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锥心刺骨的痛……
孩子,我的孩子,我不能弄丢了无情的孩子,我一定要保住。
摸摸小腹,我感觉到孩子不见了,立即起身寻找孩子。猛然转身,我看见蒙王后站在一旁,手中抱着的就是我的孩子。我苦苦哀求她把孩子还给我,可是她不还给我,阴毒地笑着,转身奔跑。我追出去,怎么追也追不上。
忽然,蒙王后不见了,孩子也不见了,我心急如焚,大喊大叫,寻遍所有的地方,也找不到孩子。我软倒在地,嚎啕大哭。
有人在唤我,就在我的耳畔,一声又一声,低沉,深情,仿佛用尽一世的情。
是无情吗?
无情,对不起,我弄丢了我们的孩子,我没用,我该死……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将自己的热量汇入我的手足,就像以往一样,在我身陷险境的时候,在我惶恐无助的时候,他总是陪伴在我身边,以自己的性命护我安全。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那张坚毅的脸庞。我惊慌地立即闭眼,心怦怦直跳,为什么不是无情?为什么是他?
这张脸,担忧,惊喜,却俊美如铸,美得天下无双。
是赵慕救了我?那无情呢?无情在哪里?
“我知道你醒了,寐兮,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赵慕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心澜起伏。
“寐兮,你已睡了两日两夜,该起来进食了。”
“寐兮,若你还想睡,我便时刻陪着你。”他温热的鼻息拂在我耳畔,令我心惊。
话落,赵慕扶起我,将我搂在怀里,指腹在我的腮上轻轻地抚着,轻柔如风,似乎灌注了他毕生的怜爱。
我不想与他多有亲密,再次睁眼,推开他,却痛得全身冒汗,尤其是小腹,痛得难忍。
他的声音很柔很软,“不要乱动,你伤势颇重,需好好调养。”
他粗重的鼻息拂在侧颈,我一僵,便道:“我想躺下来。”
一出声,才发觉咽喉涩痛得厉害,声音也嘶哑难听。
赵慕帮我躺好,俊眸近在眼前,漂亮的唇就在我的上方,好像一切未曾改变,依稀是以往我所心仪的公子慕,依稀是那逍遥自在的日子。可是,不一样了,我不再是以往的寐兮,我的心中也不再只有他一人。
“千夙熬了清粥,我去端一碗来,你等我。”他俯视着我,面上似有憔悴之色。
我摇头,手摸向小腹,瞬间,惊痛散开,泪水不可抑制地滑下,“孩子……是不是没了?”
赵慕为我抹泪,紧眉抚慰道:“莫难过,往后还会有的。”
我转过脸,泪雨滂沱。
痛,一遍遍地抽着我,撕裂肉躯,拆开骨头,血行倒逆。
“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寐兮,往后再也不会有伤害,我会一直在你身旁。”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却无法进入我的心,我的心,充满了伤、痛与恨。
“无情在哪里?是否安好?”我期翼地问,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你刚醒来,不要想太多。”
“告诉我,无情怎样了?”我紧张地抓住他,他闪避的眼神,让我很不安。
赵慕道淡淡垂眸,片刻之后,正视着我,“无情死了。”
无情死了?
无情死了!
不,不会的,无情的剑术独步天下,怎么可能死呢?他一定是骗我的,他不想我再见无情,便欺骗我无情死了,一定是这样的。
赵慕握住我冰凉的手,劝道:“死者已矣,你不要太难过。无情虽然已离开你,但我相信,他也不希望你为他沉湎于痛苦。”
“无情没有死!”我突然怒吼,由于太过用力,引发身上的伤,竟不停地咳起来。
“我知道你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他又心疼又担忧,“你先歇着,不要胡思乱想。”
忍着那惊涛骇浪似的痛,我努力地坐起身,想要下床,却被他拦住。他强硬地将我按在床上,令我无法动弹,“你不能下床,你想做什么,告诉我。”
眉骨酸涩,我祈求道:“无情是因我而受伤的,我要去找他。”
赵慕安抚道:“好,我派人去寻找,不过你要答应我,不要擅自下床,好好调养身子。”
我点头,泪水随之滑落。
次日,赵慕告诉我,无情的确已经死了。
那晚,千夙突破重防守碍逃出宫告诉他宫中出事了,他带着下属立即赶往王宫,听闻我与无情从侧门出逃,便立即赶来。然而,他赶到的时候,赢蛟与蒙王后已回宫,只命下属将我与无情埋在郊外。
赵慕从蒙氏精兵手中抢回我,数十名士兵不敌赵慕的下属,抬着无情快速逃走。
今日一早,他的下属入城打听,无情确实被蒙氏精兵带走,死于他们之手。
无情,真的死了吗?
我不信,绝不信,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死?他武艺那么好,怎么可能轻易地就死了?
我要去找他,即便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身。
赵慕死死地抱着我,不让我下床,任我又打又骂……
闹了很久,哭了很久,我喘不过气,只觉得天与地快速地旋转着,旋转着,整个天地压在我的心口,好像要将我压成粉末。
再次醒来的时候,脑子很重,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我似乎看见一张脸,很模糊,影影绰绰的光,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之后,我又醒来数次,却总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极度的困乏与梦魇纠缠着我,不让我醒来。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很重,我想醒,却醒不来。
我隐隐感觉到颠簸摇晃,不是在床榻上吗?为什么会有颠簸之感?
莫非赵慕带我离开咸阳?莫非他要带我回邯郸?不,我不去邯郸,我要找无情……可是,我只能在心底呐喊,在睡梦中尖叫,谁也听不见。
咸阳一行,赵慕志在于带我回邯郸。
将我安置在公子府,府中守卫森严若监牢,看来他很担心我会使计逃走。千夙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开解我,劝慰我,企图让我放开胸怀,然而,无情的死,我又如何轻易释怀?
身子慢慢复原,却愈发沉默寡言,心气郁结,闷闷不乐,恍若行尸走肉。
千夙说:宫变那晚,无情被侍卫收押,蒙氏精兵赶至,与侍卫打起来。无情觉得事情不妙,立即突围,与蒙氏精兵打得难分难解,后被暗箭所伤。千夙助阵,可惜蒙氏精兵太多,最终,无情为了让千夙全身而退,失手被擒。
她还道:王子战携妻前往封地,赢蛟软禁秦王与太子皓,登位为王,蒙王后晋为太后,蒙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更甚,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丞相、御史大夫与诸臣惧于蒙氏雄兵,敢怒不敢言,只能暂时忍耐。
咸阳,秦宫,暂时风平浪静。
每个夜里,赵慕都会出宫回到公子府陪我,与我一道用膳,陪我解闷说笑。
他待我很好,好像我从未回秦,从未与无情相好且怀有孩子,从未离开过他。他不掩饰对我的情意,宠我,爱我,将我当做妻子,即便我冷漠以对,他也不在意,一味地呵护我、怜惜我。
我不知,他是真的不介意我与无情好过,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一晚,就寝前,他转身离去,我叫住他,缓声道:“我不值得你这样付出,赵慕,你我之间,无法再回到从前了,我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对你。”
“为什么?”赵慕回身行来,眉头微锁。
“我的心中,已有无情,且我已与无情……无论如何,我不会再与你谈及儿女私情。”无情死了,我愧疚、懊悔,心中只有惊涛骇浪般的仇恨,再也容不下儿女私情。那恨,日日夜夜啃噬着我的心,让我不得安宁。
“我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他的口吻很轻很淡,好像这根本就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握起我的手,“寐兮,在秦国发生的一切,不堪回首,你所受的伤害还不够吗?在邯郸,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我只想你过得开心一些。”
我抽开手,别开身子,孤冷道:“除非无情没有死,我的孩子没有死。也许,当初回秦,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是我不后悔,是我害死无情的,你让我如何放得下?”
赵慕温存道:“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你放不下,但是假以时日,你的心情一定会平复的。寐兮,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话虽如此,我仍然无法平息心中的悔与恨。
赢蛟绝不会放过皓儿,之所以暂留他一命,只是不想落下“暴虐”的口实,不想让群臣与秦国万民说他残暴不仁、弑弟夺位,不想背上千古骂名。皓儿命在旦夕,我岂能在邯郸安享太平?
再者,赢蛟与蒙王后害死无情,害死我与无情的孩儿,此仇不共戴天,我岂能什么事都不做而在这里与赵慕再续前缘?
我恨,恨赢蛟,恨蒙王后,恨蒙天羽,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怒火焚心。
我留着这条命,就是要你们的命。
可是,应该如何进行复仇大计?
数日来冥思苦想,终于理清了思路。
这晚,我坐在庭中等候赵慕。
燥热的暑气被夜风吹散少许,树影晃了一地;月华澄澈,如水清冷,苍凉得令人发寒。
他缓步行来,站在我一侧,“今晚月色不错,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我转身面对他,直接问道:“赵慕,若我想离开,你能拦得住我么?”
赵慕重重一愣,旋即气急败坏道:“你明明知道回秦就是死路一条,你还要回去送死?”
“赢蛟与蒙王后害得我几乎丧命,皓儿在咸阳生死悬于一线,你教我如何安心留在这里?”我激愤地吼道。
“你想回去复仇?”他眉宇紧皱。
“是!此仇不报,非君子。”怒意横眸,熊熊燃烧。
“可是,你有把握击败我赢蛟和蒙太后吗?”
“赵慕,你愿意帮我吗?”
赵慕盯着我,锐目熠熠,我亦瞪着他,杀气在脸上绝烈地燃烧。
我知道,他正在天人交战,帮与不帮,他必须做一个于他来说最有利的抉择。他很清楚,如果我的仇恨没有消除,如果我的心愿未了,是不会留在他身边的。
片刻之后,他沉声问道:“你要我如何帮你?”
我缓了紧绷的面色,眨眸道:“我已有法子,只要你答应帮我。”
他的俊眸流动着精锐的冷光,“我可以帮你,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颔首,他执起我的手,情意深深,“复仇之后,皓儿性命无忧,你回到我身边,再不离开我。”
话毕,他凝视着我,不遗漏我脸上的丝毫表情。
我知道,他急切地想要我答应他。如今此种形势,我势孤力单,要复仇,要与赢蛟和蒙太后对抗,谈何容易?我只能答应他,借助他的力量,才有可能赢得这场仗。
我答应他的条件,待秦王宫大局落定,便回到他身边。
接下来五日,我一扫往日的颓靡愁苦,以欢颜应酬他,日日夜夜陪伴着他,正如寻剑那时候一样,情意绵绵,心意相通。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他,没有回秦,将会是什么样的?秦赵会相安无事吗?我和他可以长久吗?
如果我没有回秦,无情就不会跟随我混入秦王宫,也就不会白白送了一条命。我感到后悔的,唯有此,无情,是我害死的。
而赵慕与我,再也回不去了,即使我感受得到他对我的浓情蜜意,我亦为他怦然心动,但我心中,更多的是对无情的思念与懊悔,以及那随着热血流动的仇恨。
离开邯郸的前夕,赵盼兮来到公子府,一见我就质问道:“你知道无泪在哪里吗?”
“他离开咸阳了吗?”我一怔,无情遇害,无泪应该知晓,但是为什么离开咸阳?
“他早就不在咸阳了,这一月来,我一直在咸阳找他,却找不到。”她愁苦道,气色不佳,双眸暗淡,看来这一月,她为无泪熬得清减憔悴了。
“无泪向来行踪不定,也许过阵子他又突然出现了。”我安慰道,这位公主的一颗心系在无泪身上,只怕有得折腾。
赵盼兮斜着眸子,狐疑地望我,“你真的不知无泪身在何方?”
我失笑道:“我受伤昏迷,被你慕哥哥带回邯郸,我怎会知道?”
她扑扇着大眼看着我,别有意绪,“我想,无泪不会不与你联络的。”
我心中一动,她这话似乎话中有话,她想暗示什么?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再次问:“无泪真的没有和你联络?”
我摇头,假装不在意地问:“为什么你觉得无泪会和我联络?”
赵盼兮沉吟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因为,无泪喜欢你。”
心神大震,我呆得失了言语。
“即使无泪没有亲口对我说,我也知道。”她极力要让我相信,郑重道,“你不信吗?无泪在咸阳有一个相好的,那女子的容貌与着装,与你有三分相似。”
“人有相似,没什么奇怪的。”我喃喃道,一时间无法从这惊震里回过神来。
“这就说明,无泪喜欢你,才会找一个与你相似的女子。”赵盼兮越说越小声,没有血色的脸上净是伤心与失望。
无泪喜欢我?
这怎么可能?
回想起与无泪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最初的相遇开始,到他和无情一同夺剑,再到他和无情落脚咸阳,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却从不向我要求什么,也从未表现出他对我的情怀。
假如赵盼兮所说不差,那么,无泪对我的情意,无情知道吗?
而我与无情出事之后,他在哪里?无情死了,他离开咸阳,去了哪里?
赵慕派人护送我回秦,千夙同行。
临别那日早上,他匆匆赶到公子府,与我一道用早食。
饭后,他关上房门,从身后将我拥在怀中,脸颊贴着我的脸腮,温柔低语,“寐兮,我担心你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每当他抱着我,温柔地待我,封存在心底深处的情愫便会翻涌上来,溢满心间,让我情不自禁地沉醉于他的情爱中。是的,我很卑鄙,我很坏,我无法忘掉赵慕,却又招惹无情,虽然之前我从未想过与赵慕再续前缘,但我的的确确没有忘记他,他只是被我刻意地封锁,刻意地遗忘。
实际上,刻意遗忘,往往记得更清晰,心中的烙印愈加深刻。
此时此刻,在我的心中,赵慕与无情,我同样喜欢,不知如何抉择。一个为我痴等十二年,一个默默守护我、为我出生入死,一样的情深义重,一样的痴心付出,我何德何能,却得到他们的爱?
假若无情没有死,两人都站在我面前,一样深情地望着我,我如何选择?
是的,我动摇了,曾对无情许过的诺言,永不相负,不敌赵慕深若汪洋的情意。
我没有闪避他的亲近,全心感受着他的爱恋。
“若你舍不得离开咸阳,我会亲自把你绑回来。”赵慕转过我的身子,抬起我的下颌,深深注目于我,“答应我,寐兮,一定要回来。”
“好。”我轻声答应。
他俯唇吻我,这一月来,他第一次吻我,唇齿缓缓吮着,温柔似暖风。我闭上眼,一分一寸地沉沦,放任自己偿还他的情意。他的鼻息愈加炙热急促,柔吻也变得绵密火热,几乎抽走我所有的气息。
唇舌激烈地纠缠,他将我揉进他的胸膛,想要拆了我的身骨。此等情深,令我全身颤栗、心潮涌动,眼角湿润,泪水滚落。
纵使情根深种,亦揉碎了多少心肠?纵使桃花依旧,亦改变了多少人事沧桑?
回到咸阳,我感慨不已。
见我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公孙玄惊喜得忘形,欣然之色流露无遗。
“雅漾,你没有死?”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眼中似有泪光。
“我没死。”我清冷道,将他的表情与心境尽收眼底。
他告诉我,朝中形势不太妙,表面看来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暗涌。赢蛟软禁秦王和皓儿,迟早会暗下毒手杀了他们,以绝后患。蒙天羽权倾朝野,执掌国政,嚣张跋扈,朝中微言者,皆惨遭斩首。这一月来,已有四名大臣直言训斥赢蛟发动宫变、弑弟夺位,斥其寡德而白白送命。就连丞相也明哲保身,暂避蒙氏锋芒。
整个秦王宫,甚至整个咸阳,都在他赢蛟和蒙氏的掌握之中,这一仗,会很艰难。
我道:“此次回来,我要复仇、夺权,公孙玄,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公孙玄看着我,淡淡道:“玄自当竭力相助。”
他有此回答,我早已料到。我抿唇微笑,“你多年皆无妻妾,可是因为喜欢我?”
他微低了头,复又抬首,恳切道:“十多年前,玄在金殿上见你一面,再难忘怀。”
“虽难忘怀,何至于多年不娶妻妾?”我噙着笑意,略略讥讽。
“玄乃顽固不化之人,你不必介怀。”他自嘲一笑,轻松地将自己的心结与情怀一语带过。
“今后,我要你相助于我,无论何事,你都不会拒绝我?”
“不会。”
“你要我如何报答你?”我盈盈笑问。
“玄乃自愿,你无需报答,也无需放在心上。”公孙玄面不改色,淡笑如清风。
我看着他,缓缓地笑起来,仿佛自己仍是少艾懵懂的年纪,天真无邪,“谢谢你,其实,当年你拒婚,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不恨你了。”
公孙玄,确是一位胸怀坦荡、风骨卓绝的真君子。
他道:“玄之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