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爱,最后的吻
120急救车赶到时,邵旬之仍然人事不省。
医生一量血压,再数数他的脉搏,立即判断其为急性心力衰竭。
来不及做笔录,沈肃和陶琪便跟着救护车,先把老教授送到附近的医院抢救。
救护车一路呼啸,车窗外是热闹的车水马龙,现世安好。车内的医生在和死神过招,安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两人守在昏迷的老教授身侧,既为他的及时相救而感激,又为把他卷入这场无妄之灾而愧疚,一时竟都沉默不语。
救护车直接开到急诊大厅门口,医生护士抬了担架,直接将邵旬之送进抢救室,沈肃和陶琪则去办理入院手续。
几个月以来,两人不停出入这家医院,各种程序已经烂熟于心。
等办完手续,还来不及从对邵旬之的担心模式中切换过来,巡警便跟上来做笔录,叮嘱他们稍后去派出所正式报案才离开。
沈肃想了想,给周允发了几条短信,把事情简单跟他交代了一下,便心无旁骛地守在抢救室外,等着邵旬之出来。
本以为这种紧急抢救很快就能结束,但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专家会诊,各种检查轮番上阵。最后,一名主任医生一脸严肃地出来通报情况。
陶琪和沈肃立即迎上去,一个字都不敢错过。
“病人因外力撞击导致严重肺血肿,又是晚期心衰,引发各器官缺血,身体极度虚弱,不适宜手术,只能观察……”主任医生说到这里顿了顿,“情况很不乐观,把亲人们都叫来见一面吧。”
这话像寒冬的风,一下就把两个人的心吹出个又冷又大的窟窿。
陶琪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她一把拽住医生的手臂:“大夫,请你一定要救救他。老人的儿子在英国,我们只是他的邻居,他是为了救我们才被歹徒重伤的……”
“我们会尽力抢救,但是也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医生尴尬地盯着陶琪死死拽住他的手。
沈肃忙上前一步将陶琪拉开,问:“那现在的治疗方案是什么?”
“我们给他用一些血管扩张剂和增加肌力的药,维持住他的生命体征,希望他肺部的血肿能够自行吸收,但愿他能扛过来。”医生搓着手,转头去叫护士,“把病人送进病房吧,监护人来签字。”
沈肃留在走廊里给邵教授的儿子打电话。
他握着手机,只觉得心脏紧缩,仿佛也要衰竭了一般。
明明下午还提得动一大袋食物,挤对得自己言语苍白,还想要再燃一把爱火的老人,怎么突然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呢?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是自己!若不是他误把老头的购物袋给拎回了家,老头就不会跟来家里。如果不是他惹祸上身,就不会有人寻仇,老头也不需要救他。
他居然无能到需要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舍身相护。
尽管他知道,邵旬之真正想救的人其实是陶琪,但最终的结果,是他欠了邵旬之一条命。
命运多么叵测,明明几个小时前,他还想一拳打扁邵旬之的脸。
经过一番艰难的沟通,沈肃终于把事情向邵教授的儿子——邵明睿解释清楚。
对方如遭雷击,这戏剧性的转折,令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幸亏大家都是成年人,沟通起来理智大过感性。沈肃负责随时汇报情况,代为签署各种医疗条款,邵明睿则立即带着一家大小飞回上海。
等沈肃调整好情绪走进病房时,陶琪正伏在老教授的床前,握着他的手低声说话。
邵旬之已经清醒过来,他的床头被小幅度摇起,整个人半躺卧其上。
房间里很静,他的脸色比床单还要惨淡,戴着氧气面罩的他,无法发声,目光却始终温和地凝视着身边年轻的女人。
他一点也没有怨怪她,尽管为着救她,他变成眼下这副模样,甚至会丢了性命。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药水淡淡的苦杏仁味,不断朽坏的肉身所散发的腐败气息令房间里的氛围压抑极了。
老人珍珠母色的霜发,提前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曾经那张刀削剑刻的脸,像被洪水摧毁的城池,塌陷的塌陷,肿胀的肿胀,再辨不出原有的轮廓了。
眼前的老人,下午还那样热烈地对他说起:“只要我的心还会跳,眼睛还能看,身体还能感觉到生命的律动,我就还能爱。”
可谁料到,他的心脏先一步撂了挑子。
再炽烈的爱欲之火,也不得不熄灭了吧?
沈肃觉得很难过,没有哪一种情感,能比肉体更长久。
难怪人们总说要及时行乐。
他忽然悔恨起来,过去为了工作,把情感压抑了又压抑,克制了又克制,也许等不到他纵情燃烧,生命的能量就已经耗尽。
他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陶琪压低声音对着邵旬之耳语。
她说了什么,他其实一点也没听清,只觉得那低语熟悉又陌生,既有陶琪沙软如汁的声音特质,又有“天使”绵甜如云片糕的质感。
他将这声音听在耳里,含在口里,竟有些神志恍惚起来,目光再也不能从她脸上移开。
其实,他只能看到她一个秀挺的侧面。但只凭一个侧面,他就能判断,这实在不是一个良家妇女会拥有的脸。
尤其是她丰满的唇,像微开的花苞,总是令人想入非非,这让她原本清秀的脸变得慵懒而肉欲,配上眼尾狡黠的蓝色小痣,整个人都横生出几分妖气。
或者,她真是妖?否则她怎么能拥有那样诡异的防晒霜,一喷上,就能令人隐形。
他想要把她绑起来,好好拷问。
偏偏理智告诉他,这绝非一个好的时机。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默默坐在这里,看着她与另一个男人手握着手。
陶琪紧紧握着邵旬之湿冷无力的手。
如今,这双曾经演奏过宇宙玄音的大手,像被套上一双褐斑密布、皱巴巴的皮手套,再也施展不出它曾拥有过的魔法。
他的口鼻被氧气罩盖住,随着沉重的呼吸,不断蒙上一层又一层薄薄的雾气。
那呼哧呼哧滞涩的喘气,重重击打着陶琪的心。
她想哭,却不敢让虚弱的眼泪影响老人的情绪。她只能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爱听她说话。
只要他能振作起来,她愿意整夜整夜在他耳边细语不停。
也许是她语无伦次的低语像催眠的魔咒,老人渐渐平静下来,合上肿胀的眼皮,重新陷入昏睡中,他的呼吸里,有淡淡的苹果腐烂的酸甜气息。
这噩梦一般的味道,令陶琪心生恐惧,她却一动也不敢动,任凭老人握紧她的手。
房间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只有心脏监控仪哔哔跳动。
过了好久,沈肃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那瓶防晒霜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琪回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沈肃。
他整个人陷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影中,落寞又倦乏,脸上的神色晦涩难辨,像是在沙漠里跋涉了千里的旅人终于找到绿洲,狂喜还未消退却发现那不过是骗人的海市蜃楼。那是一张被命运捉弄得疲惫不堪的脸。
陶琪低下头,一向理直气壮的她,竟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原本想用春秋笔法,一笔带过她戏弄他的事实。但沈肃的眼睛实在太冷静、太聪明,被这样一双透彻的眼盯着,她什么借口都说不出来了。
这一刻,她和沈肃那些妄图撒谎骗他的当事人感同身受。
她从买到防晒霜说起,一路说到她想要装天使,骗他不要为郭涛辩护,直到整个谎言像脱缰的野马,不再受她控制。
“那一晚,我也喝多了。”她说。
她只是想要将自己倾心交付,却忘记穿上灵魂的外壳。
“我想要把最真的自己交付给你,而不是这精心描摹的脸和花哨的肉身。”陶琪讪笑,“我给自己的肉体贴了太多华丽的标签,只要穿着它,我就会矫饰过度,总是表演大过真情流露,只有当我抛掉它的时候,我才能用灵魂与你赤裸相对。”
她侧身望着沈肃,目光微垂,不敢与他对视,只敢看到他脖子以下的地方。
这哪里还是那个恣意妄为的女人?
可是——她也帮过他。
在他以为汪洁的案子要阴沟里翻船时,她为他偷听来的那些证据,让他赢得磊落。
沈肃身体一下绷紧,他几乎就要原谅她了,可是——
他怎么判断她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呢?她一向把谎话说得跟真的似的。
能做出这种恶劣行径的女人,值得信任吗?
他知道,说谎不过是人自我保护的本能,只有极少数人敢于直面自己的错误。
沈肃的情感和理智决裂了,相互拉锯,凌迟着他的心脏,那疼痛把他的身体牢牢黏在椅子上,不肯让他心软。
他那双能够洞穿各种人心的眼睛,此刻又酸又涩,再也辨不清是非真假。
他听见自己冷淡的声音从嘴唇里吐出来:“这样的话,说给下一个傻瓜听吧!”
陶琪身体一震,慢慢转回头。
她尽力解释了,对方不接受,她也不会再拼命挽留。
有那么一瞬,她真想像那些黏人的无知妇孺一般,抱着他苦苦哀求,他不原谅就上吊跳河,各种威胁手段齐全地施展出来。
可惜她的自尊让她只能沉默。这样哀求来的感情,是不对等的。
而平等,对于爱情跷跷板两头的男女来说,是最重要的。
那么,她是失去他了吧?
即便比邻而居,也会很快在茫茫的人海里失散,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吧!
就在陶琪陷入满腹心事中时,邵旬之握住陶琪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她忙回神,俯身去看他。
老教授竟然又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清明起来,带着淡淡的喜悦。
他嚅动了一下被氧气罩盖住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陶琪将耳朵贴过去,邵旬之却抬起手将氧气罩扯掉了。
“能——开一下窗吗?太闷了。”他轻声说道,吐字清晰,条理分明。
陶琪心下一喜,沈肃则干脆跳起来去请医生过来。
值班医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过来看过心脏监控以后,高兴地告诉他们,病人的心率稳住了。
陶琪立即欣喜若狂,忍不住低头吻了老人的面颊。
沈肃经过医生同意后,替老人开了半扇窗,便走到外面走廊,去给邵明睿报告好消息。
秋日的夜风像精酿的红酒,总带着草木成熟的醇香。
淡甜的月桂夹着不知何处传来的缥缈歌声来到床边,邵旬之的目光又亮了几分。
他看着陶琪——
她离他那么近,近得能看见她脸上细微的绒毛,饱满的面颊像刚刚成熟的水蜜桃,让人疑心舔一口就能吸到蜜汁。
她圆大的杏眼因为哭过,显得特别明亮,像镜子一样照着他,被那样热烈的目光修饰过,她瞳孔里他那张衰败得有些惨不忍睹的脸,也好似焕发了别样的神采,年轻了一些。
他微微笑了一下,牵动胸腔里深沉的疼痛。
他真想摸摸这张脸啊,这嚣张艳丽而青春凛然的脸。
他暗自吸了口气,好让那带着桂子甜味的空气在他残破血肿的肺里停留得久一点。
力气缓慢地通过肺部的挤压,传递到他的手上。
他轻轻抬起手,将那曾经抚摸过无数黑白琴键和光裸背脊的手,探向她的面庞。
他的手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往下滑,却被陶琪一把握住。
她神色温柔地将他的手掌托起来,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她知道这老家伙在想什么——他那私密的日记本上,全是令人面红耳赤的灼热欲念。
但这一刻,她不介意用自己肌肤的温度,去熨烫他冰凉的生命。
邵旬之的呼吸一下急促起来,他掌心里的面庞光滑、紧致、细腻得像一块雪白的羊脂冻。
他有多少年,没有触摸过这样柔嫩的肌肤了?
过去的二十年里,他的手指抚过的,不过是自己斑驳墙皮般粗糙的皮肤。
“你快好起来吧……”陶琪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一定陪你喝香槟、跳舞。”
“不!我好不起来了。”邵旬之又笑了一下,他能感受到身体里,生命最后的能量正像退潮般离开他,“我很高兴,还能为你做点什么,没被那小子比下去。”
他想要问她,他在她心里的形象有没有高大一些?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来不及了!
死神,扇动着翅膀破空而来。
“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你的心跳已经平稳了。”陶琪轻声安慰。
“不过是回光返照。”邵旬之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心下再无遗憾。
至少,在死神带走他之前,他手中紧贴的是鲜活的青春。
一片黑色羽毛在邵旬之眼前掉落,他脖子微微一仰,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陶琪见他眼里光芒大盛,面颊竟泛出淡淡红晕,吓得立即就要起身去叫医生。
不想邵旬之却一把拉住她,他的手明明已无缚鸡之力,可又像有千斤之重。
他目光恳切,充满渴望,也许,还有几分卑微的讨好——
“不要走……”他说,“能,能……”
话哽在喉头,堵在唇间,却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陶琪发疯般按着墙上的呼叫器,抬手就要把氧气罩重新给邵旬之戴上。
邵旬之却死死按住她的手,嘴唇震颤,像是在祈求什么。
他眼里的渴望简直要溢出来。
忽然间,陶琪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惊讶了一秒,果断俯身,将嘴唇贴在了邵旬之颤抖而冰凉的唇上。
邵旬之的身体渐渐失控,四肢微微痉挛,全身的热量疯狂地流失。
奇怪,他一点也不怕,心内一片平静喜悦。
他的鼻息被陶琪桃子味的馨甜呼吸填满,她的唇瓣像五月最娇嫩的玫瑰花那样柔软,那唇齿间的气息令他想起了他十七岁那年的初吻。
栀子花丛边,绿丝绒一样的草地上,白鸽般纯洁的少女那青涩滚烫的吻,像月光一样柔亮,照亮了他无所畏惧的情路。
从此以后,他接过的所有吻,都奇异地沾着栀子花的香味。
没想到,在死亡降临的这一刻,他还能再尝到年轻而炙热的吻。
即便他的生命已是穷途末路,但爱与美,生生不息。
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叮叮咚咚”地响起,在他床边流淌出一条通向天堂的光耀之路。
他曾在陶琪送他的香薰幻境中看见过的那只梅花鹿,轻巧地从他床前跑过,踩碎一地金黄的胭脂杏。
在病房门口纷沓而至的脚步声中,陶琪听见了老教授喉咙里发出的极细微的一声叹息,像满足,像不舍,又像释然。
与此同时,他微抬的胸口轰然塌陷。风,夷平了生命的沙丘。
而这一刻,陶琪的唇仍紧贴在他的唇上。
她与他共享了生与死悄然转换的一刻。
生机顿逝,死亡的味道停在她的唇瓣上,滚烫的眼泪扑簌簌落下,落在老人灰烬一般寂灭的脸上。
医生护士挤满了床边,挤得陶琪无处立身。
她踉跄着退后,一抬头,望见窗外好大一轮明月。
那圆月清晰地照着陶琪脸上的泪痕,月光清冷,新生和死亡它已见得太多,早不带悲悯。
病床上的邵旬之安静得像躺在雪白的孤舟上,渐渐远去。
他再也不能身姿笔挺地为她弹琴了,也不能在吃到红丝绒蛋糕后,回赠她一束美丽的鲜花,他更不能搂着她跳舞,在她耳边赞她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从此lana del rey干玫瑰花般的嗓音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听众。
陶琪伤心极了,连带那一轮明月都被晕成一滴浑浊的泪。
沈肃听到动静奔进来时,正好听到医生遗憾地宣布,病人走了。
他有一刹那的手足无措,目光在病房里急扫了一圈,便望见了站在窗前对着月亮呆呆流泪的陶琪。
她像个被人遗弃在荒原的孩子,孤零零的,只知道哭。
在死亡面前,欺骗微不足道。
他心中一痛,轻轻走过去,将她紧紧抱在胸前。
她飞快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眼泪汹涌,湿了他的衣襟,也打湿了他的心。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找到病床上神色安然的邵旬之。
月光亮得刺眼,以至于他疑心这老头的嘴角是上扬的,带着几分狡黠和得意。
他想,这位老先生终于还是燃烧了一回,拼尽生命的余温,奏响一出悲怆的英雄救美。
他的生命之火、爱欲之光,在那一刻挥霍到了极致,比任何年轻人都炽烈无畏。
隔天,邵旬之的家人便回来了。
他们忙着悲伤,忙着料理后事,而且非常明理地没有责怪陶琪和沈肃害老人丢了性命。老人的葬礼盛大而隆重,他不同年龄的学生、音乐学院的领导,还有媒体记者都来了。
老人早就被人遗忘的那些荣耀,忽然间又出现在大大小小的媒体上。
有学生甚至自发组成临时小乐队,小提琴、手风琴、竖笛轮番上阵,现场演奏了一曲挽歌。哀婉深沉的音乐在死气沉沉的墓园里回荡,越发肃穆庄严,催人泪下。
陈阿姨泣不成声,涕泪纵横,居然是所有人当中哭得最伤心的一个。
沈肃看着默默垂泪的陶琪,竟觉这一切荒诞极了,这些人也太不了解老教授了。
尽管他和邵旬之交流不多,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是所有人里最了解邵旬之的。
如果老头能亲自安排自己的葬礼,以他死了都要爱的个性,一定会让现场热闹得像个盛大派对,香槟红酒是标配,再佐以红丝绒蛋糕、蓝芝士,最好满场都是穿高衩泳装的少女,和穿沙滩裤的腹肌美男,演奏的乐曲才不要这么凄凄哀哀,必然是热情洋溢或是性感激昂的。
以他不多的音乐知识判断,至少也得是《安娜波尔卡》、《野蜂飞舞》或者康康舞曲一类的音乐。
他想,不过是隔了具皮囊而已,人心就变得深不可测。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足够了解某人,可其实,那不过是对方贴给你看的标签。
这年头,没有人愿意以灵魂的真貌示人了。
邵旬之是,陶琪也是,其实他自己未尝不是。
这一回,警方破案的速度奇快。
举行葬礼的当晚,闯入陶琪家的几个小混混就全部落网。可惜的是,在抓捕过程中,教唆几人作案的黄寄雄逃了,下落不明。
不过对于邵教授的家人来说,直接导致老父身亡的小混混被抓,也算个心理安慰。
邵明睿按照国外的风俗,在家里宴请了一些亲密的朋友,请他们来一起整理老人的遗物,并分发给想要留作纪念的人。
陶琪和沈肃因为是邻居,又被老人舍命相救,自然也在邀请的行列里。
但沈肃刻意错开了和陶琪一起去的时间。
陶琪到的时候,邵明睿正在整理书房。
邵旬之的孙女,一个正在读大学的中英混血的漂亮姑娘正在翻看书桌上摊开的一大堆照片。陶琪凑过去,居然全是邵旬之年轻时候的照片——有在英国和俄罗斯求学时的,也有婚后的生活照,还有在舞台上表演时的照片,以及在课堂上给学生们上课的照片。
陶琪忍不住拿起一张端详——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背景是冰天雪地的贝加尔湖,一片素白中,穿着黑色大衣的邵旬之正咧嘴大笑,英俊的脸上洋溢着热情与活力,手中扔出的一团雪球正飞扑向镜头。
陶琪似被那冰凉的雪球击中,面上一凉,已然滑下一行泪来。
没想到,皱巴巴的老头年轻时居然这样英气逼人,比现下的许多当红小生更加光芒夺目。
孙女抽出一张照片,难以置信地惊呼:“he is absolutely gorgeous(他真是光彩夺目)!”
那同样是一张黑白照,年轻的邵旬之站在钢琴前,琴键黑白分明,他身上的西装衬衫也黑白分明,衬得他五官格外英挺不凡,一双眼灿若朗星,那到老都不肯失了傲骨的鼻子,更是挺拔秀直,如清秀山峦。
陶琪的目光停在他的唇上,他的唇线条优美,嘴角志得意满地翘起,带出风流倜傥的笑。
这几天,她已经听很多人私下谈起过老教授的风流情史。
那些意气风发的岁月里,他走到哪儿都是焦点,满楼红袖招,无数名媛淑女、女艺术家、女粉丝、女学生为他癫狂发疯。在老教授的妻子将他彻底收服前,闹出过很多轰动一时的桃色新闻,这些新闻甚至上过报纸的娱乐版。
孙女热络地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同陶琪絮叨。
她没想到祖父年轻时居然这么漂亮。要不是看到这些照片,她简直不敢把那个衰朽的老人与这样魅力四射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陶琪心中微痛——
她想到那夜,倒在浴室地板上狼狈不堪的邵旬之。
是啊!不管你年轻时多么木秀于林,时间总会将你摧折。
尽管人一生下来,就是被爱驱使的动物,但老人好像被剥夺了这个权利。
在年轻人眼里,老人似乎一生下来就是那么老的。
那些贴给老人的标签,不外是病弱、老迈、迟缓、与时代脱节;好一点的,不过是德高望重,宽厚慈祥、通情达理、修身养性一类。
多少人被困在这些标签里,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就是为老不尊。
没人想过,垂老之人,也曾是漂亮的年轻人,也曾在情天恨海里翻云覆雨。
更没人关心,他们胸中是不是还有不熄的爱欲之火、向美之心。
陶琪怔怔地看着那照片,只觉心中凄惶。
原来爱,从来不只是年轻人的权利。
孙女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陶琪,用中文轻声问:“你就是那个女邻居?”
陶琪点点头。
孙女神秘地对她招手,从整理箱里取出那本羊皮日记本,冲陶琪眨眨眼睛:“我想,他更愿意让你保留它!”
陶琪一下红了脸,有些窘迫,却坦然地接过日记本,放进自己怀里抱着:“谢谢你。这一生也不会有人这样爱我了。”
孙女拍拍自己胸口,轻声道:“我以他为荣!”
陶琪也轻声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