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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看守所一日游

    沈肃醒来的时候,“天使”已经消失了。
    一向入睡困难的他发现天使虽讨厌,却也有个好处,她的声音很催眠。
    他拍拍自己的面颊,下床洗了个冷水澡,让自己保持绝对清醒。
    疲倦的身体经过一夜休整,又重新绷紧,连同他的理智一起。
    他从衣柜里取出熨烫好的亚麻色西装和米黄色衬衫。考虑到要去见当事人,他决定穿得柔和随意一些,比较容易让人亲近。
    可惜——
    他随时保持作战状态,再轻松随意的衣服,被他一穿,也挺括得像件战袍。
    一个人的气场太强大,单凭一件衣服是掩饰不了的。
    他出门上了车,开出小区,直接往郊区的看守所驶去。
    一辆停在小区门口的出租车,在他的车出来的第一时间便跟上了他。
    “师傅,别跟丢了啊。”陶琪坐在车后座,催促着司机。
    中年微胖的出租车司机从倒车镜里又看了一眼陶琪,忍不住叹道:“小姐,你确定要去捉奸吗?”
    陶琪愣了一下,想到自己给司机编造的谎言,敷衍道:“确定。”
    “我劝你一句,男人找小三啊,就像在工作之外找个业余爱好。爱好再有趣,也不会耽误正职啊。”司机非常有经验地劝导,“你得沉住气装作不知道,外头野花再香,新鲜劲一过,可不就迷途知返了吗?”
    “我男人已经玩物丧志,无心工作了!”陶琪打断司机的话,“我今天非得让他在爱好和工作之间做个选择。”
    “冲动是魔鬼啊,年轻人。”司机摇摇头,有点恨铁不成钢。
    陶琪不作声了,靠在后座椅上,闭了眼睛,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她很不喜欢出租车里的气味,天长日久积累下来的烟味、不洁的座椅、发霉的皮套,直呛得她脑袋疼。
    昨晚听了沈肃的话,她开始怀疑,如果郭涛不是凶手,那么真凶就一定还会对她下手。
    就像沈肃说的,什么都会出错,什么都会骗人。
    她得用鼻子亲自去确定一下,否则一想到背后有双眼睛盯着她,她就寝食难安。
    她知道,以她如今和周允的关系,是没法亲自见到郭涛的。
    但沈肃能,只要跟着他,就能与郭涛真正近距离接触。
    于是,她不得不订了辆出租车,跟着沈肃去看守所。
    出门时天还没亮开,每日大塞车的早高峰还没开始,又是出城方向,沈肃开了一个多钟头,就到了看守所门口。
    他驾轻就熟地停好车,饶是此刻,看守所的接待时间还没到,门口等着会见的律师已经排成长龙。
    他只得走到队伍的后面,等着进去。
    “哟,你老公的业余爱好也太邪门儿了吧。”司机停好车,打量着在律师队伍里排队的沈肃,“得在这儿排队会见的,必须有祸国妖姬的长相吧。”
    陶琪看了下这排队的阵仗,沈肃前面有三十多号人。
    她便立即催司机:“开车到刚才路过的那家招待所。”
    司机立即掉头。
    “您这是……准备守株待兔?”司机有点蒙了。
    “嗯!”陶琪不打算跟司机再胡扯了,付了钱下车,直接进招待所开了房。
    一百五十块一晚的招待所,廉价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裹挟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几乎令陶琪窒息。
    她不得不游说自己,很多香料的味道比这个还要难闻,一旦稀释了,就会变得美妙起来。
    她开的房在二楼走廊尽头,一开门她就被房间里残留的烟味给呛了一下。
    她皱皱眉,果断地走到浴室里,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芭蕾舞鞋。
    她换上鞋,脱掉连衣裙,身上只剩内衣。
    沾满了干涸牙膏泡沫斑点的浴室镜子里,露出她因为紧张而发白的脸。
    她深吸口气,说服自己,她又不是没在沙滩上穿过比基尼招摇过市,何况根本没人能看见她。
    她压下心头那抹不适,拿起白色的瓷瓶,对着自己从头到脚认真喷了起来。
    很快,她就再次如愿以偿地从镜子里消失了。
    最后她将门钥匙喷上防晒霜,塞进自己的胸衣里,出了门。
    第一次穿着内衣走在街上,那感觉真是神奇,她不得不小心翼翼避过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以防被对方撞上。
    幸亏这一路上行人并不是很多,而招待所距离看守所只有几百米。
    等她到看守所,沈肃已经排到队伍的中间。
    不知为何,突然在陌生的地方看见沈肃的脸,她竟然倍感亲切。
    她忙走上去,站到他旁边不远的地方。
    第一拨申请会面的律师已经进去了,沈肃正谦和地笑着和一个老律师聊天,显然两人是认识的。
    这笑容对于陶琪来说是很陌生的,他几乎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她盯着沈肃唇边那个若隐若现的酒窝暗忖,要是他也能对她笑得这么好看就好了。
    “年轻人真有干劲!”老律师有些清瘦,说话的声音倒是洪亮,“风口浪尖的案子都敢接,今天你可有苦头吃了。”
    “不怕,里面好多熟人。”沈肃显得胸有成竹。
    “熟人啊,遇到这种案子也要给你脸色看的。”老律师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干我们这行,还怕看人脸色?”沈肃笑了。
    老律师也笑了:“对,拳头都不怕,还怕脸色?”
    “我还被受害人家属泼过尿呢。”后面一个中年律师插嘴。
    “我去年还被打得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呢。”另一个年轻律师不甘示弱。
    “你们这是在比惨啊?”沈肃开玩笑道,“平息受害人家属的情绪,也是很重要的。”
    “受害人家属的情绪不是最可怕的。我上个月赢了场无罪辩护……”中年律师有些得意地说,故意顿了一下卖关子。
    “哇!真牛啊!”年轻律师眼睛都亮了。
    “这年头还能出无罪辩护,你也算是能人啊!”沈肃不由得高看中年律师一眼。
    “我把这消息发了朋友圈,结果……”中年律师话又只说一半。
    “被骂了吧?”老律师接嘴。
    “是啊,被朋友骂得狗血淋头,说我帮坏人逍遥法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中年律师叹了口气,“除了同行,连朋友亲人都不理解我们。”
    “上个月,我师父办个灭门案,连遗书都写好了,才敢替当事人辩护。”年轻律师也重重叹口气,“太难了。”
    “不!等这些人自己遇到事情了,就知道我们存在的价值了。”沈肃说,“在这行干久了就别图赚钱、赚名、赚人理解了。”
    “太对了!我一个同学,专攻经济案件,别墅都买两套了,进出都开陆虎。”小年轻有点悻悻地抱怨。
    “现在转方向还来得及。”老律师语重心长,“免得你一辆破车开到老。”
    年轻律师沉默了,似乎被戳中了心事。
    陶琪腿都站麻了,终于轮到第二拨律师进去。
    进门之前,沈肃先把公文包、外套放到篮子里,过了安检带,然后冲安检人员笑着打了个招呼,朝会见室走过去。
    “嘀嘀嘀……”
    沈肃刚跨过安检门,警报就响了。警报声很突兀,像晴天的雷,震得人浑身发麻。
    负责安检的警官立即板着脸走过来。
    糟糕!陶琪心中暗叫不好,她的内衣里塞着把铜钥匙。
    她吓得赶紧跳到一边。
    沈肃微微一笑,对警官道:“可能是有什么东西忘了取出来。”他在西装裤口袋里又搜了搜,但没找到任何东西。
    “再过一次!”那板着脸的警官冷着声音,不耐烦地盯着沈肃。
    沈肃出乎意料地好脾气,微笑着走回去,在安检门之间来回逛了两趟。
    这一次警报没有响,那警官狐疑地打量着沈肃。
    “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触发了。”旁边一个警察上来解围。
    “确实没带任何不该带的。”沈肃温和地解释,“我来很多次了,规矩都熟着呢。”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冷面警官又问:“为避嫌,最好还是两个人一起。”
    “助手有事没来。放心,我全程录音。”沈肃赶紧解释。
    板着脸的警官便不耐烦地一挥手,放了行。
    陶琪忙跟着沈肃往里走,沈肃微不可察地对那个帮忙说话的警察无声地说了句“谢谢”。他一路往里走,走到会见室门外,与一个相熟的警察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亲热地递了包烟过去。警察便冲沈肃点点头,板正的脸上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容。
    接着,沈肃便老老实实坐在会见室里和一众律师一起等待。陶琪不敢跟沈肃太近,可房间不大,也没法离太远。
    她怕这些人精律师察觉自己的存在,只得尽力压抑住呼吸,缩在角落里蹲下,减少存在感。看守所有一种晦涩冷漠的板正气质,令人拘谨。
    又过了四十分钟,有人来叫沈肃的名字,他忙上前办理了会见登记手续,领了个会见号牌。
    做完这一切,已经又过去一个小时。
    等警官把郭涛提出来到会见室,已经又过去半小时。
    陶琪有些着急了,她的防晒霜只能支撑六小时。要是她突然在众人面前显形,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捂住胸口,没想到律师会见一个当事人居然这么耗费时间和精力。
    难怪沈肃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疲乏倦怠的样子。
    晚上没有那一杯酒,他还真没法解乏。
    她竟有点同情他。
    陶琪小心翼翼地跟着沈肃,警察领着他进了一间没有一点气味、冷冰冰的房间。
    房间被一道铁栅栏分成了两半,栅栏里面坐着戴着手铐的郭涛,栅栏外面的桌前,坐着沈肃。
    警察看着沈肃打开了录音笔,又叮嘱他一些注意事项之后,便退到门外。
    警察一离开,陶琪便不由自主地走到栅栏前。郭涛穿着犯人的衣服,整个人像缩了水,比淋了雨的霉干菜还要灰败。
    陶琪努力凑近他,郭涛一身淡淡消毒液味混着霉味汗臭,完全没有那天晚上那种成分复杂的微妙气味。
    “你是我老婆请的律师?”郭涛愣愣地问。
    “你太太很担心你。”沈肃说。
    郭涛的眼圈忽然就红了,嘴唇抖了一会儿,他才说:“人不是我杀的。”
    “等一下我问你,你就老实回答,隐瞒半句,你就自己另找律师。”沈肃说,“不过你应该清楚,你涉及的这起案子有多严重,外面人的口水都能淹死你,除了我,没几个律师敢替你辩护。所以,该怎么回答,你先想清楚。”
    郭涛握紧拳头,想要控制住激动的情绪。
    “我没强奸,也没杀人。”郭涛整个人抽搐一下,嘴唇哆嗦地问道,“能给根烟吗?”
    沈肃从口袋里掏出盒中华,放在桌上。
    郭涛的视线一下就黏在了烟盒上,他咽了下口水,清鼻涕如同牵线似的流了出来。
    “你有毒瘾?”这是沈肃问的第一个问题,和案情完全无关。
    郭涛没说话,点了点头。
    沈肃忽然就笑了,把已经从烟盒里抽出来、递到一半的烟收了回来:“我问完,你才可以抽烟。如果说谎……”
    他把那一根烟揉成一团,郭涛惋惜地看着被揉成一团的香烟,接到了沈肃的暗示。
    他慌忙将一个哈欠掩在嘴里,点了点头,急切地说:“你问吧。”
    就算这个哈欠被掩住了,陶琪还是闻到了他的口气——淡淡的腥膻味,是没漱口就出来会见律师了?
    她皱眉,并没有凶手烂苹果的呼吸。难道她的鼻子开小差了?
    “你为什么在警察面前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说?”沈肃直接切入要害。
    “我……”他没想到沈肃一上来并不问案情。
    这一下连陶琪都好奇了,她蹲在栏杆前,像条狼狗似的,一边嗅着郭涛的味道,一边与记忆中的气味对比,注意力却被沈肃的问话给带偏了。
    “我不敢说。”郭涛犹豫了一下,还是讷讷地说了。
    “你没杀人,有什么不敢说的?”沈肃问。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郭涛说。
    “那你说说看,他们为什么不会相信你?”沈肃抓着这个问题问。
    “我……”郭涛声音一滞,话就哽在了喉咙里。
    “所以,这个案子其实和你还是有密切关系。”沈肃毫不留情道。
    “嗯。”郭涛垂着头,低声哼了一下。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搅进这案子的。”
    “你会信我吗?”
    “你如果说的都是真话,我就信。”
    “不管事情多荒诞,你都信我?”郭涛仍然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
    “律师费我会收很贵。”沈肃说。
    “哦……”郭涛听到这句话,整个人一下就放松了,也自信了许多,“你放心,我有钱。”
    陶琪听到这儿,不禁有些佩服起沈肃了。难怪自己从来辩不过他,他太懂得把握人心了。
    郭涛明显是不相信律师的,可是他相信金钱交易。
    他出了钱,律师就得全力以赴。
    信任在郭涛这里,与金钱的多寡是画等号的。
    “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是真的,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警察那边,证据都一条条摆着,目前在侦查阶段,我们律师还没权力看。”沈肃脸上带出个温煦热心的笑容,一副看起来为当事人操碎了心的样子。这假模假样的神态,骗得了郭涛可骗不了陶琪。
    郭涛镇定下来,眼睛盯着桌上的中华。沈肃还很贱地又从里面抽了一根出来,摆在烟盒旁。
    隔了几尺远,陶琪都能闻到烟草辛辣甘甜的味道。
    郭涛舔了舔嘴唇,终于入了正题。
    郭涛的讲述很艰涩,像是一个口渴极了的人嚼一块干硬的馒头,极难下咽。
    但陶琪还是脑补出了事情发生时惨烈的一幕。
    那一晚,李燃唱完最后一首歌,到后台换完衣服,准备回家。
    化妆间的脂粉味,让她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一件廉价的花瓶了,她决心与老板郭涛谈谈下个月合约到期后,不再续约的事情。
    整个大学期间,她最美丽的青春时光都是在这间夜总会度过的。
    毛手毛脚的客人和他们轻蔑的目光,都是压在她心上的石头,令她没有一日能顺畅喘息。想到终于可以离开这种灯红酒绿掩盖下的糜烂生活,她就觉得浑身轻快。
    她走进郭涛的办公室的时候,郭涛正在抽雪茄。
    隔了迷蒙的烟雾,她看见那张窥视了她整整三年的脸,觉得恶心极了。
    这三年里,她努力保全自己,忍受郭涛动手动脚地占点小便宜,还得笑脸相迎。
    当她掷地有声地告诉郭涛,下个月她就不再续约时,郭涛心里慌了。
    他打李燃的主意好几年了。
    他给她最优越的签约条件,处处维护她,看着她从一名会脸红的清纯大学生变成风姿绰约的夜场女王。
    他不是没明示、暗示过,让她跟了他。
    可惜,李燃是那种,你摸两把、亲一下,调笑着占点小便宜可以,但想要更进一步就免谈的女人。
    他被她拒绝多了,暗暗下了心思,一定要把她搞到手。
    然而他没想到,她这么快翅膀就硬了,要扑腾地飞上天,飞离他的领地。
    一开始,他还殷勤挽留,没想到李燃态度坚决。
    她倔强的小模样令他心痒难耐,胯下凶兽一心想要生吞活剥了她。
    一开始他还是隐忍着的,只是对李燃动手动脚,然而李燃已经不再是那个求着郭涛庇护的小女孩了,她激烈地反抗,甚至用言语挖苦讽刺他。
    他一怒之下,对李燃用了强。
    饶是李燃拼命反抗,也抵不住郭涛发狠时的力气。
    他将李燃按在地上施暴,可她力气大得出奇,关键时候竟然挣脱。
    他见李燃抵死不从,便歇了用强的心思,还放软了声调循循善诱,他想硬的不行,那他来软的。
    可是她依旧态度坚决。她逃离房间的时候,郭涛想要伸手阻止,她却慌乱地后退,还没等郭涛碰到她,就被皱起的地毯绊倒了,后脑勺重重撞到大理石茶几的尖角上,她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鲜血在地毯上晕开时,郭涛几乎吓傻了。
    过了好一阵,他才敢去试探李燃的鼻息,然而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他多想她能跳起来,像刚才那样生龙活虎地打他、骂他,他一定会放她走。
    可惜,她的头歪成一个诡异的角度,一动不动。
    郭涛慌了。
    李燃死在他施暴的时候,他根本解释不了她是自己撞在桌上死的。
    他无意杀她,甚至不打算强迫她,她却还是因他而死。
    他吓坏了,知道像他这样有过案底和吸毒史的人,在警察那里是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的。
    曾经有个熟客是个心理医生,天天听病人吐苦水,精神压力很大,很爱来夜场看看歌舞,喝杯小酒,对小姐们诉诉苦。
    他记得那医生曾经绘声绘色地说起过,他治疗过一个连环强奸案的受害人,那女孩十个手指甲都被残忍地剥掉了。
    不知为何,医生描述的强奸案经过,在惊惧中的郭涛心里越发清晰,竟然生成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知道那起连环强奸案警方三年都没查出凶手是谁,只要他模仿那个凶手犯案的细节,就没有人会怀疑李燃的死和他有关。
    于是,他趁着李燃身体还是热的,按照凶手作案的手法处理了尸体。等下半夜夜总会关门后,将她抛尸到垃圾桶边,并清理了现场。
    没想到他对李燃施暴,扯开她的牛仔裤时,在纽扣上留下了指纹。
    他有案底,警察顺着他的指纹,很快就锁定了他。
    毕竟他突然更换了办公室地毯,那一晚没有回家,又被监控拍到在抛尸现场三公里外曾经出现……种种证据,一下就把他给钉死了。
    更可怕的是,他剥掉李燃的指甲,还找了乙醚和氟烷混合在一起来捂李燃的口鼻,抛尸地又是垃圾桶边,这些细节与连环案的真凶手法如出一辙,他已经百口莫辩,只能选择沉默自保。
    一个小时的会谈很快就结束了。
    郭涛被警官带走时,眼馋地看着那包中华。
    沈肃大方地将那包烟递给了警官,至于警官会不会给郭涛,那就不得而知了。
    陶琪跟在沈肃身后出了看守所。
    离开令人拘谨压抑的看守所,连灰蒙蒙的天似乎都变得通透高远了,她赶紧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然后从沈肃身后窜出来,拔腿狂奔。
    她的防晒霜还有半小时就要失效了。
    在经过沈肃身边时,她突然压着嗓子,轻飘飘地喊了一句:“沈肃,好样的!”
    沈肃只觉一阵风从自己身边刮过,好像有个人从他一臂远的地方跑过,然后,他听见了天使5417的声音。
    他狐疑地看了看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天使。
    开车回所里的路上,沈肃心里闷闷的,在榨干了郭涛的大实话后,一阵深深的倦意袭击了他。
    鲜少有不说谎的委托人,替他们辩护之前,还得先劳神费力地和他们斗智斗勇一番。
    因为沈肃的江湖地位,越是作奸犯科的歹人越是指明只信任他,他却不敢轻易相信他们!
    一场硬仗接着一场硬仗,一个案子没完,又要接手新的案子,他永远都不敢松懈,一刻也不敢懈怠。
    此刻,车里只有他一个人,任何时候,都是他一个人。
    尽管有同伴、有助理、有朋友,可他还是觉得,只有自己孤军奋战,没人能帮他,也没人理解他。
    他突然忍不住出声:“天使?5417?5417?你在吗?”
    没有声音搭理他。
    他忽然骇笑,他竟然寂寞到想要跟脑子里的幻觉聊天了?
    他赶紧把车停在路边,从公文包里翻出一瓶维生素,塞了几颗进嘴里。
    陶琪刚刚奔进招待所的房间,她的身体就像虚焦一般出现了,然后逐渐清晰。
    等她站到镜子前,整个人已经恢复正常。
    她长嘘口气,庆幸自己跑得快,不然在众目睽睽下显形,会被当作暴露狂暴打一顿的吧。
    她赶紧收拾东西,顺便收拾好心情,出了招待所,打了辆车回工作室上班。
    她需要浸泡在香氛海洋里,好好舒缓一下自己紧绷得快要断了的神经。
    “跑者之趣”调到第四十八个配方。
    因为和肖耿在比赛,她没有让肖耿动手帮她准备材料做试香的小样。
    她亲自动手做了固体香水。
    香膏本身就很能固香,因此在香精使用上,定香就没有那么重要,可以更大胆地发挥想象。
    她抹了一点香膏在自己的手腕上,深深嗅一口,便不再管它。
    让香味自然随着皮肤的温度散发,这样她可以在气味若有若无的拥抱中,感受它的变化。
    她没有忘记晚上要去邵旬之家赴约,做完当天的工作,便开始挑选给邵旬之的礼物。
    下班后,她特地去甜品店带了半打焦糖布丁,黄嫩嫩的布丁上盖着厚厚的金棕色焦糖,甜香透着玻璃杯往外渗。
    她没有回家,直接绕到隔壁单元敲了邵旬之的房门,只敲了三下,邵旬之便亲自来开了门。
    每次看见邵旬之,陶琪都会忍不住想要发出一声赞叹。
    时光对男人总是格外宽容,要是她七十四岁还能如此风度翩翩,简直睡着都要笑醒。
    邵旬之微笑着,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邀请陶琪进门。
    已经是六月天,他穿了件浅驼色法兰绒衬衫,肩披米色羊绒衫,配了条咖啡色灯芯绒长裤,脚趿棕黄软羊皮的拖鞋,整个人看起来很居家、得体又舒适。
    陶琪松口气,她有点怕和老人相处。
    她一直对老人有点偏见,认为他们都是唠叨、偏执而乏味的。
    但邵旬之单打扮就让她觉得放松,她顿时有种回家的温暖感觉。
    邵旬之的家铺着考究的暖木色实木地板,被保姆陈阿姨擦得一尘不染。
    陶琪见了,便把礼物递到邵旬之的手上,弯下腰脱鞋。
    邵旬之忙亲自递上一双muji(无印良品)浅灰色细条纹棉布拖鞋,陶琪连声说着“谢谢”,趿了拖鞋进了门。
    她喜欢穿这种轻便舒适走路无声的棉拖鞋,能解放她被高跟鞋囚禁了一整天的脚。
    她常怀疑人的脚上住着灵魂,当脱下高跟鞋的瞬间,整个人都会为之放松。
    邵旬之家的格局和陶琪家一模一样,但是装修风格截然相反。
    他家是老派的英伦乡村风,米白色壁纸配合原木色的简约实木家具,显得整个房间明亮清爽。客厅的沙发上搭着碎花沙发巾,落地玻璃窗前是随风微微拂动的蕾丝白窗纱,添了几分柔和的家庭气息。
    尤其是一进门的玄关处,英式置物架上摆着一个细口青花瓷瓶,瓶子里插着几枝正当季的荷花。粉红的花瓣半开着露出嫩黄花蕊,水生植物特有的温暖香气令陶琪一下就想起那本《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
    “陈阿姨还在厨房忙着。你先休息一下,我们听听音乐喝杯茶,再吃饭好吗?”邵旬之温声问,态度殷勤却恰到好处,只有年轻时叱咤情场的男人,才能把握好这种分寸。
    陶琪被这种不动声色的殷勤哄得舒舒服服,立即跟着邵旬之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沙发微微有些硬,让人坐下去不会塌陷,沙发背的靠垫正托在腰处,恰到好处地把背脊撑住,让人能保持一个舒适放松却又挺拔好看的坐姿。
    陶琪心道,坐这样的沙发才撑得起英国老派绅士和淑女的风度吧。
    陶琪享受地靠着沙发,房间里回荡着lana del rey(拉娜·德蕾)干玫瑰花瓣般温暖而绒软的歌声。
    琥珀般清透的夕阳隔着勾了蔷薇团花的白窗纱照进来,在地上投影出斑驳的暗影。时间一下就变得从容而舒缓起来,好像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放松、更值得留恋的了。
    “咦?这是我最爱的女歌手,没想到您也听啊?”陶琪忍不住看向邵旬之。
    邵旬之正忙着用白色细骨瓷杯给陶琪斟茶,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嗯,我喜欢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是夏日午夜坟场里飘过的萤火虫,是黄昏黏稠的风,是游泳池边香槟的泡沫,是甜葡萄酒的叹息,是香烟上的半个玫瑰色唇印……”
    “太对了,她的声音是烟花燃过后的天空,是被咬了一口的水蜜桃,是掉落在红丝绒窗帘下的钻石耳环……”陶琪忍不住附和道。
    没想到隔壁居然住着知己!
    要知道,有一次她刚买了lana del rey的新专辑,兴致勃勃地放着她的新歌,音量可能有点大。另一个隔壁的男人居然跑过来敲门,蹙着眉、阴着脸对她说:“你能不能把这种殡仪馆火葬场放的音乐调小声点?也不怕吓到人。”
    气得陶琪从此以后再也不在家里放lana del rey了。
    她不由得扶额感叹,同样是住在隔壁的男人,审美相差太大啦。沈肃年纪轻轻却有个比邵教授还要苍老古板的灵魂。
    陶琪接过茶杯低头喝了一口,是纯正的伯爵红茶,佛手柑的香味很天然,令人闻之浑身一松,整个味蕾都清新起来。
    她将搁在原木小圆茶几上的伴手礼打开,递给坐在她身侧的邵旬之:“邵教授,换个口味。”
    邵旬之忙接过来,往包装盒里看了一眼,便笑了:“真是送到我心坎儿里了!人这辈子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只有时时给自己点甜头尝尝,才有勇气面对明天啊。”
    陶琪被他逗得笑起来:“你可不许多吃。很多苦加一点甜,才是生活的真谛。”
    邵旬之起身,将焦糖布丁搁到厨房的冰箱里去。
    陶琪突然发现,邵旬之今天没有熏香,房间里只有刚进门时的那点清淡荷香。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她真正为邵旬之准备的礼物,那是她自己做的香薰蜡烛——“金色时光”。
    香味很清新,前调是熟透了的黄金李的味道,酸酸甜甜的,透出股蜂蜜香味,中调是胭脂杏,果味十足带着点玫瑰的芬芳,尾调是脆脆的咖啡太妃糖。
    整个蜡烛一点燃,房间就被各种金灿灿的甜蜜香气包围,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她觉得邵旬之的松柏熏香有些厚重,难免会令老人陷入忧伤的情绪。但这种果香味的熏香只会调动食欲,愉悦身心,令人觉得活力充沛。
    果然,蜡烛一取出来,那蜜糖似的香味就流出来,像一头小梅花鹿轻盈地跳跃在洒满阳光的森林里,不断踩在落了一地的酸甜果实上,踩得果汁飞溅,染甜了它的小鹿蹄子。
    邵旬之从厨房里循着这香味走出来,看见陶琪手中金色琉璃瓶子里的橙黄蜡膏,忍不住赞道:“这味道太开胃了,我等一下起码可以吃掉两碗饭。”
    陶琪趁机将蜡烛塞到他手中:“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我自己做的。希望合你心意。”
    “太喜欢了。我要早上一醒来就点上,在这么可口的香味里吃早饭,我儿子再也不担心我挑食了。”他调皮地冲陶琪眨了眨眼睛,学了句广告语。
    陶琪被他逗乐了。
    她觉得这老人好玩极了,一点也不乏味无趣。
    很快,陈阿姨就将饭菜摆上了桌。
    陶琪很惊讶,陈阿姨不光饭菜做得香味四溢,摆盘也非常精致漂亮,很懂得留白。
    而陈阿姨一边麻利地上菜,一边暗自打量陶琪。她没想到邵教授连摆盘都提前让她演练过,这么煞费苦心请来的贵客,居然是隔壁的小姑娘。
    她不由得感叹,空巢老人的寂寞是多么可怕啊!
    这一顿饭,买花、买酒、买菜、烹饪,连音乐都精挑细选,就为了享受一顿“天伦之乐”,她暗自下决心,绝不同意儿子去外地工作。
    香茅烤小羊排、红酒煨牛腩、荔枝南瓜汤、黑椒蜜汁烤薯翅,甜品是葡萄干朗姆酒冰激凌,还煮了雪梨红酒。
    陈阿姨做完工作,便退回自己房间换了衣服,回家了。
    邵教授给她放了假,她只需要第二天早上回来收拾碗盘就行了。
    陶琪很久没有吃过法国菜了。
    虽然陈阿姨的手艺比不上真正的法国厨子,但色香味俱全,恰好贴合了她的中国胃和法国情结。
    “上了年纪什么都喜欢暖和的,连红酒都得煮了喝。”他举起红酒杯,对陶琪解释。
    “煮过雪梨的红酒更香甜顺口。”陶琪说,“很适合我这种酒量小的人。”
    “那我们就干一杯,庆祝凶手伏诛!”邵旬之举起红酒杯。
    陶琪闻言,眼神一黯,她今天听到的消息,可有点微妙。
    如果郭涛真的只犯了李燃这一起案子,那么连环案凶手依然逍遥法外,正对她虎视眈眈呢。
    但她并不想解释,只举杯轻碰:“干杯!”
    多年来,她早已习惯天大的事情都自己扛,真扛不住了,流完泪,咬牙再扛!
    邵旬之看见她目光微沉,见她不提,也知趣地没有追问。
    食物很快吸引了陶琪的注意力,她胃口极佳,每样菜都吃得有滋有味。
    邵旬之很羡慕,他的肠胃已经消化不了这些肥美丰腴的食物了,只能看着陶琪吃。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却一点也不慢,肥嫩的烤羊排肉汁充沛,染得她唇瓣绯红,像刚刚被雨露滋润过的玫瑰花瓣。
    邵旬之舔舔嘴唇,仿佛已经尝到那花瓣上滚动的露珠。他感觉酒已经上头,有火焰顺着胸腔燃烧。
    邵旬之显然情绪极高,完全没有老派人缄默的吃饭习惯,他话题广泛,学识丰富,讲起年轻时在俄罗斯和英国游历闯荡的经历分外吸引人,是一个聊天的好手,听得陶琪津津有味。
    这一顿饭宾主尽欢,再加上陶琪有点心事,一不留心,喝光了整壶雪梨炖红酒。
    虽然煮过的红酒度数打了折扣,但架不住她喝得多,脸上便飞起了酡红。
    她的眼神有点不聚焦,丰润的嘴唇微微嘟着,显出几分娇憨。
    饭后她主动提出洗碗,被邵旬之拒绝了,他说:“你这双手,能创造世界上最美妙的香味,用来洗碗太暴殄天物了。还是让我把这些碗碟收到厨房洗碗池里,你到书房去散散酒劲吧。”
    他说话的时候很诚恳,眼睛里始终带着点笑意,尽管他的眼皮已经松弛得有些下耷,目光却丝毫不浑浊。
    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朵最娇贵的郁金香。
    陶琪觉得大概只有她刚出生的时候,她的外公曾这样看过她吧。
    她忍不住莞尔,趿着拖鞋,舒舒服服地到书房去翻闲书。
    邵旬之也有个大书架,书却没有沈肃家里的多。
    沈肃的书架已经变成了一堵书墙,令人疑心若稍有震动就会塌下来压死人。整整一堵墙的书,内容却极度乏味,多是地理、政治、经济、历史、哲学、律法方面的。
    随便挑一本,都能做睡前催眠读物。
    而邵旬之的书架,有趣得多。
    单是梵·高、莫奈、塞尚、达利甚至敦煌石窟的画册就有好几十本,印制得十分高级,色彩还原度逼真。另外他还收藏了许多人物传记、建筑手稿、植物图谱、琴谱、全套网格版的名著译本……
    陶琪走到他的书桌前,桌上摊开了一本董桥的《旧日红》,丹红布面精装本,纸张触手滑腻细柔,单是看装帧就已经美不胜收。
    陶琪忍不住想,难怪邵教授那么爱漂亮,原来他连书都只肯收藏美的。
    是的,他在收集美!
    老先生的这点小嗜好真可爱。
    陶琪在法国的时候最爱读的华人作家就是董桥,他是个大杂家,藏书、古玩、绘画、诗词、书法,甚至连国外的藏书票、纸张笔墨都无一不精通。
    在陶琪看来,董桥是少有的学贯中西的人,他能够同时鉴赏中国传统文化之美与西方艺术的美。她每次缺乏创作灵感时,便会看董桥的文字来给自己的嗅觉灵感寻找新的契机。
    没想到隔壁住着的老教授,居然是她的知己。
    他们不仅兴趣爱好相似,甚至连对气味的鉴赏都如出一辙。老先生告诉她。房间里最高级的熏香,不是点蜡烛、熏精油、喷香氛,而是顺应季节的变化,在家里插时令的鲜花。
    春供牡丹芍药,夏插荷花栀子,秋赏金桂墨菊,冬养水仙蜡梅。四季不同的香味,会让每个季节分外鲜明美好。
    陶琪知道最早期人类调配香水,就是为了模仿大自然的气味。尽管如今的香水已经超越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嗅觉体验,变成营造氛围和幻觉的气味美学。
    她开玩笑地对收拾好餐桌的邵教授说:“您老简直是我的soul mate(灵魂伴侣),您要是再年轻几十岁,我肯定追求您。”
    “你现在追求我也不迟啊!”邵旬之调皮地伸出手,做了个邀请跳舞的动作。
    陶琪愣了一下,这时她才发现,房间的音乐已经换了,是leonard cohen(林纳德·科恩)的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和我共舞,直到爱的尽头)。老歌手灰苍苍的嗓音透着无边的寂寥与沧桑。
    “please(请)!”邵旬之微微屈膝,灰褐色的眼睛里流出岩浆般炙热的渴望。
    陶琪犹豫了一下,爽快地伸出手。
    她刚才和邵旬之聊到了他的生活,他的妻子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儿子全家都在英国,这十年来家里单剩他和一个仅有初中文化的上海老阿姨相伴。
    他那样风趣的灵魂,却连个谈话的对手都没有,不是不寂寞的。
    陶琪深深地同情他,同情他的寂寥与孤单。
    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过一日少一日,难得她能带给他一点稀薄的快乐,她就暂且当是逗祖父一乐吧。
    于是她微微一笑,将手放在了邵旬之的手掌中。
    她没有察觉,在她的手放到邵旬之的手心时,他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然后,他迅速稳定下来,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搭在她纤细的腰上。
    他揽住她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得像捧着一片雪花。他身上4711古龙水的香味像一件刚洗干净的衣服般清新怡人,不由得让陶琪放松下来。
    邵旬之搂着陶琪,随着音乐而动,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让步伐像年轻时一样敏捷轻快、进退有度。
    他热情而不失顽皮的笑容,像极了偷吃酒心巧克力的孩子,连陶琪都被他感染得笑了起来。
    跳舞,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何况被一个深谙跳舞之道的老人带着摇摆,这感觉令陶琪像回到了孩童时代,好像踏出的每一个舞步都是为了玩乐。
    陶琪惊讶于老教授舞姿的娴熟,这是把舞步刻进了灵魂深处啊。
    她任由邵旬之带着她,在音乐里飘荡,前进后退,舞动得随意又自在。邵旬之时不时在她耳边说两句逗趣的话,令她笑得前仰后合。
    而且,她发现了邵旬之的小秘密。
    他一定借着去厨房的机会,用过漱口水了,呼吸里全是留兰香的味道。
    真是个讲究的老头!
    邵旬之一边挖空心思逗陶琪笑,一边沉醉在身体微妙的触感中。
    有多久没有握过这么圆润柔软的一条细腰了呢?
    上帝啊!她真是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邵旬之极力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微微低头,让鼻子擦过她的耳畔。
    她颈窝滑腻雪白,有淡淡的香味,很好闻,不是香水,也不是沐浴露,甚至不是面霜的香味。那是一种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的女性特有的肉体的味道,温暖、柔软,比熟透的甜杏还好闻。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深深吸气,他几乎能感觉到她静脉血管跳动时散发出的滚滚热力。
    这温热像一条软糯糯的山羊绒披肩,一下将他日渐衰败的身体和灵魂都裹住了。
    啊!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最迷人的气息。
    他心潮澎湃地握着这如花美眷,上次跳舞是什么时候呢?二十年前?
    还是学生的毕业典礼上,那个拔得头筹的女学生邀请他跳了一支舞。
    好希望这首歌能唱到时间的尽头。
    他真想和leonard cohen这老花花公子浮一大白!
    想到接下来的安排,他的身体里便生出一种久违的渴。
    陶琪被邵旬之拉着手转了五六圈,酒意上头,整个人都有点晕了。她笑着挣开邵旬之的手。
    “我不行了,得休息一下。”陶琪晃了一下脑袋,笑眯眯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么,”邵旬之忽然笑了,眼里露出一点狡黠的光,“你休息一下,让我给你来段即兴演出。”
    陶琪知道他曾经是钢琴系的教授,便好奇地“哦”了一声,由他引着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沙发旁边就是一架黑漆钢琴,琴身亮如镜面,像夜海一般深沉静默。
    邵旬之递给陶琪一杯红酒。陶琪推拒,说自己实在不胜酒力了。
    邵旬之却固执地将酒塞到她手里:“有音乐怎么能没酒?”
    “可是我已经有点上头了。”她解释。
    “花赏半开,酒饮微醺。”邵旬之笑得风流倜傥,“人生最大的享受便是醺然薄醉。”
    陶琪深以为然,况且隔壁就是自己的家,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她欣然将红酒递到唇边,又抿了一口。
    不想,她没有等到邵旬之揭开钢琴盖,却见他拎了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
    邵旬之站在钢琴前,身子笔挺,一边缓缓拉动琴弦,一边随着音乐的节拍微微晃动着身体。
    如果说,之前的他只是个略有派头的老绅士,那么此刻他身上却突然浮上一圈神秘的光晕,好像自带舞台聚光灯效果。
    他拉的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
    苍凉凄丽的琴音流泻一地,丝毫不见矫揉造作,分句之间节奏清晰,弥漫着一种诗意的悲悯与温柔。
    陶琪的酒意被这琴音催发,眼神越发迷离,整个人竟有些昏沉沉的,勾动了最隐秘的心事。像被人遗弃在枯草荒茫的原野上,无尽的夜色把她围堵,无处可逃——她靠在沙发上,头微微耷着,眼泪渐渐泛出她的眼眶。
    在上海这座巨型城市里,几千万人的茫茫大海中,一个人的寂寞和悲伤,是那样微不足道,甚至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让人看见。只有最不经意的时刻,在酒精与音乐的蛊惑下,她才敢偷偷地为自己的这份孤单流一滴泪。
    邵旬之默默回头,目光停在微闭着眼睛、陶醉在琴音里的陶琪脸上。
    她脸上的粉底有些糊了,让面颊看起来像奶油一样滑腻,两坨嫣红似晕得过开的胭脂,连鼻梁都染红了,这令她紧绷的面颊有些松垮。到底不是二十岁的小女孩了,可是面庞上这点疲倦的松弛,配合着睫毛投下的浓密阴影,令她看起来充满了慵懒神秘的气息。
    这是二十岁肌肤紧绷的小姑娘所不具备的美。
    尤其是她的脖子,颀长地往后仰着,像天鹅颈般舒展柔软。
    她雪白的脖颈停在他灰褐色的眸子里,令眼皮松弛的双眼闪烁出炙热的光芒,像暗涌的潮汐,在月升时暴涨。
    邵旬之喉头一紧,忍不住就要用握着琴弓的手按在她脖颈跳动的脉搏上——那脉动的生命力,会不会跳跃如最热情的旋律呢?
    “咚咚咚……”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碎了邵旬之的琴声,也将半梦半醒的陶琪给惊了一跳。
    “谁啊?”邵旬之拎着琴,走到玄关处开了门。
    沈肃站在门外,脸上挂着歉疚的笑:“邵教授,不好意思打扰了。”
    邵旬之显然是认识沈肃的,点了点头。
    这年轻人真不识时务,他这样想着,眼里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不耐烦。
    沈肃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提高了声音说:“请问陶琪在您家吗?我刚才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了。”
    其实,他还听见了她的笑声,那么痛快,无拘无束,像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孩子。
    什么时候,她和邵老头这么熟了?
    如果不是有事要找她核实,他是万万不会来敲门的。
    他觉得这老头拿腔作调,总爱用鼻孔看人,他很不想和这老头打交道。
    “谁找我?”陶琪从沙发上站起来,踉跄地走到门口,瞪着一双迷离的醉眼,看着沈肃。
    “我找你有点事。”沈肃说。
    “是你啊?什么事儿啊?”她晕乎乎地对着沈肃挤出一个傻笑来。
    因为醉酒,她忘记了沈肃是她的死对头,心中只模糊记得她是他的守护天使,故此便笑得更甜了。
    头一次见她对自己笑,沈肃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醉了?
    她居然能和一个老头子大半夜地聊天喝酒,把自己给灌醉了?
    他眼明心亮,瞬间便发现她毛茸茸的睫毛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
    哭了?沈肃面上微冷,看向邵旬之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审视。
    邵旬之回头,骇然发现陶琪的眼眶红红的,有一汪泪含在眼里欲落未落,格外楚楚动人。
    “我正在拉琴……”邵旬之歉疚地将手上拎着的小提琴微微提起来,让沈肃看见,“大概,触动小姑娘的心事了吧。”
    沈肃便笑一笑,一副陶琪监护人的做派:“她喝了酒,就有点人来疯,您别介意啊。回头我让她跟你道歉。”
    “道歉?为什么?”陶琪迷糊地问。
    “你吓到老人家了。”沈肃说着,一把拽过陶琪,将她拽得往前一扑,整个人便扑到了他怀里。
    她抬起头,揉了揉被撞痛的鼻子,伸手戳了戳沈肃的胸部,真硬!
    她吸了口气,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还要听邵教授拉琴呢!”她不满地看着沈肃。
    “你喝多了,一身酒味。”他皱皱眉,半是嫌弃、半是保护地将陶琪扒拉到身侧,然后向邵旬之微微行了个礼,“我这就带她回家,不打扰您啦。”
    见沈肃面带笑意,却满脸警惕,邵旬之不由得苦笑。
    幸亏自己已经七十多岁了,不然灌醉一个小姑娘,看在任何人眼里都是居心叵测。
    尽管醉意蒙胧,陶琪也知道不适合再待下去了。
    她有点语无伦次地向邵旬之道歉,随即低头找了高跟鞋,穿了好几次都没把脚塞进去。
    沈肃无奈地摇摇头,蹲下,用力拽过陶琪的脚,她的脚不大不小,刚好被他一掌握住。
    陶琪不防脚被沈肃抓住,正欲踹他,就被对方粗暴地将鞋套在了脚上。
    她忙不迭地转身,趿着高跟鞋,在沈肃的搀扶下,向邵旬之告辞。
    出门的时候,老教授站在门口,对着她望了又望。
    她不由得想到,每次自己从父母家离开,父亲也是这样,站在阳台上,直到她已经走出很远了,一回头,还能看见阳台上那个牵挂她的小黑点。
    于是,她便热情地冲邵旬之挥挥手,大声道:“亲爱的,改天我回请你!”
    “一言为定!”邵旬之微微一笑,关了房门。
    陶琪嘟嘟囔囔地和沈肃走远,渐渐连脚步声也消失了。
    奇怪,陶琪一走邵旬之觉得整个房间的活力和生命都被抽空了。他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只觉得冷,无边的寂寞和倦意一下就涌上来,将他淹没。
    他走到沙发前,端起那杯被陶琪喝得只剩下浅浅一圈的红酒,就着她玫瑰色的唇印饮完最后一滴。
    绵甜的冷酒滑过他的喉咙,令他浑身一颤。
    他颓然地倒在沙发上,质地良好的靠背也撑不住他了,他佝着背,整个人塌陷下去,像一座山轰然垮塌了。
    灯光冷幽幽地照着他,刀劈剑刺一般,令他睁不开眼。
    他垂着头,耸着肩,一动不动,远远看去,似一个无头的怪兽,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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