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元把调转单传给接收单位时已经接近六点,等她到停车场一看,早已经没有了丁放的车。淮元觉得奇怪,丁放如果有急事离开了,一般都会告知一声的。她正准备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突然见眼前不远处的阴影里站着个人,她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只是声音很快被她给捂了回去。
“你怎么还没走?”
淮元看着徐子一,现在虽然已经是三月份,但是天气依然不见暖和,徐子一注重穿着,肯定是不会穿显得人臃肿的棉裤的,这会儿他脸被冻得通红,说话时热气不断从口中飘出。
“丁放有事先走了,我想着告诉你一声。”
淮元以为自己幻听了,徐子一居然会因为怕她着急而不顾天寒地冻地在停车场等着她,就为了跟她说一句话?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明明这些事以前都是她做的。
那时候两人刚刚在一起,或许是因为林殊窈出了国的原因,那段时间徐子一的心情特别不好,天天喝得醉醺醺的,有时好几天都找不到人。有一天他的导师有急事找他,几经周折都没联系到人,最后无奈把电话打到了她这里,当时正赶上她的初中同学特意来她的大学找她玩,需要她去接站,为了能找到徐子一,她在他租的房子外面等了三个小时,终于把这尊跟周时哉一伙人出去喝酒的大神给堵到了。处理好了徐子一的事,她再赶去车站时,同学已经买好了回程的票,她连同学的面都没见着,对方就把她拉黑了,直到现在都没联系,其实上初中那会儿,她们两个的关系还是很好的。每每想起这事,淮元就觉得惋惜,为了徐子一这个人,她失去的东西太多了。
“我知道了。”淮元转身上车,回头见徐子一站在原地没动,不由问,“你还不走?”
徐子一笑了一下:“我今天没开车。”
淮元的单位有些偏远,平时很少有车经过,如果实在有事要走,必须要步行二十分钟才能走到公路上。
徐子一说完朝她挥了下手:“你走吧,开车注意安全。”
淮元一脸厌烦地看着已经朝路口走的徐子一,这个男人真是太造作了,他从来都有本事把她吃得死死的,他明知道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走的。
“上车,我送你。”淮元咬牙切齿地叫住他,想着如果他再假惺惺地拒绝,她一定直接走人。
“好。”
徐子一这人做事的分寸拿捏得十分精确,淮元给了台阶他就顺势而下,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那个愿意包容他的淮元已经不见了。
上了车,他暗自舒了口气,果然还是车里比较暖和。
“你去哪?”淮元问。
“回……公司。”徐子一原本是想说回家的,话都到了嘴边又觉得这个时机是个卖惨的好时机,不应该放过。
淮元没徐子一城府那么深,只当他是工作忙,想了想,道:“你身上的伤都痊愈了?工作也不要太拼命了。”
“好。”淮元很久没有关心过他,所以这样的话语在徐子一听来十分暖心,他说话时,声线不自觉地轻柔了许多,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淮元猛地踩了一脚刹车,两人的身子同时前倾。被徐子一这么一提点,淮元才反应过来今天已经是三月二十六号了,可不就是徐子一的生日吗?以往每年她都会在零点准时给徐子一送上生日祝福,但是今年她居然把这事给忘到了脑后。
淮元沉默不语,重新发动车子之际,听徐子一说:“陪我吃顿饭吧,就当是我的生日礼物。”
淮元握着方向盘的手蓦然攥紧,其实让她沉默的事不只是她忘记了今天是徐子一的生日,更是三年前这一天的一周后,徐子一向她求婚了。
“可以吗?”徐子一见淮元没说话,神色有些黯然。
淮元缓缓吐出口气:“好。”
两人上一次坐在一起吃饭还是在徐老爷子大寿那会儿,只是那时候的气氛不算太好。
“最近在忙什么呢?”徐子一一边给淮元倒果汁,一边找着话题。
“准备考证。”淮元道了声谢,接过杯子抿了一口。
徐子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考证都是在技能鉴定站考,如果他没记错,丁放就是那里的导师,那他们岂不是要朝夕相处好几个月?徐子一心里不舒服起来,尽管现在丁放可能没有心情去招惹淮元。
“你以后的职业规划是什么?”
淮元:“尽量往上走呗。”
她现在跟林殊窈的关系实在太紧张,如果她升职了,她不会找林殊窈麻烦,但反之,如果有一天林殊窈成了她的上级,她的日子一定非常难过。
“现在升职没以前那么容易了。”徐子一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或许你可以听听我的意见?”
徐子一毕竟是公司高层,职场形势他掌握得自然比淮元透彻,什么时机是合适的时机,徐子一一定比她更清楚。
淮元看了一眼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毫无所图,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的徐子一:“不谈感情?”
徐子一咬牙,不谈感情谈什么?他之所以如此大费周折地要把她绑在自己身边,要谈的当然是感情,不然他有那闲工夫去带一个女人升职?但这话他不敢说,这会儿徐子一只能微笑:“我自然会尽我的所能去帮你。”
有徐子一在,淮元知道自己升职一事现在是事半功倍了,但是这不代表她就可以浑水摸鱼,该有的实力还是要有,这样工作起来她也有底气。当你多掌握了一项本领,你就可以少开一次口求人。
隔天是周六,周时哉大清早给徐子一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去参考下婚礼现场的布置。他和百里皎月暂定下半年结婚,现在有些事也该忙一忙了,而徐子一作为他们这伙人里最早结婚的那一个,虽然说在感情方面他的情商太低,但是毕竟是过来人,经验还是可以参考的。
徐子一有起床气,被周时哉的电话吵醒后,劈头盖脸就把他臭骂了一顿。周时哉有求于人,此时态度良好,把手机扬声器一开,电话朝桌面上一扔,小声叫着正在洗脸的百里皎月。
“媳妇,你快来。”
百里皎月不明所以,听周时哉声音焦急以为他又被桌子压住了脚,连脸都来不及擦,慌慌张张地就跑了过来:“怎么了?”
周时哉一把捂住她的嘴,用气声道:“给你听听野兽的咆哮。”
百里皎月无语,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幼不幼稚。”
百里皎月一说话,徐子一那边就安静了下来,周时哉这才重新拿起电话,说话前先咂了咂舌:“你还挺注重形象的嘛,要是当初你在你媳妇面前也注意点,能混到现在这么惨?”
徐子一冷笑一声:“婚礼的事我帮不上忙,我是一个失婚人士,给不了你什么好的建议。”
“那你就别怪兄弟不帮你了,实不相瞒,我已经让我媳妇约了你媳妇了,你要是不来就……”
徐子一:“你在哪?我现在就过去接你们。”
对于百里皎月找自己帮忙参谋她的婚礼一事,淮元除了觉得不可思议外,心里还有些背叛丁放的愧疚感,那是她朋友深爱的女人,她现在要帮她去参考她与另一个男人的婚礼,淮元思考了一整夜,在临出发前还是给丁放打去了电话。
丁放刚晨跑回来,人还喘着粗气,在听到淮元的话后,突然就没了声音。淮元知道他心里难受,突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
过了很久,丁放才好像缓过神来,他说:“你去吧,如果顺路试婚纱的话,记得多帮我拍些照片,这辈子我怕是看不到她穿婚纱的样子了。”
百里皎月童年时还是有过一段幸福时光的,那时候她的家庭还没遭逢变故,父母依然恩爱,她曾天真地以为这就是她这一辈子要过的生活。可是有一天,这样的日子突然没有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当百里皎月放学回家,就会听到父母的争吵,有几次她推开门,猝不及防地看到母亲被父亲按在地板上打,母亲眼中的绝望深深刺痛了她,她跑过去扑在母亲身上,换来的是父亲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从那时起,她便不爱回家了,所幸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她的父母很快就去离了婚,这期间没有人在意躲在房间里一直低声呜咽的百里皎月。
父母离婚后很快就各自有了家庭,本应该是世界上与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却在她的抚养权问题上犯了难,两人一直在互相推托。
“这是你们百里家的种,你自己养。”
“好你个水性杨花的荡妇,你想把她给我然后自己去躲逍遥?不可能。”
百里皎月麻木地听着父母的对话,只是抱着书包坐在沙发上,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个字,最后她被送去了奶奶家。奶奶家在小镇子上,虽然地理位置有些偏远,但是很富裕,那时候她想,就在这里跟奶奶相依为命一辈子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毕竟这里不会再有争吵和家庭暴力,可是奶奶年事已高,并没有照顾她几年就撒手人寰,那一刻,被父母抛弃时的孤独感重新向她压了过来,那种感觉甚至比上一次来的还要强烈,因为彼时父母还安然于世,奶奶却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此时百里皎月已经成年,有了独自生活的能力,她并没有因为接连遭逢变故而变得堕落,相反,她自律得可怕,那时她半工半读,打工的快餐店和学校,就是她生活的两点一线。当然,也有心怀不轨的人提出过一些过分的要求,但都无一例外地被她冷着脸拒绝了。
百里皎月和丁放的相识就是在她打工的那家快餐店。当时百里皎月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正在擦桌子拖地准备关门下班,丁放突然一身血污地从门口冲了进来,然后二话不说就跪在了她的身前。此时店里只有百里皎月一个人,她被吓得不轻,正仓皇无措时,丁放说:“快关门。”
丁放此时已经被人打得几乎只剩出气不见进气,百里皎月也怕一会儿有人闯进来再给店里带来什么损失,她当机立断关灯锁门。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外面便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男孩们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声音,只是那些人出口的话实在肮脏得让人听不下去。从那些人夹杂着几句正常话的辱骂声中,百里皎月听出来此时趴在地上的这个男孩是因为出手帮了被外面那些人纠缠住的女孩才被打得这么惨的,她稍有忐忑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原来这人还是个热心肠。
后面的事发生的就很自然了,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容貌上乘,很快就走到了一起。百里皎月比丁放大两岁,再加上自身的家庭等因素,她一直有些自卑,起初这样的心理还不明显,可随着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百里皎月变得越来越患得患失。她开始天天看着丁放,只要他稍晚回家几分钟她便要哭闹一场,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对,平时状态好时,她不停地告诫自己要调整好心态,可每当丁放回来晚了,她便故态复萌。
时间久了,丁放终于受不了了,他想到了跟百里皎月分手,为此他接连失眠好几夜,每次做好决定要说出口时,翻身却看见了月色下她并不安稳的睡颜,丁放又心软了,他默默地把她抱在怀里,告诉自己要好好对她,这个女人把她能给的一切都给了自己,自己不能辜负她。
后来,两人也好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丁放推掉了所有能推的、不能推的邀约,可即便如此,只要他迈出房门,百里皎月便又开始哭闹起来。多日来积压在胸口的烦闷终于爆发了。一天,当丁放要出门,而百里皎月又在一边擦眼泪时,丁放砸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
百里皎月愣愣地坐在沙发上,脸上还挂着泪痕,却连哭泣都忘记了,她看着丁放发疯似的在屋里翻找着能搬动的一切东西。
最后怒火平息时,屋里已经是满地狼藉,百里皎月纤细的脚踝被碎裂的电视屏幕划伤,鲜血已经干涸。丁放虚脱般拖着步子走到百里皎月跟前,抬手揽住她的后颈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两人额头相抵,百里皎月眼中依然惊魂未定,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丁放的心如抽搐一般疼,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动脉,良久,他说:“宝宝,我们分手吧,对不起。”
这是百里皎月第三次被抛弃,她本来应该习惯了不停地被抛弃的,可是这次疼痛的感觉来得比以往还要强烈,就好像山洪过境,将她身上所有的感觉在一瞬间全部吞噬。
“你说什么?”她愣愣地问。
丁放知道她听清楚了,所以并没有重复,他缓缓放开了百里皎月,利落地转身离开。
至于他离开后百里皎月又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跟周时哉相识的,丁放不得而知,只是再重逢后,她已经挽着别人的手了。
再见到百里皎月,淮元看着她的视线里多了些审视,如果不是丁放说她曾患有抑郁症,她是真的看不出眼前这个总是笑意盈盈的姑娘曾生活得那样狼狈。
“谢谢你啊淮元,我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人陪我给我出主意的。”百里皎月真挚地向淮元道谢,并从厨房里端出了一个做工精致的小盒子,“这是我刚做的蛋糕,听徐子一说你喜欢吃甜食,你尝尝看,如果好吃的话,我再做一些。”
淮元忙起身接过小盒子,心中眼中满是盒子里的蛋糕,自然没注意百里皎月的话,她不客气地拈起一块蔓越莓口味的马卡龙放进嘴里。
“好吃吗?”
百里皎月期待地看着淮元,之前她做给周时哉吃,他只会说好吃,弄得她都不确定是真的好吃还是周时哉在敷衍她了。
淮元一阵猛点头:“好吃!”说完又怕百里皎月不信,道,“能麻烦你有空再帮我做一盒吗?我再带给朋友们尝尝。”
肯定一个人的厨艺,自然是吃光她做的所有东西并且最好再打包一份,这样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果不其然,百里皎月听完淮元的话,笑得眼睛真的像一轮皎月了。
“好好好,还有几个在烤箱里烤着呢,一会儿你看看够不够,不够我再做。”
徐子一到时,两个女人正坐在桌前研究着甜点,连屋里多了两个大男人都不知道。
周时哉在一旁咂舌:“要不说女人多了就是一台戏呢,古人诚不欺人啊。”
淮元最先发现周时哉带着徐子一进屋,她原本是随意靠坐在沙发里,见到徐子一后,突然挺直了身板,整个人拘谨得就像幼儿园的孩子看见老师进屋一样。徐子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你来了。”百里皎月跟徐子一打了声招呼。
徐子一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在淮元身边坐下,问:“什么时候来的?”
淮元不动声色地朝百里皎月那边靠了一下:“来了有一会儿了。”
周时哉实在看不下去屋里这突然变得尴尬的气氛,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这个天老大他老二的兄弟会对淮元如此束手无策了,这个女人简直是话题终结者。
周时哉走过去把百里皎月揽在怀里:“媳妇,收拾完了吗?咱们几点出发?”
百里皎月也发现了淮元的不自在,她嗔怪地看了一眼周时哉,小声嘀咕道:“你非把他叫来干什么,连我都觉得奇怪。”
周时哉觉得自己真是夹在中间,两头都不是人,干脆也就不说话了。
四人驱车直奔原先订好的酒店,这家酒店是徐子一和淮元结婚时的那家,淮元故地重游,一时也说不上心里的感受。酒店的经理自然是认识徐子一和周时哉的,听说两人来了之后,忙放下手里的活跑到门口接待,他并不知道徐子一已经和淮元离婚的事,仍然一口一个徐太太叫得起劲。徐子一对于他这样的称呼当然是持默认态度,他甚至还想鼓励对方叫得更大声点。
当年徐子一和淮元的婚礼,现场都是徐子一亲自布置的,直到今天淮元也不知道徐子一怎么会有那个耐心来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跟进。不得不说,徐子一这人品味不错,他亲手布置出来的现场,连婚礼现场设计的专业人士都自叹弗如,所以今天的重任自然又落到了他的肩上。
等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几人从酒店出来,准备去商贸大厦吃午饭。因为是徐子一开车,淮元自然地被推到了副驾驶的位置,还没等上车,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就在几人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
“淮元?”
徐子一下意识地回头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站在马路边上跟淮元挥手打招呼。
淮元有些头疼,什么时候遇见同事不好,偏偏她跟徐子一从酒店出来被人撞个正着。同事自然是看到了徐子一,所以跟淮元说话时,视线中多了些审视。
“真的是你呀,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她视线有意无意地朝徐子一瞟,“你在这干什么呢?”
“我陪朋友来看看婚礼现场。”淮元避重就轻,很快转移了话题:“你过来逛街?”
两人平时不算太熟,淮元又不是那种喜欢跟人聊天的人,所以两三句话她就结束了话题。
“那你先逛,我这边还有点事,我们上班见面再聊。”
同事满口应下,等徐子一的车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立马翻出一个微信群,这个群里是配制所里跟她关系不错的几个人,她把刚才看见徐子一和淮元在一起的事跟大家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
“所以我说啊,现在的小姑娘可是不简单,能当上hr的人肯定是大有来路。”
“那上次,人家领导来的时候不是直奔她那屋去了吗,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对啊对啊,还有接待参观团的那次,你们仔细想想,是不是越想越觉得明显。”
“可是我记得他们都各自有男女朋友的吧?就那个六部的hr,我以为那个才是徐子一的女朋友。”
“你懂什么,现在的人啊,男女关系不都这么混乱吗,说不定这两人是共享男友呢,人家都不在意,你在这操什么心。”
托了这帮七嘴八舌的女人的福,淮元再上班之后,大家看她的眼神明显高深起来,有时几人明明坐在一边聊得热闹,一转头看见淮元过来了,立马作鸟兽散。淮元早已经看透了有些人的嘴脸,也没往心里去。
转眼就是去技能鉴定站报道的日子,淮元搭着丁放的顺风车,两人到得很早。丁放帮淮元办理了宿舍入住手续,为了防止上次跟林殊窈同寝的事情再次发生,丁放给她要了个单间,里面带独立卫生间浴室,这样条件的宿舍在鉴定站里是重金难求的。
把一切打点妥当后,坐在教室里等着老师过来上课的时候,淮元觉得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上大学的时候。屋外阳光正暖,透过窗子洒在地上,连黑板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人还没到齐,淮元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小憩,没过一会儿,脚步声渐渐多了起来,教室门被人打开,淮元回头一看,正见林殊窈抱着试题集从门外进来。不过是月余没见,林殊窈整个人瘦了一圈,虽然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苗条,但是林殊窈看起来却不太开心。
两人没说话,林殊窈挑了个离淮元最远的位置坐了下去,这让淮元感到些奇怪,要是换作以前,她是恨不得坐在自己大腿边恶心自己的。她把这情况跟丁放说了一下,丁放进教室之后,特意打量了一下林殊窈,最后视线落在淮元身上,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
这一幕被坐在角落的一个男人拍了下来,原本这只是丁放和淮元之间一个确认的眼神,但在镜头里看起来就有些暧昧不清了。
徐子一“啪”的一声把手机摔在地上,吓得周时哉一个箭步蹿到了一边的椅子里。
“你又怎么了?”
这段时间徐子一的脾气反复无常,一如当年跟淮元在一起之前的那段日子。
这是徐子一今年摔坏的第四部手机,连周时哉都觉得心疼:“我说你能不能别有事没事就摔东西,你要摔你去摔别人的啊,你怎么总是摔自己的。”
他叹着气把屏幕已经碎成雪花的手机捡了起来,一边咂舌一边努力分辨着屏幕上的照片,等看清楚上面的画面之后,周时哉惊呼道:“可以啊老徐,人手都安插到鉴定站去了?”
徐子一没理他,直接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出去。
“这三个月重点检查后线单位,尤其是技能鉴定站的消防安全问题。”
周时哉闻言不禁咽了下口水,这世上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徐子一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人啊。
“你没事做?”徐子一放下电话,显然余怒未消,他又把矛头转向了周时哉,“没事做多去现场转转,别总杵在我这儿。”
“我今天跟你说话都没超过十句,你不能拿我撒气啊。”周时哉哀号,“你媳妇惹你了你找她算账去啊,据说这次去考证的小男生可多了,现在不是流行什么小狼狗小奶狗之类的吗?这时候你再不看着点,你这条风烛残年的老狗可就真被淘汰了啊。”
徐子一直接一拳把人给打出了门外,关上门后,他有些忌讳刚才周时哉说的话,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技能鉴定站走一趟。
十一点十五分,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下课。
淮元收拾着桌面上的文具书本,丁放用手臂内侧夹着书走到她的桌边:“中午食堂有麻辣烫,你要来一碗失去了灵魂的清汤麻辣烫吗?”
这会儿大家都还没走,见丁放跟淮元说话,有些年纪小的女生便笑嘻嘻地凑过来:“老师跟淮姐认识?”
丁放起了逗弄的心思,朝人挤眉弄眼道:“当然,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我们的关系很不一般。”
淮元理书时重重把书朝桌子上砸了一下,丁放立马噤声,小女生见状笑着跑开了。
出了门,小女生就跟自己同届参加工作的朋友挤眉弄眼:“怎么样,我刚才没说错吧,丁老师跟淮姐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这个年纪的小女生思想还不太成熟,因为刚刚步出校园,满脑袋都是天真烂漫的想法,幻想着任何一场甜蜜的恋爱降临在自己身上或者自己的周围。
“哇!真的吗?两个人看起来也是很般配的样子。”
几个小女生叽叽喳喳边走边说,与在鉴定站领导陪同下检查安全工作的徐子一擦肩而过。
徐子一此时正在听领导的汇报,他极快地捕捉到“丁放”“淮”等字眼,当下就把这几个字与丁放和淮元挂上了钩。站长依旧在一边尽职尽责地汇报着,几人凑巧走到教室外面,透过清亮的玻璃,徐子一看到了丁放正笑嘻嘻地跟淮元说话,也不知道是说到了什么地方,淮元直接把书砸到了他的身上。
“我们去那边转转。”助理发现了徐子一的不对劲,他主动开口把还在滔滔不绝做着汇报的站长给请到了另一边。
“呃……”站长反应不及,还在看着徐子一,似是没听清楚助理的话,“您说什么?”
“我说我们再去那边转转。”助理说完,不管站长是否听懂了,直接转身离开。
刚才还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只剩下徐子一孤零零地站在教室外看着淮元与丁放在屋里打闹,其实他心里也清楚淮元不可能会跟丁放发生什么,他之所以对丁放有所顾忌,是因为在淮元最难过的时候,都是丁放陪在她身边。
很快,两人并肩从楼里走了出来,徐子一下意识躲到了旁边的绿化带里。很快,淮元走到了徐子一的身边,徐子一忙转身背对着两人,一手揪着树叶,淮元只当他是园林工人,也没太在意,扫了一眼就直接离开。
等她走开了一段距离,徐子一这才长腿一迈从绿化带里跨了出来,刚才他行动匆忙,这会儿头上身上沾的全是枯叶。徐子一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悄悄跟在两人身后,这才发现淮元今天穿了一件露肩的衣服和一条几乎露出了整条大腿的破洞牛仔裤,那雪白的肩头和大腿在太阳的照射下格外显眼。
这次来技能鉴定站培训的不只有女人,男人也占了多半,随随便便走在路上也能遇上不少。淮元皮肤白皙光洁,锁骨分明的肩和又细又长的大腿自然成了男人们视线的焦点。徐子一觉得气血翻涌,他甚至想冲过去把那些男人的眼珠挖出来。
这样的天她都不觉得冷吗?徐子一忍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他走到一边给淮元打了个电话。
响了很久,那边才想起来淮元平静的声音:“喂?”
“今天降温了。”徐子一没头没脑地开了个头。
“什么?”果然,淮元没听懂他的意思。
“今天降温了,你有没有多穿点衣服?”
男人们粘在淮元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徐子一见状嗓子眼直发紧,他真怕自己一个没控制住就把那些男人都给解决掉了。
“嗯。”淮元冷淡地应了一声,“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
徐子一想了想,说:“公司安排我们从今天开始查后线单位的消防安全,我抽签抽到技能鉴定站,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去培训?”
淮元想冷笑,那这个巧合可真是太巧了,连电视剧都不敢演的那种巧。别人不了解徐子一,她还不了解?他既然这么说,那必然是人已经到了这里并且看到自己了。
淮元左右看了一圈,没发现徐子一的身影,她直接问:“你在哪呢?”
徐子一:“我刚到大门口,你在哪?我去找你。”
徐子一的话音刚落,他的助理就跟技能鉴定站的站长从器材楼走了出来,迎面跟淮元撞了个正着。
助理一愣,然后跟淮元颔首:“来培训?”
淮元应了一声,然后装作不经意道:“徐总监让我告诉您,他在刚才分开的地方等您。”
助理:“好的,我这就去教室找他。”
此时电话还没挂,徐子一听到了那边的对话,觉得太阳穴有些疼,他烦躁地揉了几下,不等淮元再说话就挂断了电话,他以前怎么没发现淮元是这么聪明的女人?
很快,徐子一和淮元就在食堂“偶遇”了,丁放端了麻辣烫过来,刚要坐在淮元身边,就被徐子一轻飘飘地看了一眼,他端着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你不坐下在等什么呢?”淮元没好气地拉了他一下,然后问徐子一,“你们怎么没出去吃?”
“来检查这边的天然气安全,正好赶上饭点,就顺便吃些。”徐子一自然地坐在淮元的另一边,他的饭菜已经打好,跟丁放一样,也是麻辣烫,那汤头红得好像一片辣椒海。
淮元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你吃这么辣,胃能受得住吗?”
徐子一虽然爱吃辣,但是矛盾的是他的肠胃并不好,所以后来两人结婚之后,她一直在控制他的辣椒摄入量,不然每次他都要吃止痛药才能缓解胃痛。
“没关系,很久没吃辣了,偶尔吃一下也无妨。”徐子一说着就要动筷。
淮元直接把他的碗端了过来,然后把丁放面前的那份正常辣的麻辣烫推到他跟前:“你吃这份吧。”
丁放一头问号:“你什么意思?他不能吃辣我就可以吗?”
淮元斜了他一眼,徐子一心里正得意的时候,听见她说:“上学那会儿那炸肉段硬得跟石头似的,你也没少吃,还给我表演了喝辣椒水,你忘了?”
丁放想跳起来把桌子掀了,他说:“那时候是想追你,你要知道一个男人要是想追你,你让他表演吃屎都可以,你怎么就当真了?”
徐子一还没来得及扬起的笑脸又垮了下去,这两个人过去的交集实在太多,他不喜欢丁放和淮元在一起还因为他们的世界总是没有他立足的地方。
“算了,我再去打一份。”徐子一拿回自己的碗,起身时不当心被椅子脚绊了一下,手一歪,那碗里的汤正好洒在了淮元的身上和裤子上,但巧的是,这些汤很有默契地避开了淮元裸露在外面的皮肤。
“抱歉。”徐子一看着淮元的衣服,“你好像得换一身衣服了。”
淮元笑了一下,气定神闲地从包里翻出纸巾,一边擦一边向徐子一道:“没有关系,我带了好多套这样的衣服,一会儿回去换一身就行了。”
徐子一:“……”
“小丁啊,你跟公司的徐总监认识吗?”
第一天培训刚结束,站长就把丁放叫到了办公室。
“不太熟。”丁放摇了摇头,“怎么了,站长?”
站长叹气:“今天他说公司的审计组要来咱们这边检查资料台账,如果你跟他熟的话,能不能向他打听打听情况呢?”
审计组检查起台账来那可谓是事无巨细,连几分钱的东西他们都能给你找出差错来,偏偏你又不能得罪他们,所以谁被审计组抽到就算谁倒了霉,不死也得脱层皮。
丁放一听,感觉这事涉及了自己的利益,当机立断跟站长拍胸脯道:“我有个朋友跟徐总监熟,我这就去问问她,看能不能给咱们通融一下。”
“你们这里的台账有问题?”
淮元在听明白丁放的来意之后,明显不准备答应他。
“就审计组那种查法,谁的台账能没问题?”丁放坐在淮元的桌面上,一条长腿支在地上,“我听你这口气是想见死不救?那咱俩就同归于尽吧。”
淮元懒得理他,收拾了书本就要走,丁放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回座位上。他说:“我这是在给你创造机会,我原本想着我就娶了你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但是现在审计组又让我重拾了活下去的勇气,所以我决定把这个机会还给徐子一,反正他愿意受虐。”
“滚开。”淮元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丁放,因为动作过大,丁放整个人向地上倒去,他下意识地扯住了淮元的手,淮元没防备,两人摔到了一起。
丁放还算有些良心,落地时用手护住了淮元的头,这才使淮元免去了被摔傻的风险。
“你到底是不是个女人啊?”丁放被摔得龇牙咧嘴,此时捂着手腕正要再说些什么,余光突然看见徐子一手插在裤袋里,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他暗骂了声娘,顾不得疼痛,火速从地上爬了起来,还顺便把淮元拽了起来。淮元见他面色十分严肃,不由得顺着他的视线朝门口看去,这一看,顿时觉得有些心虚。
徐子一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丁放还惦记着自己那点事,便推着淮元,催促道:“你赶紧去啊兄弟,我们全鉴定站员工的工资都掌握在你手里了。”
淮元来不及多想,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
“徐子一。”她很少叫他的名字,即便是过去的那些年叫出口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仿佛他的名字携带病毒一般。
徐子一像是有意在等着什么,所以并没有走得很快,在听到淮元叫自己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只是没有回头。
“你要去吃饭吗?”淮元小跑几步跟上他的步伐,没话找话。
“嗯。”徐子一的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有那么一瞬间,淮元觉得她身处当年的大学校园里,厚脸皮地拦住徐子一的去路,问他是不是要去吃饭,如果对方答“是”,她便会说“那一起啊。”
“一起去吗?”淮元鼓起了勇气。
徐子一:“嗯。”
“我听说审计组要来这边检查资料台账?”
落座之后,淮元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向徐子一打探消息。
徐子一原本是想给淮元夹菜,听她这么一问,筷子半路转了个弯,最后菜放在了他自己的碗里,他看了眼淮元,明知故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淮元觉得这个回答有些难以启齿,她忸怩了好一会儿才说:“就是……能不能请你……”
“不能。”徐子一没等淮元说完话,直接冷着脸拒绝了她。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淮元瞠目结舌。
徐子一看着她的深v蕾丝袖小衫,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疙瘩:“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如果你还是穿成这样,那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淮元听出来了,说来说去徐子一还是觉得自己的衣服有些碍眼,她说:“我穿什么是我的自由,谁都没有权力干涉。”
“审计组要查哪,要怎么查,是他们的自由,我也没有权力干涉。”徐子一刚才看见丁放压在淮元的身上,那画面一直在他的脑海回放,他一肚子的邪火没地方发泄,这会儿跟淮元说起话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他说完,连饭也没吃,直接起身走人。
此时正是饭点,大家都已经下课,有人陆陆续续地朝食堂里走。经过几天的相处,大家彼此都熟悉了不少,进来时都面带笑容,与同伴说着自己通过各种途径知道的趣事。
走了没两步,有人吸了两下鼻子,说:“我怎么闻到一股煤气味。”
这话成功地使徐子一停住了向外走的脚步,他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力排众人就朝灶间跑。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突兀地响起在点火间,紧接着是冲天的火球在瞬间燃起,徐子一刚跑到一半,就被一阵巨大的气浪给震飞了起来。
食堂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然后大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突然就像触底反弹的弹簧,尖叫声瞬间沸反盈天。火海已经从点火间火速蔓延开来,滔天的火光好似一条红蛇,凶猛地朝人们吞噬而来。
“徐子一!”淮元身上的汗毛根根竖立,她艰难地推搡着只顾着逃命的众人,朝点火间的方向跑。
巨大的人流将她向外挤,她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拼命从人群中挤出了一道夹缝。
徐子一躺在地上,一头一脸的血,左手更是血肉模糊,此时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已经陷入了昏迷。大家都已经慌了阵脚,眼中早已没了焦点,只有前方的光亮才是她们的目标,谁都没有注意脚下。不时有人踩在徐子一的身上,淮元气得浑身发抖,她艰难地把徐子一从地上拉起来,然后覆上自己的背。
徐子一本就高大,再加上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宛如一根浸了水的木头,淮元试了几次,发现根本没办法背起他,不得已,她只好勾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拖。
一阵阵浓郁的黑烟不断从食堂方向窜上天际,技能鉴定站的站长一边让本部工作人员灭火,一边拨打了消防电话。
丁放听到巨响之后,第一时间从教室里冲了出去,此时食堂外面已经围满了同事,他赶忙给淮元打了个电话,那边一直没人接,他暗叫不好,拿起一块湿毛巾拎着灭火毯就冲到了里面。
“丁放你干什么!别进去!”站长看见丁放往里冲,上前把他拦腰抱住。
“我朋友还在里面。”丁放急得眼底猩红,他年轻力壮,略一使力就轻松挣开了束缚,“你们在这等消防,我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食堂的玻璃和门早已经被震碎,里面浓烟滚滚,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况。
“淮元!”丁放不过是稍微将毛巾拿开了一下,立马觉得刺鼻的气味让他有些头昏脑涨。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二次爆炸,丁放紧张得额角冷汗直流。
一阵瓷器的破碎声突然从他的右后方传了过来,他听到声响连忙折回去找,这才在角落里看见了已经陷入半昏迷的淮元。她的手里是被强行扯下的布窗帘,身边是倒扣的汤盆,这会儿依旧湿答答淌着水的窗帘被她紧紧地捂在徐子一的口鼻处,想来是她情急之下才想到这样的方法。
丁放深吸一口气,然后将毛巾缠在手上,他敲碎了两人身后那本来就已经七零八落的玻璃碎片,直接举起淮元把她扔了出去,然后才弯腰扛起徐子一飞快地向食堂外面跑。
正要推门,又是一阵爆炸声从身后传来,丁放被气浪顶出了好几米,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门外的地上。
消防战士很快赶了过来,那一阵阵消防车特有的鸣笛声安抚了大家异常急躁的心。
火势很快得到了控制,此时食堂已经烧得只剩下空架子,现场一片狼藉,消防战士冲进去屋里搜救时,里面已经无人生还,入目处全都是灰烬,分不清哪些是人身上的,哪些是其他物品的。
此次爆炸事故的发生原因是天然气泄漏,食堂的五位炊事员当场死亡,其余人员有不同程度的受伤,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徐子一和淮元,徐子一的左手已经焦黑到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头部也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受到重创,整个人毫无意识;而淮元身上虽然没有伤,却因为救徐子一而延误了自己的逃生时机,导致她一氧化碳中毒陷入了深度昏迷。
徐子一和淮元被救出来后,立即被送往医院抢救。
意识一直是昏昏沉沉的,淮元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想动动手指,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脑中一片空白,具体发生什么事她已经不太能记起来,她只记得徐子一浑身血淋淋地躺在自己的怀里,整个人安静得不像话。
鼻前有东西罩住了空气,她烦躁地想伸手去摘,忽然听到耳边有人惊喜道:“元元?你醒了?”
淮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发出了一声闷哼,元春见状直接按了呼唤铃招来了大夫。
迷迷糊糊中看见有几道白色的身影在自己的床前晃,她身上无力,连睁眼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世界似乎变成了一道缝隙,她想问问医生徐子一的情况,努力了好几次都张不开嘴,她累极了,头一偏又沉沉睡了过去。
“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期,只是依然乏力,毕竟一周都没有进食,让她醒来后好好休息,再观察几天,不出什么意外,下周就可以出院了。”
元春听医生这么说,才松了口气。
淮元真正转醒已经是第二天傍晚,此时窗外余晖覆盖在大地上,窗户没关严,鼎沸的人声和车流声透过窗户飘了进来。医院的门口和小花园里坐着不少穿病号服的人,大家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并没有因为这世界上每几秒钟就会发生好几起意外事件而受到任何影响。
短暂的麻木过后,淮元觉得浑身酸疼,她动了一下头,恍惚中好像听到回响。
“醒了?”
丁放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淮元被吓了一跳,一旁的心跳监测仪上线条起伏很大。
“抱歉抱歉。”丁放见状赶忙道歉,“姑奶奶你还记得我吧?”
淮元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脱口问:“徐子一呢?他在哪?”
丁放明显松了口气,这几天他一直担心淮元会不会因为中毒而导致智障,现在看她还记得徐子一,那就是智商依然在线。
“他在楼上icu呢。”
提起徐子一,丁放的视线有些闪躲,淮元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因为用力过猛,她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又重重地摔了回去。
“哎哎哎,我说你悠着点啊,你这脑袋现在金贵着呢。”丁放赶紧扑过去把枕头摆正。
“他怎么了?”淮元顾不得头疼,语气焦急。
丁放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他的左手被烧伤了,现在有些感染,不确定能不能保住,现在医生们都在想办法。”
“那他人怎么样?”
“人没太大事,你不是给他捂住窗帘了吗?”提起这事,丁放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淮元,“就是你当时捂得太紧了,他差点被你闷死,不过问题不大。”
淮元这才松了口气:“那我现在能见他吗?”
“我刚从上面下来,这会儿已经过了他的探视时间了,你还是明天去看他吧。”
淮元心里着急,自然无法安然地等到第二天的探视时间才去看徐子一,等到晚上,她简单喝了些粥,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就想去楼上转转,到了楼上才发现一整层楼都被徐家封锁了,电梯不通那层楼,连安全通道门口都守着人。
这会儿徐家人都没在,淮元的手机又已经丢了,安保人员不认识她,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肯放行。淮元碰了一鼻子灰,终于放弃了。
一夜的时间对于淮元来说难熬得就像尿急时候在等厕所,她几乎是一夜都没合眼,就在楼梯口守着,直到天亮时分,有医生上去查看徐子一的情况,淮元这才得以跟着去icu。
医生禁止任何人出入,淮元只能隔着玻璃看徐子一,他倒是早已经转醒,这会儿正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淮元朝他挥了下手,徐子一余光发现了窗外的情况,不由得朝那边瞥了一眼,在见到淮元时,这段时间一直紧皱的眉头突然之间放松开来。
淮元鼻尖一酸,她正要问问徐子一还疼不疼,突然见徐子一飞快地整理好了表情,然后一脸冷淡地转过了头。淮元一愣,不知道他在闹什么脾气,一直举着的手也忘了放下。
过了会儿,医生拉上了窗帘,然后从屋里走出来,看见淮元之后,说:“他说不想见你。”
“什么?”淮元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先离开吧,徐先生说不想看见你。”医生说完可能也觉得有些尴尬,又生硬地补充道,“他可能心情不太好,他说什么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徐子一这人向来是说到做到的,他说不想看见淮元,从那刻起,淮元就真的再也没见到过他,甚至连他的消息都得不到。
淮元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他踩在了脚下,虽然觉得难堪,可又觉得她不能跟一个病人一般见识。她想了想,拨打了徐岚的手机号码,那边很快接通,淮元叫了一声“姑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岚听出是淮元的声音,语气不再像刚才那样公式化,她高兴道:“元元你醒了?我之前去的那几次你都在睡觉,我也没敢吵你,我现在就过去。”
徐岚很快赶了过来,她顺路买了许多吃的,一进病房就拉住了淮元的手,眼中显出几分心疼来:“元元,谢谢你,要不是你,阿一这命可能就没了。”
在淮元昏迷的这段日子里,徐家人每天都来探望,直到她转醒的前一天,徐建斌和秦耘被派往外地出差考察,这才委托徐岚时刻留意着淮元这边的情况,一旦有什么需求,就立马联系他们。
“姑姑,徐子一他的手……”
冷静下来后,淮元想到了徐子一突然对她冷淡的原因,或许他是觉得他残废了之后就配不起淮元了。
提到了这事,徐岚的眼中也有些忧色:“现在还不敢贸然给他手术,国外那边的医生也联系好了,如果三天内这边还不能确定他是否能动手术,我们就把他送到国外去,这手是必须要保住的,不然我担心那小兔崽子受不了这打击。”
这完全符合徐子一的风格,他那么力求完美的一个人,怎么会允许自己出现一丝不完美。
“能保住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万一……”淮元觉得有些话她说不出口,虽然她想即便徐子一失去了左手也没什么,她不会因为这事就看低他,他也不会因为失去了左手就不是徐子一,可毕竟不是她自己面临着这样的情况,她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合适。
“不,必须要保住,这不是保他的手,是在保他的命。”
是啊,像徐子一那么骄傲的人,如果让他失去了左手,恐怕他会因此一蹶不振吧。
淮元深深叹了口气:“我去见过他了,但是他现在不想见我。”
徐岚自然知道徐子一心里那些难以启齿的想法,一个一直放在他心尖上的人,突然让她看见不完美的自己,那小兔崽子一定接受不了这样的情况,他自尊心强,担心从淮元的视线里看到同情或者是厌恶,所以干脆从根源处杜绝与她接触的机会。
“这段时间先让他静一静,有什么事我们随时联络。”
技能鉴定站的爆炸事件并没有因淮元和徐子一的相继住院而不了了之。这次事故重大,从上到下所有领导都难逃干系,为此公司罢免了技能鉴定站的站长,因为这所技能鉴定站归属六部,所以部里的主任也被连降了三级。
站所的部分地点要重建,但这并没有影响前来考证的同学的学习进度。
这天,林殊窈特意早来了一会儿,她进屋时丁放正在黑板上写着什么,听到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一见是她,又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回去。
“学长,徐子一他们怎么样了?”
林殊窈假装没看见丁放的冷脸,凑上前去问。其实开口时她心中也有些忐忑,她知道丁放不喜欢自己,又因为不确定他知不知道上次订花的事是她一手导演的而感到心虚。
“我怎么知道?”丁放头也没回,声音冷到令人汗毛竖立。
林殊窈咬着嘴唇,如果不是她现在见不到徐子一,她也不想拉下脸来问丁放。这段时间赵玟的公司好像遇到了些问题,赵玟曾隐晦地跟她提过徐子一,想让她帮忙探一探徐家的口风,可是现在她连人都见不到,这让她从哪下手?
“学长……”林殊窈放软了声音,正要再纠缠一下。
丁放突然把手里的课本重重砸在桌子上:“有完没完?说了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此时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进教室,大家都被丁放这毫不留情的呵斥给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实在太洪亮,余音激荡在走廊里,久久不绝。
林殊窈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脸就涨得像猪肝色。不明所以的大家都极度安静,可林殊窈却总觉得他们在她的背后窃窃私语,正在暗地里看她的笑话。
林殊窈恨恨地瞪着丁放,丁放浑然未觉似的,他一边拍着手上的粉笔灰一边微抬着下颌问林殊窈:“你看什么?”说完又偏头看了下站在后门处不敢靠前的其他人,“你们进来上课,不用理她。”
林殊窈再怎么厚颜无耻,终究也只是个姑娘,丁放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的尊严踩在脚下,林殊窈觉得自己的颜面荡然无存,当下转头跑出了教室。她连课也不上了,直接开车回了家。
家里没人,与往常一样,净且静,并且依旧冷冰冰。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张全家福,与其他照片不同的是,这张全家福是黑白的。上面一共有四口人,一对年轻的父母以及一双可爱的双胞胎女孩,两个女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左边的那个稍稍歪着头,吐着舌头正在做鬼脸,而另一个则是静静地盯着镜头,嘴边的笑意若有似无。
林殊窈走到全家福跟前,抬手摸着镜框,那神情好像她在摸的是一具鲜活的身体。
照片里右边的小女孩是林殊窈的妹妹,叫林殊绾,照这张照片时,正是两人五岁的生日,遗憾的是,她妹妹的生命永远定格在这一年。
林殊窈抚摸着镜框,双眼渐渐失焦,突然,她抓起镜框狠狠地摔在地上,那镜框玻璃顿时四分五裂,连同照片里小女孩的脸也变得扭曲起来。
在她们五岁生日那年,家里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原因是她的父亲在家里抽烟,直接将未熄灭的烟头扔在了垃圾桶里,当时赵玟的公司刚刚起步,陪林殊窈和林殊绾过完生日,两口子就急急忙忙赶回了公司。
中午过后,天气炎热,林殊窈和林殊绾回到房间里睡觉,不多时,一股刺鼻的气味从客厅飘了进来,林殊绾最先闻到了味道,她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厨房,此时厨房已经燃烧了起来,林殊绾没来得及去叫醒林殊窈便被这浓郁的烟味给呛晕了。
左邻右舍有的邻居午饭过后坐在树下乘凉,一抬头看见滚滚的黑烟从阳台的窗户里往外冒,当下拨通了火警电话。消防战士来的时候,林殊窈正躲在衣柜里哭,等被人找到的时候,屋子里的情况已经十分惨烈,原本雪白的墙顶已经是漆黑一片,家具等一应东西也被烧成了灰烬。消防人员抱起林殊窈就往外冲,冲到一半听到楼下喊这家有两个女儿。
屋里的火情还没得到有效控制,如果此时他们再折返回去,谁都不确定会发生什么。消防战士自然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生命,他准备把林殊窈放下冲进去救林殊绾。强烈的逃生意识让林殊窈紧紧拉住消防员死活不肯松手,她哭得撕心裂肺,拼命喊道:“叔叔,里面没人了,我妹妹已经跑了。”
消防战士没有办法,只好叫来另一个同事,让他进去找人,就在耽误的这几秒钟时间里,屋里发生了二次爆炸,几个人被气浪冲下了楼梯。林殊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人便失去了意识。
林殊窈从当年那场火灾中清醒过来,她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牺牲任何东西,包括她的妹妹,只是这么多年,她依然是心虚的,无关愧疚,只是担心自己当年的言辞被传出去,如果这事被赵玟知道,她应该会跟自己断绝母女关系吧,毕竟她最疼爱的是林殊绾。
晚上,赵玟难得回来得早。在厨房看见做饭的林殊窈后,她有些意外。
“今天怎么在家?我之前听你说是去培训了。”
林殊窈对赵玟笑了一下:“今天的课不多,在那实践之后就回来了。”说完她利落地把饭和菜端上了桌,“妈,公司的问题怎么样?解决了吗?”
一提到这事,赵玟头疼地揉着眉心:“没有,徐岚现在要撤资,董事会闹得厉害,对了,你见到徐子一了吗?”
林殊窈摇头:“他住院之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
赵玟这些年对自己说过的最多的话就是有关徐家的,有时候林殊窈都在想,如果不是她跟徐子一认识,是不是赵玟连话都不会跟她说。
果不其然,见林殊窈说跟徐子一没有了联系,赵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这几天也去医院转了转,也是没见到人,徐家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你之前不是说跟徐子一关系很好吗?怎么现在连你也见不到他。”
林殊窈攥紧了拳,片刻后又缓缓放松:“他伤得有些严重,这几天都被隔离起来了,等过段时间他拿到了手机就好了。”
赵玟叹了口气:“好,这事你上点心,总要弄清楚为什么徐岚那边临时变卦,我这边订单都已经接了,她却要撤资,也太不厚道了。”
赵玟口中很不厚道的徐岚这会儿正坐在徐子一的病床边上。
“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要把人追回来,人家现在想见你,你又在这躲着。”
不管徐岚说什么,徐子一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徐岚起身一脚踢翻了凳子,她指着徐子一说:“对,你就给老娘好好在这躲好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元元让她不要惦记你了,反正你们也离婚了,明天我就给她介绍个男朋友,你就看着吧。”
徐家人的脾气都倔,徐岚说完就转身出了门,徐子一这才缓缓眨了眨眼,仿佛神思刚刚归位,他试着去动左手,那边毫无知觉,就好像一块生肉被生硬地安在了他的手腕上,无论如何也没法跟他的身体融合,他无法支配它。
徐子一烦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紧接着一把拽下了手背上的针管。他已经闷在这个病房里太多天,烦得已经快失去理智了。屋里的人都被他赶了出去,连同门口的保镖也不能幸免。他大力推开病房的窗户,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窗外月色正好,稀疏的星光绕在周围,徐子一突然想抽烟,可翻遍全身却找不到烟盒。他气得一拳砸在窗户上,除了钻心的疼痛外,再无任何情绪的回应。
恍惚中,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徐子一心猛然一跳,他循声向下看,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淮元正仰望过来的视线。
“徐子一。”她平静地叫了他一声,语气里丝毫没有对于他这几天视而不见的不满。
徐子一身子一僵,右手蓦然紧紧抓住窗台边沿,他强迫自己冷着脸看淮元,两人的距离并不远,他知道她能看到。
“你还好吗?”淮元无视他故作的淡漠,继续问。
徐子一的眼眶突然发酸,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淮元瘦了不少,这会儿被夜风一吹,更显得弱不禁风。他想冲下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想亲吻她,浑身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让他这么做,但是他的理智拒绝了他的冲动。
他的左手能不能保住还是未知数,他怎么可以让她跟着一个残废?
徐子一冷着脸准备关上窗户,淮元被夜风呛得咳嗽了一声,她说:“你不需要躲着我,我明天就要出院了,以后我们可能也不会再遇见了,祝你一切都安好。”
徐子一的胸口突然变得空荡荡的,他甚至听到了寒风从那里呼啸而过的声音。手指的关节被他攥得咔咔作响,他仍然未置一语,关了窗闭了灯,刻骨的孤独侵蚀着他原本就脆弱的神经。
挺好的,这就是他想要的,真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