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洁的案子沈肃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他知道这案子另有玄机,汪洁混乱的描述如同洪流,不断冲刷着事实的卵石,令他无法把事情的真相打捞出来作为呈堂证供,更无法做出最有利的判断。
他焦躁不安——一个无辜女人的清白、生命、自由和荣辱都系在他的身上。一连几天,他都在送陶琪回家后,又折返回律所与同事研究案情。
有那么几天,他甚至是天亮才回家,胡乱洗把脸,就送陶琪去上班。
他身上有股宿醉的汗馊味,像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他,连他笔挺的战甲都露出疲态。
因为作息混乱,换药不勤,沈肃原本已经拆线的伤口,又感染化脓了。
陶琪用镊子帮他清洗黄色的脓水时,目光触及他深陷的眼圈,只觉心惊。
他实在太累了,大脑运作过度,有几次开车过马路时,明明看见了红灯,身体却无法做出反应,直接就闯了过去。这样下去,根本无须等到仇家寻仇,他自己就把命给送了。
陶琪有些不忍心看他青白憔悴的脸,他那双始终凝着光的眸子,越发显得深沉晦暗、心事重重,好似一个人站在地狱的尽头回看人间。
他把自己逼得太紧,原本合身的西装穿上身都显得空荡荡的,越发形单影只。
陶琪看在眼里,不由得替他焦虑。
热风流火、白地飞金的七月,走在马路上,如踏足于明晃晃的泽国,常令人疑心会跌入炫光深处。
这是香薰蜡烛的销售淡季,固体香水的销量却节节攀升。人们怕泄露自己的体味,忙着用清新的夏日花果香来遮掩肉体不洁的秘密。
转眼汪洁的案子就要开庭了,陶琪发现一连两天沈肃带到律所的午饭,都原封不动又带了回来。
想到那个被“孤女”怨香包围、如游魂野鬼一般的汪洁,陶琪第一次在心里产生了兔死狐悲的哀鸣。
原本清白无辜的人,却要因别人犯下的罪,被囚禁于黑暗森林。
难道她要再一次看着李燃一家的悲剧,在汪洁身上重演吗?
她突然想要助他们一臂之力。也许,上帝赐给她能隐身的防晒霜,不是鼓励她去抢银行,也不是让她去戏弄邻居、下属,而是为了让她正视人心的偏颇与狭隘,把那些阴暗的秘密暴露在人前。
陶琪借口要去香料市场进货,找顾敏借了车。
她把车开到汪洁公司旁边的一个地下车库,选了最角落的位置泊好车。地下停车场里光线幽暗、阴冷,带着股潮湿的霉味,是炽烈明亮的地上世界的对立面。
陶琪一时竟有误入异时空的幻觉,忙快步绕到车的后排坐下,关紧门窗。
她用力吐出一口浊气,脱掉藕粉色吊带裙,把冰凉的防晒霜均匀地喷在自己身上。因为太过紧张,她有些失手,防晒喷雾溅了一些在前排座椅上,那椅背就突兀地消失了一块,看起来像被人用一只大勺子给掏空了。
陶琪谨慎地把车钥匙也喷上防晒霜,然后塞进自己的内衣里揣好。
她推开车门,脚上的芭蕾舞鞋踩在地面上悄然无声,像最柔软的猫爪肉垫。
她搭电梯出了停车场,芭蕾舞鞋鞋底薄,走在被太阳晒烫的柏油马路上,能感受到地面被烤得微微发软。但如此嚣张的紫外线却拿她毫无办法,连把她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也做不到。
陶琪有些得意,这确实是防护指数最高的防晒霜,能让人在日光下、人海中隐形。继而,她提醒自己,防晒霜已经用掉一半了,得赶紧补一支新的防晒霜。有了这个隐身神器,她已经不敢想象没有它的日子,她该怎么去审视身边人。
快速穿过两条街,她便到了汪洁公司的楼下。
这种跨国集团,都有自己单独的大楼,安保措施很严。但是,这种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门禁,对于隐身状态下的她来说,不过是时间问题。她只需要等上几分钟,紧跟在一个进门的员工身后,就能毫无阻碍地进到他们的工作区域。
汪洁所在的市场部在十一楼,陶琪找到电梯,按了数字“11”,门刚要合拢,一个文件夹突然插进了门缝,将门挡开了,一个打扮时髦挂着胸牌的女人快步走了进来。
真倒霉!陶琪心里一慌,赶紧屏住呼吸。那人按了十六楼,电梯门合拢,电梯徐徐上升。
女人盯着按钮上亮起来的数字“11”,皱皱眉,伸出手连按了两下,取消了楼层。陶琪心中暗骂,只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到电梯门前,在电梯刚升到九楼时,快速伸手,重新按了十一层的电梯键。
取消的楼层,怎么又亮了?女人狐疑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确认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不由得绷紧。
“叮”的一声,十一楼到了。门“唰”地打开,那女人正要探头往外望,陶琪已经一个箭步冲出了电梯。她出电梯的动作过猛,恰逢那女人也往门口凑,她的身体便无法避免地轻轻挨了一下陶琪的肩膀。
“啊!”女人瞬时爆发出一声尖叫,但很快,那声惊呼就被关上的电梯带去了别的楼层。
陶琪吐了吐舌头,往前走了几步。市场部的办公区域很大,陶琪一时有些搞不清汪洁到底在哪一区。正好一个男人推着一辆装满了样品的推车,从她前面走过。
她便跟在后面,小声问了一句:“请问sophia(汪洁)的办公室该怎么走?”
那男人正埋头推车,头也不回地拖长声音道:“前面左转,第四办公区就是。”
“谢谢。”陶琪立即朝前走去。
那男人突然想起sophia此刻应该在拘留所,便想要提醒问路的人,但他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的走廊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忙环顾了一下身侧,依然一个人都没有。他茫然地抬头看着天花板,有些搞不清楚刚才问路的人怎么一眨眼就消失了。
陶琪顺利地找到了汪洁所在的办公区域。正值下午最忙的时间,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电脑前忙碌着。这些人都是名校毕业的佼佼者,智商、情商都高出普通人一大截,但在外企强大的运营机制面前,他们不过是一枚小小的螺丝钉。
天地那么广阔,为着一份丰厚的薪水和光鲜的行头,他们宁愿终生被囚禁于这小小的格子间里。他们的生存、奋斗、尔虞我诈,人前风光、人后落寞都尽在于此。最多每年到国外度个假,炫耀式地发条朋友圈,在陶琪看来,也不过是体面一些的假释放风而已。
清脆的打字声、刻意压低的讨论声、翻阅资料的悉率声、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充斥在整个办公区,这种繁忙的氛围,让人踏实,却不真实。
陶琪深知他们一天干的活,还比不过肖耿半天的工作量。
然而各种名牌香水的味道若有若无地交织在一起,碰撞出一种微妙的酸甜意韵,令人昏昏欲睡,甘愿永堕于此。
这是陶琪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氛围、熟悉的气味,几乎所有光鲜亮丽的跨国公司都是这样工作的。公司越庞大出色,员工越平庸渺小,只能在规则牢笼里跳舞,更别提挑战自我存在的价值了。
可是,香水是门艺术,艺术不需要规则。
所以她才会选择离开,独自打拼。
陶琪在每个人的座位前稍微停留了一下,认真观察了他们的五官长相,用心记了记每个人身上的香水味道。很快,她就看见了汪洁的座位。那是整个办公区唯一空着的位置,桌上的相架里放着一张她和男朋友的合照。照片上的两个人,手牵着手,额头抵着额头,四目相对温情脉脉。
陶琪看着照片上这个连陪汪洁报警都不肯的男人,忍不住唏嘘。
爱情真脆弱,果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甚至等不到灾难来临,也等不到房子、车子、票子这样的现实逼问,生活里的庸常平淡——谁负责洗碗、厕纸要不要齐缝撕下这样的琐事,都能让一对情侣反目成仇。
她怔怔看了一会儿汪洁的办公桌,桌上堆满了资料,茶杯盖子还是掀开的,仿佛主人刚刚离开,马上就要折返。
汪洁大概没有想到,那天下班后,她就再也回不来这个地方了吧?
陶琪心情微黯,但又很快打起精神。她的时间不多,顾不上伤春悲秋。
她在不远处找到了董菁菁的座位,董菁菁正埋首在电脑前做一份ppt,做得全神贯注,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背后有双眼睛正盯着她。
电脑屏幕的光,微微映着她的脸,显得她精心晒出的小麦色皮肤格外细腻光洁。与汪洁苍白忧郁的古典美相比,她身上有种野性不羁的魅力。
陶琪深深吸了吸鼻子,分辨出董菁菁身上欧珑香水赤霞橘光的味道。她一直以为,喜欢这款香水的人,性格一定趋向阳光爽朗。然而此时,她霍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用什么香水,和他的人品、心性毫无关系。她惯常通过香水来评判一个人的性格爱好,其实是失之偏颇的。
就这样傻看着董菁菁,当然不可能从她脸上找出真相,但陶琪知道,秘密应该到哪里去打听。她费了一点工夫,找到了楼梯间。
办公室都是无烟区,员工们想要休息时,通常会三两结伴躲到楼梯间,偷偷抽上一支烟,说说老板的坏话,八卦几句最新出炉的桃色新闻,或是交流最近的旅行计划,商量下班后到哪里去小酌一杯。
只有在这个角落,最能听到捕风捉影的流言真相。
她推门进了楼道,顺着一股经久不散的呛鼻烟味,找到了每家公司都有的流言集散地。她找了个稍远的位置,靠墙站着,百无聊赖地从烟味里分辨品牌,有大卫杜夫、万宝路、柔和七星和555……
果然,过了没多久,便有七八个年轻的男女嬉嬉笑笑地推门走了进来。
他们一进来便掏出打火机点了烟,或坐在楼梯上,或靠墙蹲着,开始闲聊起来。
整个楼梯间立即烟雾缭绕,连人的面孔都看不真切了。
一开始,他们聊的是工作上的一些麻烦,顺便点评一下老板今天的奇葩举动。有人在说自己刚从日本带回来的印香如何漂亮好闻,也有人提醒日本现在还有辐射,最好别去得太频繁。
陶琪见他们半天聊不到正题,便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不知道现在sophia怎么样了。”
好几个人都微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到底是谁问的。
但一个二十七岁左右的圆脸小伙子已经猛抽了口烟,扬声道:“还能怎么样?估计得判好几年吧。听说derrick(单昊)被捅了三刀,内脏被摘了好几个。”
“那他不是废了吗?”有个皮肤微黑的女人惋惜道。
“你们说,sophia到底发什么疯?居然敢杀人!上周警察还来问我,知不知道她和derrick之间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sophia大半夜把derrick往家里引,她工作不如意,想要靠座大山,摆脱眼下的困境,完全说得过去。”一个烫着齐肩鬈发的女孩不屑地说。
“derrick的老婆那天来公司帮他收东西,我碰到她跟她聊了几句,她也说是sophia想要上位勾引她老公,结果被derrick拒绝了,面子上挂不住,就动了刀子。可怜她孩子才刚满五个月,老公就被人给废了。”坐在楼梯上的男人将烟灰弹到烟盒里,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唉,谁还能比sophia更惨啊?能力那么强,职位也升不上去,全世界都知道她的事了,客户都拿她当笑话看。她未婚夫甩她一次,男朋友又甩她一次,要是derrick再拒绝她,她不发疯才怪。她也总是神神道道的,我好几次看见她躲在茶水间哭,还总是自言自语,开会也老走神,整个人早就被毁了。”面上有几颗白麻子的女人叹了口气,很是为汪洁不平的样子。
“得了吧!derrick还能拒绝送上门的艳福?你们太高看他了。他在公司起码睡了不下三个女人,amanda(董菁菁)就跟他有一腿,还是一大腿,至少搞在一起有小两年了。”那个圆脸小伙子嘲讽地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男人,“别以为他就是好人。”
“难怪那天警察还来问我,他和amanda私下关系如何。原来他们真有一腿啊?”白麻子女人立即捂住嘴惊呼,“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可不能造谣啊。”
“证据确凿,我有一次到derrick的电脑里拷贝一个文件,发现了一张amanda和他的床照。”
“哇,暴露不?”
“不怎么暴露,就是一张事后照。”圆脸小伙子得意扬扬。
“其实,公司去年在日本outing(团建)的时候,我和amanda睡一间房,半夜derrick敲门把她叫出去,她天亮才回来,我那时候就知道他们关系不一般了。”皮肤微黑的女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憋了很久的秘密。
陶琪听到这里,心中已经一片清明。
她认真看了这几个人的脸,把他们的特征都记了下来。然后,她耐心地等他们抽完烟,聊完八卦,心满意足地离开楼梯间,才慢慢推门走了出去。
她很快就在隔壁区找到挂着derrick单昊名牌的办公室。作为公司的部门总监,他拥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这也给偷情增加了便利。
陶琪趁无人留意,利落地推开门,闪身进了房间。她立马打开单昊的电脑,很幸运,因为单昊短时间内无法返回工作,他的电脑里有太多工作资料需要分享出来,it部在他的电脑屏幕上直接贴了一张写了密码的便笺。她顺利开机,花了半个小时,在电脑的隐藏文件里找到了那张他和董菁菁的床照。
其实,那张照片上,两个人只是并肩抱坐在床上,头微微靠在一起,只是床上凌乱的被子和董菁菁脸上的潮红,暗示了在拍照之前,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单昊留着这张照片,大概也是为了威胁董菁菁吧。证据确凿,陶琪狂松口气!
她关了电脑,推门出了单昊的办公室。
路过汪洁的办公室的时候,陶琪发现董菁菁仍然坐在位置上做ppt。
她心下一动,便忍不住走到董菁菁身后,对着她的后脑勺吹了口气,幽幽叹道:“知情不报,必有恶报。”
董菁菁闻言,后脖子都麻了,猛地一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堵墙壁和挂在那里的一块白色书写板。
那诡异的声音是哪儿冒出来的?
董菁菁紧紧盯着那块泛着幽光的白板,白板槽里放着的马克笔突然腾空飞了起来。
董菁菁“呀”地尖叫出声,眼前的笔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作着,飞快地写出“知情不报,必有恶报”八个大字,随即便“啪”地掉到地上。
她的尖叫,把昏昏欲睡的同事给吓醒了,纷纷抬头望向她。她却一下捂住自己的嘴,死死盯着那八个字,整个人都抖起来。
陶琪见她一脸惊惧,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她直接出了这层楼,乘电梯下到一楼的保安室。
一楼地板昨晚一定刚打过蜡,有种淡淡的蜡香,香味总是能刺激她的思维。刚才听了白麻子女人的话,那“孤女”怨香就隐约扑上她的鼻端,她心里有了个猜测。
保安室里只有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人,正在一边低头刷手机,一边偶尔抬头看看监控画面。
她捏着鼻子,将头探进保安室门内,发出“喵”的一声轻叫。
那叫声跳上保安的耳朵,惊得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低头在室内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有猫的存在。
“喵呜……”陶琪忙走到外面,又捏着鼻子叫了一声。
大楼里怎么会有猫溜进来?保安狐疑地跟着声音往外走。
陶琪忙走远一些,又叫了一声。
“猫”叫声若即若离,保安连忙拿出对讲机,通报大楼里进了野猫,让大家赶紧找,他自己也在一楼四处排查。
陶琪乘机溜进去,快速从存档文件里调出事发当天的监控。她直接找了十一楼的监控资料,按照汪洁说的时间段,快进查看。
遗憾的是,茶水间并没有安装摄像头,但茶水间旁边的楼道里,拍到了董菁菁和单昊一前一后经过,看不到他们争吵的画面。
没过多久,汪洁也从镜头前经过。她神情有些消沉,一直低着头,好似在忍耐什么。
这些画面对于讲究实证的法律来说,帮不上汪洁任何忙。
她想了想,便往更前面的监控快速浏览起来,监控画面并不细腻,很多人的表情都看不真切,但陶琪还是从几段设置在安全楼梯间的监控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画面,证实了她那个大胆的猜想。
“你是《妖猫传》看多了,幻听了吧?”被同事在对讲机里抱怨了一通的中年保安气鼓鼓地折返回来,嘴里还叨念,“什么妖猫黑猫,听都没听过。”
陶琪连忙确认了一眼画面拍摄的时间,快速退出了存档页面。
那保安已经一脚跨进了房间。房间里很窄,陶琪与保安之间,只有一臂之远,她甚至能分辨出他身上香烟的焦油味和硫黄皂的清香。他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陶琪逮个正着。
陶琪屏住呼吸,极力侧着身,避让过保安,从他身后钻出来,飞快地逃出了保安室。
保安敏感地察觉到身边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流荡起,就好像有只巨大的猫,正从他的背后快速蹿走。
他的背脊不由得一寒,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难道真是灵异事件?
他好像又听到了一声细弱的猫叫。
直到成功逃出大楼,陶琪才彻底松了口气。
尽管没人能看见她,但做贼似的到别人公司窥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偷鸡摸狗的勾当,即便打着探查真相的旗号,她也有些不自在。
她突然有些佩服那些私家侦探的心理素质。
正胡思乱想着,她一脚踏出了大门,三个小时前还金光璀璨的世界,已经暗无天日。乌云沉沉地压下来,像漆黑而巨大的航空母舰往林立的高楼上撞去,如末世降临。
路两边的行道树在狂风中摇曳,如同发了疯。
路人快步急奔,不时有美丽的裙裾被狂风掀起来,惊起尖叫一片。
空气里有了雨腥味,尽管雨还没有来。
陶琪忙往前跑了几步,想要赶紧冲回停车场。突然,她看见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迎着风往她的方向而来。
满街的路人行色匆匆,唯独这个人在狂风中也身姿笔挺,犹如闲庭信步。
她凝神望过去,那人站在风里,就像阳光下一棵被吹得“哗哗”作响的白杨树,绿得近乎发蓝的叶面不断被风翻过去,露出银白色的叶背,却始终傲然挺立。
明明很普通的一个人,突然就光彩夺目起来。
她被这一幕震撼,傻傻地站在风里,直到沈肃从远处慢慢走到她面前。
不知为何,她想起这栋大楼门口曾经也有一棵这样的树,那么华美、生机勃勃,简直像浓缩了整个春天的绿意与希望。可是现在,取代它的是一根铁灰色的电桩,冷冰冰的材质,毫无生命可言。
但愿沈肃永远也不要被改变,就这样带着自己的信念,一直这样挺立下去,哪怕这世界上到处是狂风浊浪、流言蜚语,都不能让他动摇。
她不由得迎上去,与沈肃保持一臂的距离并肩而行。
正往汪洁公司走去的沈肃,突然听到风中传来如裹了糖霜的柿饼般甜糯的声音。
“嘿,好久不见!”
“5417?”沈肃脚下一顿,狂喜漫上心头。他差点以为守护天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永远离开了他。
“你怎么好久没来找我了?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他站在风里,往四处张望,毫无例外,他没有看见任何天使的身影。
“你最近够倒霉的。”天使幸灾乐祸地说。
“是啊,我都搬进陶琪家住了,还是诸事不顺。你不是说,她是我的幸运星吗?”沈肃忍不住抱怨,也只有在无所不知的天使面前,他才能敢吐露心中苦闷。
“如果没有她,你早就挂了,此刻应该在上帝身边唱赞美诗了。”陶琪轻笑,笑声悦耳,好像蜜汁一样流进沈肃心里。
不知为何,他突然就觉得很安心,像在风暴中找到了港湾。
陶琪却被风刮得心慌,她得赶在沈肃进大楼前,把自己的职责完成。
“汪洁的案子还是没有头绪?”“天使”的声音带着神秘,仿佛天地奥秘尽在她的掌握当中。
“是的。”沈肃闻言,立即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缓步往大楼走去。
“给你提个醒……”“天使”的声音被吹得有些缥缈,好似她也被这大风骚扰得够呛。
沈肃侧耳,想要尽量听清那近在咫尺却又飘忽不定的声音。
“单昊有两个下属,steven和anne,他们……另外,单昊公司电脑的一个隐藏文件夹里,有一张董菁菁和他的亲密照片。而至于汪洁,她也有个秘密,也许能帮你……”“天使5417”的声音被风吹得忽远忽近,好几次沈肃差点听不清,不得不停下来,让那声音稳定下来。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汪洁的守护天使是我的同事啊。”“天使”的声音渐渐飘远。
突然鼓鼓的一滴雨砸在地上,溅起泥土的腥味,令人焦躁不安。
大雨几乎是“唰”的一声就齐齐落下,像成千上万条虫子落到树上,同时疯狂地啃噬树叶。
“5417!”沈肃扯着嗓子,迎着风、顶着雨大声喊,可是“天使”的声音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给冲没了。
雨来得太猛,饶是一向处变不惊,沈肃也不得不在雨里跑起来。在他肉眼看不见的身侧,陶琪也来不及向沈肃透露更多她所见的秘密,在雨里狂奔。
然而这场蓄谋已久的雨来得太过汹涌,简直像有人端着装满水的盆子往地面倒。瀑布似的雨,把整座城市都变成了水帘洞。
陶琪的芭蕾舞鞋和身上单薄的比基尼瞬间就湿透了,然后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慢慢在雨里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像一道传输信号受到干扰的3d影像。
可是需要用卸妆液才能彻底清除的防晒霜,哪能那么爽快就被雨给冲刷干净呢?
她吓得面无人色,心里直嘀咕,要是被人看见她这副鬼样子,一定会有人报警,或者拍下发朋友圈,以为自己运气低迷撞了鬼。
她肠子都悔青了,不该被沈肃蛊惑,冒着雨和他说话。真是色令智昏!
然而现在,满大街的人,上百双眼睛,她又能躲到哪儿去?
糟糕,已经有人开始往她这边看了。在那人脸上露出惊讶表情之前,陶琪果断地往大楼前的喷泉池子里纵身一跳。她宁肯被人错认是暴露狂,也不能被人当怪物给曝光。
她一头扎进那不知道多久没有换过水的喷水池里,雨很大,水花四溅、雨雾蒸腾的池子,倒是个好的遮掩地。她泡在冰冷的水里,疯狂搓洗着身体,飞快地将残留在皮肤、衣物和头发表面的涂抹层给清洗干净。她发誓,这辈子绝不在公众场合隐身了。
很快,她的身体就在水池里出现,一个正在打望雨幕的保安指着她惊叫:“看,有个女人在池子里洗澡!”
他的惊呼马上吸引了广场廊下躲雨的路人的注意,大家齐刷刷往喷泉池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陶琪穿着比基尼,用手捂着脸,正从池子里挣扎着往外爬。她皮肤雪白,身段玲珑纤长,被莓红色小圆点的比基尼衬托得分外夺人眼球。
冰冷滑腻的池底长满了阴霉苔藓,心慌意乱的陶琪脚下一滑,扑通摔了个四仰八叉,水花四溅,雨水、池水瞬时倒灌进她的鼻腔,呛得她不住咳嗽,灌了一肚子腥臭的脏水。
廊下嘘声一片,有人甚至亮着嗓门爆笑。
她慌乱地撑起身体从池子里重新爬出去,狼狈得像一条落水狗。不远处的议论声,混着雨水清晰地被风送到她耳边,她又羞又愤又怒,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哇!真的有个裸女!”
“是半裸,人家穿了比基尼的好伐啦。”(上海话)有个人的声音飘过来,带着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语气。
“是神经病吧?”
“伊肯定脑子瓦特了,不然啥宁会跑到此里来泡澡。”(上海话)
“呀呀呀,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身段……”
“呀,肯定是被男人抛弃了,失心疯了,跑到大街上来卖弄!”
陶琪简直不用回头,都能想到身后那群人正举着手机,对着她狂拍。
感谢大雨!如果不是瀑布般的大雨,他们肯定会冲上来,将自己按在地上评头论足。
哦不!若不是这该死的雨,她也不会狼狈如斯。
她一时五味杂陈,来不及多想,捂着脸拔腿就跑:“千万不要遇到熟人啊!”
她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忍不住回头。天哪!已经有好几个保安打着伞,往喷池这边跑过来。他们是来抓她这个有伤风化的女人吗?哦!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人也追过来了,连大雨也阻挡不了一颗颗火热的八卦之心。
看稀奇也不带这么执着啊!陶琪忍不住在心里咒骂。
她惊慌失措,拼命逃窜,千万不能被保安大哥抓,不然她就得上热搜榜头条了。媒体一定会给她扣个“连环强奸案受害人神志失常”的大帽子。
刚进大楼的沈肃听见门外传来骚动,忍不住回头张望,正好看见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女人背影,在雨幕里仓皇狂奔。
他不由得叹道,太奔放了!如果不是某个游泳会所会员的衣服被偷了,就是这妖魔横行的世界不断在逼人发疯。
沈肃在汪洁的公司问到了不少好料后,就去工作室接陶琪。
谁知乐莎莎却告诉他,陶琪中午就回家了。他忙赶回家,一开门就看见陶琪早上穿出门的高跟鞋和连衣裙正湿漉漉地扔在客厅的地板上,显然经历过暴风雨的洗礼。
一条水痕淋淋漓漓地直淌进浴室,浴室门却开着,并没有人在。
他换了鞋走进屋,发现陶琪正裹着毛毯,缩在双人沙发上昏睡。她头发湿漉漉的,一看就是洗过头,却没有及时吹干。
即便是睡梦中,她也显得极不安静,时不时哆嗦一下,把毛毯团得更紧。
大热天把毛毯裹这么严还在打冷战?不对——沈肃用手背摸了一下她酡红的面颊,有些发烫。
陶琪是被一阵鲜甜的香味给叫醒的。
她忍着剧烈的头痛睁开眼,窗外已是风住雨停,乌云散尽。夕阳最后的金光透过窗帘照进屋,粉红的霞光在房间里浮沉流动。
室内竟是一片静好,连她胡乱扔在地上的湿衣服都被人收走了,地也拖干了。
几个钟头前,她好不容易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生怕被人发现,只匆匆把连衣裙套在身上,就把顾敏的车给一口气开回了家。
到了家,她才发现自己湿着身子被冷风吹了一路。她挣扎着洗了个热水澡,可是于事无补,她不断打冷战,浑身发烫,竟然感冒了。幸亏家里有医生开给沈肃的退烧药,她胡乱吃了两粒,就裹着毛毯昏睡过去。
“我还以为你变成睡美人了,需要我去找个王子来把你吻醒呢!”沈肃的脸突然出现在沙发上空。
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带着点亲昵的戏谑。这样轻松的状态,是自接受汪洁的委托后,第一次出现在他身上。
一定是案情有了突破,陶琪觉得自己厥功甚伟,颇有成就感。
“我还以为你一直当自己就是王子呢。”陶琪扶额,太阳穴像被人用电钻打了个洞。
“你不是一直把我当男仆使唤吗?”沈肃笑起来,有点意气风发,“我才不会自作多情呢。”
“算你有自知之明,要是王子都像你这么乏味,全世界女人都得梦碎。”陶琪挣扎着松开毛毯,这才发现毛毯上还加了一床薄被。难怪她焐出了一身汗,睡衣黏在皮肤上,难受极了。
“你去洗个澡,洗完出来喝汤吧!”沈肃炫耀地指了指厨房,“我给你熬了鱼汤,趁热喝一碗,感冒好一半。这可是我在网上特意搜的菜谱,一步步严格按程序熬的,绝对是我的处女作。”
陶琪立即眼睛一亮,她折腾了一下午,早就饥肠辘辘。此刻那鱼汤的鲜味被小火舔舐,飘得满屋子都是,她的头痛似乎都被这香味治愈了。
她连忙挣扎着扑到厨房,揭开锅盖。热气氤氲中,奶白的汤里浮着一条已经被开膛破肚的黑鲫鱼,配上熬煮得软烂的青白葱节,令人食指大动。
陶琪立即取了汤勺,舀了一勺,胡乱吹吹就送到嘴里。滚烫的鲜味一直烫进心里,抚平了她下午被路人群嘲的羞愤。
“你什么时候买的鲫鱼啊?还真会挑,这颜色一看就是野生的……”陶琪吹了吹汤勺,又喝了一大口汤。
“哪用买啊?”沈肃指了指陶琪的鱼缸,“不就是你平时养的那条吗?”
“噗!”陶琪一口鱼汤还没咽下,就惊得喷了出来。她迅速扑到鱼缸前一看,果然已经空了。
“阿呆!你杀了我的阿呆!”陶琪惨号一声,一把拽住沈肃的衣领质问。
“你养着,不就是为了熬鱼汤吗?我记得你很爱吃鲫鱼啊。”沈肃被陶琪发狂的样子给惊呆。他有点不知所措,难道这鲫鱼不是养来吃的?
“阿呆是我的宠物!我的闺密!我的家人!”陶琪松开手,难以置信地跑到汤锅前,看着里面漂浮的鲫鱼,那浓浓鲜美的汤,像牛奶一样雪白,好喝得她刚才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那可是她的阿呆,她怎么能觉得好喝呢?
看着陶琪眼圈都急红了,沈肃有些手足无措地辩解道:“谁会养条土鲫鱼当宠物啊?你要是养金鱼、热带鱼、小丑鱼这种正常的鱼类,我能把它煮了吗?”
“阿呆怎么就不正常了,它可是我的小伙伴!”陶琪鼻子发酸,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你前几天,还让我请你吃红烧鲫鱼肚、豆腐鲫鱼汤?”
“别的鲫鱼又不是我养的,和我没有感情的共鸣,所以别的鲫鱼就只是鱼,而阿呆是朋友。”陶琪愤怒地喊道。
她一直很爱喝鲫鱼汤,上海人擅长的葱烧鲫鱼、四川特色的豆瓣鲫鱼、广东人爱的砂锅鲫鱼也都是她的拿手菜,她是鲫鱼细嫩肉质的忠实粉丝。
刚回国那阵,她和一个爱好钓鱼的高中同学走得近,他每次钓到鲫鱼都会给她送来。有一次,对方只钓到一条小小的又黑又呆的鲫鱼给她。一条小鱼没法做菜,也不够熬汤,于是她就养着,想等同学下次再送她鲫鱼时,一起红烧了。可是,她很快和周允谈上了恋爱,那个钓鱼的同学也就再没给她送过鲫鱼。
披着友情外壳的爱情,特别功利。但那条呆呆笨笨的小黑鱼被她养着养着,就养出了感情,从一个小塑料盆里搬进了青花瓷鱼缸。每次她去喂食的时候,它就会浮出水面,轻摆尾巴,摇头晃脑地对她献殷勤。
渐渐地,她习惯和它聊天,把所有开心的事、烦恼的事,都说给它听。而它只要陶琪站在鱼缸边,就会浮起来,沉默相伴。
阿呆是她寂寞时最忠实的陪伴,只要它在,这空荡荡的房间就有第二条鲜活的生命。
“那我重新买一条鱼赔你!”沈肃讪讪地说。
“你赔不起!”陶琪鼻头一酸,狠狠捶了沈肃一拳头。
“这不是鱼的问题。这是感情!你费了时间、精力对待的人,就是和别的人不一样,你会特别珍惜。倒不是对方有多好多特别,而是他身上有你的情感寄托和希望。”
“我明白了。就像驯服了狐狸的小王子,驯服这个过程,让小王子和狐狸都变得独一无二,无法取代。”沈肃点点头,正色道。
他突然觉得有点心酸,眼前这个女人是有多寂寞啊,才会把一条鲫鱼当作朋友,付出真感情?
她平日里的闹腾,都是虚张声势吗?
“你居然看过《小王子》?”陶琪惊讶极了,她以为沈肃这样的人,除了政经文史哲不会看任何文艺类书籍。
因为对于实用主义的人来说,文艺等同于无用。就像玫瑰之于婚姻、流星对上银行存款——都是无用的存在。
“你以为男仆就不看《小王子》?”沈肃有些心虚地岔开话题,其实这本书是他为数不多阅读过的小说,因为那是他中学时代的必读课外书籍。
但不知为何,那个故事让他记忆深刻。他以为不会有这么傻的人,可没想到,他眼前就站着一个。
一个只把爱情当游戏的女人,会对一条鱼动感情吗?
也许,是以前的他被偏见蒙蔽了眼睛吧。
“我承认,我谋杀了你的家人、你的伙伴——阿呆。法官大人,请你以谋杀罪判处我……判处我什么呢,法官大人?”沈肃带着歉意,微笑看着陶琪。
他的笑容极清浅,眼睛里闪烁的笑意却像藏着整个夏夜的星空。被这样一双微笑的眼看着,任何人的心都硬不起来。
陶琪也不例外。
“判处你把受害者安葬在你肚子里吧!”陶琪挥挥手,发现自己这一天都在对他心软,也许她应该重新找个男人好好爱一场了,否则,也不会随便一个男人,就让她心口发烫。
“你的惩罚是,让我一口一口把受害者吃掉?太残忍了。”沈肃端起那锅鱼汤,给自己舀了一大碗。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咂着嘴巴惊呼:“没想到我的处女作这么出色,你确定不想参与毁尸灭迹?”
陶琪被沈肃喝汤时故意弄出来的响动勾得更加饥肠辘辘,可一想到汤里躺着的是陪伴她近两年的阿呆,她又忍不住狠狠别过头怒斥:“毁尸灭迹需要搞出这么大动静吗?”
沈肃看陶琪又恢复了往日精力充沛的怒容,便放下心来,看来怒火有助于治愈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