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墙断壁,这是一座废墟,可从那些散落的石材中隐约还能得见昔日的辉煌。还有些许积雪没有化尽,被天际渐隐的丹霞印成了彤色,似血残阳伴着呼啸的凛冽寒风,却让袁族世子忍不住弯唇浅笑,这风有家的亲切感,这边关附近的废城有他们袁族叱咤过的痕迹。
“我一直在等你。”回神望了眼身旁的司青山,他笑得很自信。
“你要的画。”青山也不多话,神情冷漠地把手中卷轴抛出。
“你不后悔?听说你是为了定王爷才决定冒险寻画,就这么给我,后果很严重呢。”世子挑了挑眉,大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姿态。
青山抿唇不语,他的答案很明显,已经不需要再重申。他们都很清楚,即使明月光位居丞相,只要世子不同意让笑春风去和亲,事情也就不了了之。然而,他同意了,并且还答应得很爽快,当真是觊觎春风吗?还是为了当日他那一句“等你想好拿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我自然会有空同你谈下去了”?
“这画当真藏着宝藏?”也犯不着自讨没趣,世子暗自翻覆打量起手中的卷轴,问及了无数人关心的事。
“泼水就能看到。”青山很坦白,甚至已经到了知无不言的地步。
“你看过?”
“是。”关于这一点,他也不否认。
闻言,世子一顿,凝眸逼视着他,“所以如果我说话不作数,就算有了这画,也未必能先一步找到那些宝藏?”
“差不多就这意思。”他耸了耸肩,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阴险、卑鄙、小人!难怪我爹说要小心你们父子!”方才还气势凛然的世子,转眼就变了个人,活像是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在撒娇。
“你也可以杀了我灭口。”青山笑了笑,亦不似之前的冷然,反倒多了丝亲和,甚至还毫不吝啬地支招教敌人怎么赢他。
“滚!你明知道我不能!”他咬牙切齿,剑就握在手中,可苦寻不到拔剑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就是成交了?”话题又在不知不觉间被青山带上了正轨。
“当然成交了。那个笑春风虽然漂亮,但对于王来说仍旧不及那边的江山如阔。”说着,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边关,巍峨城门后便是袁族人心心念念的天下一统。
“乖,真听话,有空来玉衡山喝茶。”他微笑,脸部线条难得会对着一个男人放柔。
可有人就是不惜福,甚至还觉得青山这表情刺眼极了,恨不得想毁了他那张俊颜。嗤哼了声后,世子撇了撇嘴,低咒,“少给我用这种长辈的口气说话,你还不如担心下怎么应付祁浅吧,他定是猜到你会用画来同我换人,不会轻易放过你。”
“他若也想来玉衡山喝茶,我不介意。”重点是,这些年来能顺利登上玉衡山并找到玉衡派的,还真只有华遥。
“喂,你爹该是说过你体内留着袁族的血脉吧?”眼见青山转身就要离开,世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把话挑明了。这也是为何不能杀他的理由,原则上他们是表兄弟,袁族的规矩是绝不对同宗下手。
“嗯。”关于这些,他那个留恋女色的爹倒是毫无隐瞒。
“那为什么不回来,倘若归宗,王一定会善待你。”
“习惯了。”这是个听起来不像答案的答案,可青山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他哪都不想依附,只想带着她远离纷争,往后任这天下风起云涌,都与他的荣辱无关,如此惬意才算一生。
——曾经爱过,一定爱过。
似乎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笑春风的脑中还是徘徊着明月光的那句话。她想不明白所谓“曾经”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又是哪来的自信。如果说曾将明月光错认为青山的那段时日的确有过摇摆和心动,但也绝不足以取代千年的思念。只是误会吧,一场她自作自受需要承担所有责任的误会。
她皱眉仰头,透过红纱华盖静看着蔚蓝天际,猜想佛现在一定躲在某个角落偷笑,假若没有那一句“你要找的人叫明月光”,也许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一切早就注定好的吧,她、他们都只不过像佛手中的玩具,信手摆弄。
想得正入神时,身下的撵忽然咯噔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拉住一旁的扶手才不至于被颠簸出去。
好不容易坐稳了,外头又传来一阵杂乱。
“有内奸!把人看紧了!”
嘈杂中,春风隐约辨认清近在咫尺的一句喝喊。内奸?是青山来救她了么?迫不及待想要搞清楚状况,她撩开碍眼的帘子探出头,迎面挥来的刀银晃晃的,刺得她眼睛一疼,冰凉的触感落在了脖间,春风倒抽凉气看着面前的袁族将士。
那人像是没血没肉般,神情淡漠,临危而不乱,只冷冷地警告道:“待在里面不准出来,否则别怪属下得罪。”
言下之意他是一定要完成任务将她送达袁族王手中,不管是活体还是尸体。
春风扁了扁嘴,识相地缩回脖子,尽管那把刀并未伤到她,可还是觉得有隐隐痛感残留着。
无奈地被逼回撵内后,春风看不清外头的画面,只好凭着紊乱的声音去分辨,紧绷的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
直到一双有着古铜肤色的手窜入,刹那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出来,她才得以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外头的随从们临危受命,个个绷紧神经收拾好了一切,就等高层人士一声令下随时出发。而屋子里头……两盏清茶、一副棋盘,好不悠闲。
“云宿啊,其实那个笑春风偶尔看看还是挺讨人喜欢的。唉,她不在还怪冷清的,都找不到人玩……”司机呷了口茶,略显粗犷地吐了嘴里的茶叶沫子,眼也不眨地瞪着棋盘,忍不住又咕哝了句,“下那么认真做什么,让让我啊。”
司云宿自动忽略了他后半句话,只细细品味着他前面那句话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若是少主和主公都中意,属下自也无话可说。”
“我以前是想着让青山把那懦弱皇帝扶上位,待到事成之日,他便足可权倾天下,到时候袁族一统的大业也就万事俱备了。”这是他曾经的野心,年轻时为逃避责任兀自离家,本是希望儿子能替他把责任还清,可他忘了他的儿子正在年轻。
“主公,人生偶尔留些遗憾也是好的。”云宿是个不擅长发表意见的人,眼下,也不过是心生感悟。
“你能这么想就好。春风是个挺灵秀的姑娘,呆呆傻傻的,对青山倒是一往情深,两个情种还挺般配。你嘛,太能干了,就该配像……像……”支吾了半天,司机不停在脑中为云宿搜寻合适的人选。
正苦于找不到良人时,人选自己送上门了。
“云宿,云宿!”一道身影伴着急急忙忙的叫喊声闯入。
浓眉大眼、粗枝大叶、为人忠厚,司机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了个遍,觉得此人简直就像为云宿量身打造的般,随即便击掌大叫,“对嘛,就该配像华阳这样的。”
“什么?”状况外的华阳一头雾水,没等司机把话讲清楚,他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少主呢?少主去哪了?”
“救春风。”云宿回得简单扼要,具体怎么救、去哪救,她不觉得有必要赘述。
“那我大哥呢,有没有同他一起去?”早已习惯了她的冷淡,华阳自顾自地继续追问。
“你大哥不见了?”见华阳点头,云宿眉心一蹙,察觉到一丝不太好的预感,“胡乱什么?!少主再三保证了一定会把笑春风安然无恙带回来的,他发什么疯!”
难得看见云宿乱了阵脚,华阳震了震,却没心思欣赏她震怒时突现的娇俏模样,满心都挂念着华遥,急得在屋子不停踱步呢喃,“怎么办,怎么办,会不会真的跑去救春风了,完了,他谁都没带,一个人怎么救啊,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云宿,带上人,跟我走。”姜到底是老的辣,司机当机立断,推翻了那盘他输定了的棋,看来有太过冲动的人在,就绝不可能兵不血刃了。
春风难掩惧怕地躲在华遥身后,用缩头乌龟的姿态偷睨眼前的画面,唇不住地打颤。落日如啼血般的诡谲妖异,万丈霞光烧红了天际,也染红了华遥的眸。那双赤红的瞳再也寻觅不到昔日无猜,有的只是杀无赦。
护送她的人很玩命,一拨拨地围簇过来,华遥的发已散乱,几绺发丝混合着敌人的血贴着面颊,略显狼狈,却透着让人不敢靠近的气场。
刺喉、切腹……他挥出的每一刀都带着致命的气息,没有防只有攻,显然已抱着必死的心。
“只、只有你一个人?”始终被他紧护在身后的春风忍不住了,她以为华遥只是在拖延时间,很快就会有大部队赶来帮忙。然而,眼下的情形看来,他压根是只身入虎穴。
“这种时候不适合失望。”华遥没有回眸,旋身拉过她躲开敌人的刀剑,分神回道。暗自以为春风这话完全源自于没见到青山的失落。
却不知这一次她是真的在关心他,纵然华遥的身手不差,可就算他有三头六臂又怎样,抵得过面前这几百号比他还不怕死的人么?
“我不用你救我,也不稀罕你来救!滚回去!”看着他以一抵十奋力厮杀的身影,春风眼眶一润,险些滑落的泪又被吞了回去,感动在心却言辞尖刻。
就算是被送出宫门迎上撵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怕过,总信誓旦旦地觉着会有人来救她,会被好好地保护着。可当真的把人盼来了,反而怕了。原来被人保护是这种滋味,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死由命。就算是命定,那也是她的命,与华遥无关。
“晚了,我决定的事不会放弃。”言下之意,他来了就必定要带她走,至于她那些“没心没肺”的话,那也得一起活下来慢慢算账。
春风张了张唇,原先酝酿一堆故作绝情的话,结果还是被哽咽压在了喉头。感受着从他胸腔出来的紊乱心跳、粗重呼吸,是杀累了吗?第一次春风领悟到了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滋味,她不能让华遥死,就算此生无疾而终,也断然不能让他出事。
“走,往林子里走,我在后面护着你。”刀尖抵地,支撑着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华遥眨了眨眼,想强打起精神,分不清是谁的血顺着他的眼帘蜿蜒而下,模糊了视线,一眼望去,一片惨红。
他用所剩不多的意志艰涩挤出这句话,那个林子地形复杂,所以他才挑在这儿下手,只要逃进去说不定就能找到个藏匿之地。等华阳他们发现他不见了,会赶来的。
闻言,她回眸,瞧见了身后不远处的密林,再看向已经快要精疲力竭的华遥,信念忽而就坚定了。
有人趁势挥剑直逼华遥而来,他看到了,想躲开,脚步缺如千斤重般抬不动。被推开的春风猛然转头,帮他抬起握刀的手,眸色冰凉地觑着扑面而来的人,用巧劲让刀刃狠狠擦过那人的脖子。温热的血喷出,溅了她一脸,腥臭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她感觉不到怕了,身体不由自主地挡在了累极的华遥身前,麻木地替他挥刀,见人就杀。
春风不会功夫,可她能熟练的杀人,这算不算做了千年的妖唯一的优势?
她杀红了眼,除了不想让华遥死之外,什么感觉都没了。可立在她身后的华遥却能真真切切感觉到她的颤抖,他伸手,覆住她的眼,虚弱地叮嘱:“不准看,会害怕。”
他清楚春风的个性,说好听了是淡泊实则随波逐流、逆来顺受,甚至算得上懦弱,即便被人嘲笑了也不懂得反驳。让这样的女人去杀人沐血,呵……他不舍。
“我不怕,这不是第一次杀人,为你,值得。”
沾满粘稠鲜血的手顺着她脸颊无力地滑下。
——为你,值得。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轻而易举地触动了华遥的心,酥麻的感觉一度让他险些站不稳。他不想去探究这话里有多少男女之情,既然她觉得为他生为他死皆值得,那即使今儿就去见华迟叙旧聊八卦,也无憾。
就像吃了兴奋剂,华遥猛地打起精神,踹开一旁冲来的人,顺手夺了他手里的刀,背靠着春风,“我陪你一起杀,就不信那么有身份的两个人杀不光这群路人甲。”
倘若不是时机不对,春风当真想回他一句——“你敢严肃点么?”
可现实让他们几乎没有时间错神,所谓的车轮战大抵如斯吧,人一个接这一个拥来,真像是永远杀不完般。
战况正猛烈,华遥和春风渐渐露出不敌之势,暮色下忽而有阵杂乱响亮的马蹄声,震动四周雷动。
满天的尘土,隔着很远的距离只能隐隐看清模糊身影,大队的人马如阴兵般气势汹汹,却瞧不清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直至越来越近,为首男人的喝喊声传来:“明丞相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