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之蛙
邢苑仰视着段磬,她特别喜欢这个角度看他。
便是,此时此刻,天际塌了,也有他为她撑起一片。
段磬从马背跃下,黄骠马熟门熟路,从偏门进院子。
“它倒是比你还当自己家了。”
邢苑心情好了许多。
段磬的眼睛何其锐利,手指在她眼底拂了一下,幼嫩的肌肤,有些疲倦之色。
“怎么,昨晚没有睡好?”
邢苑也不相瞒,将这过往之事,都同他说了。
段磬静静听完。
邢苑的过往,以前就如同一片漆黑的混沌。
她独自蹒跚而行,跌跌撞撞,遍体鳞伤。
段磬手中有一盏温暖的明灯,她走得越近,周身的黑雾就消退地更快。
两个人彼此相互吸引。
总有一天,会得拨云见月。
“她怕是寻来,还有其他的事情,只是她不说,我不问罢了。”
邢苑说得大方,这些都是她曾经的过往。
段磬却是心疼了,再想到闵岳的行为举止,难怪她见到了,恨不得离开地远远,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她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邢苑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总觉得她接下来,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扬州城里,任何的麻烦都由我来替你扛着。”
意思再明朗不过,无论对方是什么意图,他都会全心护其左右。
邢苑先是低垂了头,像是在想什么心事,良久才又望着他:“你心里就没一点芥蒂?”“有。”段磬再认真不过。
“下回要是再见到青衣候,便是他拿着同门的事儿说理,我也不会与他面子。”
“那时候,我年少无知。”
段磬有一句话藏住了,当时,为什么不是我先遇上你?
不过,即便遇上,她也还不是自由之身,正是经历了这样的千锤百炼,才成为这会儿眼前的邢苑,刚柔并济,不卑不亢。
她在自己命中注定的磨难中,渐渐长大。
如同是一颗落入深潭的种子,烂泥糊住口鼻,却依然拔枝而长,破出水面,绽放出馥郁芬芳的花朵。
段磬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她的发顶。
幽香脉脉。
邢苑想要推开他,先忍不住笑起来:“这是要做什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段磬突然文绉绉起来。
邢苑却很是受用,她太需要一个能够包容其繁琐过往的人。
每一次,她说到自己的经历,都以为段磬会拂袖而去。
然而,每一次,他露出的只有怜惜与不舍。
让她愈发地好奇,他的过往又是怎样的一方天地?
“我都不曾听你说过,你以前的事情。”
她开口问了。
段磬抬眼看了看她,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不会问的。”
“我不像好奇之人?”
“问了我的过往,就要对我的今后负责的。”
那语气,七分真,三分玩笑。
华无双说过,他是天机老人的关门弟子。
青衣候的师弟,闵岳的话虽然不曾点明,她也知道他留在扬州确是大材小用了。
与他一比,她不过是个井底之蛙的妇人。
如果,他的过往金碧辉煌,当着面说出来,反而显得是种炫耀。
邢苑笑了笑,也正儿八经地回道:“那么,我要再考虑清楚的。”
段磬笑着,居然直接将这个话题给抹开了。
邢苑也不是爱婆婆妈妈猜忌的,让青灵做了几个小菜,请段磬留饭。
“衙门里的事务可多?”
“在审两家一院的案子,老爷子突然过世,两个儿子要抢祖屋,被尹雀两边挑唆着,房子的归属还没判定,楚知州已经得了许多的好处。”
段磬喝了一盅酒:“不过,近来楚知州十分谨慎,听说顾瑀的案子虽然被其强行按下,刑狱司还是听到风动,要派人前来。”
邢苑替他斟酒:“顾瑀的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了结了,却还是多多少少牵扯到了许家,宫里头的眼线一重又一重,便是贵妃也没当得那么太平,有人要捧,必然有人要踩,如果被查出顾瑀与许家有牵扯,贵妃娘娘的脸面无光。”
顾瑀与贵妃的身世虽说是个秘密,然而,他既然能够知道,未必旁人就不得而知。
“你这样一说,那在宫里反而不如在民间过得舒心了,多少人还削尖了脑袋,想钻进去。”
“那里头,是这世间最黑暗,最龌龊的地方。”
段磬不知不觉中,已经喝了好几杯。
他的酒量很好,目光依然清醒。
邢苑取过酒壶,让青灵添酒。
“说得像是你在里面过过日子似的,若非当今皇上也没什么兄弟流落民间,没准我都会错以为你是王爷过惯了闲散日子,特意到民间来过过穷苦日子。”
段磬朗声而笑:“王爷?我哪里有那个福分,最苦生在帝王家,还是扬州这样好山好水的地方更适合我。”
邢苑陪他喝了一杯,外面拍门声惊天动地。
“邢家娘子,邢家娘子!”连哭带嚎的。
青灵都被惊动了:“是我娘。”
“必然是出了事情,还不快去开门。”
邢苑听到呼声中的凄厉,裘家婶子胆子素来不大,想要摸进来也是趁着她不在,才敢偷偷摸摸来。
青灵一开门,裘家婶子跌了进来,半身是血,糊开了。
“怎么回事?”
段磬一手一边,将邢苑和青灵护在身后,这血不是从她身上流淌出来,那便是在其他地方染的,这般湿润,出血的人就在附近。
“二丫头,你快同我回去,你爹要不行了。”裘家婶子一抹脸,血迹糊在半边脸上,看起来更加狰狞。
段磬一松手,青灵已经跑了出去。
邢苑跟在段磬身后。
裘家就在对面,平房,房门大开。
裘大明躺在地上,从肩膀而下,被斜斜砍了一刀,伤口极深,血肉模糊,整个人一抽一抽,已经失血过多,快晕厥了。
“先去请大夫来,青灵,你去!”段磬喝道,自己蹲下身,在他脉搏处搭了搭,脉息快得不行,跟着呼吸,急促而短,似乎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要咽气,“他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裘家婶子捂着脸,嘤嘤哭道。
“这是刀伤,谁下的手?”段磬又问道。
“他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一头栽在地上,没说半个字。”
邢苑看了看裘大明的脸,血沫子从嘴角涌出来,刀伤伤及内脏,情况实在凶险。
“他这样子,这样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裘家婶子哭嚎着,“哪个杀千刀干的,这是要杀人啊!”
“是,这就是要杀人。”段磬将外衣脱下,撕开,将他连带肩膀的伤口都用力先扎起来,转头问邢苑,“村里有大夫吗?”
“有,不过是行脚的。”
“最好有止血的良药,你们照看着,我再去城里请人来看。”
裘家婶子一把拉住了段磬的裤腿:“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他又咽了气,可如何是好?”
“他的伤太重,必要用止血药。”
邢苑忽而对他使了个眼色,段磬顺着她的目光再看,从她的角度似乎看到了什么。
“左后腰。”
段磬的手一摸,掌心都是血,他觉得不对劲,又仔细摸了摸,从伤口处拔出一个黑漆漆的物件。
“你不知道是谁伤了他,总该知道他今天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
“他说要上山去看看。”裘家婶子愣了一下,支支吾吾说道。
“哪座山?”段磬追问。
“杀千刀的,我哪里知道是哪座山,我要是知道他去了能把命给丢了,作死也不会让他去的。”
“婶子,你去打些水来,要是大夫来,也能给大哥擦擦身。”
邢苑将人刚打发去做事,青灵已经拖着大夫回来了。
“大夫来了,爹,大夫来了。”
大夫一瞧这情景,吓得直接掉头要往回走。
被段磬一把按住:“你先替他治伤。”
“这,这是杀人啊,我看不来的,官府要是问起来,遭麻烦的。”
段磬摸出块腰牌往大夫面前一晃:“我就是扬州州衙的官差,你尽力看,是生是死,与你无干系。”
青灵跑了一周,双腿发软,邢苑伸过手去,扶住了她。
才发现青灵的双手抖个不停,她使了点力气,按住青灵的手背。
“姐儿,我爹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大夫仔细查验了伤口,战战兢兢从药箱里头摸出药丸药膏:“他的伤没伤到要害,但是入肉太深,出血又多,药丸内服,药膏擦抹在伤口处,要是血把药冲走了,再敷一次,这些药可能不够,你们再随我回去拿也成。”
邢苑取出钱来,塞给大夫:“银钱不用担心,将人救回来才是要紧。”
“那是一定的,有官差大人在,老朽也壮了胆子,至于能不能救回来就看他的底子能不能熬得过去了。”大夫收了钱,青灵又跟着而去。
段磬帮忙,将裘大明送到床上躺好,按照医嘱,将伤口处理了。
裘大明脸色煞白,呼吸微弱。
段磬才要将方才摸到的物件取出来看个清楚。
裘家婶子整个人像打摆子一样,哆嗦着道:“他说那山上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