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汪洁的案子还没有进一步的结果，但陶琪依然很高兴地在家里开了一个小派对庆祝。她请了肖耿、乐莎莎、顾敏，还有沈肃律所的几个同事，以及体育老师陈璐铭和主播王燕来家里吃海鲜火锅。
    小小三居室被十几个人挤得水泄不通，欢快的查尔斯顿舞曲填满了剩余的空间。她特地调暗了灯光，十七八支香薰蜡烛燃起来，照得室内波光粼粼，颇有情调。
    家里座位不多，很多人都在地毯上席地而坐，或者随意地端起酒杯跟着音乐摇摆。
    陶琪连开了五瓶红酒，把祝酒词说得情真意切，海鲜火锅热气滚滚，氤氲出人间烟火特有的热闹。
    一时间，派对气氛融洽极了。
    连那些受过伤害的女孩子，也变得轻松起来，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原本对沈肃充满敌意的王燕和陈璐铭，因为法庭上沈肃的仗义执言、那一连串有力的反击，对他的态度陡然转变。
    似乎一夜之间，那些苦难悲伤、绝望和黑暗，都在这一刻的欢声笑语里消弭了，迎接她们的是像眼前这温暖的烛火一样微光闪闪的未来。
    作为主角的沈肃，一开始面对这样喧闹的场面，还有些拘禁，不断央求陶琪把音乐开小声点，以免影响到邻居。
    可是陶琪说：“邻居就是你和邵教授。邵教授喜欢热闹，你又不在家，有什么好顾忌的。”
    沈肃被她那句，“你又不在家”给逗笑了，整个人也松弛下来。他难得地脱了西装，把白衬衫的袖子挽起来，领口解开两粒扣，显得分外俊朗不羁。
    顾敏在一旁默默看了一会儿，凑到陶琪身边说：“我输了，krug的粉红香槟归你了。”
    陶琪得意地一挑眉，眼尾蓝色小痣艳得近乎嚣张。
    “你什么时候把他拿下的？”
    “别说那么难听，我们只是守望相助的好邻居。”
    “得了吧？都从邻居变同居了，还想蒙我。”
    “同居不同床，我们可是严守男女之大防的。”陶琪惊讶道，“而且他今晚就要搬回去住啦。”
    “一起睡了这么久，你就没动心？”
    “心不动，我还能呼吸？”陶琪白了顾敏一眼，“我们俩不来电。”
    “对着你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他还能坐怀不乱？”顾敏不信。
    “沈肃这人，还真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是真的对我不感兴趣。”陶琪叹口气，“他人不坏，就是太没生活情趣了，是我最讨厌的那种务实派，音乐、绘画、文学一窍不通。”
    “不会吧？他可是出身艺术世家啊。”顾敏的八卦火焰熊熊燃烧起来，“你知道沈肃的爸爸是谁吗？”
    “不知道。”
    “是大画家沈从远，他随便一幅画都卖上千万。沈肃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超级大明星沈肆。不过我听跑娱乐的同事说，沈肃跟他爸爸关系很不好，似乎大学一毕业就不怎么来往了。他妈是个舞蹈家，常年环游世界，压根不在国内露面，他有家等于没家。”
    “啊！我知道沈肆，那个混血歌星。难怪我一直觉得沈肃和某个人有点像。”陶琪惊讶极了，沈肆的巨幅广告满大街都是。
    “沈肃和他哥哥也完全没有来往，估计他哥哥都没见过他。”顾敏叹口气道，“这么好的家世，这么好的人脉，他就住在这样的破小区。”
    “嗯，还天天吃711的便当。”陶琪突然有点为沈肃不值，“用的台灯还是我中学时候那种黄壳塑料的，我还以为他是从农村飞出来的凤凰男呢。”
    “你真没眼力！我们跑公检法系统的女记者，有很多都对沈肃垂涎三尺。你说，要是他爸肯送幅画给你，你一出手就能在内环买套房子，还用住这种连物业都不规范的小区啊。”
    “你以为他爸爸是慈善家吗？”
    “你救过他儿子的命啊。”顾敏羡慕地嗔道，“你应该要求沈律师以身相许！”
    “哈，你喜欢你上。”
    “算了，难度太大，我对这种高不可攀的‘冰川’没兴趣。”顾敏做了个鬼脸，端着酒杯，笑嘻嘻地去与沈肃的同事们套近乎。
    邵旬之的房间里没有开灯。
    他躺在卧室的床上，默默听着一墙之隔传来的喧哗。
    这热闹多么近，近到他能听清他们每次爆发的笑声和碰杯时的脆响。然而这热闹又那么远，远到即便近在咫尺，他也进不去。
    曾经，他也是那热闹的中心，可如今，那热闹里没有他，且永远没有他了。他闭上眼睛，酸胀的膝关节提醒着他，他正一步步迈向永恒的寂灭。
    在沈肃的坚持下，派对开到十一点就结束了。
    陶琪和沈肃站在门口，一一送别了每个人。
    她总是那么周到，把每个客人都照顾得宾至如归，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参加陶琪的派对。
    沈肃突然有些想笑，他曾对陶琪的派对深恶痛绝，可此刻他不光参与其中，还像男主人一样，在门口送客。这世界太过魔幻，他一定中了陶琪的蛊。
    客人都走了，沈肃便帮忙收拾房间。
    等他把最后一个餐盘都洗干净时，一抬头，看见陶琪神情有些古怪地站在厨房吧台旁看着他，他才意识到，自己也要走了。
    原来，他也不过是她欢宴中的过客。
    他用毛巾擦干手，看向面颊绯红、眼波醉意横陈的陶琪道：“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回去了。”
    陶琪笑了一下，心里却挣扎起来，要不要再留他住一晚呢？
    留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肃走到门口，从被他修好的衣架上取下西装，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陶琪。
    陶琪看着那蓝色的小盒子，心突然漏跳了一拍——他这是？
    “打开看看。”沈肃的语气难得温柔。
    蜡烛正燃烧着，他面容清俊，身上好闻的气味像明亮的火焰，一圈圈荡漾开，把整个房间都笼罩在这气味的光照里。
    陶琪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只飞蛾，不断扑腾着翅膀，向着最亮炙热的火焰中心飞过去。
    她克制住心里的悸动，打开了那个盒子——一枚冰蓝色的心形水晶吊坠出现在她眼前。
    “这是？”陶琪怔住，她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跟顾敏说，沈肃对她绝对没兴趣呢。
    “这是个gps追踪器。”沈肃笑了一下，“类似为了防止宠物狗丢失，在它们项圈上挂的那种。”
    “啊？”
    陶琪张大嘴，满脑袋的绮丽幻想都变成了空白。
    “我已经把它和我的手机绑定了。尽管我不能当你的贴身保镖了，你只要戴着它，万一你有什么事，我能第一时间找到你。”沈肃正色道，“你按下背面的银色扣子，就能发送求救信号。如果来不及求救，我的手机也会自动搜索你的坐标。”
    “哦。”陶琪不知该感动，还是失望。
    “那个……”沈肃犹豫了一下。
    “什么？”她抬起头，花瓣似的唇，欲拒还迎。
    “我还能跟你搭伙吃饭吗？”他有些不好意思。
    “不能！”陶琪气呼呼道，一把将沈肃往门外推，“你可以去吃狗粮！”
    “砰”的一声，陶琪把沈肃关在了门外。
    下午她忙活海鲜火锅大餐的时候，沈肃就已经把放在陶琪家的生活用品统统拿回家了。此刻，对着突然空出来的房间，陶琪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一个习惯了仰望星空的人，忽然发现天上的星星不见了。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房间却突然大了一半，空旷极了。
    她慢慢走进浴室洗漱，终于不用关浴室门了，可是那种不安全的危险感，也好像随着门的敞开一步步逼近。
    回到阔别了一个多月的家，沈肃觉得异常轻松。
    尽管到了后期，他已经和陶琪熟不拘礼了，可是住在别人家的拘束感，仍然令他觉得不自在。
    尤其是当他站在自家浴室里，痛痛快快地享受莲蓬头超大出水量的按摩时，回归熟悉生活的惬意油然而生。他扯过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裸着上半身，只穿了条短裤，就大大咧咧地在房间里逛。
    庆祝一下顺利回家吧！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两粒冰，轻轻晃动，享受冰块碰撞的美妙声响。
    一口酒入喉，他闭上眼睛，倒在沙发上。
    嗯！不错，这沙发，是比以前的舒服，支持力很好，软硬适中，的确像个大拥抱。
    他转头，沙发旁是一盏设计简洁的黄铜落地台灯，渲染出一片明亮温暖的光影，这种光线下，躺在沙发上翻几页书，舒服极了。大概只有躺在开满鲜花的四月草坡上晒太阳，才能比得上。
    奇怪，他脑海里突然浮现他和陶琪窝在沙发上，盖着薄毯，分吃同一个朗姆酒冰激凌的画面。见鬼！他明明从不吃冰激凌的！
    他赶紧移开目光——原木色的饭桌上，玻璃瓶里插了一瓶素雅的白玫瑰。那是陶琪黄昏时，才从她的花园里剪下来的。当时，她还摘了一朵夹在发边，怪模怪样地跳了一段夏威夷草裙舞，他足足被逗笑了三分钟。
    讨厌！怎么又是陶琪？一定是刚搬回来，有点不习惯。他决定摒除杂念，马上休息。
    想到终于不用挤沙发，可以摊开手脚，美美睡一觉。他立即兴奋地纵身跃上崭新的大床。床垫舒服得像荡漾着秋波的池塘，可以躺下整片蓝天、彩色的大树和一叶梦的小舟。
    尽管闭着眼睛，但是他眼前依然出现了陶琪面颊绯红、目光如水的样子。
    试床垫时，陶琪轻柔的呼吸和她独有的那点甜味，仿佛就在鼻端。
    唉，真不该让陶琪帮忙挑家具！他直后悔。
    她选的家具、衣服、生活用品，全是她的品位、她的喜好，屋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他走到哪儿、看到哪儿，都会想起她。
    他耳边不由得想起那天在家居城里两人的争论。
    “家具大同小异，能用就行，哪儿那么多讲究？”他不耐烦地说。
    “家，哪怕只有你一个人住，那也是家。家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能马虎，小到一个碗，大到一张床，它们都是家的一员。只有每个成员都妥当舒适、称心如意，你的家才会温暖。当你累了、困了、受了委屈，回到家就会得到治愈。当你远在千里，哪怕去到斐济岛的豪华别墅，你也还是会想要回家。因为只有你的家，才是全世界最舒服、最令你放松、每个细节都贴合你心意、无可替代的地方。”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认同她了，因为回家让他觉得放松。
    他整个人慢慢松弛下来，想着第二天要做的工作、要见的当事人、要整理的资料、枯燥的工作流程，终于模糊了意识……
    突然，他觉得呼吸一窒，好像有人捏住了他的鼻子，他被一口气憋醒。
    黑暗中，空荡荡的房间里，却诡异地响起一声轻笑，像风从地狱的深渊里倒卷而上的一片枯叶。他却觉得那声音妙不可言。
    “5417？”沈肃深吸口气，确认鼻翼那点被人恶意捏过的触感确实存在。
    “今天开心吗？”“天使”绵甜的嗓音，带着缥缈仙气。
    “开心，如果你不用这么粗暴的方法叫醒我，就更完美了。不过，还是要感谢你帮了我大忙。”沈肃躺在床上懒洋洋道。
    “我以为你要感谢陶琪呢。”
    “当然是你厥功甚伟。没有你，我根本找不到那些证据来帮汪洁。也多亏了你，我才能和陶琪做朋友。”沈肃老实承认，“没你提点，我是绝对不会接近她的，也许会一直讨厌她。”
    “那么现在，你对她改变看法了？”陶琪坐到稍远一点的地毯上。
    这块又软又厚的摩洛哥手工羊毛地毯，给沈肃简洁寡淡的房间增添了不少暖色。更重要的是，她走在上面更加轻盈无声。
    “她这种文艺女青年和我不是一路人，她一直活在这世界光明的一面，从没涉足过阴暗角落，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奇怪的是，我还挺喜欢她这一点的。”沈肃慢悠悠地回忆着陶琪的一颦一笑。
    也只有对着无所不知的“天使”，他才能吐露心声。
    “你干吗不放松一点呢？”陶琪说，“艺术虽然无用，但能让生活充满激情和美好。”
    “像卡拉瓦乔那样杀人越狱到处流窜，把圣母玛利亚画成爆乳女郎，就是激情和美好？”沈肃嗤笑。
    “可是他对光影和戏剧性瞬间的捕捉，明暗强烈对比的手法，在当时确实是非常大胆的创新啊。”陶琪讶然，沈肃居然知道卡拉瓦乔。
    “拉斐尔照着人类画的那些虚假的天使和女神，对你来说有用吗？是创新还是犯傻？”
    “那些画是给你们人类看的，你们喜欢就可以了啊，为什么一定要真实呢？艺术的价值，本就不是建立在实用上的。”
    “我觉得和一个非人类讨论人类的艺术很可笑。绘画可以让无辜的人免受牢狱之灾？音乐可以让破产的商人获得心灵慰藉？我不信。”
    “你是把对沈从远的恨，转移到了艺术上吧？”陶琪试探道。
    “错。”沈肃轻蔑道，“我对他没有恨，只有鄙夷。一个只会逃避的男人，连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敢面对，没责任没担当，还谈什么艺术、情操？这些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块遮羞布。”
    “你和亲人的关系真的很糟。”
    “我已经成年，亲人没有那么重要了。”
    “哦不，你其实渴望有个家。越是没有家的人，越想回家。”陶琪轻轻地说，语气里带着温柔的怜悯。
    沈肃呼吸一窒，突然问道：“我会有家的！你说，我未来的妻子，有陶琪那么会做饭吗？”
    “妻子又不是煮饭婆！”陶琪有点怒了。
    “可是，吃着陶琪做的饭，我就好像回到了家，不是那个有沈从远的家，而是一个更包容、更温暖、更值得信赖的家。”沈肃怅然道。
    房间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
    沈肃轻轻咳了一下道：“我明白了，她不会做饭。没关系，我去学，我做给她吃也一样的。你说，她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
    陶琪讶然，她不知道自己冒充天使出现在沈肃的生活里，是不是错了。他的问题，她根本无力回答。
    她沉默了，不敢再发出一个字。
    沈肃低声唤了她一阵，以为她又突然消失了，便长长叹了口气，翻身将脸埋进枕头。
    过了好久，他突然低声自语：“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
    又过了好一会儿，久到陶琪都以为他睡着了，他才又低低叹了口气：“没有一个人记得。”
    屋里一片安静，只有他低低的叹息，像低回的洋流，无声盘旋。
    这才是，他答应参加派对的原因吧。
    陶琪看着他蜷在床上的背影，像一座孤独的小山丘。
    鼻子一酸，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突然很想抱抱他。
    早上沈肃起床的时候，看见陶琪给他插的那瓶玫瑰花秃顶了。
    被掰下来的白色花瓣在小圆桌上，摆出了“生日快乐”四个字。
    他的心好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滑过。
    他默默在心里许了个小小心愿，像吹蜡烛似的将那些花瓣“呼”地吹散。
    “谢谢你，5417！”原来，并不是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
    沈肃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用力拉开窗帘，金灿灿的阳光像斑斓大虎一跃而入。
    两周后，汪洁的案子再次开庭。
    因被害人的要求，这次审理没有公开，连媒体记者都被封锁了消息。
    不知为何，董菁菁竟然推翻了之前的证词，承认自己不光与单昊有私情，而且当汪洁在茶水间撞见她和单昊亲热后，是她要求单昊去威胁汪洁保密的，也是她告诉单昊汪洁家的地址。但她确实不知道，单昊进了屋之后，和汪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证人突然当庭翻供，众人一片哗然，连公诉人都傻眼了。
    董菁菁破釜沉舟地说完自己的证词，连忙双手合十，默默祷告：“我已经如实说出真相，请你别再缠着我了。”
    祷告完，她背脊一凉，脑海中又出现了那鬼气森森的一幕。
    早在第一次开庭后，她和单昊的事就传遍整个公司。
    午休时分，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吃饭。她只得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才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楼下便利店出售的冷饭团啃。
    突然，她脖子后面吹来一股冷气，冷冰冰的女声响了起来：“说谎偿命。”
    她惊得跳起来带翻了椅子，办公室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她下意识回头看向身后的白板，果然，那支马克笔又飞起来，写下“说谎偿命”四个大字。
    她抖着声音喊：“谁，你是谁？”
    那阴森森的女声幽幽道：“路见不平的——鬼。”
    “你，你想怎么样？”董菁菁捂住嘴，吓得膝盖发软，额上冷汗直冒。
    “你说谎，我就拿你偿命。”那“鬼”的声音透着诡异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我，我没说谎。”
    “啪！”一只茶杯从桌上飞起来，直直地砸向董菁菁。
    董菁菁吓蒙了，眼睁睁看着办公桌上的书、文件夹、笔筒……全飞起来，疯狂地向她砸过来。她高声尖叫，转头朝办公室外跑，嘴里大喊：“啊！我不说谎了，不说谎了。”
    随着话音落下，再也没有东西追着她砸了。
    于是，再次开庭的时候，法官传唤她出庭做证，她真的没敢再说谎了。
    单昊迫于压力，也终于承认，他对汪洁是有过毛手毛脚的行为，但那是男女之间正常的调情，绝对不是强奸。他以为，只要把汪洁变成自己人，就不怕她泄露他和董菁菁的关系了。
    从汪洁让他进家门，他就认定汪洁不会拒绝他的求欢。汪洁的反抗，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半推半就。而他动手打汪洁，是因为汪洁出言羞辱他，他并没有要使用暴力强迫她。所以，汪洁连捅他三刀的行为，是故意杀害。
    沈肃果断指出，汪洁根本无法判断，单昊是否有性侵意图。只要单昊有暴力倾向，汪洁就会失控，而单昊扇在汪洁脸上的耳光就是证明。
    更重要的是，汪洁的精神鉴定结果出来了，她确实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虽然抑郁症并不属于无刑事责任能力的范畴，但是精神卫生中心的专家们一致认为，介于汪洁之前的惨痛遭遇，当她再次遇到性侵犯时，抑郁症会导致情绪彻底崩溃失控，无法判断单昊到底是不是要伤害她，完全丧失性自我防卫能力，无须承担刑事责任。
    所以，不管单昊有没有真的意图强奸汪洁，汪洁捅他三刀，都无须承担任何责任。
    最后，法官宣判，汪洁故意杀人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
    汪洁立即像出笼的鸟，一头扎进了父母怀里。
    劫后余生，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单昊灰头土脸地从受害人席上走下来，悻悻地走到妻子冯雪飞的身边。
    冯雪飞惨白着脸，留下一句“离婚”，转身就走了。
    尽管这些日子以来，沈肃觉得全身的每一寸骨头都被压力碾得快要碎了，可看见汪洁喜极而泣的脸和重新光亮起来的眼睛，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少——不用再看见汪洁目光呆滞地在牢笼里哼唱那种歌——那种比黑暗更加黑暗，你必须一只脚踩在墓穴中，另一只脚踏在疯人院里，才会唱出的歌。
    他不由得庆幸，自从认识陶琪后，运气真的好了起来。
    连对方证人都临时倒戈，站到他这一边。
    当清晨的阳光照在窗棂上的时候，周允好像也看到了破案的一线曙光。
    黄薇和曲剑正激动地向他汇报最新的调查情况。
    凭借冯莹昏迷前，隐约听到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话，他们居然真的排查出了一个可疑对象。这个人和其中五个受害者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周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给陶琪，开门见山地问：“你认识一个叫周致理的男人吗？”
    “不认识！”陶琪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毫无反应。
    “你再想想，他是f大学的化学老师。”周允提示。
    “啊！是他！”陶琪突然惊呼。这个人早就淹没在她的记忆里了。
    那时她正读高中，化学成绩非常平庸。父亲一个同事的儿子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f大化学系，就请了他来给陶琪补习。
    她从未听过有人能把枯燥的化学讲得如此妙趣横生，像《哈利·波特》里的魔药课一样引人入胜。
    小老师的长相勉强算得上清秀，并非英俊小生，可是在当时的陶琪眼里，格外有魅力。尤其是他那双眼角微微下垂的单眼皮大眼睛，充满着少年特有的纯善温和。
    这导致陶琪后来对异性的审美，永远偏爱单眼皮大眼睛的男人。
    每到周末补课的时候，陶琪的少女心就雀跃欢喜，他布置的每一道题，她都回答得力求完美，只为了给对方留个聪明勤奋的好印象。
    受周致理的影响，陶琪从一个对化学兴趣缺缺的普通女孩，变成了沉醉其中的佼佼者。她爱上了化学反应的美妙与神奇，开始对调香充满兴趣。
    周致理甚至开玩笑说，陶琪可以考法国的大学，她那么臭美，还可以顺便学习调香。
    三年后，陶琪果然申请上了蒙彼利埃大学化学系的全额奖学金。
    后来她听父亲说起过，这个才华横溢的小老师正式留校当了老师。但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了，那段朦胧的爱慕，渐渐也消失在她记忆的深处。
    此刻这个名字突然从周允嘴里说出来，她心里不由得敲起了鼓。
    那些高中时代，补习室外栀子花炙热的香味，好像又忽然回到了鼻间。甚至那些若有若无的少女心事，也穿过漫长的时空，回了魂。
    “想起来了？”周允紧追不舍。
    “他是我高中的补习老师。”陶琪说，“我高中毕业后，就再没见过他。他出什么事了？”
    “他与连环案的受害人都有些关系。具体的情况，我们还在了解，不便透露。”周允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自从那晚周允在她家吃过鸡汤小馄饨后，和陶琪之间的距离就更远了。偶尔有几次联系，也都是为了求证案子里的一些细节，客气得好像他们从不曾亲密过。
    陶琪喜欢这样的决绝，拖泥带水不是她的性格。
    但此刻，陶琪心里闷闷的，有了不好的预感。
    挂了电话，周允春风满面地走到会议室的白板前，那上面贴着连环案涉案人员关系图谱。他用马克笔在陶琪的名字下拉出一条线，一直连到周致理的名字上。
    算上陶琪，有六个人的名字与周致理扯上了关系。
    冯莹是他的学生，陈璐铭和他在同一所大学任教，汪洁也是这所大学毕业的，他曾经在学生的怂恿下，在网上打赏过王燕唱歌，最早的受害者薛璐是他妻子的前同事，他还当过陶琪高中的补习老师。
    而他们之所以能注意到周致理，是因为冯莹曾经在化学实验室里，和他有冲突。
    周致理曾是f大学最受学生欢迎的化学老师。
    在三年前，他出过一场车祸，耽误了评职称的机会，那之后意气风发的他就变得有些消沉，被发配到化学实验室负责学生实验。
    后来又传出，他的妻子和一名文学院的教授有了婚外情。
    周致理找上门，和那个教授理论。那名教授风流惯了，口无遮拦，当场挖苦周致理，说他连个男人都不算，还不准别人帮他尽丈夫的义务，这事被传来传去，很快连周致理的学生都知道了。
    而冯莹被性侵的几天前，她恰好和几个同学在教室里说周致理的八卦，被他听见了。她当时嘴硬，死撑着不肯给周致理道歉，周致理就拒绝她再上自己的课。
    案发后，当黄薇反复询问冯莹，身边有没有性功能障碍者时，她一下就想到了自己的化学实验老师。而警方顺着这条线一查，居然拔出萝卜带出泥。
    “在化学实验室工作，要搞乙醚和氟烷不要太容易。到学校去找周致理谈谈，调查一下他的不在场证明。”周允吩咐手下得力干将们。
    消沉了很久的专案组刑警们，都铆足了劲，要把这条线索排查到底。
    八月，整座城市都在热浪里颤抖，远处的大楼都晃成了虚影。
    陶琪正在工作室，盯着肖耿做夏日最畅销的一款固体香膏。
    这款“夜莺与白玫瑰”，随着气温的攀升，越发受顾客欢迎。不光名字听起来凉风习习，轻轻抹一点在手腕和耳后，就有白玫瑰若有若无的甜香，清清淡淡的，像个仲夏夜之梦。
    沈肃到工作室来找陶琪的时候，她正站在一堆香精原料跟前，冥思苦想，手里握着张纸间或涂写。
    沈肃走过去，被那一壁浅杏黄色的木架吸引，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香精瓶子。
    “怎么都是玫瑰原精？”沈肃看到架子上的标签，忍不住问，“难道这些瓶子里的玫瑰都不一样？”
    陶琪点点头道：“我发现夏天一到，带有玫瑰香味的香膏、沐浴液、洗发露，还有精油皂，都卖得特别好，大概玫瑰就是人们对夏日的印象吧。”
    “可是玫瑰不都是一样的味道吗？有什么好研究的？”沈肃看得出来，陶琪正被面前密密麻麻的玫瑰原精困住。
    “当然不一样。土耳其玫瑰的花香最浓郁，最接近玫瑰带给人的本来印象；千叶玫瑰散发水蜜桃的清甜果香，蜜甜味明显，略带稻禾的香气；大马士革玫瑰的原精偏草本辛香，蜜甜味淡；摩洛哥玫瑰清甜如蜜，带点台湾红茶的香味……所以在不同的香味组合里，它们所呈现的气味幻觉是不一样的。”陶琪一说起自己的工作就马上进入喋喋不休模式，也不管沈肃有没有兴趣听。
    沈肃没想到在陶琪的工作里，一朵玫瑰与另一朵玫瑰的香味，居然有这么多不同。一直以来，在他心里，调香师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职业，但没想到居然比法律条文还要复杂艰深。
    沈肃凝神听了起来，他疑心陶琪就是被这些玫瑰花的原精给腌制入味了，身上才总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陶琪说得兴起，干脆掏出一把闻香纸，让沈肃一一蘸闻。
    “怎么样？是不是很不一样？”
    “一股臭臭的玫瑰味。”沈肃皱眉，没想到玫瑰的原精味道这么浓郁刺鼻。
    陶琪忍不住笑起来：“很多香料的原精都奇臭无比，可是一旦把它们稀释到千分之一的浓度时，就能散发出迷人的香味，让人深深沉醉。”
    她又热情地走到贴了柠檬精油标签的木架前，指着一个个棕色小瓶子给沈肃介绍。
    “其实月份不同，植物萃取出来的精油味道也不同。大体来说，柠檬精油都具有绿意、活泼、清爽的前味，紧接着是花香和甘洌鲜美的余韵。然而，十二月的柠檬精油中，有极大量花香分子和沉香醇。十月的精油因为有微凉的叶醇，闻起来却有独特的清香。在二月的精油里，叶醇和沉香醇隐而不显，让乙酸沉香醇出尽风头。这些细微差别，只有在调配香水时，才能分辨出来。”
    沈肃立即听得头晕脑涨，叹服道：“你的鼻子真的都能分辨出来吗？”
    “那当然，不然怎么吃这行饭？读书的时候，每天都要强迫自己背至少二十种香料，还要在脑海里给它们配对组合，依靠大脑的想象，进行化学反应。”陶琪长嘘口气，想到读书时那些枯燥而庞大的嗅觉训练，“所以基本上，我可以通过你身上的味道，就判断出你今天去了什么地方、吃过什么东西、和什么气味的人厮混过。”
    “可惜你分辨不出那个凶手身上，到底是什么气味。”沈肃叹气，“不过好像案件有新的嫌疑人了。到时候，你跟周允说一声，去闻闻味儿。”
    “嫌疑人是谁？”
    “周允没说，好像是个大学老师。”沈肃道。
    陶琪心下一沉，瞬间想起周允电话里的盘问。
    难道是周致理？那张清秀羞涩的面庞从她记忆海洋的深处，慢慢浮了起来。
    “你要去送她吗？”沈肃发现陶琪走神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送谁？”陶琪回过神，发现自己漏听了沈肃的话。
    “送汪洁。”
    “汪洁？她怎么了？要去哪里？”
    沈肃叹口气，把事情重说了一遍。
    汪洁无罪释放之后，回到了公司。
    单昊被调了部门，换去不太重要的市场调研部。
    而她照常上班，以为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然而，一周后，她的上司，也就是她以前的下属，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那个年纪比她小两岁的年轻上司，一脸为难，好像三天没吃蔬菜，连嘴巴都便秘了一般，过了好久才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你，离职吧！”
    因为汪洁的两起案件，尽管不是她的错，但公司高层开了会，一致认为舆论已经严重影响到公司形象，希望她能主动离职，公司会支付她一笔遣散金作为补偿。
    “单昊呢？他要离职吗？”汪洁冷声问道。
    “他？公司把他调到不重要的部门，就已经算是惩罚了。”年轻的上司叹口气，“单昊有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要养，公司不能太绝情。”
    “单身女性，无牵无挂，就可以随意处置？”汪洁只觉得今天的空调真冷，冷得她心脏都快麻痹了，连手指尖都不知道该如何动弹。
    “毕竟是你捅了他三刀，继续在一起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太方便。”上司也很为难，这是公司的决定，她也没办法。
    “凭什么猥亵下属的人可以保住职位，反抗性侵的人，就只能丢饭碗？”汪洁嘲讽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舆论总是对女性比较苛刻。”上司也是女人，不由得同情起汪洁来，“要不我再帮你争取一下？”
    “不用了。”汪洁果断从公司离了职。
    她拿着公司的遣散金，找了中介机构，在澳洲报读了一所语言学校。
    “她后天的飞机，大家准备去机场送送她。”沈肃说，“你去吗？”
    “去！”陶琪有些怅然，没想到赢了官司，汪洁的人生依然无法挽回了，甚至被逼得无法在这座城市立足。有这两起案子背负在身上，她要想再找工作，实在太难。
    “离开国内喧嚣的舆论和异样的眼光，她也许能在国外找到宁静，重新振作起来吧。”
    “但愿吧！”陶琪轻声道。
    可是，心一旦戴上了枷锁，走到哪里，哪怕漂洋过海，也无法自由。
    精神上的伤害，会伴随人一生。
    太阳落下又升起，离别一下就到了眼前。
    陶琪和汪洁并无深交，只有案发当晚匆匆的一次交集。
    她对汪洁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夜在小区保安室门口，她站在自己长长的影子里，那么孤单，那么绝望，好像随时要被黑暗吞没。
    陶琪和沈肃赶到机场的时候，陈璐铭、王燕已经到了。
    她们站在机场的咖啡店外面，偷偷往里张望。陶琪没想到，她俩居然也来了，忙迎上去攀谈。
    “汪洁呢？”
    “她男朋友突然来，在里面和她说话呢！我们不想打扰，就躲了出来。”王燕轻声解释。
    陶琪忍不住好奇，往里看过去，靠门边的一张桌子前，果然坐着汪洁和她的男友陈锋。
    陈锋整个人非常憔悴，看起来并不比汪洁受的折磨少。反倒是汪洁，大概因为马上就要飞离这令她窒息的天空，苍白的脸上倒是多了几分明朗。
    这一刻，这对曾经恩爱的男女之间气氛有些微妙。陈锋低着头，一脸尴尬，把放在自己面前的咖啡推到汪洁跟前。
    陶琪听见他低声对汪洁说：“对不起，是我退缩了，答应过要保护你，却没有勇气挡在你面前。你泼我吧，出了气再走。”
    门外三个人的心都瞬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等着那杯咖啡狠狠地泼到陈锋的头上。
    汪洁却笑了，把咖啡轻轻推回到陈锋面前。
    她微微提高声音道：“陈锋，我答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反复提醒过你，我已经伤痕累累，不能再承受感情的挫折了。是你自己说，你一点也不介意，也不会再让任何人欺我、辱我，会永远和我站在一起。可当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儿？你除了给我一个沈律师的地址，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陈锋想要解释，可是嘴唇嚅动了一下，又闭上了。
    “我泼完咖啡，你回家洗个澡，就可以放下愧疚，心安理得地跟人说，我们两清了。若真想我原谅你，你放杯硫酸在这儿，写份免责书，盖好指印，我一定泼。你敢吗？你不敢！那就永远欠着我，永远记住，你在我心里是个懦夫，永远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汪洁说完这话，就站起来向外走去。
    陈锋的头低垂着，始终没有抬起来。
    汪洁这样的女孩，他知道她很好，可是和她在一起，不光他要承受世人异样的目光，他的家人也要被戳脊梁骨。
    他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自己父母的体面。她说得对，他就是既不敢承担责任，又不想良心有愧。
    他只能做个懦夫，选择逃避。
    汪洁一出来，陶琪她们立刻就围上去。
    陶琪见她眼圈红红的，但是眼神清明，脸上有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她身上换了香水，是creed的维尔京岛之水。
    那香味乍一喷出，是椰子与橘子混在一起的夏日棒冰的味道。但此刻，这酸甜讨喜的味道已经散了，呈现在汪洁身上的，是温柔的茉莉香味，轻盈而喜悦，带着若有若无的甘蔗甜和朗姆酒令人松弛的余味。依兰正悄无声息地绽放着。
    冬天，终于从她身上离场。
    “没想到你走得这么匆忙。”王燕说。
    “逃难，当然是越快越好。这座城市，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我已经卖了房子，可能不回来了。”汪洁有些黯然，“我会借读书的机会，在那边找工作，争取留下。”
    她从没想过，命运会逼她带着累累伤痕，仓促地远走他乡，独自面对未知的风暴。
    “我直播的时候，每天都收到无数污言秽语，我明明已经难过得透不过气了，还得逼迫自己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得给那些骂我的人唱歌，还得笑着求打赏。我也好想逃，可惜没本事。”王燕叹气。
    “是啊！逃命也得有本事。所以，我们必须坚强！”陈璐铭握住了汪洁的手。
    王燕也伸出手，放在她们交叠的手上。陶琪眼圈一红，把自己的手也盖了上去。
    四个人八只手交握在一起，带着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过着截然不同生活的四个女人，因为一场灾难，成为背负同样诅咒与命运的人。
    尽管，她们所承受的痛早已远远大过强奸本身所带来的伤害，但她们仍然努力带着善意行走在阳光下，而不是活在黑暗的泥沼里。
    四个女人怔怔地看着对方，看到了那晚所遭受的折辱、疼痛与恐惧，那些利箭般的流言蜚语，那一个个绝望而彷徨的无眠夜，那些肮脏得躲也躲不掉的恶意……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可是她们必须选择坚强，等待着给恶意、给那些带着偏见羞辱她们的人，迎头痛击的那一天。
    沈肃在一旁看得唏嘘，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如果抓到了那个坏人，你们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三个声音同时回答。
    从机场出来，陶琪的心情有些低落。
    汪洁拖着行李箱，孤单地走过安检通道的背影，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惨白路灯下，汪洁站在自己长长的影子里，脆弱得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
    她将脸迎向八月刺目的阳光，微微眯着眼，任粗糙的热风舔干她的泪痕。
    “去游泳吧！”
    “啊？”陶琪的悲伤被沈肃突如其来的提议给吓散了。
    “反正你也没心情工作，我也很久没锻炼了。”沈肃说。
    “我才不去，游泳池的水里有新鲜的尿液、老人脱落的皮屑、牛蝇的卵、泡软的灰指甲、阴道分泌物、头屑，还有硫酸铜和氯的味道，我不喜欢。”陶琪掰着手指数，恐吓沈肃。
    游泳是她最不喜欢的运动，只要一想到漂浮在池水里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她就毛骨悚然。
    “但凡看不见的，你就当它不存在！”沈肃毫不在乎地说，“没有比春天野炊、夏天游泳、秋天跑步、冬天睡觉更愉悦的活动了。”
    “冬天睡觉也算活动吗？”
    “你懂的。”沈肃暧昧地冲她眨眨眼睛。
    陶琪立即狠狠剜了他一眼，这人怎么突然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不顾陶琪的反对，沈肃直接把车开到了游泳馆，他几乎是硬把陶琪给拽了进去。
    陶琪气鼓鼓的，不愿意下水。
    沈肃便道：“你陪我游一次，我就陪你做一件你想做的事。哪怕是帮你把所有衣服熨一遍、所有鞋擦一遍。”
    “一言为定！”陶琪立即眼睛放光。
    沈肃伸出手与陶琪击掌，“啪”的一声脆响后，陶琪兴高采烈地去游泳馆里的小卖部买浴巾和泳衣了。
    与此同时，f大学化学系的办公室门外，出现了四名警察。
    正是暑假，办公室的老师恰好返校，聚在一起开会，突然出现穿制服的警察，他们都有些兴奋，全都把视线投射到坐在窗边的周致理身上。
    周致理不得不起身，主动向警察走了过去，他知道他们是来找他的。在这之前，警察就因为冯莹和他闹过矛盾，找他询问过一大堆问题，还通过同事和学生调查了他。同事们背后说了他不少闲话，他都知道。
    这几天，顶着无数刺探的目光，他仿佛又回到了妻子刚闹出绯闻时那段难熬的时间。
    顶着那些想要将他刺穿的窥视，他的面部肌肉僵硬得像面具，连扯出个温和的表情都做不到。
    他快速走到门口，其中一名警察向他出示了证件和传唤单，要他到警局接受调查。
    他只得又在同事们枪林弹雨般的目光中，走回自己的座位，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警察离开。
    他刚走出门，办公室里就“嗡”的一声炸开了锅，不难想象，明天这件事就会轰动全校。
    这是陶琪回国后，第一次游泳。
    因为是上班时间，泳池里的人很少，只有几个小孩子在浅水区嬉闹。
    阳光从巨大而透明的玻璃穹顶上直接洒落下来，将一池碧蓝的水照得波光莹莹，仿佛静谧海洋的一角。
    她只觉呼吸一下就顺畅了，脑海中一片清明，身体涌出一种对水的渴望。
    也许，她真是想太多，只要一直迎向阳光，不去想那些肉眼看不见的魑魅魍魉，就能轻松地享受生活。
    她深吸一口气，向池边走去，微微熏人的氯的味道充盈在肺腑间，暖烘烘的。
    沈肃从水里抬起头的瞬间，正好看见陶琪穿着一件白色的连体泳装走过来。
    泳装的样式很保守，不像陶琪这种洋派女人会穿的。
    可是，这样一件普通的泳衣穿在她身上，被她高挑纤细、玲珑有致的身材一衬，反而异常好看。天顶上落下金光，他看不真切她的脸，却觉得她漂亮得像拉斐尔画中的女神。
    沈肃只觉心头一热，简直担心自己要流鼻血。他赶紧捧了冷水往脸上泼，才让自己万马奔腾的血液平静下来。
    陶琪浑然不觉沈肃的异样，径直走过去半蹲着，弓起雪白的脚背，伸到泳池里来回撩了几下水，大大咧咧地问：“看呆了？没见过这么好的身材？”
    沈肃老实回答：“见过，可都是在电视上……哦不……”他想了想接着道，“还在汪洁的公司楼下，见过一个穿比基尼的女疯子在大雨里狂奔，那身材比你好多了。”
    “你的意思是，一个疯子的身材都比我好？”陶琪忽然有些心虚，生怕被沈肃看出端倪，便“咚”的一声扑进水里。水花四溅，顿时把沈肃满脑子的遐思都淹没了。
    一入水，陶琪便觉整个人都清明了，心里最后的一点淤塞消除。
    有些事一旦学会，就会变成本能，比如骑车、游泳和投入地爱一个人。
    她想，她应该再找个人，热切地爱一次。
    会不会就是身边这个人呢？这个在她伤心落泪的时候，带她来游泳的男人？
    她凝神看向沈肃，他正浮在清凌凌的水波里，脸上有着奇异的温柔神色，他那双会笑的眼睛正直直对上她，看得她的心跳渐渐乱了起来。
    她慌忙一头扎进水里，潜入水底，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心悸。
    一直摸到池底光滑的白瓷砖，她才敢微微抬起头，睁大眼睛朝水面看去，蓝色的池水上面是蓝色的天，源源不断的蓝色中间，是沈肃模糊的脸。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能感受到，他此刻和她心中一样充盈着莫名的喜悦。
    她不是从未经历过情事的女人，她能从他那双凝着光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但是闪闪发光。
    这眼神早已将他出卖，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陶琪偷偷地在水下掩住嘴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从水里冒出头，畅快地向远处游去。
    沈肃见状不甘示弱，从后面追上来。两个人玩心大起，体力、耐力都不错，你追我赶地闹起来，一个在前面拼命游，一个在后面紧追不放。
    一开始，陶琪遥遥领先，但很快沈肃就追了上来。几个来回后，沈肃的速度又慢了下来，始终落后陶琪半个身体的距离。
    陶琪见状，更是努力舒展身体，用力蹬腿，像只漂亮的青蛙，不断破水前行。
    她间或在水里回头，看见蓝色波光里沈肃微微变形的脸，心里只觉畅快。
    很快，两人就游了二十几个来回，直到沈肃主动浮出水面，举手投降。
    “哇！你输了！”陶琪浮出水面，在距离沈肃一臂远的地方，得意地大笑。
    沈肃手臂上的伤早好了，完全可以追上陶琪，可是不知为何，他没有尽全力。
    陶琪半露在水面，胸部急促地喘息，阳光下她的笑容金光闪闪，几乎要晃花他的眼睛。
    那笑容极具感染力，简直像金色的利箭，要射穿每个看向她的人。
    那支金箭无声无息，正中他的红心。
    他也忍不住跟着她笑了起来。
    游累了，两人就仰躺着，肩并肩浮在水面上，看着蓝色的天空发呆。
    陶琪的耳朵半沉在水里，清凉的水软软簇拥着她，沈肃的声音闷闷的，隔了水传到她身边，像是慢了两个节拍。
    时间一下就变得缓慢悠长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夏日假期，就这样随着水波，荡漾在陶琪的身下。这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她嘴角微翘，隔了透明的玻璃穹顶，蓝天格外澄澈，天上的流云新白如絮，一团团随风变幻着形状，似乎伸手可触。
    “你看，那团云像不像一只大白熊？”陶琪问。
    她的声音也透过水波传到沈肃耳朵里，轻轻在水面上回荡，他的心也被这池水泡软了，带着氯微微醺人的味道。
    “哇，你看！盯着那朵云看久了，像不像我们正躺在大熊的肚子上！”陶琪高兴地喊了一句。
    一时间，沈肃竟觉得，天上的蓝与水中的蓝已经混为一体。他竟然有些分不清身下软软涌动的是水，还是那棉絮一样的云。
    本来，他只是见陶琪情绪低落，不忍看她落泪，才提出来游泳。
    每次他情绪低落时，游泳总能让他快速调整呼吸，平静下来。何况在水里，即便有眼泪流出来，也不会有人察觉。
    可此刻，他突然觉得，如果有一天陶琪从他的生活里消失，那种失落恐怕连游泳也消除不了。
    他会永远记得这一池浅碧。
    只要一想到夏日，他就会想起氯的味道和她的笑容。
    鬼使神差地，他心中一动，低声道：“我其实，也会背诗。”
    背那首诗的时候，还是他的中学时代，那时候他还对爱情有幻想。可是当律师久了，看了太多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爱情的微光就在他心里熄灭了。
    可是此刻，早就淹没在记忆里的这首诗，突然清晰起来，就好像昨天他才大声背诵过。
    陶琪微微侧头，望见沈肃睫毛上的水珠闪闪烁烁：“哦？你还会背诗？是不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不是。”沈肃转过头，那双含笑的眼就那么温柔地看着陶琪，他压低了声音，像呓语一般轻诵，“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你比它更亮丽更柔细。狂风吹落五月的花蕾，夏天匆匆已过，太阳是天上的眼，散发炽热的注视，它金黄的容颜时有暗淡，但永不凋落的是你的夏，和永远只属于你的美。”
    哦，这蓝色的荡漾着波光的夏日，从此在他心里，就是她的美。
    陶琪愣住了，她没想到只会背法律条文的沈肃，居然会背诵如此多情的一首诗，浪漫的莎士比亚的诗。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过来，像沈肃这么含蓄的人，如告白一般背出这滚烫的情诗，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和冲动。
    陶琪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胳膊一伸，握住了他的手。
    沈肃的手像被火烫了一般，下意识就要抽回，但随即一种几欲窒息的幸福感就击中了他的心，他缓缓地用力回握住了她的手。
    他们默默看着对方，十指相扣，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清澈碧蓝的水波中，是他们并肩漂浮的身体，双腿有节律地微微摆动，像两条刚刚坠入爱河的鱼。
    一直到出了泳池，沈肃还晕头转向，好似还沉醉在那氯的味道里。
    陶琪在门口买了两支雪糕，沈肃竟然也接过来。
    要知道，他从不屑吃这种女孩子喜欢的零食。
    陶琪笑眯眯地看着他，像一只刚刚偷吃了鸡仔的小狐狸，带着点满足和得意。
    没想到曾经那么厌恶她的人，居然会为她的魅力倾倒。
    一直到沈肃应陶琪的要求，把车开到了浦东外滩，他还有些恍惚，好似没明白自己怎么就牵着陶琪的手不放了。
    这可是他哥们儿的前女友啊！他怎么就下手了呢？他纳闷极了，像陷在一场荒唐美妙的梦里。
    陶琪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烦恼。
    她找了江边的咖啡馆坐下，要了两杯拿铁，坐在户外的遮阳伞下。
    正值黄昏，空气里的火气渐熄，有江风吹上岸，带着凉爽的水汽。
    他们面江而坐，夕阳像燃烧的翅膀，在他们的脸上挥下橘红的光。
    对岸雄伟的巴洛克建筑群也在这夕照下燃烧成一片绯红，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淡淡的水腥气里，不知从哪儿飘来一阵香水味道，那是creed的银色山泉，本该像冬天户外雪花的冷冽寒香，此刻却温暖许多，像阳光下穿着白衬衫的英俊男人干净的气息。
    此刻穿着白衬衫，头发有些湿润的沈肃就是这个味道。
    陶琪望着他，看着他眼里那点迷茫游离的光芒渐渐凝聚起来，恢复成他一贯自律冷静的神色。
    他身上总有一种讨人喜欢的聪明劲儿，但陶琪更喜欢他傻呆呆的时候。
    沈肃的理智回归，他决定要把这段关系从梦境里拉回现实。
    “我们……聊聊好吗？”
    “你想聊什么？”陶琪看着他，眼睛里是醉人的甜蜜。
    沈肃忍不住握住了陶琪搁在桌上的手。
    陶琪反手回握住他的手，笑：“看你这样子，是想聊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题吧。”
    “我怕把你吓跑。”他说。
    他没说“我们恋爱吧”，也没说“我们在一起吧”，更没说“我喜欢你”。
    他只是念了一首诗，而她只是轻轻握了他的手。
    成年人恋爱，其实是不需要明确地谈情说爱的，确立关系也只需要一个动作。因为成年人明白，爱从来不是靠说的。
    可是，出于律师的谨慎，让沈肃不愿意在即将展开的恋爱道路上，因模棱两可而设置无谓的障碍。
    “你为什么和周允分手？”他小心翼翼扔出炸弹。
    “拜你所赐，他甩了我啊。”陶琪回答得很直白。
    “可他对你余情未了，否则不会让我帮忙照看你。”
    然后你就把他的女朋友，照看成自己的了。陶琪暗自吐槽。
    “他的确后悔了。”陶琪腹诽完了，想到沈肃和周允的尴尬关系，便认真解释，“可我发现，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太不一样了，没必要再走到一起。”
    “什么看法？”
    “我不是为我的性别而活的，我是为我是一个人而活。”陶琪轻声说，“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也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男人。”沈肃认真回答。
    他知道这一刻的谈话很重要，若是谈不拢，刚才的牵手，也许就会成为一个梦。
    “对有些人来说，女人太漂亮就是一种罪过，如果她还性感，那就罪加一等。”陶琪苦笑，“所以周允才会不断提醒我，让我别穿短裙，让我捂严实一些，让我不要见人就笑。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潜意识里是这样想的。”
    “从父权社会开始，男人为了确保女人生下的孩子是自己的，对女人提出了诸多约束，这种思想到现在也好像真理一样存在，周允并不知道自己受此影响，从他的角度出发，他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沈肃不得不替好友说话，尽管他一直觉得陶琪打扮得很好看。
    “所以这才是我们最大的分歧。为什么男人能穿背心短裤，女人就不能？穿衣打扮是我的个人意志，任何人都不能干涉！”陶琪端起咖啡，最后的霞光将她的眼睛照得分外明亮坚定，“衣服本来就是穿来看的。难道我二十岁的时候不露胳膊露腿，要等到八十岁来露？美是无罪的，好看的身体是造物主的杰作。难道要为了那些心思龌龊的男人，就放弃展现自己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和美丽？”
    “这世界对女人远比男人苛刻。”沈肃叹口气。
    “是啊，整个社会都要求女人漂亮、温柔、听话、会打扮，但又要我们不能张扬，最好不要太聪明、太有主见，工作上不能抢男人的风头，生活中不能让女人占了主导。”陶琪摇摇头，“这就是双重标准，由你们男人定下的。所以我不能接受有双重标准的周允。”
    “你不怕我也这样？”沈肃问。
    “一个肯为女人擦鞋子、熨衣服、洗碗、打扫房间的男人，中毒应该不深。”陶琪调皮地一笑。
    “你就是为了这个坚决不原谅周允？”沈肃小心翼翼地试探。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陶琪道，“最重要的是，他离开之后，我就把对他的感情投资给清空了，等他想要回头，账户上已经没有余额了。”
    “你把感情当存钱？”
    “那当然，如果我说我现在就爱你爱得发狂，愿意为你去死，你相信吗？”陶琪白了沈肃一眼。
    沈肃摇着头笑了，爱情在最开始的时候，完全是荷尔蒙作怪。
    就像他冲动地对着陶琪念诗，而她冲动地握住他的手回应，一切都是欲望作怪，理智暂时抽身在一边旁观，这种冲动的情感，最经不起考验。
    “喜欢一个人，就像存钱。你在心里给他开了个户，然后每天往这个户头里存上一些喜欢、一些感动、一些依恋、一些懂得、一些怜惜……慢慢地，这些浅浅的心动变成爱，越积越多，直到最后押上了你的全部感情和人生。”陶琪认真地看着沈肃。
    沈肃也回望着她。
    红彤彤的江面渐渐暗淡，灯光勾勒出往来游轮的轮廓，远远地传来响亮的汽笛声。
    一种特别的情绪，从沈肃的身体里起航了。
    三十年来的寂寞疲乏，都匍匐在这一刻的风里，而风代替他的手指，拨动她的发丝，成全了温柔。
    江岸两边的霓虹仿佛都浓缩进了她眼角的蓝色小痣，闪着光芒，让他错觉他的生命将永远被她照亮。
    “那么现在，你心里有我的账户了吗？”沈肃终于问。
    “有。”陶琪在他摊开的掌心里，用手指轻轻画了一笔，画得他心如过电。
    “存了多少喜欢了？”他追问。
    “你心里有我的账户了吗？”陶琪不答反问。
    “有！”
    “存了多少喜欢？”她也问。
    “很多。”沈肃说，“而且会越来越多，直到押上我所有的感情和未来。你呢？”
    “你表现好，我就多存点；你表现差，我就取出一点。”陶琪眼睛微微眯起，蓝痣一闪，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沈肃忍不住曲起手指，在她鼻尖上用力刮了一下，一把将她拽进怀里紧紧揽住。
    两个人头碰头，傻傻地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