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
真是女人?
而后,她那脑瓜子里方才将徐玠所言“女人”二字之前的那段话,给琢磨了一遍。
老女人啊!
红药很快得出了结论。提起的心也落下去了一多半儿。
男人么,她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们从来都很专一。
从十八少年郎、到八十白发翁,男人们喜欢的,永远都是二八少女、二九姑娘。
总之,只要是年轻姑娘家就成。
至于年纪大的女人,除非有特殊偏好的男人,通常他们是不爱的。
“那你做什么不早说?”红药不乐意了。
枉她一个人在那儿瞎想了半天。
徐玠仍在笑,只是,那眼底深处的落寞,却浓得化不开。
他将红药重又揽在怀中,叹息地道:“我自个儿都还没想明白呢,自然也就没法子与你说了。”
不就是个老女人么,有甚想不明白的。
红药暗自翻了个白眼。
颦眉忖度了数息,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道:“那我问你,这女子可是你上辈子就认识的?”
若此女与徐玠果有一段前世宿缘,那就不好说了。
红药倒也不是吃飞醋,只是,多多少少会有些膈应。
徐玠仿似又在出神,良久不曾言声。
红药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沉默着,到底耐不住,便又凑着他的耳朵眼再问了一遍。
这一遭,徐玠终是听见了。
他深深地吐纳了几息,方用很低的声音道:“若说识得其面,却是没有的,然则……”
他迟疑起来,仿佛在斟酌用词、又仿似本就词穷,好一会儿后才又道:“……然则,我与她虽从未谋面,她之于我,却又是很重要的。”
红药翻了个大白眼。
这话说的,她又有点儿酸了。
不过,徐玠接下来的话语,却又将那些许酸意化了去。
“红药,她和你并不一样。你是我两辈子里唯一想要亲近之人,而她么……我实也说不出对她是怎样的想头。扪心自问,多半我也只是有那么一两个执念,想要从她那里得个说法罢了。”
低微的语声,竟有着一种莫名而来的悲凉。
红药的心登时软了下来。
这一刻的徐玠,就像个孤零零没了家的孩子。
她没说话,只向徐玠的怀里偎近了些。
罢了,由得他去吧。
人生在世,总会有烦恼、有执著、有化散不尽的各种念头,只要他好端端地在她身边,她也就欢喜了。
徐玠仿似感知到了红药所思,将她揽紧了些,微热的吐息喷在她的耳畔,道:“红药,你可莫要别学这……女子。你得在我身边,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你答应我。”
越往下说,他的手臂便越用力,仿佛要将怀中的人嵌进身体里去。
“我自是陪着你的。”红药伏在他的胸前低语。
不用抬头,她亦知晓,他此时一定红了眼眶。
马车缓缓驶过街巷,寒风吹动车帘,“呼啦啦”地响着,偶尔间杂几声“噼啪”的碎响。
良久后,红药方才自那由疏转密的细碎声中听出,原来是落了雨。
雨丝敲打着车厢,有一种难言地静谧。
一刻后,马车在皇城根儿下停驻。
当红药扶着徐玠的手步出马车时,却见红宫墙边、琉璃瓦下,雨线如幕,似要将这红红翠翠的颜色,隔在那薄幕之外。
接过小太监递来的宫伞,徐玠单手执着,转首向红药一笑:“为夫欲与夫人共伞,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他如今已是镇国将军,红药有了诰命,自是需得称一声“夫人”的。
“那就有劳夫君了。”红药含笑说道,眼底的柔情似能将这连天寒雨也变作春风。
她或许不知道他的许多事,却知晓这一刻他的心情。
他想要个亲近之人,紧紧地陪伴在身边,不离不弃。
偏巧,她也想。
既是一般的心思,便与他做一双白首不相离的鸟儿,他飞上青空,她便与白云为伴;他在枝头落脚,她亦敛翼驻足。总归他去哪里,她便也去哪里,也就是了。
凝视着眼前春花般的笑脸,徐玠的心底升腾起一阵暖意。
数日来的辗转郁结,尽在这暖意之中,散作云烟。
雨丝如绵,狭长的宫道里,现出一双共伞而行的俪影,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瞧见了,咋舌者有之、羡慕者有之、侧目者更是有之。
大齐虽没有那么些个严规,却也鲜少有哪对夫妻当着人如此亲近的,且还是在皇城之中。
可是,细想想,这一双璧人,又岂是常人可比?
一则,人家乃是皇帝陛下的亲戚,正正经经的皇亲;二则,这些年来,徐五爷简在帝心,建昭帝对这个侄孙格外偏疼几分,如今又予了他巡视陕甘的差事,可见陛下这宠啊,只盛不衰。
再有第三条,便是这位徐五爷还是个大大的才子加财神。
才子行事,脱略行迹;财神更是财大气粗。人家乐意给夫人打伞,干卿底事?
便在各色各样的视线中,徐玠与红药踏进了东华门。
因今日并无大朝会,建昭帝很早便散了朝,此时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故徐玠并红药便沿宫墙先行向北,复又转西,穿过慈庆宫后苑,再过两道朱漆宫门,便也到了地方。
建昭帝早知他们会来,听得常若愚通传,立时道了个“宣”字,人已自御案边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向徐玠夫妻。
到得此处,二人自是谨遵祖制,规规矩矩跪拜见礼。
“得了,你又不是头一回来,跟朕装什么老实。”建昭帝似是心情甚好,挥手叫起时,还不忘揶揄了徐玠一句。
徐玠眼观鼻、鼻观口地站着,正正经经地道:“微臣冤枉。微臣一向很老实,请陛下明察。”
建昭帝不由笑出了声,振袖道:“成,成,你是老实,咱大齐就属你徐五最老实。”
此言原第打趣,偏徐玠反话正听,立时躬身道:“谢陛下金口玉言,臣就是个老实头,陛下可不能欺臣老实啊。”
迹近于无赖的一番话,建昭帝却仿佛挺爱听,笑呵呵地捋着才蓄的短须。
红药直听得一脑门儿的汗。
她素知徐玠常在御前走动,却也不曾想到,这对君臣能处得如此之近,真跟亲戚似地。
说笑了几句,徐玠便与红药双双跪伏于地,拜谢天子圣恩,建昭帝也说了些勉力的话,将一应册、券尽皆赐了。
待这个过场走完,皇帝陛下便笑道:“罢了,朕这儿如今也只能留下小五一个,小五媳妇便去瞧瞧太后并皇后吧。这些日子她们老在朕耳边念叨着,朕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了。”
红药毕恭毕敬地伏地道了句“谨遵圣谕”,就被建昭帝连连挥手叫退了。
很是迫不急待的样子。
虽说天颜不可直视,红药还是乍着胆子,偷摸瞧了陛下两眼。
不是她大逆不道,实是这一位两眼放光、兴致勃勃的模样,让她想起那一等得了新玩意儿的小孩子家。
而在红药跨出殿门时,耳畔所闻建昭帝说的最后一句语便是:
“那小东西你再给朕演着瞧瞧,再有那个大家伙,朕好容易叫人安置妥了,你也给演示演示。”
红药一面往外走,一面心下狐疑。
这小东西与大家伙,不知又是什么罕物?
扶着鲁妈妈的手出了养心殿,红药在门檐下立了片刻。
雨大了些,滴水檐下连起透明的珠串,平整的砖地上雨点飞溅,似打碎了无数琉璃。
“咱们还是先去坤宁宫罢。”思忖再三,红药如是说道。
先去皇后娘娘那些见过礼,余下的时间,便尽可在仁寿宫一带消磨。
红药想多与三公主说会儿话。
上回见她,还是四个月前成亲后不久,也只是匆匆一晤,三公主赏了一幅亲画的百子图,如今便悬在红药的小书房里呢。
那画儿极是传神,显是下足了功夫的,也不知三公主在繁忙的功课之余,是如何点灯熬油地画出来的,红药每每思及,眼眶就有点发热。
鲁妈妈从前常随刘氏进宫,对内宫的几处主要宫殿亦颇熟悉,此时闻言便道:“主子说的是。从这儿去坤宁宫近些,若不然,还得先绕到外头去呢。”
因宫规之故,红药此番觐见,只带了一个仆役,她便挑了行事老成、见惯世故的鲁妈妈。
荷露她们到底年岁太小,没经过什么大阵仗,如六宫这种一步一个坑的地方,她们应付不来的。
鲁妈妈撑起伞,扶着红药顺着横平竖直的宫道拐了两个弯,才一踏进御花园的大门,忽见前方行来数人,却是一群绿衣宫人簇拥着一乘步辇,冒雨而来。
虽未摆仪仗,只瞧那步辇的规制,红药便在心底哀嚎了一声:
真特娘地倒霉。
方才她还想着,这大雨的天气,又怪冷的,此行应该见不着那些妖精,却未料,这才没走出多远,就遇见了那妖精里的山大王。
低眉敛首地避立道旁,红药只能暗自在心中祷告:可千万别出啥幺蛾子。
惜乎老天爷并没听见她的话,抑或是听见了也没当回事。
未几时,那一行人便不出红药所料地,在她的跟前停住了。
随后,那步辇之上便传来了一道熟悉的、柔婉的语声:
“哟,本宫就说这道旁的美人儿瞧着眼熟呢,果然的,还真是徐五夫人来着。可见本宫这眼神准得很。”
红药认命地福了福身,以一种与表情截然相反的恭顺语声说道:
“妾身见过贵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