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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口谕(二合一)

    当徐玠的马车往回赶时,东平郡王府中,却是一番宁谧景象。
    宁萱堂东次间儿,午后的阳光带了几分暖意,斜穿过玄漆透雕刘海戏金蝉槅扇,青砖地上,淡淡地涂着一抹薄金。
    朱氏倦起慵妆,一时来了兴致,命小丫鬟将妆匣呈了几只上来,着绿云、绿烟两个大丫鬟捧着铜镜,对镜试戴新打的头面。
    “不是我说,这蝉翼掩鬓簪子可不如上回的好。”将一对打得极薄的金簪插于鬓边,朱氏一面揽镜顾盼,一面横挑鼻子竖挑眼:
    “再一个,这红宝石顶簪也不是时新款儿,听说外头最近又有种什么金钢石的凤头钗,那水头极漂亮。上回宁安伯夫人戴了对水滴坠儿,我倒是瞧过,真真是亮得闪眼睛。”
    绿云便在旁陪笑:“王妃戴什么都好看,那些人便插了满头的金刚石,也不及王妃只戴一只珠钗来得好看。”
    朱氏闻言,秀致的眉眼都笑弯了,嗔道:“你可别以为你说了好话我就得赏你。就赏我也不赏你银子,最多赏你两碗苦药,把你那甜嘴儿给和一和,免得你抹了蜜似地腻味人。”
    这话引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绿云亦笑道:“主子既说了,奴婢倒真要跟您讨两碗苦药来喝。”
    话虽如此,她心下却有些膈应:
    哪有说赏人药吃的?这不是咒人得病么?
    朱氏贵为王妃,手头抠得紧也就罢了,两句好话却也吝说,这分明是没把她们当自己人呢。
    如此一想,绿云便有些气馁。
    她与绿烟、绿藻、绿芜,乃是宁萱堂的头等丫鬟,然而,朱氏对她们却也不过尔尔,尤其是五爷最近眼瞧着势头起来了,朱氏越发爱拿身边人撒气,她们便有满腔忠心,也无处表去。
    葛福荣家的亦随侍在旁,此时便笑嘻嘻地道:“主子发了话,那奴婢就遵您的示下,赏这丫头几个钱买药吃去。”
    说着便自袖中掏出一小串制钱来,抬手便予了绿云:“拿着吧,还不谢主子赏。”
    这是怕朱氏平白与底下人生份了,替她做人情呢。
    绿云心下暗念葛福荣家的会做人,忙跪下谢赏。
    朱氏方才也不过一时忘形,倒也并非当真不通人情,便顺水推舟地道:“得了得了,也不过顽话罢了。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少一个都不成。”
    这话总算有了点儿意思,众人亦各开怀。
    朱氏将蝉翼簪子搁下,正想再试试那对儿蜻蜓的,忽听外头恍惚有人喊了一声“五爷回来了”。
    她当即放下脸,五指一松,簪子落进匣中,正撞在一对玉钏儿上,“叮叮铛铛”清响不绝。
    满屋子的笑声都停了,静得落针可闻。
    “他倒还晓得回来?不是连马车都没要就进宫去了么?怎么不回他自个儿的住处,反往府里来?”朱氏面沉如水,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
    前几日东平郡王便念叨着徐玠快回来了,朱氏不好当没听见,捏着鼻子派出人手车马,日日去城外相迎。
    哪怕心里再讨厌这个庶子,这些表面功夫她还是必须做的。
    可谁想,人家根本就不领情,回城后也不过随便派人打了个招呼,便直接进了宫,完全就没把朱氏这个嫡母放在眼里。
    朱氏直怄了一上午的气,葛福荣家的花了老鼻子的功夫,好话说了一箩筐,才算将她劝得好了些。
    彼时朱氏便想,这逆子现下风头正劲,压得徐直、徐肃两个抬不起头,回来了也不见得好,倒不如由得他在外头胡闹,何时闹出大事来,何时有他的好看。
    这也并非朱氏心眼儿窄,实是徐玠如今文名极著,春闱时,他人虽在外地,却还写了篇时文出来,据说,又是一篇盖杏榜。
    有他在前,王爷还能瞧见旁人么?
    这便是朱氏的一点心思,葛福荣家的素知其意,这才将她劝服了。
    待顺过气来,朱氏心情渐好,歇了个午,闲情更浓,这才有了试戴头面的兴致。
    孰料这还没过上几个时辰,徐玠倒又回来了,她觉得这心里堵得厉害,偏又无从发作,只得跟自个儿生闷气。
    “都收起来。”见她神色不虞,葛福荣家的忙吩咐了一声,又向绿云等人使眼色。
    众婢飞快将妆匣收了,绿云觑了个空儿,挑帘去得屋外,招手叫来个婆子问:“刚才谁说五爷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叫翠儿的小丫鬟便凑过来道:“绿云姐姐,才是我说话呢,我去外院儿送东西,瞧见五爷的马车进府了。”
    “你瞧真切了?”绿烟蹙眉问。
    翠儿忙用力点头:“真的不能再真。我还跟了一小段儿路呢,五爷的马车没去仪门,就停在了外院儿,他两个小厮扶他下的车。”
    “小厮扶着下的车?”绿烟立时挑出了重点,眼睛张大了些:“五爷怎么了?是病了么?”
    翠儿本就机灵,闻言便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儿来,往左右看了看。
    绿云很不喜她这作派,然此刻打探军情要紧,便挥退众人,皱眉道:“既有事何不早说?鬼鬼祟祟地作甚?”
    莫名吃了她一通排揎,翠儿不免心中腹诽,暗骂她“拿鸡毛当令箭”,面上却还是堆着笑:“绿云姐姐听我说,因我那时候也觉着奇怪,就悄悄去跨院儿问了我大哥。我大哥告诉我说,五爷在宫里挨了顿打。”
    “哟,挨打?谁打的他?”话一出口,绿云忽地明悟,吃惊地掩了口,眼睛张得越发地大。
    皇城里能打徐玠的,除了天子陛下,再没别人了。
    见绿云也被惊住了,翠儿极是得意,又道:“我大哥哥还说,王爷可能一早就听说五爷挨打了,方才正嚷着叫拿鞭子呢,我听见了就赶快回来报信儿。没准儿我和姐姐说话这功夫,那头已经打上了。”
    “有这等事?”绿云又惊又喜。
    这可是好消息,王妃准定爱听。
    然而,再一转念,她头忽地一动,按下了直接往里回禀的念头,不着痕迹地笑看着翠儿,点头咂嘴地道:“啧啧,你这丫头倒机灵,今儿是立了大功了。罢了,随我进去亲向王妃分说吧,王妃一高兴,必有重赏。”
    翠儿原先不过是打算拿这消息讨好绿云,也好巴结上去,却不想绿云竟如此大方,一时倒呆了呆。
    “别傻站着了,快随我来。”绿云笑语嫣然,转过身往回走,又朝她招手。
    翠儿登时笑得满脸开花,没口子地道:“多谢绿云姐姐,多谢绿云姐姐。”
    这等巴高登顶的机会,求也求不来的,翠儿此时直是心花怒放。
    绿云抿嘴笑着,将她领进屋中。
    这翠儿倒也不简单,胆子大不提,口齿也便给,见了朱氏亦未露怯,行止规矩皆挑不错儿来,三言两语便将事情说了一回。
    朱氏果然大喜,重赏了她一枚二两的银锭,又笑赞她“机灵”,命她再去探些消息。
    翠儿喜不自胜,揣着银子跨出门槛,正要往外走,迎头便见一名穿茧绸衣裳、青布包头的妇人跨进院门儿,却是外院管事杜妈妈。
    “杜妈妈好。”她立时笑迎了上去。
    杜妈妈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只正色道:“快进去传一声儿,宫里来人了。”
    她的声音并不低,朱氏隔窗坐着,自是也听见了,心下十分诧异,忙命人将她请进来问因由。
    杜妈妈便道:“回王妃,来的是乾清宫的侯公公,不知道是为着何事。如今王爷并王长子、二爷、五爷正在外接着呢,王妃也请快些罢。”
    朱氏直听得眼皮子乱跳。
    侯敬贤过府,这原也不出奇,建昭帝最近待郡王府很亲厚,时常赏个东西、传个话之类的。
    奇的是,徐玠一个庶子,如何也跑去前头相迎去了?
    这是哪一府的规矩?
    这一想,朱氏不止眼皮跳,额角青筋也跳个不停,心里的火又开始往上拱。
    杜妈妈管不得这些,她只是进来传话的,很快便离开了,朱氏再是恼怒不解,却也不敢拖延,黑着脸换了诰命服,带齐人手,便去了前院的大花厅。
    来的确实是侯敬贤。
    他是来传建昭帝的口谕并赐伤药的。
    打了徐玠一顿,陛下过后又挺心疼,怕当真打坏了这个侄孙,遂命侯敬贤过府赐药,让徐玠好生养伤。
    若仅是如此,朱氏可能还好受些。
    可是,陛下的那道口谕,却促狭得紧,险些没把她给怄晕过去。
    “小五是朕的爱将,朕还指着他办差呢,给他半个月,让他在家里好生养着,没事儿谁也别招惹他。等养好了,给朕送个信儿,朕再叫他进宫说话。”
    侯敬贤尖着嗓子、学着建昭帝的声气,说完了这份很随意、亦很亲切的口谕。
    待语罢,侯敬贤又笑眯眯地向东平郡王夫妇请罪:“还请王爷、王妃娘娘恕奴婢僭越,陛下说了,让奴婢定要把话一五一十地传到,但有不到的,便要拿奴婢是问,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东平郡王嘴都快笑歪了。
    这是多大的荣耀?
    饶挨了打,陛下还心疼着,怕养不好伤,特特送了上好的伤药不提,还专门下了口谕,叫在家里歇上半个月。
    当朝阁老也没这份儿体面哪。
    看着与侯敬贤说话的俊美少年郎,东平郡王心里那个美,真是怎么瞧怎么顺眼,恨不能把这个儿子供起来才好。
    朱氏恍恍惚惚地站着,总觉着像在做梦。
    不是说挨打了么?
    不说陛下厌着这逆子了么?
    怎么和她听说的不一样呢?
    若不是葛福荣家的力气大、扶得稳,朱氏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站着。
    “臣(臣妾)领旨。”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却又觉着,那声音陌生得不像从她口中出来的。
    那一刻,在她脑海中反复回荡的,是侯敬贤尖利的语声:
    没事儿别招惹他。
    朱氏眼圈儿都快红了。
    这谁招惹谁啊?
    她倒也想退避三舍,可这是她家啊,你叫她往哪儿躲去?
    陛下这道口谕,不是打人的脸么?
    朱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屋,直到指尖触上一片坚硬的温热,她才回过神来。
    “王妃是不是不舒服,可要女儿替您揉一揉?”耳畔响起柔柔的语声,带着几分情怯、几分孺慕,似能熨贴人心。
    朱氏心头一暖,转眸看去。
    那个瞬间,她以为说话的是徐婉贞。
    可是,入目处,并非嫡亲女儿熟悉的笑脸,却是一张妍丽的容颜。
    “四姑娘才说有事儿要说,奴婢请王妃示下,王妃一直没说话,奴婢便请四姑娘进屋了。”葛福荣家的陪笑说道,又一个劲儿地朝窗外呶嘴。
    朱氏顺势望去,见杜妈妈正立在院门处,绿烟和绿云陪在旁边,三个人似是说得挺高兴。
    朱氏黯然垂首,心头泛起一阵苦涩。
    她明白葛福荣家的意思。
    杜妈妈这是一路从花厅跟回来的,且不说她跟来有何事,若被她瞧见朱氏黑着脸拒徐婉顺于门外,东平郡王便一定会认为,朱氏这是在表达对那道口谕的不满。
    即便她的确不满。
    然而,此乃天意,朱氏再不满,又能如何?
    葛福荣家的是怕事情闹大,这才将徐婉顺让进屋的。
    说来说去,这满府里最知她心意的,还是个多年老仆。
    朱氏心头酸涩,却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换出一副笑脸来,向徐婉顺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有什么事儿么?”
    徐婉顺张了张口,忽又往四下看,一脸地欲言又止。
    朱氏心下十分厌烦,只想早早打发她走,索性如了她的意,挥退了众人,只留下一个葛福荣家的。
    徐婉顺见状,方往前凑近些,低眉顺眼地道:“外头花厅的事,女儿也听说了,女儿为王妃不平。”
    朱氏抬手捏着眉心,语气不冷也不热:“这就是你说的有事儿?若是这样,你可以走了。”
    徐婉顺素知她脾气,知道她这样子便是极不耐烦了,不敢再卖关子,忙道:“不是的,女儿是来为王妃分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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