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到公司,汤一婉就知道昨天晚上萧南望背着她还做了什么。
所有编辑包括余薇的企业邮箱里,都收到了一封来自朱慧的邮件,标题是:我坦诚,我忏悔。
朱慧深刻忏悔,当初是她把策划发送给《il pasto》的编辑,导致公司信息外泄的。事发之后,她一直受到良心和道德的谴责,如今,她愿意坦白一切,主动承担后果宣布离职。
“什么!不是我!”虽然隔着一道门,但朱慧的声音还是从余薇的办公室穿透出来,大厅里的所有编辑都能听到朱慧近乎撕心裂肺的辩解,“我从来没有发给《il pasto》的编辑过!我也没有写过这封忏悔信!”
不知道余薇说了什么,就传来朱慧更大声的咆哮:“她汤一婉闯了大祸,没有勇气承担就使用卑劣的手段,入侵我的电脑,为了甩锅,还栽赃陷害我!”
这句话一传来,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汤一婉的身上,虽然略微掩饰,但是眼神里还是藏着些震惊、鄙视和恶心。
像是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能在如此短短时间内爬升得这么快,原来并不是出自她的实力和运气,而是她暗地里做了那些肮脏的,她们不屑一顾的手段。
像是总算想通,她们便恢复到以前对汤一婉的态度,也更加关心朱慧的结局。
朱慧始终不肯松口,也不肯承认,但是证据确凿,发送内容、发送日期、收件人姓名一一都对得上,岂容朱慧泪流满面的狡辩?
最终,朱慧颓丧地从办公室里走出,脸上精致的底妆早已混着睫毛膏、腮红变成一条条的痕迹,眼影在眼周晕染开,两个眼睛像是被人打了两拳一样,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朱慧。
朱慧几乎是用通红的双眼直接向汤一婉杀过来,汤一婉看清朱慧的口型在一字一顿地说着:你、故、意、陷、害、我、卑、鄙、小、人!
在这一秒,汤一婉完全相信她用三天的时间来处理这件事,还是让结局走向了最坏的道路。
汤一婉还在发愣,甚至担心朱慧会报复自己,余薇已经在扣扣上叫她去办公室一趟。
汤一婉进去之后,余薇单刀直入地说道:“虽然盗窃公司信息的事已经水落石出,但是并不代表这件事就可以完结。这一期的《il pasto》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它们没有加入明星或者网红元素,而且走的路线是偏西式,在共鸣感上要比我们弱很多,所以你的那个策划可以继续做,只是如今新版单单有这么一个主打就不够了,不够石破天惊。”
“总编是想……”汤一婉小心而迟疑地询问,哪怕心中已经有了个答案。
果然,余薇打开一支钢笔,一边埋头签字一边说:“已经不出世的月玲珑一直住在庸别山中,她的手中还有五道古方密菜食谱,因为一直未曝光过所以具有神秘感,之前也有一些同行杂志或者电视台的美食节目组去探寻过,都一无所获,我希望你能拿下她。”
月玲珑?就是那个御厨世家的月玲珑?曾掌过国宴、接待过总统、被最高领导人赞许的月玲珑?只在中国唯一一家六星级奢华度假酒店做了不足三个月主厨就辞职归隐山居的月玲珑?
据说她手头有不少食谱,但从不外传,曾有酒店老板想花数百万求一张,都被月玲珑直接拒绝。
倘若真的能讨来她的食谱,也足以在美食届引起一片大地震,也能奠定《原味》不可撼动的地位,更别提和《il pasto》区区一个有点类似的栏目了,只是……
这样的人物,她一个区区杂志责编怎么求得来。
可是余薇已经把签好的单子递了过来:“这是我已经批好的出差申请单,为期五天,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可以去庸别山了,抓紧时间。”然后又推来一张手绘的地图,“这是传说中月玲珑住的地方,不一定准确,但是你可以试试。”
汤一婉觉得太烫手山芋,迟迟没有回应,余薇有预料地笑了一下:“怎么,你不敢接?”
“总编,那么多人都去拜访探寻过,都没有成功,我怕我也……”面对这个堪比登天的大难题,一向勇往直前的汤一婉泄了气,有些喏喏地回。
“你不试怎么知道你不行?”余薇说得轻松而笃定,汤一婉却心里十万分地没底,余薇继续把申请单往汤一婉的方向推了推,“我相信你。”
见总编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汤一婉也不好再说什么,有那么多前辈都无功而返,就算她一无所获,想必余薇也不会大发雷霆,只是既然她接了,不管结果如何也一定会尽力的。
只是在出差之前,她必须得去食间一趟,向云韬请假几天,这也是她第一次庆幸有梁衫的存在,这样她就完全不用担心庭院的花木了。
于是,这大概是汤一婉住进食间以来,第一次在白天里回去。
小刘和梁衫见她回来,都很热情地迎上来,特别是梁衫,热情得有些不可思议,汤一婉虽然不知道原由,但还是报以微笑回应。
一阵客套过后,汤一婉单刀直入地问:“主掌人呢。”
“刚刚接待完一个异食癖患者,正在喝茶休息呢。”
“那我去找他。”
云韬见到汤一婉闯进来,一向面瘫的脸上居然泄露出一丝的诧异,挑了挑眉,心中了然地问道:“这次,你找我有什么事?”
汤一婉满脸堆起笑:“主掌人,我想请假去庸别山几天。”
“哦?”云韬往前倾了倾身子,难得地好奇了:“好端端的,你去庸别山干什么。”
“其实呢,”汤一婉一提起这个差事就觉得如烫手山芋,眉头一皱,低下头去,非常地有气无力,“我要去找月玲珑。”
“月玲珑?”云韬就更加好奇了,“你找她做什么?”
汤一婉只好把前后因果都细细说上一遍,云韬越听眉头就皱得越紧,没想到她曾遇到过这么多的难事,可是从来没有放弃也没有怨恨过,每次他看见她,都是元气微笑的。想到这里,心中不免一柔,略显亲和地多说了一句:“月玲珑?我倒是认识,上个月前还收到过她亲手种植采摘的香料。”
“认识?你居然认识月玲珑?”汤一婉双眼发亮,看着云韬就像是看到一块肉骨头,就差口水涟涟地扑上去,把那张手绘的地图展到他的面前,“那你觉得这个地图画得对吗,你可以带我去见她吗,或许有你在,她就愿意给我古方密菜的食谱了!”
“不行。”云韬看着汤一婉,觉得她是在搞笑,“你是让我关了食间?”
“就休息几天嘛。”汤一婉就差在屁股后面长出一根尾巴使劲儿讨好地摇了,哈巴狗一样的眼神汪汪地望着云韬,“你一年到头吸收了那么多负能量,难道就不想亲近亲近大自然放松放松?”
“不想。”云韬言简意赅地回。
“那你就可怜可怜我?如果你不陪我去,我可能因为在庸别山迷路就被熊或者狼给吃了,到时候你只能见到我的皑皑白骨,你会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的。”
“庸别山里可没有熊。”
“如果我拿不下这个任务,总编就会质疑我的能力,就会不再给我派任务或者直接辞退我,这样的我就会郁郁寡欢,那我可能就会酗酒结果淹死在浴缸里,也可能过马路太难过直接被车撞到,也可能找到一份新工作可是每天神思恍惚被新老板劈头盖脸地骂而气不过地跳了楼,最终香消玉殒,而我有这样被人嫌弃的悲惨的一生,只是因为你不愿意陪我去庸别山!”
“首先你不会喝酒,其次你这样的人会因为气不过而跳楼的几率大概只有十万分之一,另外香消玉殒这个成语用在你身上也不合适,比起请求我陪你去庸别山,我觉得你还是考虑先去医院检查一下视力,免得每天对着镜子误会自己的容貌值。”云韬连眉毛都没有挑,随意发挥两三成毒舌功力,就轻松地全挡了回去。
他想,这下她总找不到瞎扯的理由了吧。
可是汤一婉就是汤一婉,她的脑回路总是出乎地清奇,才一次次让云韬接不下去。比如此刻,她突然用手掌撑在桌面上,把半个身子往云韬的方向倾过去,充满好奇与期待地望着他:“我这样的人?那……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语气上扬,小心翼翼中却又带着娇软的俏皮。
云韬张了张嘴,有些字眼在喉头滚了滚,又生生地给咽了下去,突然就没了继续毒舌的欲望。
她靠得很近,因为是一时起意没有把握好度,此刻两人鼻对鼻眼对眼的不过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微微张开的嘴唇带着一点诱惑,而期待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等待着回应,蕴着一层水雾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两人对视得久了,云韬清晰地看见,汤一婉雪白的脖颈上逐渐带起了一片玫瑰色的痕迹。
汤一婉到底是女孩子,脸皮始终薄一些,最终,还是她受不了地先直起身子收回目光。
害羞了。
因为她亲眼看着云韬的眼神从惊愕慢慢变得幽暗,呼吸在加重、加缓。她想起了第一次去云韬别墅的那一晚,他们也离得很近,呼吸也是钝钝的。
过了好几秒,云韬才平稳了呼吸,低沉地说:“总之我不会去。”
“那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虽然汤一婉完全知道云韬不会陪自己去,所以在公司订机票的时候也只订了自己的一张,可是当结果落地成真时,她还是有些意难平地幽怨,“我让萧南望陪我去。”还没等云韬反应过来,汤一婉就小跑出了屋子去。
又一次……
云韬又一次被汤一婉噎得无话可说。
汤一婉赌气也是有自己的原因的。刚刚他们这么近距离地对视,她也明明瞧见了云韬眼底的变幻,说明他对她是有感觉的,她都那么不矜持地主动了,为什么他偏偏还是拒绝自己?
一次次地拒绝。
汤一婉捂着脸有些后悔,她压根就没想过要打给萧南望,只是刚刚赌气才那么说的,她不知道云韬会怎么看待自己,会不会误会以为萧南望是自己的备胎?
哎呀,她锤了锤自己的脑袋,真的是口不择言。
只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那厢汤一婉还在后悔,这头的云韬在听完她的那句“我让萧南望陪我去”,也若有所思起来。
云韬想起他们对视的场景。虽然他们曾经有过多次对视,比如第一次去他的别墅,又比如他一心想扔掉外卖盒的那一晚,他也曾离她那么近过,可是刚刚那一刻,他承认,他鬼迷心窍了。
云韬告诫自己:“那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吧。”可是,又怎么可能当没有发生过呢。
汤一婉还在休息室收拾东西,萧南望突然打了过来,依旧是拖长的尾音:“婉婉,你猜我现在在哪里,给点提示,唔,有一家便利店,有一家渣打银行,对面有一排绿化带……”
汤一婉本来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这里时,忍不住惊讶地问道,“你在哪里?”
“在你公司楼下,”萧南望说得理所当然,“我现在经过你公司这里,想上去找你吃午饭……”
“你别上来找我了。”汤一婉揉着有些头疼的太阳穴,她一直没有打给萧南望,没想到他自己倒是打过来了,“我要出差去庸别山一趟,没在公司了。”
“庸别山?是个好地方呀,我陪你一起去吧。婉婉,我的好婉婉……”
“可是……”汤一婉很是犹豫,庸别山是在一片还未开发的大山群里,人迹罕至,连月玲珑住在哪里都没人知道,肯定要花费很多时间和脚力,萧南望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吃下山里的苦头。
更何况一去就是四五天,从他试探的那刻起,她就下定决心要与他拉开关,所以思及此,她还是婉言拒绝了:“不了,票不好买的,下次吧,下次再一起去。”
可谁知没过多久,萧南望就发来短信: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所以这一次我也要把握住机会。下面还有一张机票的图片。
他还是任性地买了。
汤一婉别无他法,只好叮嘱他山里夜晚冷,多带点御寒的衣服再去庸别山。
两人在机场汇合,背着背包一路坐了三个半小时的飞机,又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在镇上的公路边招来一辆三轮,风尘仆仆地不知道颠簸辗转了多久,三轮车的师傅才把车停在公路边上,粗狂地说:“庸别山到了。”
汤一婉狐疑地望着四周的群山密布:“是这里吗?”
“就是这里,没错,姑娘,你们要找的人就住在最深处,你们进山小心一点啊。”师傅收了钱,痛快地回道。
“诶,好嘞,谢谢师傅。”在一旁的萧南望帮腔答道,等到师傅开着三轮车走远了,萧南望才问道,“婉婉,那个什么月玲珑的,真的住在这里?”
“应该是这里没错。”汤一婉望着眼前绵延的群山,这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无功而返。
这里远离声嚣,森林密布,完全靠山吃山,路边只有一家老旧的杂货铺,摆放着陈旧简陋的生活用品,人们如果想去超市、去上学、去购物,只能沿着唯一的一条公路走很久,再坐公车去山下的镇子。他们刚刚就是在镇上招到三轮车的。
汤一婉带着萧南望往前走了一截,就走到了公路的尽头,而继续向前延伸的,是一道被人为踩踏出来的小路。
“这里应该就是进山的路了。”汤一婉走在前面说道。
庸别山的草木长得太旺盛,没过两人的膝盖,一开始萧南望还频频抛出一些冷笑话供汤一婉解闷,到后来也干脆闭了嘴,汤一婉觉得自己快要被野草捆住了,两个人都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得很艰难。
庸别山大得出奇,里面全是高耸入云的乔木,简直就是个巨大的迷宫,汤一婉唯一庆幸的是那张地图画得也算清晰,标注的三株千年古木和一个巨石堆都能对得上,所以她安慰自己,或许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月玲珑的住处了。
可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们费了不少时间总算按照地图来到所谓的月玲珑住处时,却只见一片开着紫色碎花的草木,哪有什么房屋。
这下汤一婉和萧南望都傻了眼,萧南望愣了半天,对了地图两遍:“没错啊,地图上画的就是这里呀。”
汤一婉立刻明白过来:“之前总编提到过,这个地儿只是据说是月玲珑的住处,或许是对的,但是她后来搬走了,也或许这张地图压根就是错的,所以我们找不到。”
萧南望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现在已经是黄昏了,再等一下山里就该黑了。”
“我们两个现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汤一婉毕竟是女孩子,虽然之前云韬说过庸别山里没有熊也没有狼,可是黑灯瞎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还是提心吊胆的。
萧南望抿着唇,盯着地图看了一下,像是想把地图看出个窟窿来,接着他把地图翻转过去,再倒转百八十度:“婉婉你看,这样我们就能沿着原路返回了。”
“那好,今天太晚了,入夜了山里会很冷的,我们先回镇上,等明天天亮了再进山吧。”
“都听婉婉你的。”
两人立刻原路返回,他们都加快了脚程,可是他们都低估了山里的环境,还没等多久,天色就已经暗了下去,纵使有两束手机电筒的光,但是四处的风从山林间的树吹来,像是野兽在低吠,拂在人脸上也像是被刀割一样,汤一婉有些害怕:“萧南望,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怕,我真的怕!”
萧南望只预想过有地图在手,凭他的智商很快就能找到月玲珑,却压根没想过地图和实际完全不符,他又没在山里呆过,此刻他们就卡在半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萧南望也实在想不到办法,只能皱着眉勉强安慰:“别怕,有我呢,我从小就过目不忘,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再走十六分钟就能看见公路了,还赶得上去镇里吃一顿热饭。”
这席话虽然的确安慰了汤一婉,但是萧南望知道自己又撒了谎,哪怕他记忆力超强,可是在这种压根找不到辨别物,四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树木环境下,哪怕走偏了也无从可知,他压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是出口,只是有些后悔,一路上应该都做记号的。
气温越来越低,汤一婉裹了裹外套,两人又走了好一会儿,萧南望彻底明白自己是迷了路,或许带着汤一婉走到更深腹的地方也说不定,汤一婉心里又怕,脚下一不小心,从一个斜坡上整个人滑到了山底。
“婉婉!”萧南望想要去抓,却扑了个空。他立刻趴在地上,努力地向汤一婉伸过去右手:“婉婉,你抓住我!”
汤一婉用力地往上扑腾了两下,每扑腾一下,脚踝处就传来钻心一样的疼,而她也始终没办法抓住萧南望的手。这下,汤一婉彻底慌了,巨大的恐惧让她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不行,我抓不到你,萧南望!救我!萧南望!”
在上面的萧南望急得在原地打转,他试图找到绳索一样的东西,可以让他抛下去给汤一婉接住。
可是这种地方哪里有绳索。
萧南望急得眼神都变得狠厉,却又无可奈何,汤一婉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她也只能抱着膝盖蹲在坑里嘤嘤地哭。
过了一小会儿,从远处有一束光线投了过来。
“是谁?”萧南望立刻狠狠地厉声问道。
来人像是一道黑影,移动的速度很快,也没有回答萧南望,直到跑近了,手电筒明亮的光线一晃,斜切着一闪而过地照亮对方的脸,萧南望才看清来人居然是云韬:“云韬?你怎么在这里?”
云韬从萧南望的身边一跃而下,但是他常年锻炼,知道该用怎样的角度缓冲,他几乎在眨眼之间就抵达山底,除了一身的泥泞和斜坡上那两道深深的鞋痕,显示刚才是怎么地惊心动魄。
云韬直接跳进汤一婉蹲着的深坑里,蹲在她的旁边问道:“你没事吧。”
汤一婉不肯置信地看着骤然出现在眼前的脸,似乎连痛楚都忘记,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的面孔却比梦境里的更清晰了一些。
“云韬?”汤一婉迎着视线,看见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微微发刺的下巴,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须后水的味道,太像梦了,只是这个梦又太真实了,真实得就连云韬喘气的声音都是那么逼真。
只是云韬怎么会在这里呢。
汤一婉傻笑,他应该在千里之外的食间,游刃有余地做着菜,高级的西装上没有一丝褶皱,而不是在这里,在这个充满泥泞的土坑里,鞋子上裹着厚厚的一层湿土。
果然是梦啊……
汤一婉感叹一声,大胆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她平时不敢触摸的轮廓,而这一次,云韬不留痕迹地皱起眉,却没有避开,直到她颤抖的指尖真的感受到来自对方微凉的温度,汤一婉才呆呆地反应过来,这不是一个梦。
汤一碗顿时像触电一样地缩回手:“你怎么在这里?”
“还能关心这个,”云韬轻声低哧一下,“那就说明伤得还不算重。”
这句直白的分析让汤一婉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却听见耳畔传来一阵悉悉率率的声音,云韬单手解开外套,整个都覆在汤一婉的身上,他低低地问道:“还能走吗?”
汤一婉抓着云韬的衣摆,扒着斜坡站起来,稍微走了一下,疼得呲牙咧嘴,拼命摇头地回:“走不了了,我崴到脚了。”
云韬没有说什么,只是突然背对着汤一婉,用一个奇怪的姿势蹲下去,汤一婉有些不理解,还想强撑着去正面瞧个究竟:“你在干嘛?”
结果只听见云韬没好气的声音:“快上来,背你啊。”
“背她?”萧南望站在斜坡上大呼小叫地跳脚,“不行,云韬,你不许背,你放开她让我来!”
“背,背我?”汤一婉万万没想到,惊愕地站在原地,他不是有厌女症吗,可是怎么又主动提出背她。
耳畔的凤声像是更大了一些,夹杂着云韬低沉的声音:“快。”
气温越来越低,带着一点山谷里特有的浸进骨子的寒,汤一婉又痛又冷又饿,于是犹豫了两下,便趴了上去。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糨糊,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姿势才显得不尴尬,有些手足无措地僵着,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直直地往脑袋上冲,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可是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再也不用怕了。
有云韬在,她就一点都不怕了。
云韬找了个缓释的区域,带着汤一婉一起爬出了坑,接着,稍微举目辨别了一下方向,就在草丛堆里沉稳地行走了。
还在上面的萧南望哪里肯放过,一边随着他们的方向往前走一边嚷嚷道:“婉婉,你不许他碰你!婉婉!你是我的!婉婉!”
云韬却自动屏蔽了萧南望的声音,微微偏过头,却没想汤一婉的头发随风带起,拂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一时心烦意乱:“前面路不好走,你抓稳了。”
“嗯。”
萧南望也只能自己找个下坡路向他们会合去。
云韬背得汤一婉久了,汤一婉就会往下滑,他就像抛麻袋一样把她抛起来,次数多了,跟在后面努力赶上的萧南望就趁机喊道:“如果背不动了就换我来背婉婉吧。”
直到这时,云韬才淡淡地扫了萧南望一眼,几乎语气未变地问道:“凭你的身板?”
萧南望压制住心中强烈翻腾的酸意,比了比他们之间身材的差距,又想起别墅里的健身器材,便闭了嘴颓丧地跟在两人身后。
他不信,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安全感。
在最初的时候,云韬原本只觉得汤一婉整个人都贴了过来,可是时间久了,他发现有点不对劲儿,于是脑袋稍微偏转一点,瞧见汤一婉果然一脸面色凝重,也不知道她是在硬撑着姿势,低声询问道:“你觉得不舒服吗?”
汤一婉诧异地看他一眼,云韬的声音很轻,本来两人就没什么距离,这下凑得更近了,人总是越在意就越紧张,汤一婉觉得云韬说话时,强烈的气息扫过来,她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哪里还会觉得冷。
幸好在黑暗中,也没人看得清,她小弧度地摇了摇头,又唯恐他没看见,又摇了摇:“没有。”顿了顿,又把心中那么久的疑惑期期艾艾地问出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因为……”
汤一婉挨他挨得近,那暗暗幽幽的气息,像是一根蓬松的羽毛,在云韬的耳朵里搅啊搅啊,有说不出的难受,又有说不出的舒服:“有事找月玲珑。”
依旧还是那个说话简洁而冷淡的云韬,汤一婉的心一下子就跌到谷底,没有再说一个字,原来他会来庸别山,和自己无关。
一路上,三人彼此心照不宣地沉默,只有两个男人越来越粗缓的呼吸在山路间此起彼伏地响起。
汤一婉也感觉到云韬的步伐渐渐地变缓,变沉,她也犹豫过要不要下去自己走,可是她一动,云韬就像是猜中她心思一样,把头偏过一点弧度,从嗓子里低低地挤出几个字:“趴着!别动!”
汤一婉就乖乖地趴下去,不敢再动丝毫,只在心里祈求着能快点找到月玲珑,再快点,在此刻,她不会像上次那样想什么永远了。
云韬果然和月玲珑很熟,走了一会儿,他们听到了溪涧潺潺的水声,再走一小会儿,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遥遥地看见不远处平地上有几家灯火,汤一婉眼前一亮:“这是?”
“嗯。”
汤一婉没有问完,云韬回答得也简洁,可是他们却明都白彼此的意思。
云韬穿过几户人家后,停在一扇木门前,单手敲了敲门:“开门。”
屋里很快就响起回应:“大半夜的你找谁?”
“月玲珑。”
“什么月玲珑,没听过!”
“我是云韬。”
过了几秒,“唰”地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充沛的光线一下子打在三个风尘仆仆的人身上,对方双手环抱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调着笑问道:“哟,稀罕的贵客呀。”
云韬面对月玲珑,依然是那副面瘫的模样,冷淡地说:“先让我进去,外面冷。”
月玲珑一看趴在云韬肩头的女人,有些诧异,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闪身到一旁去:“进来吧,屋里生了炉子。”
没等主人月玲珑安排,云韬就已经把汤一婉放置在一张椅子上:“有药吗?脚崴了。”
“当然有。”月玲珑始终笑着,好生翻找一下,递过来一管药膏,“喏。”
云韬没有接:“给她,自己涂。我去洗手。”
月玲珑笑得更是开怀:“还是老样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屋子里被炉子烧得很温暖,汤一婉听了这话脸颊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把云韬的外套脱下来,堆着笑试探地问道:“你就是月玲珑吧。”
月玲珑把药递给汤一婉,巧笑嫣然地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们一般找来的目的无非也就是那个,可是对不起,我无力办到。”汤一婉还想说什么,月玲珑已经背过身去把暖炉烧得更旺一点,再出言先打断道,“今已经很晚,你们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山里也冷,你们一路都冻坏了吧,先烤烤火或者去洗个热水澡,我给你们安排房间休息一晚,你们明天再回去吧。”
看着汤一婉眼眸一暗,萧南望也想替她游说游说,可还没等他开口,月玲珑又云淡风轻地补充道:“如果不想今晚就被我撵出去的话,就闭嘴。”
此言一出,汤一婉和萧南望就乖乖地都闭了嘴。
山里没有热水器,洗热水只能取了泉水烧来用,月玲珑说里面有很多微物质元素,对皮肤很好,汤一婉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满足地走出来,看见吊灯下,月玲珑正忙着把野生栗子剥皮,汤一婉有些震惊:“这么晚了,您还在准备明天要吃的食材?”要知道,以前以月玲珑的资质和身份,哪需要做这种基础活儿?
月玲珑继续飞快地剥好,再把栗子丢到旁边的簸箕里:“这些都是我白天去山上采摘到刚熟的,物尽其用才不算浪费。”
“栗子,也是我喜欢吃的。”说完这话之后,汤一婉就沉默地蹲下身,开始低头细细地挑着栗子上的筋络,月玲珑微微诧异,哪怕她烦不胜烦地搬过几次家,可是成功寻来的人也还是有,他们也曾干过农活,可都是为了讨好她,功利之心溢于言表,而不像她这般只是想做好这件事,认真虔诚地对待着手中的食物。
她见过那么多人,是真心还是讨好,她还是分得清的。一想到这里,月玲珑便往炉子里再添加了一些劈好的木柴。
等到两人弄完,已经深夜十二点,汤一婉端着簸箕起身:“这样的话,明天我就可以吃到好吃的煮栗子吗?”
月玲珑看见灯光下,汤一婉眼里有亮晶晶的期待,也不由得跟着一笑:“当然能。”
汤一婉不再说什么和工作有关的事,伸着懒腰回房去,月玲珑看着她的背影一会儿,才把栗子端到厨房,先放进半盆水里,再倒入微量的小苏打,让饱满的它们安安静静地过夜,接着才袅袅地走过两间房间,伸手推开了云韬房间的门。
而这时,在地板上做着俯卧撑的云韬正做得汗水淋漓,看见房间的门被推开,月玲珑倚着门框巧笑道:“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云韬充耳不闻地继续做着,月玲珑又说道:“不,你还是变了,起码你从来没背过别人。”
“她受伤了。”云韬看了下时间,已经十一点四十七,他知道自己做不完俯卧撑了,索性站起身,用毛巾擦着汗说道。
“受伤?”月玲珑笑道,“男人总是口是心非。”
云韬目光一凛,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宁愿关掉食间也愿意陪她来找我,你喜欢她?”月玲珑注视着云韬,关注着他脸上细微的深情变化,又否定道,“不,还没到喜欢的地步,你对她有好感?”又自我纠正道,“你在意她?”接着,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兴奋起来,“你居然也会在意一个女人,难得难得。”
“你就想确认这个?”云韬蹙着眉说道。
“作为好友,我很关心你。”月玲珑意有所指地说道。
云韬把月玲珑拦在门外,不客气地关上门:“让你费心了。”
吃了个闭门羹,月玲珑也毫不在意,而是对着木门喃喃地说道:“又或许你已经喜欢上她,只是自己还没发现,在意关心有好感,也是一种喜欢罢了。”
云韬躺倒在床上,此刻,他全身汗淋淋的,可是他不想去洗澡,也不想动弹,他的思绪被月玲珑搅得乱七八糟的,他需要安静地放空一会儿,随便想些什么都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自己今天接到的那个萧南望的电话,言语之间眉飞色舞,挑衅意味昭然若揭。
萧南望也不是第一次向自己挑衅,可这一次,他却被搅得心烦意乱的,忍不住抚着眉心烦神。梁衫本来在给他倒茶,突然担忧地插嘴道:“一婉他们去了庸别山?这可怎么办才好,我记得庸别山没有狼也没有熊,但是山里气温低,我很怕他们迷了路有去无回,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还会把月玲珑也牵扯进去啊。”
梁衫说得有凭有据,他便做不到坐视不管了,他大概只沉吟了两秒,丢下一句“你替我处理食客的事”,便夺门而去。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云韬后悔被梁衫三言两语就挑拨了,还真是关心则乱……只不过到底是关心月玲珑还是……
云韬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他干脆起身,去冲了个冷水澡。
大概是头一天太疲惫,汤一婉一整夜都睡得很好,等到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远处一片天色缈缈,烟雾淼淼。
萧南望正站在院子里的古井前洗漱,满口泡沫地挥着牙刷打招呼:“婉婉,早安!”
山里早晚的气温很低,汤一婉觉得有点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然后便弯起眼睛打招呼,像是沾了山间的水汽,连笑意都带着几分软糯:“早!”
“早什么早,”在一旁的月玲珑差点翻白眼,“我都起来三个小时了,按你们这种作息,我饿死算了。”
家里突然加了三个客人,月玲珑只能很早就起来准备四人早餐,白粥配野菜碎,再加些煮栗子,但汤一婉还是吃出了其中的别趣。
月玲珑在煮栗子的时候,顺手加了几截新鲜的甜玉米棒子,先用小火煮上半小时,换水再煮上半小时,直到汁水呈现“噗噗”的锈红色,再加入大量砂糖慢慢地煮,关火前又淋上一点点白兰地调味,这才算完。
早餐的野菜碎,是她大清早去溪涧旁边的岩石缝里一根根采摘的,去头去尾只留中间最鲜嫩的一段,再在菜板上剁成黏糊糊的细茸,淋上自制的酱油,吃上一口,有点点苦,又带些生生的脆,到后面就全是清香,仿佛吃到季节的鲜活。
哪怕就是看起来最普通的白粥,汤一婉也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白粥,大概是因为庸别山里的井水清冽,又或许是米种特别甜糯,再加上最嫩的艾草,用慢火熬够火候,汤一婉就着简单的野菜碎连吃了两大碗。
月玲珑用勺子慢慢地搅着碗里的粥,满意地看在眼里:“快吃吧,吃完了和我一起扒红薯去。”
“什,什么?”汤一婉差点被呛到。
“扒红薯呀。”月玲珑指着早餐说道,“扒回来用清水洗干净,把红薯蒸熟,再去皮切成长条,然后串成串挂在屋檐下,等冬天的时候,自然晒干了架在火炉上烤一烤再吃,别有一番滋味。”
“我去我去,我也去!”萧南望立刻举手道,但是月玲珑挑了挑笑,慢悠悠地问:“你也想去?”
“嗯嗯嗯。”萧南望忙不迭地点头。
“你就留在家里,洗碗劈柴,还有剥豆子,不做完这些中午就别上桌吃饭。”月玲珑一说完,就收起笑,气场凛冽得吓人。
萧南望一听,脖子就缩了回去,眼泪汪汪地看着汤一婉,汤一婉只能抱歉地笑:“那你记得刷干净点。”
萧南望只好饱含泪水地点头,认命地接受这个刷碗的现实。
月玲珑满意地转过脸,又使唤起云韬来:“你也别闲着,去捉条鱼回来,中午吃盐烤鱼。”
汤一婉连忙把目光递过去,只见云韬的眉头紧皱,最终他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走向一个房间。汤一婉连忙也抛下碗筷,问道:“你干什么去?”
“找下水裤去。”云韬听到汤一婉问自己就回了头,解释道。
听见云韬这么说,汤一婉叮嘱道:“现在下水开始冷了,要是抓不到,就算了吧。”
云韬淡淡地“嗯”了一下,看见月玲珑比着“她关心你”的嘴型,他扭头就走,月玲珑却不客气地再叮嘱一句“记得再摸几截藕回来,这个时候的藕最甜糯粉嫩了。”
月玲珑背好背篓,汤一婉也拿出相机,两人也出了门,这时,山间的雾气早已散去,清澈的阳光倾泻下来,透过树影,印出微微闪动的粼粼光斑,而对面的一片山头都覆上薄薄的雪雾,看起来神圣不可攀。
有了太阳,汤一婉觉得暖和很多,忍不住感慨道:“这里也太美了吧,”她连忙喊道,“等一下,我拍些照片做素材。”
汤一婉把相机按个不停,昨晚阴森可怖的森林已经变得让人惊叹,远处是麦田,麦子早就被收割,此时田间立着一些稻草人和草垛,引得麻雀频频光顾,她们踩着铺着落叶的山间小道,整个视野里都是丰盈的,月玲珑见她兴趣浓郁,就一一指给她看,那里种着番茄、樱桃萝卜、菠菜、红薯、草莓,后山再往上走有板栗、柿子、乌龙茶树,甚至还有几颗不该长在这里的松露,麦田旁边的溪涧下是个荷塘,荷花早就败了,却养着许多尾鱼,底下还藏着一根根莲藕,高耸的溪涧石缝里也长着湿润的蕨菜。
汤一婉四处走走停停,一边感慨一边拍照,月玲珑也不管她,走到一小块红薯地,一锄头下去,就挖出好几个胖乎乎的红薯,挖了一小会儿,到旁边的田里利索地拔出几个红灵灵的樱桃萝卜,又顺道除了些田间的野草。忙了好一会儿,汤一婉跑来帮忙,月玲珑索性把锄头递给她,汤一婉新手上阵,沉默地乱挖一会儿,也将野草除去七七八八,她超有满足感,忍不住稍稍得意地扬起下巴望向月玲珑,月玲珑朝她比起一个大拇指,然后说道:“走吧,该回去做饭了。”
兴致正浓的汤一婉“啊”了一声,把手搁在眉前,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好吧”,她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月玲珑下山去,嘴里忍不住感慨:“半天时间就这么溜过去了呀。”
“是啊,在山里呆,时间过得就是特别快。”月玲珑意味深长地说。
这时的汤一婉还不太懂月玲珑的意思,她只是跟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