写在纸上:“还有几个是在城里的,不过来往的少,怕是瞧不起我爹,嫌弃他手头紧。”
段磬将名单一收:“这么多人,总会问出些端倪的,你在家守着你爹,别离开半步,就算是找大夫也让你娘去。”
“姐儿那边?”
“她不会计较这些,她来得勤快,有些不方便。”
“我明白。”
段磬关照了邢苑两句,马不停蹄地去了。
邻村不过八里路,段磬问村口蹲着玩泥巴的孩子:“葛柳生住在哪里?”
那些孩子像是被他的话吓到,一下子散了个精光。
只留下一个年纪大点的,吸了吸鼻涕说道:“我告诉你,有好处没?”
段磬顺手给了他几文钱,他小心翼翼地收好才回道:“葛柳生死了,昨晚上死的。”
指着前面的屋子:“他的家在那里。”
“你带我过去,我再给你加倍的钱。”
孩子盯着他看看:“先给钱。”
又是一把铜钱。
“葛柳生是一个人住,昨晚被送回来的时候,流了好多好多血,从村口一直流进来。”
“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那是当然,我亲眼见到的,送他回来的四个人,都遮着脸,不让人看,肯定不是好人。”
“你叫什么?”
“小狗子。”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村长后来来瞧过,说死了,不过那些人给了村长钱,说是让村里管埋。”
“怎么不报官?”
小狗子诧异地看看段磬:“他又没亲人,谁报官啊,他是摔死的,又不是被人杀死的。”
“摔死的?你懂得还真不少。”
“村长说的呗。”小狗子停在门口不肯进去了,歪着头看他:“那你又是什么人,来奔丧的?”
“我懒看看。”
段磬大步走进去,裘大明还生死不明,这个葛柳生居然已经死了。
白布停尸。
有个老头坐在一边看着,老眼昏花地看着他问道:“你不是村子里的?”
“我是扬州城州衙的捕头,我姓段。”
老头顿时醒了:“原来是官爷来了,快请坐。”
“坐就不必了。”段磬很是干脆,将蒙尸体的白布一把扯开。
和裘大明的伤势不同,果然是从高处摔下来的惨状,脖子折断,全身骨头断了多半,用手稍微一搭,尸体软绵绵的,已经烂稀泥似的。
“官爷,送回来的时候就这样,已经咽气了。”
“送回来的是什么人?”
“脸生,不认得。”
“村长让你在这里守着的?”
“我本来就是看坟地的,说是让我坐几个时辰,等傍晚时分,就入葬了。”
“村长人呢?”
“胆子小,回去待着了。”
段磬冷笑一下,胆子小,倒是知道收了封口费,而且收的心安理得,就不怕冤死的半夜来找替死鬼。
一个转身,瞧见有人已经站在门口。
背着光,段磬微微眯了眼。
“果然是你在这里!”那人大步朝着他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