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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与桃花隔不远

    大雨过后,第二天是好天气,天空的蓝色娇嫩无比,白云如丝线般一绺一绺卷在空中。
    母亲一早往舅舅家去了,吩咐她说:“今年桃花开得太好,恐怕不能结果,你把这几株桃花疏一疏。”
    她点头答应,等母亲走后,就在院子里的桃花下铺上大块青布,自己持着一根青竹枝爬到树上去打桃花,要将这过分浓密的花朵打下十之七八。桃花瓣落得她全身都是粉红,整个人如同堆在锦绣中一般。
    这屋子围墙低矮,她打到这一树的花开始稀落时,将手举在额前稍微拭了一下汗,却发现有人站在墙外看她,不知已经多久。
    见她抬起头来看见了自己,他只朝她微微一笑。
    原来是他。
    不知是为了七岁那年的暗夜桃花,还是为了昨日的签文。
    不知他是有意来寻她,还是凑巧来踏青。
    她坐在桃花树上,一时脸颊绯红,也只得向他微微而笑。
    而他站在院子外仰头看她羞怯失措的神情,满身落花,在一片粉红的背景中,居然一时让人眼花,不知道美的是人还是花朵,只觉光芒耀目,美丽至极。
    十年前,他也曾经这样仰望过树上的她,那时明月在天,幼小的他看着她时,觉得她如那轮天上明月般照临他黑暗的人生。
    真没想到,十年后的现在,他依然可以这样仰望她。
    他一时喉口哽住,竟说不出话来,便索性不开口,只看着她。
    她看他这一双眼睛定在自己身上,便窘迫地转过身去,定了定神。听到他问:“这些桃花打下来,是做什么用的?”
    “花开得太密了,恐怕挂不住果。况且桃花可入药,药房也会收的。”她慢慢说道。
    他“哦”了一声,说:“我倒知道,有一次我府中有人误被虫子钻到耳朵里,大夫就是让人采了一斤新鲜桃花做枕头,睡了个把时辰后,虫子自己就出来了。”
    “还有桃花与冬瓜仁研磨成末,能让容颜漂亮,若要红润就多用桃花,若要白皙则多用冬瓜仁。”她此时觉得安心了点,朝他笑道。
    他也微微笑了出来,心想,你这样的颜色,又何须再增减呢。
    但这样的话显然是不适合出口的,所以两个人只是在墙内墙外,树上树下,相视微笑。
    “日高人困,我有点口渴,能喝一杯茶吗?”他终于问。
    她瞥了隔墙的邻家一眼,见他家两个儿子都在,又想想他是什么身份,所以稍微顿了下便说:“等一下。”
    她抖落了满身的花朵,小心翼翼从树上爬下,开了院门,请他坐在花树下,给他沏了茶,双手奉上。
    他伸手将茶碗接过,看她皓腕如霜雪,在淡淡阳光下,竟能生辉。可惜因为长年劳累,手指稍微粗了一点,虽然修长,却并不细致。不知为何,他想起当年月下将那一枝桃花递给自己的小小的手,心里颇为难过。
    门口突然有人笑起来:“啊哟,阿颜,你家有客人啊?”
    盛颜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却是常来家里的蒋媒婆。她忙站起来说:“蒋妈妈,今天怎么到我家来了?快请进来。”
    “我到你家还会有什么事情?”她笑着走进来,也不等盛颜说什么,毫不客气就在正中大门口的椅子坐下,说:“我也是老客了,其他都不多说,今天是有个好人家要你啦。”
    盛颜脸上一红,说:“蒋妈妈,这话你等我娘回来了再说吧。”
    “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哟,这是哪位?”她盯着坐在那里喝茶的人问。
    她迟疑片刻,见他并不理会,忙解释说:“是个过路客人,要喝口茶而已。”
    蒋妈妈打量他良久,说:“过路客人?这可不像,看公子的模样,倒像是个富贵家世出来的。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山乡游荡?”
    他正眼也不瞧她,压根儿不搭腔。
    被他这样漠视,蒋妈妈颇觉无趣,转头对盛颜说:“今日可是工部刘尚书家的姑舅表亲马公子,他前几日在街上与你照过一面,今日就托我说媒来啦,阿颜,你大福气来了!”
    盛颜没想到她忽然提起这个,狼狈羞愧地瞥他一眼,见他依然神情淡漠,只能假装他不在,皱眉说:“那日他在街上纠缠我的时候,旁边人不是说他早已娶亲生子了吗?”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他不委屈你做丫头,这可是说要给你做侧室姨娘,第四房……”
    盛颜低声说:“我知道了,蒋妈妈,劳烦你跑这一趟。我和娘商量过再说。”
    “马家可真算是有权有势,你可别失了这大好机会!”蒋媒婆抓过她的手拍了几下,说,“这人家是顶级的啦,你要真嫁到他家,那可是比宫里娘娘还要享福了!”
    她越发狼狈,而他在旁边不动声色,感觉到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却只看了她一眼,含笑啜了一口茶。
    那眼中含着的,似乎不止同情与嘲讥,还有一些她不太懂的东西。
    盛颜送媒婆出了门口,回头看他,他还在悠闲地喝茶。
    茶叶并不好,当然他也知道外面的茶是肯定比不上自己家的,不说什么,慢慢喝了半盏,便放下去帮她收拾地上垫着的青布。
    他们将桃花在青布上铺平,一片柔软的粉红中,他们抚平桃花的手相差不远。他的手修长,骨节匀称,比她的手好看许多。
    她自惭形秽,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手往回缩了一下,想要藏起来,他却翻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仔细看着。
    这可不是七岁的时候,可以一起牵手的年纪了。
    盛颜只觉得心口一跳,又羞又恼的热气让她的脸热热地烧起来。可他握得极紧,她怎么也抽不回来。他的掌心里有马缰磨出来的薄薄茧子,那触感在她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烧起来。
    “你的手,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仔细看着,低声说,“盛颜,我昨晚梦见你了。”
    盛颜觉得自己的脸热得几乎要融化了,她再也无力收回自己的手,只虚弱地任由他握着自己。
    “我梦见七岁的你,牵着我的手去看桃花,不是开了六朵花的那株桃花,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林。梦里我还是那么小,很开心地去看花——”他抬头朝她笑一笑,说,“真奇怪,其实我小时候根本没有开心过。”
    盛颜咬着下唇,默不作声。
    “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遇见你,是我年幼时唯一开心的事情吧。”
    长久的,荒芜的岁月之中,一树怒放的鲜明花朵。
    见他的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明亮得有如星子,盛颜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口的悸动,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默然紧握成拳,低声说:“我的手……不好看。”
    “是不好看。”他仿佛漫不经心,却又仿佛过分迟缓了,“但和我娘的手很像。”
    盛颜抱住自己的膝盖,默不作声。
    “你知道的,她并不是高贵出身。她一开始是最普通的宫女,所以进宫之后,一直在做粗活。就算父皇宠幸了她一次,就算她生下了我,就算她因此而封了个名分,可因为她的出身反而更加遭人嫉恨,而我父皇,又一直刻意忽视我。她的出身被人嘲笑,她的手被人嘲笑,甚至连她的儿子,都被人嘲笑。所以她死的时候,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地说:“她说,娘对不起你。”
    她看见他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怨毒的恨意,心里不觉一惊,心想,他估计一辈子都无法打开这个心结吧。
    “所以现在,众人都一心盼望我娶个家世高贵的女人,但我就偏不要。我就要娶一个我自己喜欢的,即使是身份低微的女子。”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像你这样的。”
    像你这样的。
    这低若不闻的五个字在她耳边如同晴天霹雳。
    她一时愣住,手中提着的布角一松,所有的桃花都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无力散落。
    他凝视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微微眯起眼看她,他的眼睛里有一些迷离的东西让她心口开始疼痛。
    她茫然地抬起头,颤声说:“我……我父亲是戴罪之身,死在外乡的,我如今与母亲,又不为族人所容,你……应该找更好的人。”
    “没有人比你更好。”他踏着掉落满地的桃花走到她面前,看着她低垂的脸,纤细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轻声叹息着将她拉起,说,“你和我,不是刚好吗?你不用受什么四姨太的屈辱,可以吐气扬眉嫁给我,我也能让朝廷里那些老混蛋气恨交加,吐血身亡。”
    “而且,”他伸手,轻轻搂住她的肩,“而且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她送他出去,一路在桃花下走走停停,直到花神庙旁边,她还是迷迷糊糊的,恍惚出神。
    这突如其来的求婚,让盛颜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
    是欢喜吗?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相貌,这样动人的情话。
    是惊诧吗?低到尘埃中的她,忽然被命运之手扯到高天之上。
    是担忧吗?云泥之别的两个人,如何能凭借十年前的一枝桃花,十年后幸福在一起。
    花神庙的旁边是个小池,池水清凌凌的。他看到池子边的石刻,问:“这池子是叫三生池?”
    她点头道:“据说池子中同时映出的人影,能缘定三生。”
    他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她到池边,笑道:“那我们照照看?”
    他之前笑起来一直很克制,此时却好看极了,左颊隐隐有一个酒窝。整个人突然生动起来。
    盛颜把眼睛稍微往旁边移了一下,不敢正视。
    池水清澈,映出蓝天下两个人的样子。在风中微动的涟漪,动荡不安地将两个人的影子慢慢慢慢地扭曲,再舒展,扭曲,再舒展。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数个黄昏。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明明是不相配的两句签文。
    盛颜默然无语,看倒影中自己的身边人,花神庙旁三生池,映照出缘定三生。
    “我明日要去山陵祭拜先皇,若有人过来找你,或者提议亲事,你不用顾忌,也不必惊讶,答应就好了,知道吗?”他问。
    盛颜张张口,那忐忑至极的心,让她终于还是艰难开口了:“可……我们之间,相差太多。”
    她知道他是谁,他是和自己同一天出生的那个男孩子,如今掌握天下的那个人。十年前,他比她还矮一点点,女孩子比男孩子早发育,即使他现在长得这么高大,可小时候,一样大的男孩总是长不过女孩子的。
    当年宫中就这么两个皇子,另一个皇子比他们大三岁,是当今皇帝的哥哥,瑞王尚诫。
    所以,那时瘦瘦小小的他,必定是弟弟。
    而如今长成这么高大挺拔男人的他,微笑着俯下身,注视着她的双眼,说:“怎么会有相差?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天底下谁反对都没用。”
    是,他是天下第一人,没有人能反对。
    她默然咬住下唇,低头无言。
    而他却似乎非要逼她说清自己的心意,再次问:“明天有人来的话,你点头就是,知道吗?”
    盛颜一抬眼,他的目光无可避让地便撞进了她的眼中,就像整个人间只剩下他,若她不点头,他眼中这个美好幻境便会湮灭。
    所以她点点头,声音极轻,却毫无犹疑地说:“你放心,我等你。”
    他听到这话,心里一热,不由将她的手执起,紧握在自己掌心中。俩人站得极近,盛颜听到他的呼吸,在自己耳边低徊缠绕,心不由怦怦跳了起来。
    过了良久良久,他解下自己系在腰间的一个玉佩,说:“我娘没有留下遗物,这是先皇赐给我的第一件东西,你收下吧。”
    她接在手中,握紧了掌心。
    至少这一场重逢,总不至于比老死在这乡野中更差,也不至于,比去做人家第四房更差。
    他俯下头,轻轻地吻在她的唇角,轻柔温暖。
    风吹过来,三生池周围的树叶哗啦啦作响,摇曳不停,这小小的声响在整个寂静的世界里,像是唯一的存在。
    他触到盛颜的唇瓣,柔软如同花朵,在他的嘴角边轻轻绽放,那触感从他的舌尖蜿蜒而下,渐渐蔓延到他的心脏里。
    所有风都停住了,所有的时间都停住了,只有他们十指交缠,缠绵亲吻。
    世界上常常都是这样的,一场大雨成全一段邂逅,一树桃花成全一段爱情。
    旁边似乎有人声传来,她陡然受惊,轻轻将他推开了。
    他与她道别,转身离开。而她紧紧地握着他给自己的玉佩,目送他离去。跟他过来的那些人在林外等待他。看见他走过来,牵了马出来。
    眼看呼啦啦几十骑锦衣怒马卷过平岗,消失在桃花林彼端,盛颜觉得自己恍如在睡梦中。
    她茫然拖着脚步回到家中,把院门关上,靠在门后,良久才记得把那玉佩拿起来看看。
    玉佩是九条龙缠绕在一起的造型,虽然形体不大,但九条龙的鳞爪须目无一不是精致细腻,栩栩如生。它们夭矫盘曲在一起,仿佛有骇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宫里的东西,又是先皇赏赐的,自然是最好的。那通透的玉石颜色,仿佛在她的掌心流动,那些龙随着华光,仿佛也飞舞起来。
    她将它对着窗口阳光怔怔看了许久,无法放下。
    母亲回来的时候,她本想和母亲说说他的事情,但,想来也就算了,她觉得羞怯。况且他明日便会让人来提亲的,自己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今日听人说,皇帝与太后明日要到皇陵去了,明天一定是一番热闹景象。”母亲随口跟她说起外面的事情。
    是啊,他早说过,明日要去山陵祭拜自己的父皇。
    盛颜默默无语,只低头替他人把嫁衣上面的牡丹花蕊一根一根挑好。花朵颜色鲜活,几乎风一吹就要飘出香味。
    她把花捧在自己眼前看了好久,问:“据说圣上的母亲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侍女,偶尔被先皇看上的?”
    “什么看上,女孩子讲这些话多难听。”母亲笑道,“但是命里没有终是无,她生下了皇帝,又封了名位,可还不是早早去世?年幼的皇帝送到了皇后名下抚养,就是当今的太后。而圣上的生母呢,纵然登基后被追封为太后,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盛颜轻轻“嗯”了一声。她想到他说到自己亲生母亲时,那隐忍的怨恨,突然觉得怜惜。
    那时太后对这样一个孩子,大约并不会很喜欢吧。
    母亲心中若有所触,低声叹息道:“你看,命是上天给你的,多要一厘都是奢求。”
    一夜难以入睡,外面的月色照得她整个简陋的房间一片通彻。
    她坐起来看着月亮,天空幽蓝,月亮苍白。
    她突然想起来,他还有一把伞在自己这里,她上次忘记了还给他。
    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去,盛颜开了门到柴房里,看到放在那里的那把伞。
    她将那把伞拿起来,撑开,看细密的金黄绸布伞面上楼台亭苑,直入云霄。漂亮,清冷。高处不胜寒。
    不知道等待她的,到底会是什么?
    她仔细地寻找,终于在伞柄最上面的竹丝聚拢的中间,找到自己意料中的图案——皇家上局的印记。
    她父亲当年曾经受赐一段御用墨锭,逢年过节都要拿出来供香礼拜,那上面的印记,她记得清清楚楚,与这个印记一模一样。
    她端详着伞上那些楼台,想着自己七岁时看见的那间破败房子。壮丽的与卑微的,繁华的与枯败的,都在那个皇宫中。
    可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站在油灯昏黄的光下,一时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一个没有根基没有家世的女孩子,要到一个满是聪明灵透的美丽女子的地方,和很多人一起讨好一个男人,甚至……仅仅只是一言之差、一步踏错,就会像她的父亲一样,在悲戚苍凉中默默无闻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即使,侥幸得了一时喜爱,生下了皇子之后,也可能如他的母亲一般葬送在那不见天日的尘封之处。只留下可怜的孩子,在其他妃嫔的嫉恨虐待中,在宫人们的刻意忽视中,如背阴的荒草般长大。
    这么久来,她终于寻找到的,心动的,觉得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绝望又悲哀的情绪控制了她,她一个人抱着那把伞,坐在凌乱破败的柴房中,压抑地哭泣着。夜半风来,听到风摇动桃花树的声音。也不知道这一夜,会凋残多少宠柳娇花。
    第二天一早,母亲与她起来,刚将院门打开,看见几个身穿宫服的人走过来。她母亲吓了一跳,正在惶惑中,却发现那几个人里有盛家的老族长在,族长一看见她们,急奔过来,径自越过母亲,扑过去握住了正在洒扫庭院的盛颜的手,涕泪横流:“阿颜,你这孩子可算是光宗耀祖啊……”
    盛颜昨晚一夜辗转失眠,今天又早早起来和母亲一起洒扫庭院,还有点不太清醒。她停下手中扫帚,茫然问:“大爷爷,这是怎么了?”
    “皇天庇佑,圣上恩德,我们盛家大喜啊……”他抓着盛颜的手,胡子不住地颤抖,老泪纵横。
    后面那些宫人手捧卷帙说:“昨夜太后做了一个梦,梦见先帝叮嘱她,圣上出生之时,他曾赐学士盛彝的女儿名字,并说了此一对小儿女出生在同一天算是有缘。太后想现在宫中正挑选名门闺秀,入宫学习礼仪,以备圣上之选。姑娘的父亲曾是天章阁学士,先皇又托梦以示,所以太后出发祭陵前匆匆嘱咐了宫使要召你入宫,其他闺秀都已经在宫中好几天了,请姑娘接了懿旨马上进宫吧。”
    盛颜的母亲一时愣在那里,结结巴巴问:“太后怎么……怎么突然会……想起、想起我家来……”
    宫使又说:“太后还说了,姑娘年岁与圣上一样,假若已经许配他人,就看自己的意思罢了。”
    母女跪拜后接了懿旨看过,确实是如此。村中的地保已经仓促备下酒水,接宫中大驾。一院子都是闹哄哄的,只有母女两人在屋内坐下,相对无言。
    “不如回掉吧。就说你已经许配了他人算了。宫门深似海,未必是什么好去处。”母亲低声说。
    她默然无语,想着那一双深深深深看入自己心中的眼睛。
    他说,我就偏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
    纵然把那定情的一块玉佩还回去,可那一个三生池上的吻,又该怎么还回去?
    她低声开口:“娘,我……”
    她想要说说自己与他曾经见过两面,可那雨中刹那的相遇,那花树上下的相视,一个羞怯的女孩子要如何出口?
    “阿颜,”母亲并非小门小户出身,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你可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那里个个都是有来头的闺秀,你无依无靠,如何在那夹缝中生活下去?”
    盛颜咬住下唇,轻声说:“娘,我自己知道的。”
    她想到他那凄冷的童年,想到他拥她入怀时的力度。想到他笑起来还像个孩子,左颊隐隐一个酒窝。
    “我……反正在家里,也嫁不到好人家了,不如去碰碰运气吧。”盛颜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已经是泪流满面。
    母亲见她这般固执,只好把她的手握一握,转身出去给宫使敬酒:“几位差官辛苦,劳各位跑这一趟了,我家女儿叩谢太后恩典,明日便奉旨起行。”
    “如此,大伙就恭贺姑娘在宫中前程大好,有莫大际遇。”宫使个个笑道。
    盛颜与母亲在门口拜谢,村中的几个老人送宫使到村口,等人影不见,大家都议论那女子幸运,居然被太后的一个梦成全。
    在议论间,忽又看见一队衣锦佩紫的使者,捧着锦褥花红,各色箱盒,向村口走来。
    正在诧异间,领头那人颇有礼貌,跳下马来向他们询问:“在下是瑞王府的仪官,替盛家姑娘送礼来的,不知盛家在哪里?”
    那些老人惊愕之极,面面相觑,说:“我们村只有一户盛家,母亲带着女儿过生活的。”
    那个仪官说道:“正是,敢问她家在何处?”
    老人们顿时钦羡不已:“瑞王爷可真是有心,宫里刚刚传来太后的懿旨,盛家女奉诏入宫,王府这就有礼物送来了?”
    瑞王府的众人面露诧异之色,等到得她家的茅屋蓬门,那些人看看这简陋的屋舍,低矮泥墙,惊愕中只能面面相觑。
    此时她家内外都挤满了人,左近邻居知道她要进宫,无不前来恭贺,左一个“第一眼看见就有贵人之相”,右一个“我早看见你家屋上有瑞气红光”。那蒋媒婆更是唾沫飞溅:“平时我给她说媒,老是不成,我也看那些鸡零狗碎哪里配得上盛娘娘?这不,上天就是让她等到今日,这才是福气到了不是?”
    盛颜与母亲听着他们的话,相视一眼,眼泪却哗一声倒了下来,都心知离别在即,此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聚,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瑞王府差官见满院子的人都是如此说,相互商议了一下。觉得已经应诏入宫的女子,他们再讲明来意是极为不妥,况且瑞王也到皇陵去了,一时半会儿,快马加鞭也来不及追上。他们斟酌后便先行离去,料来此事可以慢慢再说,即使是已经入宫,也未必不能请皇帝赐了瑞王。
    “反正今日只是送钱帛过来以供他们日用,便先不提求婚之事了。此外,得赶紧通知前往内局的人,先将王爷请婚的奏折拦返。”
    于是一帮人转头离去,竟没有踏进盛颜家中。而村里老人见围聚的人越来越多,挤不进里面去,也只好各自散了回家。
    明日就要进宫,起行非常仓促,盛家根本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做衣服也已经来不及,好在族中给了银子,母亲带她匆匆忙忙去店中找了几件好料子的成衣。
    衣服穿上身全是簇新,而且也并不是很合身。母亲未免皱了下眉,觉得一看就是临时买来的,但也只好无奈将就。
    那一夜盛颜与母亲同榻而卧,都是一夜不寐。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时间了,嫁出去的女儿还能回家探亲,可进了宫里的女儿,却不一定有熬出头的一天,何况就算熬出头了,也未必有一次省亲的机会。
    盛颜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愧疚已极,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觉得母亲整夜握着她的头发,手指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梳着。
    第二天宫里来接她的车子到了门口。盛颜与母亲反倒平静下来了,盛颜拜别离去后,母亲站在门口,看自己的女儿向宫中行去。她一时怔忡,觉得自己依稀二十来岁,在门口目送丈夫到朝廷里去,那一次,她只等到丈夫下狱的消息。
    朝廷翻云覆雨,宫廷莫测高深,她的丈夫已经葬送在里面,如今却连女儿也投身于其中。
    她看着女儿离去,一时泪流满面。
    马车从青龙门附近的偏门进去,盛颜被安置在宫城偏后的重福宫。
    重福宫是并不大的一个院落。她进去时才发现已经有不少的女子在里面,或是看书,或是画画,也有刺绣的,有弹琴的。都看见她被引进来,但是没有谁正眼看她,各自都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仿佛心无旁骛。
    这样的冷漠让盛颜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被带到朝西的一间小房间,带她来的宫人说:“请姑娘先坐着,等下吴昭慎会过来看姑娘。”昭慎是宫中女官名。
    她谢了那宫人,在房中坐了不久,就有个四五十岁的女官过来了。她知道必定是吴昭慎了,忙站起来见过。
    吴昭慎却很客气,她进宫后已经经历了三朝,于先皇朝受封昭慎,在宫中阅人无数,知道宫里的女人谁都可能会有运气突然来临的一天,所以对谁都是客气相帮。
    她先谢了罪,然后请盛颜更衣。
    帮她换下衣服后,吴昭慎注意地看她全身,胸部、腋下、肩膀、腰身、手足,连肚脐的形状深浅都一一仔细看过。并询问她以前的身体情况。
    等她穿好衣服,她笑意盈盈斟了茶,与她坐下讲话,仔细地看她的表情,耳朵、牙齿、鼻梁、眼睛、眉毛,专注听她的声音。
    盛颜觉得自己全身不自在,吴昭慎惯会察言观色,对她笑道:“都是这样的,圣上是万金之躯,身边就是金枝玉叶,可不能出半点儿纰漏。”
    盛颜赶紧含笑点头,说:“我知道,劳烦昭慎了。”
    刚刚进宫的女孩子们,并没有分派给她们的侍女,一个院子也就五六个宫女在洒扫。
    盛颜比其他人都迟了一些时间进来,当天下午才有个女孩子过来,给她送了被褥和日常用的东西。盛颜在家中是做惯了活的,便帮着她一起扯着被子铺好,整理平顺。
    那小宫女急得赶紧扯着被子说:“哎呀,不敢让小主子来,让我来就行了。”
    盛颜笑道:“没事,我在家中事事都是自己来的。”
    她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看盛颜,又不敢问,只讪笑道:“小主子可真体贴。”
    盛颜知道她也不会相信,这一次选秀是皇帝登基后初选,虽然人数不多,但全都是内廷从各家闺秀中择取的佼佼者,所以她也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是出身名门了。
    她也只能默然笑一笑,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好。
    小宫女在退出的时候说:“奴婢名叫雕菰,小主子有事可以随时吩咐我。”
    雕菰就是菰米,吃起来滑滑的别有风味。盛颜听到她的名字,不由得抿嘴而笑,心想,这个名字可有趣。
    毕竟二三十个姑娘聚集在院落之中,虽然颇有自矜身份的,但也有一两个性情开朗的,第二天更有个女孩子好奇不已地在门口张望,看向里面。有意引起她的注意之后,又施施然朝她笑道:“昨日听说新来了个女孩子,是与圣上同日出生的,模样美若天仙——可请原谅我好奇,真的好想见一见传说中的仙子呢。”
    盛颜也不知她这些话的意思,只能笑着颔首,走出来与她相见。
    “我叫常颖儿,我爹在户部供职,我知道你爹以前是天章阁供奉,太后这次亲许你进宫,昨日大家都在议论呢。”她歪着头打量她,笑得格外明媚,“我呢是来陪太子读书的,各位姐姐让我自惭形秽,眼看着像我这样的只能落选啦。”
    盛颜只微笑着与她见礼,看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等着落选的女孩子,把别人的底子打探得清清楚楚的。
    盛颜不知道她父亲究竟是谁,更不知户部的情况,对于朝中所有事情她根本两眼一抹黑,接触不到也无法接触。常颖儿见她一脸迷惘的模样,心知她是个什么来历,不由得掩嘴而笑,说:“姐姐这么美貌,中选以后必定前程无限呢。”
    盛颜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尴尬不已,只讷讷笑着说了句:“都是看缘分与命运,听天由命罢了。”
    背后传来嗤笑,等盛颜回头看时,又见众人下棋的下棋,看书的看书,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背后嘲讥。
    常颖儿对她使了个眼色,低声说:“就那个看《列子》的,柳松音,吏部柳右丞的女儿。”
    来说是非者,当然是个是非人。盛颜真是懊恼自己为何要出来接她话茬。幸好此时雕菰捧着巾子从旁边经过,她赶紧向常颖儿道了歉追上雕菰,找了个由头与她搭话:“昨晚房中似有虫子,请问可有驱虫的香么?”
    雕菰忙说:“库房中有的,我待会儿给小主子送去。”
    盛颜谢了她,赶紧回房去,假装自己在忙碌整理衣物。将东西一一规整之后,她坐在床上左右打量,小小一间厢房,小门小窗,一张窄窄的床,窗下一张桌子,贴着门对面的墙壁是一个妆台。
    她忽然觉得眼睛一热,心口涌起难言的悲哀与恐慌。
    这格局,这大小,分明与他带自己去看过的,他母亲当年居住的那个房间,一模一样。
    不知道究竟是宫中都是这样的布局,还是巧合。
    她依靠在床帐上,无意识地抓紧布帐,将心里那些喑涩的东西勉强压下去。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见到他就好了,只要见到他……
    是他让她放心过来的,是他说要找一个她这样的人,是他对她许过承诺的。
    他一定会对她好好的,呵护她,怜惜她。
    因为,她已经抛弃了自己人生中其他所有可能的道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一条独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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