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靖一路上都在思索朱慧说过的话,她说这个美丽城市的地下埋伏着一张大网,所有那些跟它有关的传言都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她还提到了一个极其关键的字眼:船。她说那个被拐卖到欧洲的女人坐了很久的船,中途还换了两次船。这至少说明唐靖怀疑的方向是正确的。在三面环海的半岛地区,的确没有任何一种交通工具比船更加方便了。
至于其他的内容,他需要跟局里做一个报备。还是那句话,仅有传言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轿车平稳地穿过市区,停在警局门外的时候,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城市在似睡非睡的迷梦里慵懒着,街道上已经有早起的人出来活动了。
唐靖向开车送他的小年轻道谢,邀他一起去街对面的小吃店吃早点。小年轻很和气地摆摆手拒绝了:“谢了,不过我得马上回去复命。局长说了,朱慧的案子很敏感,到现在还有不少人盯着,所以要见她只能走私人关系,暗中进行。”
唐靖知道这是在提醒他今晚的事不能张扬。他点点头:“我明白。我亲自向他道谢。”
目送年轻人开车离开,唐靖站在路边抽了支烟,抬头看看五楼转弯处依然亮着灯的两间办公室,穿过马路去他们经常订餐的那家名叫“好再来”的小吃店打包了一堆包子、馄饨、豆浆提回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果然还有人在工作,薛令白正趴在电脑前面查资料,办公室的另一边,苏玲披着一条毛巾被靠在沙发上睡觉。李睿趴在她对面的桌子上也睡得天昏地暗的,下巴上胡子拉碴,身上的衬衫都皱成了一团。
薛令白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师兄你回来得真及时,我这会儿正饿得不行。有茴香猪肉包吗?”
“有。”唐靖提出一个塑料袋放在他面前,“豆浆还是馄饨?”
食物的香味把另外两个睡觉的人也熏醒了,李睿捏了个包子扔进嘴里,含含糊糊地对唐靖说:“渔业公司那边查到点儿东西。等我冲个凉,换身衣服过来跟你说。”
等两个人收拾好自己,跑过来吃早饭的时候,薛令白面前已经堆着好几个空餐盒了,他叼着吸管一边喝豆浆,一边给唐靖汇报他们一晚上的工作进度:“……周副所长给标出来几个养殖场,都是扇贝养殖户。我和苏姐做了一张分析表,嫌疑最大的是这个地方。”说着,他伸手拨拉了一下电脑屏幕,让唐靖看屏幕上放大的地图。
“绿松岛。”薛令白说,“半岛地区沿海的养殖区往前面推几十年,基本上都是渔村。绿松岛也一样,以前交通没这么方便,整个小岛处于一种半封闭的状态,很少跟外面的人来往。大概十年前吧,被开发商看中,联手当地政府对绿松岛进行开发,现在已经成了有名的休闲度假区。”
唐靖嘴里还塞着东西,含糊地问他:“坐船要多久?”
“明珠广场那边就有去岛上的观光船。”薛令白说,“从明珠广场出发,沿途经过两个景色很美的小岛,然后到达绿松岛。全程大概要两个半小时。”
“直接去绿松岛呢?”
薛令白估算了一下:“常见的家庭型游艇,不考虑天气因素的话,大概一个半小时。要是调用海防那边的巡逻船,这个时间大概还能缩短二十分钟。”
唐靖问苏玲:“赵家有游艇吗?”
“有。”苏玲之前对赵家的情况做过摸底,尤其是赵湘,她现在连这女人穿多大码的内衣都知道,“但是现在下落不明。我正在找。”
唐靖咽下口中的食物,对薛令白说:“等天亮了,你跟我去岛上看看。”
如果赵湘手里有游艇,在这几个地点中很有可能会选择绿松岛。但唐靖心里并不轻松。由毛毛菜到扇贝养殖场,再到几个养殖场当中地理条件最为特殊的绿松岛,这个线索来得未免有些太容易了。
李睿坐在他对面呼噜地吃早饭,一边把他堂兄李成打听到的那些消息说了。渔业公司、远洋船、船上的黑工、对付边检的种种手段以及川北渔业公司那个稳定的团队。
“船长叫刘富贵。”李睿说,“川北渔业公司刚成立的时候他就在了,大副王忠良,二副林朝阳也都是川北的老人,跟刘富贵的私人交情很深。他们三个人是六年前开始在光荣号上工作的,这期间船员也换过几批。目前光荣号二十八名船员,大概是在两年前稳定下来的。其中有几个船员是沾亲的。”
唐靖眉头微微一挑,这个情况他也有所耳闻。不少船员都是亲戚、熟人互相介绍,结伴去工作的。远洋船一走一两年,在那种与世隔绝的小环境里,身边有自己熟悉的人,心理上也会有一种安全感。
“两年多的时间,不算短了。”唐靖喃喃说道,“我很想知道把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到底是什么……查一查光荣号的老底,尤其这期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对了,他们下一次出海是什么时候?”
“大概在十一月。”李睿说,“前往秘鲁、智利海域。”
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让唐靖有种焦灼的急迫感,他觉得他面前像摆着许多块拼图,他能从这些碎块上看出一个阴险的轮廓,然而还缺少最重要的线索将它们串起来。目前为止,唯一能证明犯罪团伙与渔业公司有关的刀哥还不知藏匿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里。
唐靖想起刘志和李海供出的那个神秘的姓徐的男人。这个人跟长宁县的刘瑜和刀哥是否有关,吴长河正在想办法核实。唐靖看看表,如果李海和刘志那对难兄难弟配合的话,或许还能从他们那里挖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李睿抱着从薛令白的魔爪下抢到的最后几个包子,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你们组那个小孩儿不错,可认真了。”
唐靖知道他说的是铁南。铁南年龄跟程浩差不多,性格有些冲动,用苏玲的话说就是个愣头青。不过唐靖最喜欢的也正是这一点,不论分配他去做什么任务都干劲儿十足,好像不知疲倦。
“韩飏乱跑一通。”李睿说着,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乔治现在连咱们都找不到,他能上哪儿去找?我看他是沉不住气了。”
“这么着急?”唐靖倒有些好奇了,韩飏到底有什么急事非要见到乔治不可?或者,赵湘那里出事他也知道了?
“着急好啊。”李睿喃喃念道,“着急才能露出马脚。”
“韩飏回明湖苑了?”
“铁锤和我们组的大熊两个人盯着。”李睿从长裤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推到唐靖面前,“这是韩飏去过的地方。医学院、医学院的宿舍区、海星花园、附属医院的门诊大楼、住院部,还有就是明珠广场附近的西餐厅,名字叫西海岸。韩飏进去也就三五分钟就出来了。不是去吃饭的。”
唐靖的视线在这几个地点上缓缓掠过:“去医院都见了什么人?”
李睿回忆了一下:“门诊大楼的内科大夫,姓钟,是乔治带的学生。住院部的那个人不是大夫,等韩飏跟他说完话我凑过去看了一眼,胸牌上写的是后勤部。”
唐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韩飏要找的人是乔治,问一问他的学生这没什么,为什么会问到后勤部的人头上去?乔治跟这个搞后勤的难道很熟?
“查查这个后勤。”唐靖说,“之前查到的资料中,跟乔治来往密切的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他记忆力好,苏玲给他的那些资料他看一遍就都记住了。就算偶尔几个人名字记不清楚,但职业身份不会弄错。
“至于西餐厅……”唐靖一时有些拿不准,乔治在国外生活多年,对西餐的喜爱远胜过中餐。滨海市有名的西餐厅他几乎都去过,尤其这家西海岸,他可是常客。西海岸的位置也很有意思,正巧在明珠广场附近,乔治和赵湘最后出现过的地方。
这是巧合吗?
苏玲也吃完了早饭,她比这帮糙汉子要讲究些,收拾了桌子上的空饭盒塑料袋,拧了半干半湿的抹布把桌子擦了两遍。这间小会议室紧挨着唐靖的办公室,是局长特意划给他们组的临时办公室。会议室面积不大,因此中间这张会议桌使用率就很高了。等下谁把资料往上一放,再蹭上几块油腻,可就真成笑话了。
苏玲洗了手回来,正好听到他们谈论西海岸西餐厅,这个地方她也有印象,不过不是因为乔治,而是因为它的老板。
“西海岸餐厅的老板是谁,你们猜猜。”苏玲有些促狭地眨眨眼,“是大家都知道的人哦,往不可能的人身上去想。”
李睿大大咧咧地说:“不会是咱们局长吧?”
苏玲翻了个白眼:“就咱局长那个老穷酸,存款有五位数没有?”
薛令白叼着吸管认真猜:“不会是乔治吧?”
苏玲遗憾地摇头:“略略沾边。不过兄弟,你忘了乔治是外国人啦?他就是来讲学的,又不是要定居,干吗想不开了去开店啊。”
唐靖心想,既然沾边,那就是跟乔治有来往的人。在这个范围之内,有来往,且有商业背景的人选可不少,但是做餐饮的并不多。唐靖想起那张在赌场监控里调取的照片,有些不确定地问她:“不会是董家的产业吧?”
苏玲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恨铁不成钢地对另外两个人说:“看看,这就是差距!”
唐靖自己都惊讶了:“真是董家的?”
“真是。”苏玲说,“董家也是滨海这边的大家族,只不过大家都只看到董老的学术成就,所以忽略了他的背景。”
李睿感叹:“有钱人啊。”
唐靖想起照片上坐在赌桌旁边的董贤理,心中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难怪董贤理坐在那里的神情举止会那么自如了。一直以来,董老给唐靖的印象都是一位学者,第一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他忽略了学者光环之下那个老人真实的身份。
“董家啊,”唐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查查他们跟乔治到底有多深的交情。”
苏玲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其实在确定了赵湘和乔治最后出现的地点之后,她就已经开始在排查明珠广场附近的情况了。但凡跟赵家有关的、跟乔治有关的,都要在她手里过一遍她才能安心。
“线头多也得一条一条捋。”唐靖看了看表,“小薛跟我去绿松岛摸摸底,老吴让他继续查刘志李海这条线。铁南那边还有‘光荣号’的一摊子就交给李哥了。李哥,今天你留在局里坐镇吧。”
李睿吃饱了又开始犯困,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说:“放心地滚吧。我记得明珠广场很早就有游船了,六点多吧?”
“确切地说,”薛令白笑着说,“最早一班是六点二十分。”
六点二十分。
陈玥看了一眼时间,又把手机塞回枕头下面,打算再睡个回笼觉。一年之中最热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她的睡眠要比前两个月好了很多。
不过,今天倒是个例外。
陈玥裹着薄被倾听隔壁房间传来的脚步声。或许是因为窗户都开着,房前屋后又清静的缘故,隔壁房间里打火机发出的咔嗒声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韩飏一夜没睡。
他昨晚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却被他关门的声音惊醒,看看时间竟然已经过了子夜。这男人工作忙应酬也多,对明湖苑这个牢笼又没什么留恋之情,回来晚是常事。但他以往回来不会这么……这么……
陈玥一时间竟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他这种诡异的反应。在她的印象中,韩飏始终冷静自持,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焦躁的样子。
对,就是焦躁。陈玥心想,他这样的反应,焦心、焦虑、烦躁,像被强行关进笼子里的野兽,一步一步丈量自己的生存空间,想要突破却不知该往何处使力。
陈玥顾不上幸灾乐祸,只觉得他这种反应实在不同寻常。她直觉不是因为公司的事,在那个领域之内他应该是游刃有余的。如果不是正经事,那就只能是不正经的事了。陈玥暗暗盘算他都做了哪些缺德事:侵吞陈家的产业、绑架陈玥(真的假的都算在内),或许陈玥家里的那些祸事也都有他的份儿。
陈玥胸口怦怦直跳。她猜想或许是唐靖找到什么重要的证据了,或者就是陈玥本人也不一定。于是韩飏才会这么慌张。
那么,乔治呢?他又是什么反应?
陈玥想到乔治那双邪气的眼睛,心里就隐隐发凉。她知道乔治是个很有名的医生,名声很好,在学术界的地位也颇高,但她还是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亡命徒的味道。甚至,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法律或道德的约束。
如果乔治在这里,他一定不会像韩飏这样慌张无措。他会很冷静,近乎冷血的冷静,然后一步一步筹谋接下来该做什么。
陈玥能想象出他脸上那种不带丝毫温度的笑容。于是,她开始在心里暗暗祈祷唐靖能够尽快将这个怪物抓捕归案。
六点二十分。
观光客船缓缓驶离明珠广场码头,朝着大海深处驶去。海边的广场上高耸入云的白色树状雕塑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不断退后,最终隐没在了青灰色的晨雾里。
这个时间,船上的游客竟然也不少。唐靖出于职业习惯,一上船先将周围的人细细打量一番。年轻情侣、带着幼童的一家三口、两对结伴出行的老夫妻,都操着外地口音。唯有与唐靖两人斜斜相对的座位上的一对父子,看上去像是本地人。两个人长着相似的国字脸和高鼻梁,黝黑的肤色是常年户外辛苦劳作的印记。而且他们的穿戴也与游客不同,没有遮阳帽和墨镜,背包很随意地放在脚边,且穿着同样半旧的人字拖。唐靖猜测他们有可能是这条船途中经过的两个小岛上的渔民。
客船从明珠广场出发,终点站是绿松岛,途中在刘家岛和蜈蚣岛各停留十分钟。这两个岛的码头都很小,停靠着几艘老式的渔船,沿石阶向上望去,远远可见红顶白墙的房舍掩映在绿荫丛中。
薛令白和唐靖靠着栏杆看风景,一边小声给他介绍:“这两个岛的居民加起来也不足千户,以老人居多——年轻人大多去城市工作了。有绿松岛珠玉在前,这两个岛再想开发旅游资源就不怎么占优势了。岛上没有特别出名的风景,石头山而已,地方也小,只有山顶有几家民宿,偶尔有些不喜欢热闹的客人会来这里住几天。”
唐靖饶有兴趣地打量码头的破旧渔船:“岛上还有人出海捕鱼?”
薛令白摇摇头:“给游客玩的吧。”
有消息说,绿松岛全面开发之后,岛上原本那些搞养殖的大户有打算要迁到这两个小岛上来。如果传言属实并顺利实施,对这两个岛来说倒是个发展的机会。
客船上的游客目的地都是绿松岛,并没有人在刘家岛和蜈蚣岛下船,只有几个拿着大包小包的老人家上船。唐靖听他们拿当地的土话聊天,勉勉强强听明白他们也算是这趟航线的常客,每日都要做些特色小吃去绿松岛赚游客的钱。
晨雾散尽,太阳缓缓升起。绿松岛像一团巨大的绿色毛线球,怡然自得地漂浮在碧蓝色的海面上。客船从小岛东面缓缓靠岸,码头上方耸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绿松岛乐园欢迎您”几个大字,下面是一幅全岛俯瞰图。
唐靖看到那张俯瞰图,就猜到他和薛令白这一趟只怕是白来了。他们只知道绿松岛上有养殖场,养殖扇贝的地方有毛毛菜,却没料到绿松岛的情况要比他们之前的预想更加简单。简单到要想找一个不受人注意的地方藏人几乎不可能。
从空中俯瞰绿松岛,就像看到一滴翠绿的水滴。码头的位置就在水滴的尖端,紧靠海边的几处景点被环岛公路串了起来。整个小岛依着地形被划分为不同的功能区,布局合理,松紧有致。遗憾的是,经过了这样一番布置,绿松岛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主题公园,园区内除了休息区的酒店,再没有可以住人的地方。
至于小岛南部的几个养殖场,唐靖和薛令白也特意过去看了看,那几乎就是开放式的环境,不远处的环岛公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观光车辆经过,雇佣的工人在海面搭建起的栈道上来回巡视。他们住宿的地方距离公路不远,据说要二十四小时轮班看护养殖场内娇气的海鲜们。
唐靖和薛令白打着借火的由头跟几个工人聊闲话,假称他们是想做海鲜生意,正在到处摸行情。工人不疑有他,大概也是见多了实地考察养殖场情况的主顾,他们介绍情况的时候也都非常热情。
唐靖找上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汉子,姓韩,旁边的人叫他韩技师,说他是从海洋所请来做技术指导的。唐靖给了他一支烟,两个男人就蹲在海滩上聊了起来。
“这几年海鲜生意是挺挣钱。”韩技师说,“但是养什么都要讲究方法。不管是海参还是鱼虾都是活物,环境、气候、温度都要考虑到。就像这绿松岛,前两年环境真是好。现在嘛……”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
唐靖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不是说绿松岛周围的水质最适合搞养殖?”
“那是以前。”韩技师有些无奈地指了指码头的方向,“你看看,这一天来回要跑多少船?岛上多少游客?一天要排多少垃圾废物?”
唐靖问他:“岛上人很多?”
“多。”韩技师叹了口气,“尤其五月到十月间,岛上就没断了人。”
唐靖又说:“游客也会到这里来?这边可没什么景点。”
“来,怎么不来。”韩技师说,“有的人就是把这里当景点了。”
唐靖从沙地上捡起一小截晒蔫了的毛毛菜,看了看又随手甩开:“如果不想住公园的酒店,岛上还有能住人的地方吗?”
“以前可以,现在不行了。”韩技师指了指不远处地势较高的地方,“原来那里有个村子,还有人在那里搞民宿,年初的时候整个岛都被纳入了云峰公司的开发范围,村子就迁走了。”
“开发商是云峰公司?”唐靖觉得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思索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董家的产业不就叫云峰集团?!
唐靖心里忽然就有些疑惑,怎么哪儿都有董家?总不会又是巧合吧。作为一个警察,唐靖在办案的时候从不相信什么巧合。他取出手机给苏玲发了条短信,让她查一下董家的底细。
这边韩技师把烟头在沙滩上按熄,自顾自地念叨起来:“可不就是云峰公司,那可是有钱人啊,财大气粗。除了绿松岛,旁边这几个小岛也都是人家的。我们本来还打算把养殖场搬到蜈蚣岛去,可是云峰公司就是搞旅游开发的,万一搬过去没多久,蜈蚣岛又变成了第二个绿松岛,我们该咋办?”说着叹了口气。
唐靖附和着韩技师聊了几句,知道暴风雨之后游乐园关闭了两天,也并没有游客出现在这片海滩。而薛令白也从另外一家养殖场的工人那里得到了同样的消息。如果乔治和赵湘,甚至赵家的那对老夫妻都没有来过绿松岛,那毛毛菜又是哪里沾到的呢?另外几个养殖场的位置唐靖也研究过,虽然在郊区,但是周围并不是与世隔绝的环境,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唐靖问韩技师:“我听说绿松岛特别适合养扇贝?”
“你这话就说得外行了。”韩技师一听就笑了,“除了选苗,海鲜养殖主要看两点:温度和水质。我们老板当初选在绿松岛,就是因为这一带水质好。你看这附近几个岛,地理条件其实相差不多的。不光是绿松岛,这附近的几个岛要搞养殖都是合适的,所以我们之前才考虑要不要搬去蜈蚣岛。”
唐靖心里一动:“那蜈蚣岛和刘家岛上有人养扇贝吗?”
“哪会没有。”韩技师说,“前几年扇贝行情不好,做这个的就少。最近两年行情回暖,养扇贝的人也就多起来了。附近这几个岛上都有人养,只不过量不大,不成规模。”
怀疑的范围一下扩大了。唐靖顿时有些头疼,他要到哪里去找那么多人手呢?
不多时,薛令白也回来了。唐靖告别了韩技师,跟他一起往码头的方向走去。
“都问清楚了。”薛令白说,“岛上能住人的地方除了公园的酒店,就是养殖场的宿舍了。养殖场这边日夜都有人值班,他们有制度的,每隔几个小时要对水质、温度还有什么的情况做监测。所以,要是有人大半夜在这附近活动,他们会注意到的。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那天后半夜,没有人在养殖场附近出现过。”
养殖场这一带是没有安装监控的,所以唐靖和薛令白才会首先到这边来打听情况。把他们引到绿松岛的主要原因就是毛毛菜。养殖场这边的沙滩上常常能见到这种海藻,如果曾来过这里,鞋底沾到几茎干草是很正常的。公园内外却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公园每天都要接待大量游客,无论海滩还是公园内部都打扫得很干净。
如果赵湘车里的毛毛菜根本就不是来自绿松岛,那么出现在赵湘车里的一段海藻,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
在来绿松岛之前,苏玲已经查过明珠广场附近的监控,暴风雨的那天晚上,凌晨四点左右曾有一艘游艇离开码头。但这只是一条线索,并不是证据。因为当晚的天气情况很糟糕,监控画面也非常模糊,他们不能确定那就一定是赵湘的游艇。
“公园这边要不要申请调看监控?”薛令白问他。
唐靖摇摇头,眼中并没有失望的神色:“不用了。你看这个岛上,到处都是游客。就算游客休息了,还有工作人员二十四小时值班。人多眼杂,不可控因素太多,乔治和赵湘不会选择这里作为藏人的地点。”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就算有董家的人在暗中帮忙,它也仍然不是一个理想的藏匿地点。
薛令白叹了口气:“白忙了一场。”
“怎么是白忙?”唐靖在他肩上拍了拍,爽朗地笑了起来,“来一趟绿松岛,咱们可摸到了不少情况呢。”
薛令白有些丧气地说:“排除一个嫌疑目标呗。”
“不是这个。”唐靖有些神秘地竖起手指轻轻晃了晃,“再想。”
薛令白很认真地开始想。
一辆观光电瓶车慢悠悠地从他们身旁驶过,车上游客好奇地打量站在路边的两个年轻人。
薛令白目送电瓶车慢慢驶远,暗暗嘀咕这公园的设施还真是豪华气派。然后他忽然明白了唐靖话里的意思:“师兄,你说的是……董家?”
“对。”唐靖眼里流露出欣慰的神色,“董家跟乔治的牵扯比咱们预想的要多。我不相信这又是巧合。”
那张被无意间拍到的赌场照片足以说明乔治和董家交情匪浅。乔治在国内时间不长,也没有什么亲人在国内,除了韩飏这位发小之外,应该就数董老这位伯乐关系最近了。其次才是赵湘这位追求者。如果被赵湘控制起来的人确实是陈玥,赵湘就已经卷进了乔治惹来的麻烦当中,彻头彻尾地成了他的同谋。
那么董家呢?董老,或者与乔治来往颇密的董贤理又涉入多深?
唐靖陷入沉思,他主要的怀疑目标还是董贤理。那张赌场偷拍到的照片对他影响很深。但董贤理与乔治之间若有什么不能见光的来往,真的会一丝不漏地瞒过董老?
说实话,唐靖是有些怀疑的。但怀疑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迟疑。一想到董老一个醉心教育的老学者内里可能会有另外一套心肠,他还真有些接受不能。做警察这么些年,道貌岸然的禽兽可没少见,但若换成董老……
唐靖心想,他图什么?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又到刘家岛和蜈蚣岛摸了一遍,皆一无所获。这两个岛都不大,居民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家家户户的情况旁人也都清楚。天气好的时候,邻居们多有端着饭碗跑到旁人家院子里去聊着天下饭的。这是一个比绿松岛还要藏不住秘密的环境。
唐靖和薛令白灌了一肚子的海风,回到局里的时候天都黑了。会议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吴长河一脸喜色地等着他们。
薛令白左右看看,问他:“人呢?”
“铁锤还跟着韩飏,没回来。苏玲猫在技术科翻董家的老底。”吴长河放下手里的东西帮他们端茶倒水,“李队带着人去查‘光荣号’了。”
唐靖从他手里接过凉茶,一边打量他的神色:“这是问出什么来了?”
“刘志和李海说来说去还是那些内容。”吴长河拍拍手里的文件夹,“他们俩毕竟级别太低,充其量也就是两个喽啰,决策上的事情是插不上手的。不过,我倒是从刘瑜那里问出来点儿东西。”
刘瑜,在长宁县落网的犯罪团伙的小头目,仅看外表更像一个斯文的读书人,说话也慢条斯理的,是唐靖最不乐意打交道的那种斯文败类。不过这人也有个优点,就是特别识时务。被捕的最初还想着消极抵抗,一旦认清唐靖他们是认真要将这案子连根挖起,立刻就摆出一副无条件配合警方的姿态来,想要给自己争取一个宽大处理。
“刘志和李海没见过刘瑜,但刘瑜见过他们俩。”吴长河兴冲冲地说,“而且刘志提过的那个姓徐的男人,刘瑜知道。”
唐靖和薛令白俱是精神一振。
“刘瑜看过画像,说这个人有可能是联络员徐强。”吴长河从文件夹里翻出根据刘志和李海的叙述而完成的画像给他们看,“这个人是刀哥的手下,常年奔走在各个小团伙之间,有时候还会把几个小团伙联合在一起行动。刀哥失踪之后,这个人也没再露面。刘瑜只是隐约记得他家是来县的,他曾在码头工作过。”
唐靖听到这里眉头又皱了起来。码头上的人员情况极其杂乱,而且以临时工的人数最多。要想到码头上摸情况是十分困难的。
“这个刀哥,非得找到不可。”
揪出这样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不但可以把下面的各个分散的网点连起来,亦可以揪出在他之上坐镇指挥的人。
“码头情况是比较乱。”吴长河说,“但是如果刀哥之前就在码头混过,他会不会觉得码头是一个特别适合藏身的地方?”
唐靖冲着他挑了挑大拇指:“李睿呢?我这就去找他。”
唐靖在渔业码头找到李睿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晨雾未散,停泊在码头的一艘艘渔船影影绰绰地露出暗色的身影,宛如埋伏在浓雾之中的一群庞然怪兽。码头上却已经忙乱了起来,车辆来来回回运送货物,将船上的海鲜卸下运走,再将补给的生活物资送回船上。船员们有的装卸货物,有的坐在一旁休息,还有一些人聚在一起抽烟闲聊,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然的笑闹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腥臭味儿。即使车门紧闭,依然无法阻挡这种浓烈的味道。气味以及嘈杂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车里的两个人,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唐靖靠在窗边仔细分辨船体上的标记,然而雾气太浓,晨光未显,每一艘船看上去仿佛都差不多。暗暗纳闷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李睿:“你是看人,还是看船?”
“当然看船。”李睿拿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道,“人有什么好看的?没有船,一伙子地痞流氓能成什么事儿?”
唐靖以前总以为远洋船都是庞然大物,然而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些渔船并没有他预想中那般惊人的尺寸,且大多锈渍斑斑。离远了看还有几分威武,从近处看就只觉得肮脏破败。也不知船体内部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如外表这样破破烂烂。
唐靖纳闷地问道:“川北不是挺大的公司?”
李睿头也不抬地答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半岛地区的海产品公司多如牛毛,规模也是有大有小,川北混在里面可不算特别拔尖的。”
唐靖见他看得专注,倒有些好奇了:“你到底看什么呢?”
“川北水产品食品有限公司成立于一九九六年,是集海上捕捞、收购、加工、出口于一体的大型民营综合性渔业企业……年可完成销售收入……实现利润……”李睿一目十行地看着网页上关于川北公司的介绍,一边挑挑拣拣地念给他听,“哪,这还是首家获得自营进出口权的民营企业呢,出口创汇列全市同类企业前十名。你听这个,企业现有渔业码头一处,冷藏厂六个,水产精加工厂两处,海上收鲜船八条,远洋捕捞船十六对,远洋运输船四艘……啧啧。”
唐靖刚点了一支烟,被他的语气逗笑了,呛得自己咳嗽了起来。凑过去看他手机上打开的网页,却是一长串的荣誉表彰。什么获得国外的质量管理体系认证啦,被政府授予优秀民营企业的称号了,又是骨干企业之类的。
“这种东西看看就好了。”唐靖不怎么相信这种冠冕堂皇的介绍,“这上面难道还会说他们的船上用着黑工?”
李睿收了手机,隔着车窗打量不远处的码头,眼里透出几分讥诮的意味:“这人啊,一旦起了贪心,多厚的家底都兜不住了。”
唐靖有些纳闷为什么他会发这样的感慨。与他们打交道的罪犯哪一个不是因为起了不该起的贪念呢?名利、钱财、美色,随便拎出一个来都可以成为诱因。
“这还见得少吗?”唐靖不以为意,“有什么可叹息的?”
李睿顾不上接他的话,扬起下巴冲着窗外示意:“哪,看那边那个瘦高个,穿人字拖,鸡窝头的。”
唐靖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正踢踢踏踏地朝这边走过来,身上的t恤皱巴巴的,嘴里叼着半支烟,眼睛半睁半闭,一副醉梦初醒的混沌模样。
他是“光荣号”的二副林朝阳。
唐靖看过林朝阳的资料,知道这人以前就是个在码头打零工的无业游民,后来招工进了川北公司,从水手做起,一步一步升到了管理层。他是土生土长的滨海人,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几年前他曾结了一次婚,后来又离了,儿子判给了女方。如今他是跟父母住在一起,身边也有几个来往密切的女人,只是从不往家里领。
唐靖注意到这个人,不是因为他的作风,也不是他八面玲珑的交际能力,而是他升任二副的那个时机,那个时候也正好是“光荣号”的成员固定下来的时候。当时“光荣号”正行驶在智利海峡附近,遇到了百年难遇的大风暴,两名船员坠海而亡,其中一人就是原来的二副。林朝阳临时被任命为二副,配合船长和大副一起把船上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远洋船上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李睿一双利眼死盯着不远处的林朝阳,压着声音对唐靖说,“几轮查下来,出事当天海上确实遇到大风暴,除了两名坠海而亡的船员,还有数人受伤,大家的口径又都一致。而且当时附近还有其他国家的捕捞船,也有船员受伤的情况。所以,最后还是当作意外事故来处理了。”
“一出了事,立刻就把他架了起来。”唐靖轻声说,“要说船长临时发现这个人有才能是说不通的。这小子一早就跟船长勾结了。”
李睿赞同地点头:“没错,他上了‘光荣号’没多久就成了船长刘富贵的亲信,替他摇旗呐喊,拉帮结派,算是刘富贵的左右手。”
唐靖问他:“死去的那两个船员是本地人吗?家里还有什么人?”
“都不是。”李睿说,“一个是从山西来的,家里还有上了年岁的父母。另一个是河北的,老婆带着儿子跟婆婆一起生活。我找人跟他们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情况来。”
唐靖点点头:“其他人呢?”
李睿说:“外地船员都还没回来,毕竟船现在不走,他们回来也是等着。家在本地的几个已经监视起来了。船长刘富贵带着老婆回老家去了,大副王忠良回乡下吃喜酒去了,大概下周才能回来。”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之所以特别注意这个林朝阳,是因为这些人里面就数他最活泛。”
林朝阳摇摇晃晃地穿过码头,其间还跟几个相熟的船员打招呼,然后在“光荣号”附近转了转又走了。
李睿问他:“咱们要不要找个机会上船看看?”
唐靖可不打算这么早就打草惊蛇。等林朝阳走后,两个人也开车离开了。车子驶过码头,清晨的阳光穿透了渐渐稀薄起来的晨雾,安静地照着一艘艘沉默的渔船。金色的晕光柔和了钢铁怪兽冷硬的轮廓,显出几分被时光浸透的沧桑来。
码头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渐行渐远,最终变成了视网膜上一个模糊的点,继而消失不见了。
唐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消失数日的程浩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会议室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跟苏玲唠叨:“……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这是不是太慎重啦?翻来覆去地鉴定了这么多遍?要不是这次我回临海真的挖到有用的消息,简直以为咱们唐队看上了那个女的,要以权谋私呢……”
苏玲趴在键盘上笑得直喘:“你就贫吧。等唐队回来……唐队?”
程浩见她望向自己身后,脸上的笑容还没收起,眼睛却瞪得圆溜溜的。他往嘴里塞了一块鸡块,扬扬得意地哼了一声:“太假了啊,苏姐。表情一点不真诚,应该……”
“应该怎样?”冷不丁背后有人说了句,“要不你给演演?”
程浩一口肉噎在嗓子眼里:“唐……唐队?”
唐靖从他身边走过,意味深长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以权谋私?”
“没,没……”程浩头都大了,难得背后说说唐队的坏话,还正好撞到枪口上,他的运气怎么这么差?
程浩无论年龄还是个头都跟铁南差不多,就是更瘦些,全身上下没几两肉,但这人的优点就是心思细腻,最擅长循着蛛丝马迹在一堆乱麻里找出真正有用的线索。这也是唐靖安排他回临海的原因。
“赶紧吃饭。”唐靖指指他的饭盒,“我还等着听你这趟跑腿有什么收获呢——我都以权谋私了,可见对这件事的重视。”
程浩嘿嘿一笑,埋头扒饭,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让我带回去的血液样本交给杜局了,跟凌忠诚和杜媛做了dna比对,结果显示确实是凌冬冬本人。”
唐靖微微向后一靠,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听到这个消息他仍然感到高兴。凌家人的基因比对只是给凌冬冬的身份鉴定一个明确的结果,但这并不是他安排程浩回临海的主要原因。
“案发现场附近的所有监控都被我扒了一遍,包括商店门口私人安装的那种。”程浩指着自己的黑眼圈给他看,“一天只睡三个小时啊,唐队……”
“废话少说。”唐靖掏出烟盒,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又扔回了抽屉里,“说结果。”
“事发当时正好下雪,而且那条街的监控设备正巧出了故障,当然也有可能是人为的。我只能把监控范围扩大到三条街的范围。”程浩三口两口吃完饭,一边拖过自己的笔记本。这里面保存的视频文件可是宝贵的证据,回滨海的路上他都没敢撒开手,上厕所的时候都背着笔记本去的。
“看这里。”程浩打开一段视频文件,“这是距案发时间还有半小时,距案发现场两条街之外的一家便利店。看门口停的这辆车,有没有觉得眼熟?”
唐靖和苏玲同时露出“完全没想到,然而却又毫不意外”的表情。这辆停在便利店门外的轿车看上去实在太眼熟了。因为就在几天前,他们刚刚在明珠广场附近找到它,并且在它的车垫下面找到了一截干枯的毛毛菜。
程浩移动鼠标将视频往后拖,片刻后便利店里走出一个裹着长款羽绒服的女人,手里提着两个购物袋,低着头匆匆走下楼梯钻进了车里。天近黄昏,又下着雪,视频里看不出车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说起来,在座的几个人都没有亲眼见过赵湘。只能跟赵家提供的照片和不久前小区监控里的影像来做比较,体态发型倒是相似,遗憾的是看不清面目。
“确定一下乔治和赵湘的行踪。”唐靖隔着屏幕,恨不得撕开那辆车的车顶,看一看里面到底都藏着哪些妖魔鬼怪。
苏玲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等等。”唐靖叫住她,“还有韩飏。”
苏玲脚步一顿。他们这些日子一直在追乔治和赵湘的线索,她几乎忘了在凌冬冬的事件中,韩飏才是最关键的那一环。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在焦急地等待乔治的出现,这个人就是赵湘。
她站在小岛的最高处,一边吐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海景真壮观,一边伸长脖子试图让自己的视线范围扩大到更远的地方。
这是初秋最美好的天气,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碧蓝的海水几乎融进了蓝天里去,以至于在她的视网膜上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自己被一块巨大的蓝布从头到脚地兜了起来。偶尔几只海鸟的身影划过天幕,让她知道眼前的景色并不是静止的。
赵湘崩溃地抱着头蹲了下来:“乔治你个王八蛋!”
自从乔治把他们送到这里,又独自驾船离开,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最要命的是,等他离开之后,赵湘才发现她的手机不见了——至于是她不小心掉在了来时的路上还是被乔治顺手牵羊带走了,这就没人能回答她了。
赵湘并不愿意相信乔治会故意这样做。她一遍遍回忆跟乔治来往的细节,从认识最初隔着教室窗户看到他带着一脸严谨的表情给学生上课,到后来约会时的浪漫体贴,直到……
而最初的不安也随着回忆的递进而逐渐发生了变化,她开始感到害怕,怕乔治把她丢在这里再也不会来,怕这个怀孕的女人惹来的麻烦全部算到她头上,怕连累赵家。而她最害怕的还是随着整件事的彻底曝光,她发现原来她认识的并不是真正的乔治。
恐惧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成倍递增,赵湘慢慢开始相信乔治是真的不准备回来了。她想起那天心血来潮跑回天鹅湖小区的别墅搞突击,生怕乔治会利用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跟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搅和在一起。没想到却在无意中发现别墅的地下室里关着一个女人。赵湘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因为什么桃色事件。因为她看起来太苍白,神情也太诡异了。她看着赵湘的目光像刑场上的囚犯看着刽子手。
赵湘在她的注视之下仓皇逃走,没头没脑地跑了很久才被乔治找到。
在那之前,赵湘压根就没想过乔治借她的房子到底有什么用。她想起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看到的那个小腹微微凸起的苍白女人,那道从地下望上来的宛如来自地狱的冰冷淡漠的视线,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她到现在也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就被他说服了呢?!明知道平白无故把人关起来是犯罪……可是经过他一番花言巧语,她怎么就忘了这一茬,真的相信“只是照料她一段时间,过些日子她老公就来把她接走”这种鬼话?!
如果现在她告诉别人,她当初真不知道乔治借房子是做什么用……会有人相信吗?!
可是,就算有人相信她当初确实毫不知情也没用了,因为她在乔治接下来所做的事情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帮凶——她协助乔治把关在地下室的女人带出了小区,又用自己的游艇将她运送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荒岛上。只因为那个素来镇定自若的男人惊慌失措地请求她帮忙,说他走投无路,除了她之外再没人能救他,请求她看在他对她的一片真心的分儿上不要见死不救……
于是她就昏头昏脑地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赵湘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坡下的几栋平房,那个怀孕的女人和那一对负责照顾她的老夫妻就住在那里。她甚至能透过山坡上稀稀拉拉的松树看到那个女人臃肿笨拙的身影。或许是因为这个岛上除了荒草和海鸟什么也没有,老夫妻俩对那个女人的看守要松了许多,也允许她常常出来走一走,晒晒太阳。老太婆说她快要生了。
这句话让赵湘倍觉惊恐。如果这女人要生了乔治还没回来又该怎么办?!如果她因为难产或者感染死在她面前了……天啊,还有个小婴儿。在她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害死谁家的孩子这一条……
赵湘在初秋暖暖的阳光里缩成一团,怕冷似的抖个不停,满心都是前所未有的绝望。
自从上次追到明湖苑,韩宇已经很久没见到韩飏了。虽然说他一直希望韩飏不要把他当成小孩子,而是真正当成一个成熟稳重的工作伙伴,但像眼下这般丢一堆工作给他,却又不闻不问的情形到底有些不同寻常。
韩宇靠在窗边,俯视着脚下繁华的街市,川流不息的街道宛如一块活动的布景板,隔着数十层楼的高度,都市的喧嚣听起来模糊而嘈杂,像一支掉毛开叉的画笔,毫无章法地将他心头的平和安宁抹得七零八落。
韩宇再一次拿起手机拨打韩飏的电话,仍然是没人接听。拨打韩飏助理的电话,倒是很快有人接了起来,不过并不是韩飏的第一助理申明,而是二助肖娜。这女人明面上的工作是跟着申明跑腿,暗地里却跟韩飏有些不清不楚。韩宇一向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现在见她接了申明的电话,怒火立刻就蹿上了头:“申明呢?他是脑残了不会接电话,还是手残了接不了电话需要你代劳?”
肖娜愣了一下,忙说:“韩经理,申哥下楼去给韩总送文件,临时把手机放我这里的。”
韩宇反倒愣了一下:“我哥去公司了?现在在哪里?”
“我没见到人。”肖娜说,“刚才打电话让申哥送东西下楼。大概是在楼下吧。”
韩宇连忙挂了电话,一边试着拨打韩飏的电话,一边急匆匆地往外走。他几天没见到韩飏了,手里的工作简直要堆成山——在工作上,他有处理权却没有决定权,最终的执行方案上需要有韩飏的签字。
办公室的门一拉开,没想到外面正巧有人要进来,两边的人险些撞在一起。韩宇连忙后退了一步,诧异地看着来人:“大哥?”
韩飏沉着脸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人说:“煮两杯咖啡来。”
申明连忙放下手里的文件夹,匆匆忙忙地又退了出去,还很谨慎地替他们关好门。
韩宇还没从韩飏的满脸憔悴里醒过神,见他一言不发开始办公,不觉得欣慰,反而有种莫名的不安:“大哥,你这是没休息好,还是……出什么事了?”
韩飏把签完字的文件放在一边,头也不抬地反问他:“能有什么事?你别多想。”
韩宇迟疑地看着他:“真没事?”
韩飏不再理会他,专心处理公事。
韩宇想问问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或者他又跟陈玥吵架了?但韩飏摆出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他只好暂时憋着满肚子的疑问,抓心挠肝的一个人着急。
申明端着咖啡进来,一杯放在韩飏手边,一杯递给韩宇,韩宇接过后顺手放在一边,做了个口型问他:“出事了?”
申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但韩飏就在旁边坐着,他哪敢有所表示?直到韩飏转身放文件的时候才悄悄做了个口型回复他:“找人。”
韩宇一头雾水。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韩飏已经转过身来接着工作了。申明摆出一脸正经样儿在旁边给他打下手,递个文件什么的,眼神都不带乱瞟一下的。
韩宇琢磨了一下申明说谎的可能性,然后开始疑惑韩飏想要找的人到底是谁?被突然间冒出来的狐狸精迷住了,客户卷款跑了,或者公司里有人暗中做手脚被他发现了?可是就算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也用不着急得连觉都不睡,挂着两个黑眼圈就满大街乱跑啊。他大哥也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哪。
韩宇决定旁敲侧击一下。他端着咖啡杯凑过去开始套话:“家里挺好的?玥玥姐怎么样了?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生了,还用去医院检查吗?”
韩飏头也不抬地说:“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女人生孩子的事你也不懂。”
“我不是操心生孩子,我是关心你。”韩宇不爽他的语气,蹬起眼睛看着他,“一看你就没休息好。我觉得公司最近没那么多事啊。”
韩飏弯了弯嘴角,没什么温度地说了句:“这么乖?”
韩宇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到窗边。在韩飏看不见的角度,他的两道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他大哥这是不打算跟他说什么了,是觉得他没有能力为他分担压力,还是……这件事压根就是跟公司完全无关的事情?
是……跟她有关的事情吗?
韩宇望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他看到了自己眼睛里那种微微有些紧张的专注。然而他的声音却是放松的,刻意表现出来的轻松随意:“玥玥姐就快生了,你们不打算搬回老宅去住吗?”
在他身后,韩飏手里的笔微微一顿。
“明湖苑毕竟还是有点偏,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出门买东西都没那么方便。”韩宇望着玻璃窗上韩飏模糊的影子,双手无意识地攥了起来,“再说那也是我小侄子,住得近一些我也好去陪他玩啊。”
“你想得太远了。”韩飏嗤笑一声,“我看明湖苑就挺好。再说……也习惯了。”
韩宇还想问问陈玥的事情,转念又想到韩飏好像很不乐意看到他跟陈玥接近。不,不是好像,是确实如此。韩宇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有些困惑,他们三个人从小就认识,他一直管陈玥叫姐姐,韩飏也不是不知道。即便是在他们俩明确恋爱关系之后,他也会在临时有事的时候让自己去接送陈玥。
韩宇忽然意识到这一切的改变都是从陈玥昏迷醒来后开始的。从那时开始,韩飏就开始对他的到访表现出了明显的介意。尤其上一次去看望陈玥,韩飏几乎紧追着他的脚步赶回了明湖苑,就好像……生怕韩宇会在她面前说什么坏话似的。
他的这种反应,韩宇当时并非全无察觉,他只是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那点儿小小的不舒服。毕竟陈玥是孕妇,对待孕妇无论多么小心都是应该的。
韩宇想到这里的时候,思维不受控制地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拐了过去。他忽然间反应过来,不仅仅是在他去看望陈玥的问题上韩飏表现得有些紧张,而是一段时间以来,韩飏都显得很紧张。韩宇难以描述那种感觉,就好像韩飏的神经时刻紧绷着。他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动物,警觉地观察着周围,全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时刻预备着反击。而他去明湖苑的举动只不过恰好触动了他的神经。
韩宇心想,令他神经紧绷的……又是什么呢?
韩飏连着灌了三杯黑咖啡,处理完积压的公事,昏头昏脑地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他这几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又刚从办公室里出来,被太阳一晒,顿觉头晕眼花,下台阶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申明一把扶住他,惊得嗓子都变了调:“韩总,咱们还是回去歇会儿吧?”韩宇的办公室配有单独的休息室,虽然条件跟家里没法比,但是睡个午觉,休息一下还是可以的。
韩飏摆摆手。他想他大概是坐得太久,竟然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申明忍不住劝他:“找人的事也不必这么急吧,医学院那边我留了小周看着。乔治回来的话,她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我。”言下之意,您老人家实在不必亲自上门去堵人。
韩飏站在台阶下出了会儿神:“去医院看看。他总不能不管实习生吧?”
申明简直想叹气,在他看来,乔治这种行为简直就是在明着躲他了。这一点韩飏可能也看出来了,或者,正因为看出来了才会这么惊慌。
申明委婉地提醒自己老板:“我觉得……这样堵人没用。”
韩飏的视线有些茫然地望向大厦的另一端,这个方向,隔着半个城市的地方本该是那个男人正在上班的地方。
“你说,怎么会突然间找不到人了?”
“临时出了什么事吧。”申明咽了口口水,“很紧急的事,来不及跟别人打招呼。”
“赵湘的电话也打不通了。”韩飏慢慢走下台阶,眼神有些茫然,“你说会不会是那件事被人发现了?”
申明迟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我担心的是……那件事对乔治先生只是小事。”他看着韩飏眼神由不解慢慢转为惊骇,咬咬牙说,“随随便便就能绑来一个人,那他平时都干些什么事?如果这些事被发现,又拖累到了咱们,这才要命吧?!”
韩飏心头怦怦直跳。然而惊慌之余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漫上心头。申明的话他并不是从没想过,甚至也不是全无所知。但他一直拒绝去深想,总是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知道也只是一句谎言罢了。等这一层谎言被戳破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唐靖挂了电话,心里有些疑惑韩飏接下来会怎么做。他直觉韩飏不会一直找下去,如果他一直在某些事情上依赖着乔治,那么乔治的失踪对他来说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唐靖很好奇他承受压力的极限在哪里。如果突破了这个极限,他又会做出什么事?
“你觉得他会不会自首?”苏玲在他身后悄声问程浩,“这个人以前的记录挺清白的,如果他是被人怂恿的,或者是被人骗了误入歧途……”
唐靖扶额。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个下属还有当编剧的潜质?
程浩居然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不会吧。我觉得韩飏那个人看起来就很高傲,高傲的人宁可在挡路的石头上撞破头也不会轻易低头的……当然啦,这只是我的猜测。”
唐靖居然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苏玲正要说话,忽然注意到唐靖正在听,连忙咳嗽两声:“言归正传……刚才在说什么来着?”
程浩无语地看着她:“……董家。”
“对,董家。”苏玲的思路绕过打岔的地方,接上了前面的话头,“唐队,董家的生意做得可不小啊,但是他们都很低调,也很少在媒体上露面,尤其这个董贤理,他也做地产、旅游开发。绿松岛就是这几年当中比较成功的项目。”
唐靖觉得绿松岛就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烟雾弹。
“除了绿松岛,董家同时还拿下了另外一个岛。”苏玲从笔记本上调出图片,“野鸭岛,原来就是个荒岛,面积只有绿松岛的三分之二,相距大约两百海里左右。据说董贤理想把它打造成第二个绿松岛主题公园,目前还在规划中。”
“还在规划中的意思……”唐靖缓缓说道,“就是说野鸭岛还没有施工人员进驻?”
苏玲和程浩一起抬头看着他。
唐靖嘴角微微挑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他的眼神却是冰冷的:“看来,我们有必要见一见董贤理。”
傍晚时分,渔船陆续靠岸,海边码头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宁国伟仗着体型优势费力地分开人群往里挤,一边留神分辨周围的动静。他知道这些人不只是饭店的采购人员,也有赶着来买鲜货的散客。他认出几个熟面孔,都是这些天在码头上等货的时候通过闲聊认识的。其中有两个在市里有名的酒店工作,酒店有专门的供货渠道,他们是到码头捡漏来的——偶尔这些近海捕鱼船也会带回来一些罕见的珍品。宁国伟就亲眼见过有人捕到近半米长的锦绣龙虾。
还有几个搭过话的人宁国伟也有印象,有两个是开饭店的,他们可不是奔着珍稀品种来的,直接从渔船进货要比其他渠道便宜,而且东西也新鲜得多。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很多时候他们都抢不到自己满意的数量。
宁国伟一边眯着眼睛打量船上的人,一边富有技巧地调整自己前进的方向。几分钟之后,他满头大汗地挤到了船尾,拉住一个打着赤膊正在往船下搬货的渔工:“哎,大哥,麻烦你给问问,三十七号啊。”
渔工看了他两眼,从旁边一个倒扣的筐里拎出两个深色胶袋:“姓陶是吧?”
宁国伟接过胶袋,拿在手里掂了两下说:“谢了啊大哥。”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不高兴地质问怎么有人加塞。渔工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人家提前一个礼拜预定的,钱都交完了。哎,这几条黑嘴是谁要的?”
抢货的嘈杂声很快淹没了那一点点质疑,宁国伟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见没人注意到他,才压低了头上的凉帽,低着头匆匆往外挤。他的二手自行车在一堆停得乱七八糟的货车、三轮车当中显得毫不起眼。
宁国伟把胶袋放进车筐里,晃晃悠悠地骑着车离开了码头,沿着公路慢慢朝着市区的方向前进。渔船扎堆的地方特有的腥臭味儿渐渐被海风吹散。夕阳西沉,将粼粼波动的海面渲染成了一面绚烂的绸缎。
宁国伟在路口停下车,一只脚撑着车身,弯下腰到车筐里摸了一把。胶袋里有一个密封起来的小袋子,宁国伟一边数着红灯变绿的时间,一边极快地打开了袋子。防水袋里是一张折起来的便笺纸,上面笔记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红灯变绿。
宁国伟随手将便笺纸撕碎攥在手心里。自行车随着前行的车流摇摇晃晃地冲过十字路口。细碎的纸屑从车把下方飘落,风一吹,便再也看不见了。
陈玥终于意识到这个家里有什么事变得不一样了。
她仍然是韩家的囚犯,但好像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都已经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一个她不知道的点上。
首先,刘长英变得心不在焉起来,晚饭她居然在凉拌鸡丝里加了两勺白糖,然后在陈玥诡异的注视下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我听说从养生的角度来讲,晚餐吃点儿甜的比较好。”
陈玥飞快地扫了一眼砂锅里的皮蛋瘦肉粥。
刘长英很不高兴地看着她,终于恢复了原本精明利落的巫婆气质。但院子里的保镖显然没有她这么沉得住气,虽然还是两人一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但交头接耳的次数变多了,还有人举着手机不停地在打电话。躁动不安的气息即使隔着厚重的玻璃墙也一样能让人感受得到。
陈玥想起连着两个夜晚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忍不住问了一句:“是陈玥出事了?”
刘长英手中的汤匙当地一下掉进了砂锅里,她被溅起的热粥烫到手背,脸色都变了:“你瞎说什么?!”
陈玥识趣地不再多问,但她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多少受到了影响,满脑子都是唐靖是不是找到了陈玥,是不是找到了他们犯罪的证据,是不是已经开始行动……想得多了,连心跳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
刘长英却心烦意乱起来,她把砂锅的盖子盖回去,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一会儿检查一下准备好的凉菜,一会儿再看看切好准备下锅的热菜,好像不找点儿什么事儿她手脚都会痒痒,一举一动都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陈玥在客厅里坐了下来,随意翻开一本杂志,眼角的余光却在暗暗留意刘长英的动静。她觉得有什么事在她能看到的范围之外发生了,并且还不是普通的小事。
很快她这点猜测就被证实。刘长英接起电话,一边嗯嗯啊啊地答应着,一边用最快的速度解下围裙扔在流理台上,然后她像一阵风似的跑上楼,其间还因为跑得太快在楼梯上绊了一跤。陈玥清楚地听到她的胳膊肘撞到楼梯栏杆时发出的一声闷响,然而顾不上替她肉疼,刘长英已经用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敏捷跳了起来,一溜烟消失在了楼梯拐弯的地方。
陈玥目瞪口呆地想刘长英大概有五十多岁了吧,居然还能跑这么快。然后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应该是被那通电话指使着去做什么要紧的事。
陈玥放下手里的杂志,快步跟了上去。
韩飏书房的门虚掩着,从里面传来抽屉开合的声音。陈玥将门扇推开一点,看着刘长英忙忙碌碌的身影,觉得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或者说,她在忙着收拾东西。书桌上一只打开的保险箱,打眼看去里面已经放了不少东西。
陈玥稍稍侧身,想要看得清楚一点。就在这时,刘长英转过身将两个款式相同的表盒放进了保险箱。暗色表盒上醒目的金色logo刺得陈玥眼球疼——这是陈玥的父母送给小两口的订婚礼物,一对限量版的钻表。
陈玥靠在书房门外,一只手紧紧捂着嘴,生怕自己会发出什么声音惊动了房间里的人。但她的这点儿愿望注定是不能实现的。因为就在她闪身从门边躲开的同时,一阵嘈杂声从前门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楼下的大门被打开,杂沓的脚步声朝着楼梯的方向涌了过来。
陈玥一时间手足无措,要命的是她在这一团乱糟糟的声音里很清楚地听到了韩飏的声音。他的语速要比平时略快,语气却是冷静自持的,就好像他仍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公事,一切都有条不紊。
书房的门是虚掩的,陈玥听到的动静刘长英自然也听到了。她快步走出来,一眼扫见站在一旁的陈玥眉头便皱了起来,然而顾不得理会她,楼梯口已经传来了清晰的说话声。刘长英只能先把陈玥的事放在一边,快步走过去,对正在上楼的韩飏说了句:“少爷,都办好了。”
韩飏的目光从刘长英的头顶掠过,在陈玥的脸上有片刻的凝滞,然后他转过头对身后的助理说:“尽快。”
陈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韩飏的神情给她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她好像看到一头被逼进了死胡同的野兽,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尤其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目露凶光,让她觉得他正预备着要在揭竿而起之前拿她来祭旗。
这男人搞不好真的疯了。
韩飏收回目光,和刘长英一前一后地走进书房。白色的实木门在陈玥面前合上,严严实实的,挡住了一切可能被觊觎的缝隙。
陈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了。
晚饭的时候,这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空气里仿佛飘浮着无数名为“山雨欲来”的透明小气泡,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挤着一个,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玥食不知味,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韩飏和刘长英的身上,从他们之间偶尔交谈的几句话,到他们的神情,一边暗自猜测这些表象背后可能隐含的意义。然后她听到刘长英很平淡地说了句:“少爷尽管忙自己的事情就好,家里交给我。”
陈玥的手指微微一抖。
刘长英的这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她是要留下来给韩飏打掩护,或者说她想留下来为韩飏争取一些什么,比如说时间。
她下意识地望向韩飏,却见他面容一片平静,眉眼不抬地“嗯”了一声,然后他像是注意到了陈玥正在看着他,他的视线转了过来,看着她露出一个没有什么温度的微笑。
陈玥刹那间毛骨悚然,脑海中风驰电掣一般闪过无数个念头:他要跑路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已曝光,意味着她这个虚假告示牌不再有存在的意义,意味着……她要被灭口了!
陈玥并不打算吓唬自己,她相信唐靖不会什么都不做。虽然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但他给予她的安全感——来自警察和男人本身的安全感并不因为时间和空间上的分离而有所减少。
他说过他会保护她。
陈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然后她听见韩飏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温和的语调,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嘲意:“好歹演了那么久的夫妻,总要有始有终才好。你说是不是?”
陈玥手脚都僵硬了,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夫妻间的有始有终指的是白头偕老,不是其中一个给另一个送终。”
韩飏大概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送终……哈……”
这两个字像是戳到了他的笑点,韩飏越笑越大声,笑得简直停不下来,直至眼圈发红,眼角都漫起水光。
刘长英有些不安,轻声提醒他:“少爷,外面的人怎么办?”
“你什么都不要管。”韩飏喘着粗气摆摆手,“你什么都不知道……刘姨,谢谢你。”
刘长英的眼圈瞬间红了。
陈玥心里明白,或许他们自己也是清楚的,这件事一旦有警方介入,刘长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这样的时刻,他们宁愿说些自欺欺人的话来粉饰太平,也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慌乱。
陈玥心里也有些慌乱,但她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唐靖呢?他在哪里?
唐靖率先走出电梯,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问守在一旁的服务员:“牡丹厅怎么走?”
出发之前,他听薛令白说起过这家名叫海天居的高级餐厅,不但知道这里三楼以上的包厢都以花为名,还知道整座餐厅的地形分布。但冷不防一出电梯,满眼的金碧辉煌,还是让他有些晕头转向,心里也不由得感叹一句,有钱人的世界果然最善于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
服务员看看他,再看看唐靖身后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像是在掂量这几个人是来消费的还是来砸场子的,然后他微微颔首很是客气地朝着左手边的走廊抬了抬手:“客人请走这边,紧挨着休息厅的就是。”
唐靖问清方位便带着人直接过去了。紧挨着楼层尽头休息厅的包厢门外果然贴着绘有牡丹花纹的精致签牌。唐靖冲着包厢门口的服务员露出和气的表情:“董先生到了多久了?”
服务员听他提起董先生,以为他们是约好的客人,忙说:“董先生也刚到,正在里面点菜。”说着,主动帮他拉开门。
包厢里一张圆桌,靠窗一侧还有沙发矮几,摆着精巧茶具,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正坐在沙发上泡茶。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窗边抽烟。听见门响,两个人一起看了过来。
泡茶的男人放下茶具,带着几分莫名的神色迎了上来:“几位……”
唐靖抢在他开口之前合上了包厢的门,目光从他脸上扫过,钉子似的落在窗边男人的脸上:“想来这位就是董贤理董先生了?”
戴眼镜的青年上前两步,将董贤理挡在身后,神情倒也平静,只是双眼之中微微透出些紧张:“几位找到这里,是有什么事?”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摆出一个谈不通便要叫人过来救场的姿态。
出发之前唐靖早有交代,他身后的小李也不用他指点,直接上去一把抢过手机,顺便将董贤理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也一并收了起来。另一人则快步上前,在两个人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又从董贤理的裤兜里找到另外一部手机。
董贤理的脸色变了:“你们是什么人?”
唐靖掏出证件给他看了看,笑了笑说:“董先生,我们换个地方谈谈吧。”
董贤理没有理由怀疑那证件的真伪,一时神色莫名:“换到哪里?”
“自然是……董先生不能随便传递消息的地方。”唐靖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毫无温度,“请吧。”
董贤理极快地扫了一眼被别人拿在手中的手机,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唐靖:“我要见我的律师。”
“可以。”唐靖也很干脆,“但是现在不行。”
董贤理深吸一口气:“什么时候?”
唐靖笑而不答。
董贤理一瞬间脑子里转了无数的主意,无奈保镖都被他留在停车场。不过眼下这局面也未必就没有翻盘的机会。餐厅附近没有其他的停车场,这些人必然不会押着他们一路招摇地逛大街。只要经过停车场,董贤理心想,那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那几个保镖可都是重金聘来的真正的练家子,上次在中缅边境还将一窝趁火打劫的匪徒连窝端了。唐靖这么几只三脚猫拿到他们跟前只怕是不够看。
董贤理这样想着,心里又安稳了起来。
然而这安稳也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他们谁也没想到唐靖带着他们直接走员工通道进了一楼的更衣室,扒了衣裳一人换上一身服务员的工作服。再出来的时候,正巧一辆运送餐具的货车停在餐厅的后厨门外。几个身穿同样制服的服务员车上车下地忙碌着,一趟一趟地搬运东西,他们几个大摇大摆地走进堆满餐具的车厢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董贤理还透过货车车门的缝隙看到了不远处的停车场以及那两个抽烟闲聊的保镖。但他没法子向他们示警——后腰上有凶器顶着。保镖就算长着飞毛腿也不可能比子弹更快。
直到这时,董贤理才真正慌乱了起来。
片刻之后,车厢微微晃动,坐在他身旁的男人动了动手里的家伙,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句:“董先生生意做得可是够大的。”
董贤理额头见汗,强作镇定地答道:“一般般,糊口而已。”
男人似乎笑了一声,竟然一样一样数了起来,从明珠广场的餐厅和附近的商业街,到绿松岛的主题公园,他每说一样,董贤理的心情就平复一分。这些可都是再正经不过的生意,无论谁去查,无论从哪个方面去查,都毫无破绽。
黑暗中,男人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还有……野鸭岛。”
董贤理心头骤跳,一时间只觉得车厢里闷得透不过气:“这个岛的设计方案还没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唐靖诧异地看着他:“这个岛现在归谁管?”
“没人管。”董贤理觉得莫名其妙,“都还没开始干活呢。前期勘察是我几个堂兄弟负责……有什么问题?”
唐靖看着他,良久之后,喃喃说了句:“原来如此。”
赵湘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被乔治找来照顾孕妇的老太婆正把做好的晚饭一样一样往餐桌上摆:小米粥、香菇猪肉馅的包子还有两盘凉拌小菜。岛上存储的食材种类有限,老太太手艺再好也折腾不出太多花样来。
看见她出来,老太太露出一个稍稍有些拘谨的笑容:“赵小姐忙完了?吃饭,吃饭。”
赵湘心烦意乱地想这老太太是在说反话吗?她都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忙的?不正因为没什么可忙的,所以他们才早早就吃上晚饭了吗?
赵湘从小就不爱吃包子,闻见空气里包子的味儿就没胃口。她从餐桌下面的抽屉里翻出半包饼干,就着小米粥和凉菜三口两口吃完了。
老太太熟知她的喜好,盛着包子的盘子很自然地在桌面上方转了个弯,落在了她自己的面前。她偷瞟了赵湘两眼,开始没话找话:“我家老头出去溜达了。他说今天中午钓的鱼不错,炖汤特别鲜,也适合孕妇吃……”
赵湘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废话,再说她跟这老太太既不熟也不打算熟,更没心思听她絮叨。她放下碗筷正要起身出去,就听老太太在背后喊她:“哎,赵小姐,那个……乔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赵湘知道她说的是乔治,心里越发烦躁:“我都说了我也不知道。”
老太太期期艾艾地蹭了过来:“那天晚上急急忙忙就把我们带出来了,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乔先生说了会把我们老两口的东西带过来,他别是忘了吧?”她停顿了一下,语气稍稍有些急切,“那可是我们老两口半辈子的积蓄,都要留给儿子呢,你可千万提醒提醒他啊。”
赵湘心头发苦,她都不知道乔治这会儿在哪里,要怎么去提醒他?
老太太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抱怨:“那么大的雨,乔先生又催着出门,我们还以为出来一趟就回去,没想到一下子就跑这么远……哎哟,你说我们那点儿家当会不会……”
赵湘好不容易才甩掉这个忧心忡忡的聒噪老太太,顺着小院后面的小路爬上了小岛的最高处。这几乎成了她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了,每天都要爬上来几趟转着脑袋四处看看,即便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已经不再对乔治的出现抱有太大的希望,但除了这里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在睡不着觉的那些夜晚,她也会想一想自己以前看过的那些冒险电影,想象着自己能不能砍树做筏,一路飘回陆地去,或者干脆一路游去绿松岛,据说这两个岛相距并不远。可是该死的,她站在这里连绿松岛的具体方向都不能确定,万一游错了方向呢?
就在她一时懊悔一时愤怒的情绪里,她的眼睛突然花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从她的视网膜上飘了过去。下一秒,她像过了电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拼命睁大眼睛,好像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楚似的。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终于确定那是一条船,一条目标明确地朝着她疾速驶来的快艇。乔治回来了!
赵湘跌跌撞撞地朝着小岛西侧的码头狂奔,挥舞双手,扯着嗓子喊叫。她失望得太久,也焦虑了太久,此时此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于是,直到游艇靠岸,几个男人从船上鱼贯而出,她才突然发现来的人并不是乔治。
赵湘像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彻底从狂喜中清醒过来。那些就在不久之前被她抛开的恐惧,再一次席卷而来。
赵湘白着脸后退了两步,哆哆嗦嗦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先问他们是不是乔治的同伴,还是应该先问自己到底摊上了多大的事儿。没等她想明白,最先跳下船的那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用一种冷静的审视的目光望着她说:“赵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赵湘一下瘫软在地。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大脑短路了,还是真的晕过去了。总之,等她再度恢复神志的时候,她已经坐在船舱里了,一只手被手铐铐在座位的扶手上。她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还有点麻,但身体正常的功能正在逐步恢复。隔着一条窄窄的走廊,那对老夫妻也像她一样被铐在座位上。老太太脸色灰败地瘫在座位上,不停地抹眼泪,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骂些什么,她丈夫则神情木然地望着窗外。
赵湘的心都凉了,她艰难地从座位上探起身,试图看清楚船舱后方的情况,却不料一回头视线就和坐在最后一排的女人对了个正着。
赵湘瑟缩了一下,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明亮的光线之下与她正面相对。她从来没问过乔治这女人是什么身份,又因为什么被他关起来。仅有的几次照面她也没敢细看,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她对这件事了解不多,并没有彻底卷入这个麻烦之中。事实上她也猜疑过这女人的身份,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场合里见过她,因为一扫而过的注视之下,这个女人留在她视网膜上的面容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她从不敢放纵自己深想。
然后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半开的舱门口传来:“陈女士,麻烦你出来一下。”
赵湘的瞳孔猛然一缩,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她猛然回头看去,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已经扶着座位的靠背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门口的男人走过来很小心地扶住她,一边低声提醒她注意脚下,别被绊倒云云。从赵湘的角度只能看到女人有些笨重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艘船开得平稳得过了分,好像并不急于开回去,而是只想安安稳稳地护送这位孕妇。
她听见那女人用一种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问道:“我能问一下韩飏的情况吗?”
她一开口,赵湘就认出了她。滨海市的社交圈子就这么大,他们家世相仿,即便没有特别密切的来往,但谁还不认识谁呢?只是她这会儿脑子还有些迷糊,翻来覆去地琢磨韩飏又是哪一个?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紧接着她就想起了那位经常出现在各种媒体上的商业精英韩总。乔治说过他是在帮朋友的忙,那么……他是在帮韩飏的忙?韩飏到底做了什么要把怀孕的未婚妻囚禁起来?而乔治在整件事当中所起的作用真的只是“帮个小忙”?
赵湘越想越害怕,有那么一霎她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扯着嗓子号哭。可是她知道,即使她把肺哭出来,也不会有人像父母家人那样温柔地安慰她了。
她就像一只呆头鸟,无意中撞进了一个布局诡异的大网里,然后……被人牵着鼻子,自欺欺人地走进了死胡同。
这回,谁也救不了她了。
六点四十分,惠民巷。
宁国伟骑车的技术再好到了这里也只有下车推着走的份儿。街道太窄,两侧又有居民私建的高高低低的窝棚,硬是将一条巷子挤成了曲里拐弯的小径。正值晚饭时间,两旁的窝棚里净是油锅爆香、锅碗相碰的声音,还有的人家干脆将矮桌搬到门外,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小孩子们在油烟气里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喧闹声简直能把窝棚掀翻。
宁国伟一边躲避包括小孩子在内的各种障碍物,一边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
大概每一个城市都有惠民巷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蜘蛛网一般的复杂地形,即便是本地人有时也会走错。尤其令人头疼的一点是这里人口流动性大,往往一段时间过去,曾经住在这里的某个人就已经没人知道了。
想在这里找到一个人其难度跟大海捞针差不多。这样一个藏身的好地方,宁国伟原本打算多住一段时间的,但刚收到的消息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如果不是他租住的房间里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他本应该一接到消息就立刻离开的。
他已经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他的脚步放慢,环顾四周的视线也带上了审视的警觉。
街角的烧饼摊正是生意正好的时候,老板忙得脚不点地,摊子前面围着一群人,宁国伟一眼扫过去,大都是这惠民巷的主妇和附近码头上的船工,有个男人身边还带着孩子。小孩子四五岁的样子,不知刚在哪里疯玩,小脸上被泥灰抹得黑一条白一条,一双眼睛倒是十分机灵,视线落在宁国伟身上露出颇为好奇的神色。
宁国伟没有看到令他惊疑的陌生人,便推着车子继续往前走。他租的是前面那栋楼的顶层,二十来平方米的一间老屋外加一个天台。顶楼平时没人会上去,他自己出来进去都十分方便。如今赶着要拿东西跑路,才觉出了几分不便。
宁国伟把自行车停在楼下杂货店的墙根下。隔着玻璃窗看见杂货店里几个主妇正吵吵嚷嚷地跟老板娘讨价还价,柜台上还堆着几个装着青椒茄子的塑料袋。另一边的柜台边,两个穿着短裤背心的汉子正在买烟,老板竭力推销自己的商品。宁国伟瞟了一眼他手里的红色烟盒,想起自己去买烟的时候也曾被他这般忽悠,不禁对那两个买烟的汉子生出一丝同情。
就在这时,老板娘隔着玻璃窗看见了宁国伟,连忙冲着他的方向摆了摆手:“哎,老宁,刚送来的豆腐嫩得很,要不要切一块?”
宁国伟平时常买了豆腐拿回去炖鱼,老板娘买卖做得细心,但凡店里送来的豆腐新鲜,总会给他留一块。
宁国伟正想说自己今晚不开火,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细细打量老板娘的神色,见她手里捏着几根香菜正往称茄子的塑料袋里装,嘴里还念叨:“……算你便宜些,香菜是刚送来的,最新鲜,你拿一把去尝尝。”
宁国伟心想这抠门的婆娘今日倒是大方。转头再看老板,却见那个瘦巴巴的中年男人正伸着脖子往他这边看,对他老婆难得一见的大方竟视而不见。而那两个买烟的汉子则一前一后地往店外走来。当先一人肤色微黑,头发也乱蓬蓬的,一双细长眼睛看过来却带着几分专注的意味。
宁国伟心中蓦然警铃大作,顾不上细想,拎起装鱼的塑料袋朝着刚走出店门的汉子脸上砸过去,一转身撒腿就跑,还顺手掀翻了杂货店门外的菜摊,试图给身后追来的人制造些许障碍。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有四五个人影从不同的方向朝他扑了过来。宁国伟在这里住了两个月都没发现原来这破烂巷子里还有这么多可以藏人的地方。他仗着自己在市井间练出来的敏捷身手左突右冲,然而这等无赖招数似乎并没起到太大作用,奔跑中的宁国伟被一记扫堂腿放倒,随即便被人极利落地锁住双手。
宁国伟拼命挣扎,嘴里也不管不顾地骂了起来。正骂得起劲儿,就觉得背后被人重重踹了一脚,宁国伟眼前一黑,险些吐出一口血。就听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说道:“宁国伟,咱们终于见面了。”
宁国伟挣扎着回头想看看这个踩着自己的男人,无奈他被揍得头晕眼花,加之这人又背光而立,一眼看过去只看出是个肩宽腿长的大高个。
宁国伟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你……你说什么?”
男人微微俯身,一双眼睛透出凶悍的神气:“或者我应该叫你……刀哥?”
一滴冷汗滑过宁国伟的额头,他眼神闪烁,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