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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血淋淋的警告

    出了楼道,绕进了隔壁单元,被夜晚清冷的空气兜头一浇,陶琪似乎清醒了一点。
    她下意识地往沈肃身边一缩,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男人,身上倒是像揣了个火炉,暖融融的。
    她看着沈肃,茫然地问:“你找我什么事?”
    空气湿漉漉的,陶琪口里甜甜的酒气喷在他脸上,勾起了他的酒瘾。
    他想要赶紧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好回去灌一杯酒,早点睡下,免得太累了,脑袋里那个“5417”又跳出来捉弄他。
    “你能跟我说一下,那天晚上,凶手袭击你的细节吗?”
    “啊——”她似被这句话给惊吓到了,眼睛里迅速弥漫起一层雾气。
    她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他,圆大的杏眼在夜色里亮晶晶的,令沈肃想起他父亲养的苏格兰折耳猫。
    他在她蒙了薄薄水雾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小小的,带着点困惑。
    她的脸全心全意地仰着,红润的唇像含着蜜,简直要诱他尝一尝。
    什么凶手、现场全被他忘光了,眼里只有她花瓣似的唇,和亮晶晶的眼。
    沈肃略一定神,便察觉到自己的心猿意马,骇然地退了一步。
    他一退,夜风便趁机袭上来,陶琪只觉背心一凉,酒意上头,低头便哇地吐了出来。
    那堆秽物便喷到了沈肃脚下的地砖上。
    一股酸腐的腥臭味顿时从地上逆袭而上,简直有毁天灭地之能,勾得沈肃也差点跟着吐了。
    他那点旖旎的心思瞬时灰飞烟灭。
    陶琪心里难受,腿一软便蹲了下来,对着墙角掏心挖肺地呕吐。
    晚餐的食物被胃液和酒精泡得发酵,呕吐物糊了一地,整个走廊都弥漫着一股馊臭味。
    沈肃觉得这味道比任何生化武器都可怕。
    如果发生战争,他一定会推荐陶琪上战场吐一吐,保证杀敌无数。
    陶琪吐得声嘶力竭,简直要把喉咙和胃都一起呕出来。
    沈肃不得不捏着鼻子上前,替她拍了拍背,以防她突然被呕吐物给呛死。
    好不容易陶琪缓过劲,身子便一歪,靠在沈肃的腿上,彻底醉死过去。
    沈肃只觉心里像窝了一团火,想把这臭气熏天、醉得不省人事的女人给一脚踹飞。
    她还一句话都没回答他呢!
    他低头粗暴地用手扯了陶琪的头发,扯得她耷拉的脑袋猛地抬起来,露出面目全非的脸来。
    他原本想给她一耳光,好让她清醒一下,可没想到,她的妆彻底花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影睫毛膏被眼泪冲得晕在眼睑下,黑乎乎一片,倒把沈肃吓了一跳。
    这完全没地方下手啊!沈肃忍不住哀叹。
    陶琪被扯得不舒服,下意识地伸手,啪地打在沈肃手上。
    沈肃不防挨了一记重拳,痛得瞬时缩回手。
    陶琪的头立即像断线的木偶一般垂下去,抵在了沈肃的大腿根上。
    沈肃用手指嫌弃地将她的脑袋从自己的敏感部位挪开。
    “陶琪,陶琪,陶琪!”他连喊三声,陶琪都充耳不闻。
    沈肃无奈,只得半蹲下,将陶琪拦腰抱起来。
    昏睡中的人死沉,完全不像看起来那么轻盈美妙。
    沈肃抱着臭烘烘的女人,走到两道门中间。
    去她家,还是去自己家?他犹豫了一秒。
    算了,抱着她找钥匙,简直是项不可完成的任务。
    他抬起膝盖顶住陶琪不断下滑的身体,腾出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捅进门锁里,轻轻一转,一脚踢开了门。
    他径直将陶琪抱到沙发前,嫌弃地将她往沙发上一扔,像扔一袋面粉似的毫无怜惜之心。
    陶琪的身体与松软沙发一接触,立刻舒服地摊开四肢,脸下意识便要往沙发垫上埋过去。
    沈肃吓了一跳,忙伸手摁住她的头,让她不能动弹。
    “老实点,弄脏了我的沙发,你得赔我新的。”
    陶琪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保持那个仰面朝天的姿势,很快便老老实实地睡着了。
    沈肃这才收回手,仿佛沾染到毒物一般用力甩了甩手。
    他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满脸狼藉的陶琪,无奈地走向卫生间。
    他用香皂洗了手,取了条毛巾,用热水淋湿再拧干。
    真倒霉,还得照顾这只醉猫,要不是已经很晚了,他真想打电话让周允亲自来收拾这烂摊子。
    他叹着气,轻手轻脚地走到陶琪身边,用热毛巾替她擦了脸。
    一连换了三次水,她的脸才被彻底擦拭干净,露出真容。
    她的表情扭曲着,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想了想,又去厨房倒了杯温热的茶过来,单手托起陶琪的头:“喂,讨厌鬼,起来漱漱口,喝点水。”
    半梦半醒间,陶琪就着沈肃的手闭着眼,低头喝了几口水,然后直接吐在了地上。
    沈肃仰天长叹……他真想把陶琪扔在地上当抹布。
    但他心里想的和手上做的却是两回事。他耐着性子哄她喝完剩下的小半杯水,又扯了个靠枕放好,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扶正,搁在靠枕上。
    陶琪像小猫似的哼了几声,便又醉死过去了。
    陶琪舒舒服服地酣睡着,沈肃却不得不去卫生间取了拖布,把陶琪漱完口吐在地上的水给拖干净。
    然后他又走去廊道,艰难地打扫起战场。
    清理完呕吐物的扫帚簸箕和拖布,他统统扔进垃圾堆,并把这笔账记到了陶琪头上。
    陶琪睡得浑浑噩噩,浑然不知第二天要赔沈肃一套清洁用具。
    清理好一切,沈肃洗了个澡,洗掉从陶琪的呕吐物里沾染上的异味,清清爽爽地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看着陶琪发呆。
    他的头发湿淋淋的,直往脖子里滴水,他自己也没有发现,他看着陶琪的眼神是那么柔软。
    他只开了沙发边一盏小小的台灯,黄暖的灯光温柔地捧着陶琪的脸。
    擦洗干净的脸素白寡淡,没有任何脂粉的掩饰,显出几分憔悴。
    她的眼下浮出淡青色的倦意,睫毛的阴影安静而美好,像是停在花蕊上的蝴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拍拍翅膀飞走。
    她的嘴唇还是微微嘟着,像被雨打过的胭脂花褪了颜色,令她整张脸变得脆弱不安,没了白日的咄咄逼人。
    她喃喃地喊了一声。
    沈肃听清了,她喊的是爸爸。
    快三十岁的女人了,居然喝醉了还找爸爸?
    沈肃不由得有些出神,他和父亲的关系一向不是很好。他的父亲是画家沈从远,早年留学英国,与当地女子生下一个私生子,在女友产子的第二天就抛下这对母子逃回国。
    两年后,他就娶了沈肃的母亲,再也没有回过英国。
    但沈肃的母亲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从此与沈从远的关系如履薄冰。而沈肃也在父母的一次次争吵中,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混血哥哥。
    从此,他对始乱终弃的父亲便再无亲热,甚至于,当人们大肆谈论画家沈从远如何风雅知趣,如何才华出众、风流倜傥,与妻子鹣鲽情深时,他都嗤之以鼻。
    他把那些文艺的、小资的、浪漫的情趣,统统归为矫情。在他看来,理智、务实才是生活的真谛。
    他不再相信那些贴在人灵魂之外的华丽标签。
    但此刻,他有点羡慕地看着陶琪,她一定有个很好的父亲。
    就在这时,陶琪又喊了一声:“爸!”
    她躺在灯光的柔波里,身体渐渐缩成一团,好似这样就能抵挡住来自世间冰冷的恶意。
    单身女孩独自在大城市打拼,还偏偏成为恶魔的目标,遭受污言秽语攻击,能不难过吗?
    沈肃叹了口气,找了条毛毯来盖在她身上。
    鬼使神差似的,他伸手轻戳了一下她的面颊。
    她丰腴的面颊滑不留手,手指触上去像在摸一块微微融化的上等黄油。
    沈肃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忙熄了灯逃回卧室。
    他躺在床上,突然轻声道:“5417,你说我是不是中邪了?”
    回应他的,是无边的沉默和客厅里陶琪绵长的呼吸。
    陶琪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
    鼻尖陌生的气味和咖啡的香味,像轰炸机一样将她从沙发上炸了起来。
    她慌乱地环顾四周,房间的陈设她很熟悉,是隔壁沈肃的家。
    沈肃的家?她为什么会在沈肃的家,还躺在他的沙发上?
    她瞬间睁圆了眼睛。只见原木小饭桌前坐着气定神闲的男人,他正跷着二郎腿,喝着一杯速溶咖啡,翻着红皮封面的《乌合之众》。
    听到动静,沈肃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你昨晚醉得一塌糊涂,吐了一地,我都替你弄干净了。”
    陶琪迅速低头,只见自己衣着整洁,身上居然还盖了一条奶咖色的毛毯。
    她忙跳下沙发,慌乱地理了理头发,用手指揩了揩眼角,心里暗自祈祷,千万别花了妆。
    “那个……昨晚,你照顾了我?”陶琪有点尴尬地问。
    沈肃将目光从书上挪到她脸上,见她脸色青白,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忍不住叹口气:“我说,你能有点防人之心吗?杨振宁、默多克哪个不是七八十岁了照样泡妞?你再单独和男人喝酒,下次就真躺垃圾堆了。”
    沈肃话说得刻薄,可是陶琪这次选择承他的情,知道他是一番好意。
    他不像周允,觉得男人作恶,都是女人招的。他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并告诉她男人多大年纪了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接受他的警告,头一次对沈肃挤出个感激的笑容。
    “真不知你昨晚吃了啥,整栋楼的人都被你的呕吐物臭醒了。记得赔我一套清洁工具,扫帚、簸箕和拖布。”他一点也不被陶琪的笑容收买。
    陶琪垂着头,不敢拒绝,诚惶诚恐地点着头。
    “真该让周允看看你喝醉了有多丑,看他还会不会对你神魂颠倒。”沈肃继续挖苦她。
    陶琪被他说得心中一痛——周允之前那么喜欢她,喜欢到一靠近她就能听见他失控的心跳。
    可是又如何?
    分手连个像样点的理由都懒得找,便不再联系她了。
    大城市的男女分手比相爱容易,人人都太过自爱胜过爱人。男人疏远一个女人连借口都是现成的——忙。
    而女人呢?谁也不愿意转三趟地铁去看一个人的冷脸。于是,一段火热的关系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噗”的一下就熄灭了,只留下一道残烟,被忙碌的汽车尾气一搅和也没了。
    她抓起桌上的手袋,逃也似的飞奔回了家,“砰”地关上门,将手袋往玄关处一挂,便直冲浴室。
    巴洛克风格的铁架上放着的镜子,从来都明察秋毫,照出她宿醉后的脸。
    还好,她的脸上干干净净,除了憔悴青白,微微浮肿,倒还看得过去。
    干净?她愣了一下,她明明化了极精致的妆。电光石火间,她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记忆,似乎有人温声细语地哄着她喝水,又用热毛巾替她擦脸和手,最后还把暖和的毯子盖在她身上,掖好。
    那人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像冬日里被阳光晒过的被子,让人觉得安全。
    十年来,第一次喝醉了有人照顾自己。
    没想到这个“有人”,是隔壁的“仇人”。
    突然就有一点感动从胸口翻涌而出,尽管刚才还被沈肃冷嘲热讽地奚落了一通,可是他实实在在的照顾,比周允时常挂在嘴边的“多喝热水”更让她心软。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点贪恋这样的照顾。
    这感觉像是冬天淋了一场透骨的冷雨后,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
    她决定买一套最贵的清洁用具送给沈肃。
    陶琪匆匆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开始对着镜子敷“前男友”面膜。
    化妆品公司很会抓女性消费者心理,女人最在意自己容貌的时候,不是遇见现任男友,而是前任。
    不管是自己抛弃了对方,还是对方抛弃了自己,都要让对方看见意气风发的自己而后悔泛酸。
    可是,陶琪不这样想。
    前任之所以成为前任,一定是因为不合适。既然不合适,就不用留恋。
    成年人的感情特别有限,还是用在刀刃上吧。
    她刚敷好口水味浓重的面膜,敲门声就响了。
    她只得顶着面膜去开门。门外的快递小哥被她吓了一跳,把一个大纸盒往她手里一塞,就尴尬地落荒而逃。
    陶琪有点窘迫,悻悻地抱住盒子关了门。
    她成天在网上乱买东西,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都买了些啥。
    不过盒子沉甸甸的,很是给人几分期待。
    她忙把盒子放在餐桌上,取了裁纸刀划开。
    快递盒里面居然还有个粉红色的密封塑料盒,她好奇地用手抠开。
    “啊!”陶琪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
    那是一只被剥了皮的猫,血肉模糊地团在塑料盒里,死气沉沉的蓝色眼珠瞪着陶琪,整个房间立即被浓郁而腐臭的血腥气给占据了。
    陶琪抖着手,按住胸口,昨晚已经吐空的胃又是一阵翻涌。
    “咚咚咚……”
    陶琪被敲门声吓得一抖,差点失手打翻那个血淋淋的盒子。
    “陶琪!”沈肃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与敲门声同时响起。
    她闻声立即扑过去开了门,一看见沈肃清瘦的脸,鼻子就发酸,迫不及待地抖着手指着那个盒子说:“我刚才收了个快递……你看……”
    沈肃却被她吓得急退了好几步,陶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敷着见鬼的“前男友”面膜,忙一把扯下面膜,用手胡乱擦了一下。
    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龟裂,沈肃白了她一眼,进了门。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进陶琪家,但是他目不斜视,所有注意力都被那个血气翻涌的盒子所吸引了。
    那是一只刚死了没多久的幼猫,血液堪堪凝固。
    他皱眉:“什么人寄给你的?”
    “不知道,我从没惹过谁啊。”陶琪努力回忆。
    “你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沈肃叹口气,“就凭你这张脸,走到哪儿都是麻烦。”
    陶琪自问并没有长一张男人见了想占有、女人见了想摧毁的脸,不过胜在气质出众、会打扮,所以才会给人一种她是大美女的错觉。
    “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讨厌我。”陶琪有点羞恼地说,“你说,会不会是连环案的凶手寄给我的?”
    “你不是确定凶手已经被抓了吗?”沈肃睨了她一眼。
    “郭涛——”陶琪不得不心虚地承认,“不一定是凶手。”
    “哦?没听说过宿醉能让人变聪明啊?”沈肃目光微凝,审视地盯着陶琪。
    她顶着他的打量和揶揄,编了个理由:“啊!我想起来了,在凶手身上闻到过一种味道,但是郭涛身上没有。”
    “你什么时候闻过郭涛?”
    “上次去认人的时候。”她撒谎。
    “周允真是糊涂,居然让你去亲自见嫌疑人。”沈肃有点不满,“他还真不把你当外人。”
    “我该怎么办?”陶琪不理会他。
    沈肃没有说话,一把从陶琪脖子上扯下条丝巾裹在手上,翻看起纸盒上的快递单来。
    “喂,那是我的爱马仕……”
    但沈肃不管什么爱马仕、爱牛仕,他在看清快递上的信息时,脸上的神色就松了。
    单子上并没有写陶琪的名字,只写了门牌号,而且,门牌号是他家的。
    陶琪凑上前,也看见了那个门牌号。
    “天哪,居然是寄给你的!”她惊讶地喊出声,“快递员错送给我了。”
    沈肃沉默不语,从盒子里抽出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是从杂志上剪下来拼贴的,上面贴着:
    你会为你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沈肃黑着脸,将那只塑料盒重新放回纸箱。
    “哇!我是替你背锅啊!”陶琪喊,只觉这段时间倒霉透顶。可是她看了一眼蹙眉深思的沈肃,隔壁的也挺倒霉的。
    “谁这么讨厌你?”她这会儿不怕了,好奇地问。
    “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眼前就有一个。”沈肃抱起纸箱往门外走。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你知道是谁?”陶琪不管他的冷嘲热讽追着问。
    “不知道。”
    “那你不交给周允帮你查查?”她看出来了,沈肃是准备把这箱东西给直接扔垃圾桶。
    “查什么?”他冷笑,“我每年不收点这样的礼物,反而奇怪了。”
    “你真这么惹人嫌?还是,谁这么执着?”她惊讶极了,“难道是你的前女友?”
    “前女友早攀上别的枝头结了果,哪儿还记得我?不是前客户,就是前客户的死对头。”他不在意地说,“干我们这行的,不收点死猫烂耗子的,在同行面前都抬不起头。”
    陶琪顿时想到看守所外面几个律师比惨的经历,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少幸灾乐祸。如果郭涛不是凶手,你就是下一个受害人。”沈肃走到门口,突然回头看着她认真道,“案子这几天就会有眉目,你最好注意点,别又让人跟上了。”
    陶琪关了门,背心一片冰凉。
    战战兢兢没几天,就到了六月中,连天的梅雨浇得人都没了火气。
    天空像得了白内障,始终蒙着一层薄翳,令人看不真切。连雨后的空气也带着湿乎乎、黏腻腻的心事。
    周允的脾气比天气还灰败。
    他以为郭涛作为连环强奸案并致人死亡的疑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没想到沈肃递交的律师意见书,居然能够推翻整个案件。
    其实,除了受害人牛仔裤扣子上的指纹,警方已经在郭涛夜总会的办公室里提取到李燃的血迹,并且确认为第一案发现场。此外,郭涛扔弃的带血地毯、沾染了麻醉剂的毛巾、拔掉李燃指甲的工具都找到了,甚至在抛尸现场附近的监控也拍到了他的车。由于连环案时间跨度太长,而郭涛又拒不合作,但警方仍然核实到最近三起案件,郭涛都没有不在场证据。而且他的作案手法与凶手几乎一模一样。凭着这些犯罪事实,他们连《起诉意见书》都写好了,已经向检察院报批逮捕了。
    可是,沈肃提交的律师意见书,将案子引向了别的方向。首先,他走访了所有的受害人,还拿到了郭涛的口供,他至少有两起案件具备不在场证明。接着,他提供了郭涛详细的犯案经过,证明郭涛的犯罪事实,只是在强奸李燃的过程中,导致李燃意外死亡,与连环强奸案无关。
    警方根据沈肃提供的材料对案件再次进行了核实,果然,郭涛只是模仿连环强奸案的凶手处理李燃的尸体,他真正的犯罪事实只有强奸李燃致其意外死亡。透露凶手消息给郭涛的心理医生,也证实了郭涛的说法。
    “你这次可把我给坑惨了。”周允黑着脸对沈肃抱怨。
    “谁让你这么着急,还没有撬开郭涛的嘴,就对外公布了案情。”沈肃悠闲地坐在周允的办公室里,跷着二郎腿,一副看笑话的嘴脸,“你应该感谢我救了你,不然这就是一桩冤案。”
    “连环案一天不破,我头上就每天悬着个炸弹。上面给的压力把我都压驼背了。”周允羞愤道,“况且,郭涛的情况也不是我透露出去的。”
    “谁嘴巴这么大?”沈肃好奇道。
    “宣传处的呗!”周允叹口气,“但他们也是被逼的,否则媒体天天追上门跟讨债似的,挑起舆论攻击,天天指责我们不作为。我忙得连女朋友都吹了,到哪儿去喊冤?”
    “也是!谁让这案子三年都没破,影响够坏的。但你们局长还限你们七十二小时破案,这不是扯淡吗?”沈肃喝了口茶,茉莉花茶的香精味道很重,熏得他皱眉,“你们这儿哪是茶,是‘泔水’吧?难怪把你们都喝傻了。还不如我们所里的袋泡茶好喝。”
    “你还有心情跟我瞎扯什么茶包?”周允拍了一下桌子,烟灰缸被他拍得从桌上跳起来,“你也不提前跟我通气。我这回丢脸丢大了!差点被停职。”
    “是你说公事公办,按程序来的!”沈肃昂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周允。
    周允立即想到那天他和沈肃争吵的内容。
    “郭涛是二进宫,被你们给吓怕了,当然一个字不敢吐。”沈肃笑着道,“而且他的作案手法确实模仿得很逼真。误会他是连环案凶手,倒不怪你们,都怪那个大嘴巴的心理医生。”
    “算了,明天检察院的公诉意见书就出了。”周允扶额长叹,面如死灰,“到时候,媒体知道连环凶手仍然逍遥法外,我们警察的脸皮子都会被掀下来。”
    “你这不算什么。”沈肃优哉游哉,“我帮郭涛翻案,才会被口水淹没。”
    “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不接,没人敢接,郭涛就真成连环案的凶手了。”
    周允被他噎得翻白眼:“先把你这张小白脸涂黑了,再来扮包青天吧。你不代理郭涛,事到临头,他自然也会开口。难道我们警察还能不顾犯罪事实?”
    “哈!说不准。真等到那时候,他说的话,能有人信才怪!”沈肃耸耸肩。
    周允沉默了一下:“我挺讨厌你们刑辩律师的,可有时候又感激你们。”
    “凡事都是双刃剑。就比如我接这种处在风口浪尖的案子,以后有影响力的案子找上门的肯定越来越多。但臭名昭著总比默默无闻好。”沈肃自嘲地笑,“等开庭了,我得从法院后门走,不然肯定被受害人家属问候祖宗。”
    “别指望我保护你。”周允说,“你现在就是我的仇人。”
    “对了……”沈肃突然话锋一转说,“你说你跟女朋友吹了?是跟陶琪?”
    “对啊,吹小半年了。”周允一愣,没想到沈肃话题转这么快。
    “她甩了你?”
    “我提的分手。你们怎么都认定是她甩我啊?”周允愤愤地吼了一句,语气一转,“这是赤裸裸的偏见。”
    “早该分了,那就是个女神经病。”沈肃一边玩着手上的茶杯盖子一边说,“昨晚上还和隔壁老头喝酒喝得吐了一地。”
    “她没事儿吧?”周允背脊一挺,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关切来。
    “能有什么事儿?早知道你和她分了,我就不多管闲事了,光打扫她的呕吐物就花了我半个小时。”沈肃抱怨道。
    “你会这么好心?”周允将脸凑到沈肃跟前盯着他看。
    沈肃忽然有点心虚,淡淡道:“我不是看你的面子吗?”
    “我才不信你没趁机抽她两巴掌。”周允缩回脖子,“也不知你们俩上辈子是不是有杀父之仇,一见面就杠上。”
    沈肃低头闷笑,开玩笑道:“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俩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周允打了个寒战,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对你可没兴趣!”
    说完,周允又突然好奇道:“这么多年没见你正经交个女朋友,你不会真暗恋我吧?”
    “滚!”沈肃一巴掌扇到周允的胳膊上,发出一声脆响。
    沈肃和周允都没有料到,检察院的公诉意见书出来后,舆论的反应比他们预想的更糟糕。因为具体的案情没有公布,媒体和大众只能根据公诉意见书上的内容进行猜测。网络上的言论立即炸了锅,无奇不有。
    一些人把警察骂得狗血淋头,认为他们迫于破案压力,想要用郭涛来顶罪。另一些人把沈肃视为流氓律师的代表,连环强奸案的家属尤其愤怒,甚至堵到了律师事务所门口静坐,拉起横幅,要求律所开除沈肃这种替强奸犯洗白的律师。
    而把水搅得更浑的,是郭涛的妻子杜丽。她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个强奸犯爸爸,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李燃长期和自己的丈夫关系暧昧,郭涛算不上强奸,最多是性行为过激引发对方意外身亡。
    “真相了,不是强奸,是性爱过度!”一个营销号为了博取眼球,起了个颇带偏见色彩的标题。
    文章里,把杜丽的话又断章取义了一部分,然后推测李燃为了换取高报酬,赚钱买房子,一直委身郭涛,进行钱色交易。没想到这回两人性事过于激烈,说不定还是玩sm才导致李燃身亡,郭涛惊怕之下,才选择模仿连环案凶手抛尸,郭涛其实是无辜的。
    很快,这篇文章就在网络燃起熊熊大火,几乎把之前对受害人李燃和她父母的所有同情与怜悯都烧毁了。
    舆论受它影响,一边倒地讨伐起李燃的父母和弟弟。
    贴吧里有个叫“江湖一张嘴”的楼主写了篇案情分析,他分析李燃的父母是和郭涛串通好的,利用这种方式杀了李燃可以实现双赢。他说得头头是道,李燃有可能常年威胁郭涛,向他逼婚,或者勒索钱财买房。毕竟以上海的房价,李燃就是唱破喉咙都不可能买得起房子。
    另一方面,从李燃父母牺牲女儿去夜总会卖唱来换取儿子学费就能看出来,他们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现在女儿给人当情妇买了房子,以后儿子找对象结婚,有个在夜总会唱歌的姐姐总不光彩,而且房子在女儿名下,在上海这种地方,儿子要想找个媳妇会相当困难。如果女儿死了,房子就是儿子的了,还能避免闲言碎语。
    于是,李燃父母就和担心妻子知道婚外情的郭涛密谋,用这种方法杀害了李燃,嫁祸给连环案凶手……
    事情暴露后,李燃的父母决心搜刮女儿的最后一点剩余价值,把她的悲惨死亡,包装成一个悲情ip,想要用这个ip来博取同情,募捐圈钱。
    有了这篇文章做引线,各种言论一下就漫无边际地发散开了。刚开始,还有人嘲笑这篇帖子。
    “楼主可以去hbo当编剧了。”
    “这脑洞开得比黑洞还大啊!”
    但很快有人附和着吐唾沫:“既让女儿当婊子又给女儿立牌坊,这样的父母真恶心。”
    “细思恐极,上海人为了房子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
    “赞同楼上的,上海人为房子,能把民政局离婚办堵成菜市场,何况是牺牲一个女儿,又不用两老自己动手。”
    “弟弟也不是个东西,花着姐姐卖肉的钱,还心安理得地住着大房子,以后还要睡在姐姐的尸体上结婚生子,这一家人真是极品。”
    当然,也有少数人理智地表示:“应该没有父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吧。”
    但很快就有人说:“上海人几根葱都要计较,何况一套房子。在上海,房子就是命根子。”
    在很多人眼里,似乎身为魔都人,为了房子就连人性里都添了魔性。
    一时间网上舆论喧嚣,连那些本来还给李燃父母捐款的人,都纷纷讨伐他们诈捐。
    当乐莎莎津津有味地把新闻八卦给陶琪听的时候,陶琪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人一旦进入网络世界,为某个事件摇旗呐喊,就会变得疯狂而丧失理智。她想起《乌合之众》里提到的:“个人一旦成为群体的一员,他的所作所为就不会再承担责任。这时每个人都会暴露出自己不受约束的一面,他们追求和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偏听偏信,残忍、盲目、偏执和狂热,只知道发泄简单而极端的情绪。”
    她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李燃母亲用冻胡萝卜似的手指擦眼泪的画面反复在她脑海里闪现,她似乎还能闻到她身上悲伤绝望的气味,苦极了。
    乐莎莎见陶琪不吭声,以为陶琪对这些消息不感兴趣。
    她试探着问:“老板,如果这个郭涛不是连环案的凶手,那你不是又有危险了?”
    陶琪瞥了她一眼:“怎么?担心我出了事,没人给你发工资?”
    乐莎莎正色道:“我这不是关心你嘛。你要是出事儿,我到哪儿去找你这么好的老板啊?”
    陶琪见她说得认真,心中讪笑,要不是偷听过她的抱怨,陶琪还真以为自己在下属心里是个十全十美的好老板。可是当下属的,又有几个没抱怨过老板呢?她自己当时也吐槽过老板的苛刻与挑剔。她明白老板与下属的立场,天生就有对立的一面。可是,她仍然想维持好表面功夫。
    至于内里的真相,有那么重要吗?
    陶琪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乐莎莎。
    乐莎莎狐疑地接过来:“老板,这是?”
    “你下个月不是要过生日了吗?我怕忙忘了,就提前给你准备了。”陶琪半真半假地说。
    “老板,你居然记得我生日啊?”饶是自己就是个戏精,乐莎莎也真被陶琪感动了。
    等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盒,更是哇地大叫,一把搂住陶琪的脖子,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老板!我爱你!你太贴心啦!”
    这是她梦寐以求了很久的christian louboutin 的“女王权杖”口红和同色系指甲油,黑色蛇鳞浮雕的锥形管体,旋出艳如火焰的大红膏体,果然像著名的红底鞋一样炫目。而缀满了星尘碎钻如高跟鞋细跟一般的同色指甲油,更是华美如星光。
    乐莎莎当即拿出手机当镜子,将口红涂在嘴上。
    她跑到窗前,拍了张美美的自拍,又将唇膏与指甲油放在一起拍了个合影,配上文字“刚到手的萝卜丁限量版”,发了一条朋友圈。她看着朋友圈秒回的点赞与各种艳羡的酸话,幸福得简直要冒泡泡。
    “你这样会招人嫉妒哦。”陶琪嫌弃地擦着脸上的唇印,打趣她。
    “没人嫉妒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乐莎莎笑嘻嘻地说,“多少人顿顿吃泡面还要买名牌,不就是为了让人羡慕嫉妒恨吗?”
    她亲热地揽了陶琪的脖子,对她咬耳朵:“老板,你这么好的人,肖耿还想背叛你呢。我偷偷告诉你啊,你别说我说的,他拿了你的作品去欧亚应聘。”
    陶琪莞尔,这丫头也太好收买了。大概在她眼里,肖耿与她的革命友情还抵不过一支口红吧。
    女人的虚荣心一旦膨胀开,就会成为欲望的阶梯,所有底线都会一退再退,古往今来,从上面摔下来的不知凡几。
    陶琪故作大方:“这世上有三件事,你是无力阻拦的。”
    “哪三件?”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下属要跳槽。”
    “哈哈!你不怕他走了,就找不到人啦?”乐莎莎见她毫不在意,有点不解。
    “想来我这儿的人很多,天天都有人托关系问我,我是看肖耿人踏实,想用心培养他,才没动换他的心思。”陶琪故弄玄虚,实际上,她根本招不到合适的人。
    “哦……”乐莎莎了然地说,“老板你人真的太好了。”
    陶琪笑着戳她的额头:“让你夸我一声真不容易,下次是不是要用tom ford的‘boys’(tom ford的男孩系列口红)来换啊?”
    乐莎莎立即兴奋地发出“嗷呜”的狼叫,捶着胸口道:“老板,请让我为你赴汤蹈火!”
    陶琪笑着摇头,把兴奋得忘乎所以的小姑娘赶出了办公室。
    乐莎莎一走,她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她立即打电话给顾敏。顾敏在电话那头已经累得奄奄一息,趴在桌上装尸体。
    这一轮新闻大战,她差点又输了,幸亏有陶琪给她提前露底。
    “我看了网上的消息,李燃父母真的在利用女儿的死圈钱吗?”陶琪问。
    “算了,网友捐的那点钱还不够给李燃办个体面点儿的葬礼,更别提买块好的墓地了,现在墓地都快赶上房价了。”顾敏说,“唉,当初李燃父母是拒绝接受募捐的,是我们领导说这个案子缺乏有力的后续,所以我们才游说他们接受捐款。没想到事情发展到现在,反而被骂成这样。李燃的爸爸气得心脏病发作,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他们家本就不富裕,那点捐款还不够填医药费的。但他们决定通过我们网站,把钱退还给捐款人。李燃妈妈说,那些往她女儿身上泼脏水的钱,她一分也不要,他们就要郭涛一命偿一命。今天李燃妈妈还到你家隔壁那位的律所去静坐了。”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陶琪担忧地问。
    “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关注事态发展呗。咦?你不是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现在怎么有空替别人操心了?”顾敏奇道。
    “唉,我这不是……兔死狐悲吗?”陶琪叹口气,“凶手一天没抓住,我就一天不得安宁。”
    “你得小心,我同事拿到警方内幕,这个连环案凶手绝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顾敏担心好友,叮嘱道。
    “我现在连晚上出门泡个吧都不敢了,上下班全打车。改天得开个party(派对),驱驱霉运。”她伸个懒腰,有点意兴阑珊。
    “你不怕隔壁沈律师又投诉你噪声扰民?”
    “他?我下次连他一起请。”陶琪说。
    “你不会是连这块坚冰也攻克了吧?”顾敏“嘶”地猛吸了一口烟,提起点兴趣来。
    “得了吧,他比兰伯特冰川还要高冷。”陶琪脱口而出,想到自己把3m的清洁用具赔给沈肃时,对方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就有点心塞。
    “你请得动他?”
    “登山是我的强项。”
    “好啊,我拭目以待!等你征服这座冰山,我开香槟庆祝。”顾敏调侃道。
    “赌一瓶krug(克鲁格)的年份香槟!”陶琪狠声道。
    “你怎么不去抢?”
    “那就粉红香槟。”陶琪退一步,“赌不赌?”
    “赌!”顾敏想到沈肃在媒体面前游刃有余的老油条样子,深觉老友不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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