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组一组的数据从屏幕上飞速闪过,最后定格在了一张人口登记表上。
这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登记表。她叫凌冬冬,二十二岁,临海美院油画系大四的学生,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五十二公斤。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傍晚失踪,出事之前正在一家名叫“火烈鸟”的画廊实习。从监控记录来看,她当晚六点半离开画廊,沿着滨海公路步行一刻钟之后,拐进了黄山北路。不巧的是,黄山北路当天只有朝向滨海公路一侧的监控探头正常,中间几个路口均无监控。凌冬冬从这个路口走进去,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表格上附着几张凌冬冬的近照,有在画室作画的照片,还有两张是在画廊实习时拍的。从照片上看,这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孩,标致的鹅蛋脸,明眸皓齿,光彩照人。她拿着颜料盘坐在画板前的样子,比她身后精美的画作还要吸引人。
苏玲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转头对耗子说:“我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
耗子名叫程浩,之前跟苏玲在同一个大队,比起别的同事来更加熟悉一些。听见她这么说,嗤地一笑,头也不抬地说:“一般男的跟美女搭讪的时候才会这么说吧?”
“不是。”苏玲皱着眉头在记忆里搜索,“是真的眼熟,应该在哪里见过。”
程浩探头过来看了一眼,两眼一亮,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大美女啊。”
苏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出息!”
程浩摸摸下巴:“不过你别说,我看也有点眼熟。别是什么明星吧?”
苏玲拉下表格给她看:“不是明星,是画家。”
如果她真是明星,搞不好某次出保护任务的时候还近距离地接触过。要是画家的话,他们的工作跟画家可真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两个人思来想去也不得其解,电话铃响起的时候,苏玲看到屏幕上跳出来的“唐老虎”三个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过去,她没能抓住。
苏玲接起电话:“唐队?”
“一小时后开会。”唐靖很干脆地说,“你和小程一起回来。”
苏玲连忙答应。
这边程浩已经听到了他们的通话,手脚利落地跳起来收拾东西。
苏玲把凌冬冬的表格打印出来,装进文件袋里。起身的一瞬间,脑子里仿佛有雷直劈下来,震得她头皮都发麻。
她忽然间想起她到底是在哪里看到过凌冬冬的照片了。
从总局赶回来,唐靖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满满一屋子人。除了他们组里的成员,还有刑侦二队的李睿和他的队员。
苏玲和程浩在角落里摸了张椅子坐下,就听唐靖说道:“……所以,这个落脚点会选在滨海,一定有比出海方便更加迫切的理由。”
李睿从他手里接了一根烟,垂着眼皮说:“比起出海方便,更要紧的当然就是有人接应,手里的‘货物’要能顺利移交给下一个环节的人。咱们现在就卡在这里了。这些人耳目实在灵光,但凡下级窝点被捣毁,上一级接应的人第一时间就有反应,然后……断尾求生。”
下面有人嘀咕:“这尾巴也太多了点儿。”
这也是唐靖觉得头疼的地方:“他们之间的联系是上一级完全控制下一级,一旦这种联系断开,下级人员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信息……下级所知道的上级联系人的身份信息也往往都是假的。”这让他一度怀疑自己身边有内奸。
唐靖从电脑里调出两张照片,在屏幕上并排铺开。
李睿仔细看了两眼,正有些疑惑,就听唐靖手下叫吴长河的组员解释说:“左边这位是两个月前捣毁的长宁县窝点的负责人,叫刘瑜。右边的是他的上线,真名刘瑜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外号叫刀哥。”
李睿恍然:“不是跑了?”
“确实跑了。”唐靖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佩服起这起子天杀的王八蛋,“这边刘瑜刚抓住,那头的线就断了。要不是刘瑜交代说曾经在码头见过这个人,还见过他跟渔业公司的人接触,我也想不到要请李哥出马摸一摸这边码头的情况。刘瑜说这个人在团伙中地位很高,可以接触到团伙的高层。”
李睿之前也有些疑惑唐靖是怎么瞄上了滨海市的渔业公司,听他这么一说就明白了。东海上虽然没盖子,但也不是随便找一条渔船就能把一堆大活人不声不响地送出去。唐靖会怀疑到渔业公司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而摸底的事也只能交给李睿这只本地狐狸来操作。作为土生土长的滨海人,李睿深知能操持起出海生意的人都不简单,没几分根基怎么撑得起偌大的产业?这些人背后各有势力扶持,真要追究起来,牵连的事情绝对不会少。唐靖一个外来户,一脚踩进去只怕就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这事儿交给我最合适。”李睿想来想去,自己先叹了口气,“但是能查到什么程度,我现在还不好说。但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事儿,都是明面上就能打听到的。这个不难。”
唐靖心里也清楚,凭李睿在滨海市的人脉,往深处查能查到什么程度虽不好说,但想查查这些明面上的事情还不至于难办。何况渔业公司也只是有嫌疑,如果能查出什么证据证明其无辜,对唐靖来说也是好事,至少排除了一个嫌疑方向。
两个小组的人就合作与分工的问题敲定了细则就各自去忙了。
苏玲跟老吴等人将会议室的椅子搬回去,回来的时候见唐靖正站在窗边抽烟。窗开着,暑夏湿热的空气扑进来,让人胸口发闷,但办公室里的气味确实比刚才好闻了许多。一屋子大老爷们儿,又都是刚从现场回来的,这个气味也就搞刑侦的能受得了。苏玲和程浩刚进来的时候都被熏得直翻白眼。
唐靖脸上带着倦色,一边示意薛令白把门关上,一边问苏玲:“有结果了?”
苏玲抢着说:“老大你可真是个工作狂,刚开完会就不能休息几分钟再谈工作?”
唐靖扫了她一眼:“有话直说。”
“其实没啥。”苏玲眼角的余光见薛令白欲言又止,连忙在桌子下面偷偷踹了他一脚,这小子刚才从程浩这里把话套出来了,一门心思要凑过去提醒唐靖。苏玲却不想这么直通通地说出来——在明知道这个真相会刺激到唐靖的情况下。
唐靖看看程浩,这小子低着头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再看薛令白,见他对苏玲怒目而视,顿觉这几个人有什么事儿瞒着他。
苏玲这一路过来光忙着发愁了,这会儿开始后悔刚才怎么就没想想该怎么开口呢?
薛令白见她吭哧吭哧不说话,也急得够呛:“其实没啥,就是……”
“住嘴!”苏玲顿时怒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薛令白被她气得不行,哼了一声转头不理她了。
唐靖被这两人的反应逗笑了:“直说吧,到底怎么了?”
苏玲真心发愁。她这算报喜鸟还是报丧鸟?薛令白也不是迟钝的人,这会儿工夫也反应过来她在纠结什么。但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几个人各怀心事,却又诡异地担忧到一起去了,于是互相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视线,一起沉默下来。
唐靖猜到他们这是有话要说,也就不催,从桌面上拿起手机说:“行,你俩在这儿琢磨琢磨吧。我先出去吃碗馄饨。”头天晚上熬了大半夜,一大早跑去沙滩上挖尸体,回来又被臭味儿熏着开了半天会,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几个人还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见唐靖的手机屏幕乍然亮了一下,似乎是有短信挤了进来。就这么一晃眼的工夫,他们都看见了屏幕上那张女孩子的照片。
熟悉的影像映入眼帘,刺得人眼球生疼。
程浩下意识地拉住了唐靖的胳膊。唐靖也不说话,只是侧过头看着他,眼神微微放空,像是单纯地等着他开口。
程浩咽了口口水,假模假式地惊愕了一下:“呃,没什么……我就是……原来你手机上真有大美女的照片……这谁呀,是咱嫂子吗?”
唐靖低下头看了一眼已经变暗的手机屏幕:“你们到底谁先说?”
苏玲冲着程浩翻了个白眼:“都没想好要怎么说,你拽人干吗啊?”
薛令白和程浩想到一起去了。他们担心的并不是唐靖感情上会受刺激,而是这个事儿,上面会不会要求唐靖避嫌?
苏玲无比纠结地把报告拿给唐靖看,见他一页一页翻过去,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脸色却越来越白,心里也跟着担忧起来。
“队长……”
唐靖放下报告:“我先去吃点儿东西,等我回来再说。”
程浩还想拦着他,被苏玲踹了一脚也不吭声了。唐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想来也是需要自己静一静的。
办公室门关上了,程浩拍了拍自己的裤腿,没好气地咕哝一句:“踹我好几脚了哈,苏大姐,我可给你记着账呢。”
“缺心眼!”苏玲骂他,“说这种事情一定要委婉……委婉你懂不懂?!”
“又不是直系亲属!”程浩不服气,“其实他俩连面儿都没见过!”
“你傻呀?!”苏玲气得又翻了个白眼,“就因为人家姑娘是在去相亲的路上出的事儿,咱们老大才会这么内疚呀。人家要是下班直接回家,说不定就不会赶上这种糟心事儿啦。”
程浩抓抓头发不吭声了。
薛令白挺头疼地嘀咕一句:“你说这事儿也巧,偏偏人家就给他介绍这个姑娘,偏偏约好见面那天就出了事。唉,定日子之前也没查查皇历?该不会是咱们老大的八字太硬,给人家克的吧?”
苏玲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八字也挺硬,从你进咱们队,我就给你气得瘦了好几斤!”这年头还有人相亲之前看八字啊?
简直神经。
苏玲沉默地把手里的资料整理了一遍,就听薛令白在一旁嘀咕:“要说这姑娘条件也不错哈,才貌双全的,关键是心眼好,不嫌弃咱们老大穷鬼一个,还是个高危职业,有今天没明天的……”
苏玲又想踹他了。不过他这话也没说错,她家里长辈就无数次地抱怨她进错了行,说她一个大姑娘家,一天到晚不是查尸体就是出任务,成天灰头土脸的,搞得自己快三十了还没个男朋友不说,一家老小还跟着提心吊胆。
程浩也跟着嘀咕:“人家姑娘以前多漂亮啊,可惜了。”
可不就是漂亮惹的祸?苏玲心想,不管什么年代,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惹人注意的,也就更容易招惹是非。否则怎么会有红颜薄命一说?
在这险恶的世道面前,个人微薄的挣扎总是有点不够看。
唐靖顶着八月的太阳在街上茫然地走着,满脑子都是去年冬天那个下着小雪的混乱的平安夜。
他想起自己坐在餐厅里静静数着时间,手边就是翻开的菜单,文字介绍配着精美的图片,可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素来镇定的他,在面对穷凶极恶的匪徒时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然而那个夜晚,他看着玻璃窗上的雾气隔绝了窗外白融融的雪光,却总想要起来走一走,去门外抽支烟,或是去洗手间照照镜子,整理整理头发。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紧张的时候,心里颇有些难以置信。以前他不是没有相过亲,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的个人问题一向都受到亲友们的重点关注。七大姑八大姨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给他牵个线,或是领着大姑娘到他家来串门。他父母原本都是喜静的性子,为了他竟然也强扭着爱起热闹来了。
那时候唐靖还想,他难道是因为看这位凌小姐长得好看才这么上心?也不知照片p没p过?万一真人没有照片那么好看呢?或者……是对她的职业生出了好奇心?画家这种神秘的生物,他从来都没近距离接触过啊。
就在这七上八下的等待中,他接到了女孩儿打来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清脆而自然,微带一丝笑音:“你是方姨的外甥吧?不好意思,今天画廊有事儿,我出来得晚了,还得麻烦你等我一会儿。”
就这么几句话,唐靖竟然就有些心跳加速。他连忙表示不在意,让她注意行路安全。
挂了电话之后,他心里倒是安稳了许多,叫来服务员先点好了几个费时间的菜品。然后手机又响了,还是她打来的,唐靖以为她这是到了,没想到一接起来,就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女孩儿粗重的喘息声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耳膜上,让他陡然间生出不祥的预感。
“喂?”唐靖一着急,忘了女孩儿叫什么名字,“出了什么事?报告你的方位!”
女孩儿喘得很急,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唐靖怀疑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接通了电话。
唐靖连忙打开录音功能,然而除了凌乱的脚步声就只有女孩儿越来越急促的喘息,片刻之后,女孩儿的声音陡然间尖厉起来:“放开我!你们是谁……救命……”
听筒里传来一阵撕打声,唐靖听到了一下沉闷的撞击声,像是手机掉在地上,然后就是汽车门被甩上时砰的一声闷响。
唐靖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左右看看,一把抢过邻座一个女人的手机,三下两下退出微信界面,直接拨到了今晚值班的副队长手机上,也不废话,直接报上凌冬冬的手机号码:“马上定位这个手机,人命关天!”
被抢了手机的女人正要发脾气,就听见了这句话,一时间拿不准这男人是什么身份,神色颇有些惊疑。唐靖给机主看了一下自己的证件:“不好意思,有紧急情况,手机暂时征用,电话费我赔你。”
机主连忙表示不用赔,也不知是不是难得遇上这样的情况,表情竟有些小兴奋。
唐靖的手机仍处于通话状态,但听筒的另一端再无半点儿声音。几分钟之后,被他临时征用的手机响了起来,副队长报上一个地址,并表示自己已经带人出警了。
唐靖删掉刚才的通话记录,把手机还给人家机主,又用最快的速度付了餐费,跑出去拦了车,一路狂飙去了出事地点。这期间,他和凌冬冬的手机一直处于接通状态,直到他听到话筒里传来副队长的声音:“喂?唐队?”
唐靖心里的那最后一丝的侥幸也在瞬间湮灭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从路口的监控设备上只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从这里走过。
凌冬冬就这样在他的生命中昙花一现,然后便消失不见了。
唐靖保存了她的照片,还有那一段出事时的录音,偶尔睡不着的时候会调出来看一看,听一听。有时候,他也会脑洞大开地幻想一下他和她之间的另外一种结局:他坐在餐厅里静静数着时间,玻璃窗上的雾气隔绝了窗外白融融的雪光。他有些紧张地看着时间,想要站起来走一走,出去门外抽支烟。然而他刚刚站起来,就看见餐厅的旋转门里走进来一个窈窕的身影。
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朝他走过来,每走近一步,眼里的笑意都仿佛会加深一分。然后,她停在他的面前,用他曾经听过一次的声音对他说:“你好,我是凌冬冬。”
然后他会说:“你好,我是唐靖。”
这句排练了无数次的自我介绍,最终也只是化成了他唇齿间的一声叹息。
唐靖停下脚步,脱力似的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掏出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发颤,他却一直没有发现。他心里甚至是有些恐惧的,他不断地问自己,苏玲找到的信息真的准确吗?
那个女人真的是……凌冬冬?
对他来说,凌冬冬一直以来都只是一张他保存在手机里的照片,一段令他血液发凉的声音,一个未曾谋面却已擦肩而过的背影。
一段缱绻的、尚未萌芽就已经枯萎的心事。
她的存在就像一个梦,一个时刻激励着他,让他不能轻言放弃的信念。
唐靖连着抽了几支烟,双手终于不再发抖了,理智也渐渐回笼。他的视线扫过滨海市宽阔的街道,投向了更远的地方。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海,孕育了无数生命,养育了无数生命,也埋藏了无数罪恶的大海。或许就在此时此刻,就有无辜的生命飘摇在不知名的角落,飘摇在获救的期望里。
唐靖提醒自己,现在还远没到停下来惆怅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打起精神来,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男人站在阴影里,淡淡的烟雾腾起来,又迅速消散在夜风里。他的声音也极轻,稍不留神就被呼啸的风声掩盖了过去,“你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你们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打退堂鼓?”
韩飏晃了晃酒杯,默然不语。
从客厅的落地窗望出去,万亩松林在疾风的推动之下宛如海涛般起伏不定。海与天的边界已然模糊,被黑沉沉的浓雾融合在一起,却又在那雾气里挣扎着,蠢蠢欲动。
风声切割着海浪的咆哮,闭上眼,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簌簌发抖。
一只手突兀地搭在他的肩上。韩飏悚然一惊,一抬头正撞进乔治那双野猫似的眼睛里。他带着一种像是看穿了他的眼神,缓缓说道:“阿飏,镇定。”
韩飏心头微微一颤。
“镇定。”乔治加重了手劲儿在他肩头微微一压,“看好那个女人,像平时一样过你的日子。你只管把面子抹得光光的,其他的事情交给我。”
夜色模糊了视线,韩飏看不清乔治脸上细微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场给人一种笃定的感觉,好像不论他做的是什么事,方方面面必然在他的掌握之中。
韩飏的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乔,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乔治按在他肩头的手骤然用力:“阿飏,任何时候都不要质疑自己的决定。我听说你在做生意的时候很是果决,怎么现在瞻后顾前起来?”
“瞻前顾后。”韩飏纠正他。沉默了一霎,低声说道,“大概因为这不是做生意的事情吧。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闹成这样……”人只有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内才有安全感,让一个厨子去开飞机,他怎么可能会有自信?
乔治在黑沉沉的书房里走了两步,唰地一下将半合的窗帘全部拉开。远处的天幕上一道极细的电光一闪即没,乌压压的云层仿佛压得更低了。
韩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轻轻吁了口气:“你不该过来。”
乔治说:“我不放心。”
韩飏没有追问他不放心的到底是他还是陈玥,还是二者皆有。甚至……他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乔治更加不放心的,应该还是他吧?毕竟陈玥已经是被控制起来了,只要他身边的人不出纰漏,她是翻不出什么浪花的。但他不同,他每天要出入公众场合,要见很多人,露出马脚的机会远比陈玥多得多。
这样想的时候,韩飏觉得他的心脏被一种仿若恐惧般的感觉抓住了,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顺着这个方向一路狂飙。他想乔治是不是从最开始就在防备着他?他频繁地出入韩宅,真正关注的并不是陈玥——她连大门都出不去,下趟楼身边都有人盯着,到底有什么可紧张?他真正想要打探的其实是他的动静?
韩飏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一早就知道乔治跟他并不是同一种人,他想过安稳的生活,想要好好经营家里留下的生意,想把父辈的心血发扬光大。但这样的生活是无法打动乔治的,他想要的,远比这多得多。
“看好她。”乔治放下酒杯,玻璃杯在大理石台面上磕碰出清脆的声响。
韩飏点了点头,心里某个角落却悄悄地松了口气。他想自己果然还是想太多了,他是乔治的盟友,乔治怎么会针对他呢?至于在他心底蠢蠢欲动的那些隐忧,因为太过恐怖,他暂时不愿去想。
“这段时间风声紧,”乔治朝他的方向倾过身来,低声说道,“咱们不要见面。有事找老钟给我传话。”作为访问学者,他每天的行程基本都是固定的。上午在医学院讲课,下午要抽出两个小时去附属医院坐诊。
韩飏刚刚放松的心情又瞬间揪了起来:“风声紧……是什么意思?”
“这些你不要打听。”乔治的语气很干脆,丝毫没有解释给他听的意思。韩飏其实并不想知道什么。私心里,他也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最后脱不了身。但乔治一副不拿他当自己人的口吻,又让他有种微妙的不快。
乔治或许是看出了他的不快,压着嗓子嗤笑了一声,颇有些玩味地说:“阿飏,你要知道,咱们两个相识多年,论交情,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不过你现在一堆麻烦,我不想让你分心罢了。我的事,你知道得太多没好处。”
韩飏一时间竟分辨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句话说到了他心里去,他们自幼相识的兄弟一般的亲近感并不曾因为分开多年就有所改变。否则,他当初也不会在满心惶乱的情况下向他求助。而乔治也确实帮他解决了问题——虽然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逃开了一个泥坑,却又身不由己地陷入了另外一个泥坑。但他又怎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乔治身上?乔治也并不是先知,不可能走一步看百步。
归根结底,韩飏并不想怀疑乔治。他是帮助过自己的人,是知情者,亦是盟友。
“我要走了。”乔治拿起手机看了看,略有些遗憾地说,“超出时间会很麻烦。”
窗外闪过一道电光,仿佛鬼怪的爪子,在沉沉的天幕中只一闪便又收了回去。倏然而逝的亮光里,韩飏看见了乔治微微皱起的眉头以及冷静到毫无波动的双眼——就好像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它们产生波动。
韩飏蓦然间对面前的男人生出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他压下心底的不安,轻声问他:“要不在这里住一晚吧,天气预报说有暴雨。”
乔治摇摇头,站在窗前正好看到草坪上一团亮光,看位置应该是楼上陈玥的画室。这个时间,她还在画室里。
乔治皱了皱眉,对韩飏说:“让这女人安分一些。”
“我会看好她。”韩飏愣了一下,一边暗想陈玥哪里有不安分的地方。事实上,陈玥自从对他产生疑心就一直不大安分,直到他换掉了方桂花这一批人之后,她才彻底老实了。就算她脑子里能想起来的事情有限,但到底也不是真傻,形势还是看得出来的。
乔治走后,韩飏在客厅里犹豫片刻,还是径直上楼,朝着陈玥的画室走去。
画室的门虚掩着,陈玥紧贴着门框倾听楼下的动静。风太急,海上又起了浪,天地之间仿佛充满了海浪的轰鸣。而两个男人的声音又刻意压得很低,她什么都听不见。
尽管心里暗暗着急,但陈玥是没胆子悄悄下楼去偷听的。她对乔治怀有一种近乎天敌般的恐惧。只要想到一次无意识的松懈就有可能令她再一次失去记忆,她就害怕得恨不得藏起来,让他永远都看不见自己才好。
两个男人嘀嘀咕咕地也不知聊了些什么,然后她听见客厅大门开合的声音,楼下重新安静下来。陈玥把门缝悄悄推开一点儿,不大放心地想着乔治这是走了?
片刻之后,韩飏慢慢走上楼。
楼下传来刘长英的声音,似乎在问他要不要吃夜宵。韩飏站在楼梯口跟她说了两句话,让她回去休息,还说刚刚接到通知,小区的供电系统似乎出了什么故障,等下要停电检修。让她通知几个保镖不要松懈。
陈玥还在想供电系统出问题是不是雷电闹得,就听到韩飏的脚步朝这边走了过来。陈玥想躲,犹豫了一下强忍着没动,却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窗台上呼噜呼噜的声音倏地停了,糖糖翻了个身,一双明亮的猫眼警觉地朝她看了过来。陈玥的心脏怦怦直跳,也不知是紧张韩飏,还是被糖糖突然的动作惊到。
韩飏的脚步声停在了虚掩的门外。
他此刻距离陈玥不足半米远,她几乎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酒气。陈玥靠在墙边不知所措,甚至分不清是真的害怕韩飏,还是对乔治的恐惧发散到了韩飏的身上。
糖糖不安地晃了晃尾巴,轻轻地“喵”了一声。
房门推开,带起的气流从陈玥的耳边拂过,令她受惊似的往旁边跳开一步,恰好与刚进门的人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一起愣住。
糖糖慢条斯理地从窗台上跳了下来,甩着尾巴走到陈玥腿边蹭了蹭,一副不知忧愁的模样。陈玥叹了口气,弯腰将它抱了起来。
两个人都无话可说。陈玥意识到自己的恐惧更多的还是因为乔治,而不是韩飏。她的遭遇或许因他而起,但真正可怕的是那个让她忘记自己是谁的人。或者说,她最害怕的,是再一次失去记忆,变成一个任由他人摆布的傻子。
“早点儿睡吧。”韩飏也叹了口气,忽然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跑过来看看她。或者只是因为乔治有些反常的表现让他心里有些发慌——他不想对自己承认,他其实对乔治并没有那么放心。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鬼使神差地就跟着乔治爬上了一艘破船,摇摇晃晃之间,总担心乔治会一把将他推下去。
陈玥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憋着很多话要问他,可是当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她又觉得什么都不必问。韩飏对陈家下手的详情以及真正那位陈大小姐的下落韩飏肯定不会告诉她,至于他会怎么处理自己……这个压根不用问。
陈玥有些沮丧地在糖糖身上揉了两把:“刚才来的人……是乔治?”
韩飏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身,淡淡说了句:“去睡吧。”
陈玥见他要走,忙又追问了一句:“他是你的上司,还是盟友?”她对这个问题一直很好奇,对她下手的人是乔治,但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又是因为韩飏。这让她隐隐觉得在这两个男人之间,韩飏似乎并不是处于领导位置的那一个。
韩飏没有跟她聊天的兴致,头也不回地走了。陈玥目送他离开,暗暗猜测他跑到她面前也只是为了在这张相似的面孔上寻找某种慰藉。既然从他这里套不出话来,陈玥很果断地转移了目标。她拦住从韩飏房间里出来的刘长英,直截了当地问她:“你以前认识乔治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刘长英被她拦住,神情有些不大高兴。
“随便问问。”陈玥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牛奶杯,心想这老巫婆对韩飏还真是上心。但凡韩飏晚上在家,她总要在睡前给他热一杯牛奶。韩飏也挺捧场,大多数时候都会喝药似的喝掉。陈玥记得她假扮孕妇的那段时间也曾享受过这个待遇,后来谜底揭穿,大家坦然地各归其位,她也就没再享受过这种额外的优待。
“不该你知道的别瞎打听。”刘长英警告她,“安分一点,你的日子会好过些。”
陈玥不喜欢这种当面被人威胁的感觉,于是反唇相讥:“这句话我同样送给你,你要是能早点想到安分这两个字,就不必担心要去牢里安度晚年了。”
刘长英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别不信。”陈玥冲着她点了点手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又不是老天爷的私生女,凭什么你干了缺德事就能逃脱?不光你,还有你主子,有一个算一个。咱们走着瞧吧。”说完也不再理会她那张扭曲的老脸,抱着糖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关上,陈玥举起糖糖顶了个脑门:“唉,卧底不好当啊,不论是明着打听还是暗着调查,都没人买我的账啊。”
糖糖两只小爪在半空中一通乱抓,按在她额头上将她推开一些,毛脸上的小表情居然很有些嫌弃。
陈玥无奈地将它放下来,自己取了换洗衣服去洗澡。洗到一半的时候果然停电了,从窗口望出去,整个世界都仿佛突然间被罩进了一个漆黑的罩子里,无端地让人有些心慌。好在热水还够用,陈玥把自己拾掇利索,裹着浴袍摸了出来。
这栋房子紧靠着海,地势又高,景色固然极佳,但也的确偏僻。尤其这种时候,海边栈桥附近的照明灯也都灭了,真有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仿若栖身荒野的错觉。即便知道这房子里里外外还有不少保镖,陈玥也不自觉地有些心怯。
“糖糖?”陈玥听到窗边有细微的声音,忍不住轻声喊道,“糖糖过来。”
小猫不过小小一团,无论窝在哪里都不容易被发现,何况又黑着灯。陈玥见窗帘微微动了动,还以为它藏在窗帘后面,便走过去伸手拂了拂窗帘:“糖糖?”
蓦地一只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陈玥一声惊叫被压回喉中,满身的汗毛都奓了起来。房间里还有别人?!
陈玥简直要疯了。她刚才在洗澡,自然没听到房间里有什么动静。外面正刮着大风,山崖下就是万亩松林,松涛如浪,混合了海潮的呼啸和偶尔滚过头顶的闷雷,整个世界都像要被翻过来似的……何况还停电了!
月黑风高杀人夜啊。
陈玥拼命挣扎起来,身后的人冷不防被她踩了一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嘘,冷静!”
想要呼救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挣扎的动作也猛然停住。陈玥有种快要饿死的人被馅饼砸中的狂喜以及……难以置信。她想要看他的脸,却因为两个人的姿势而难以转身。身后的人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手臂微微放松。就在陈玥以为他要松开自己的时候,困住她的那条手臂却又骤然发力,拽着她向旁边一闪,躲进了半合的窗帘后面。与此同时,一道明亮的光柱从落地窗上晃了过去。
陈玥微微侧头,见几道光柱正顺着楼侧的小径晃过来。这应该是韩飏留在家里的那些保镖在巡夜。
明湖苑的住户非富即贵,保安向来严格。韩家这栋房子又紧靠着海边——这一带的海岸以礁石居多,位置又太过偏僻,没有游客会来这里观光,更别提从这里溜进小区来作案了。这些人防的主要还是她。
巡夜的保镖看上去很谨慎。手电筒的光柱在她的窗台、阳台来回照了几圈,又去检查灌木丛外面的铁栏杆。
尽管心中已有答案,陈玥还是不放心地再次求证:“……唐靖?”
身后的人“嗯”了一声,稍稍向后退开两步,跟她拉开距离。陈玥刚从浴室出来,满身水汽,离近了就能闻到一种甜甜暖暖的香气,让他颇有些不自在。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怕她会发出声音惊动别人,才扑过去捂住了她的嘴,没想到她身上就裹着一件轻薄的浴袍,这么近的距离,唐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发烫了。还好周围一片昏黑,不至于让人看出他脸上的尴尬。
陈玥一口气松懈下来,整个人都有些发软:“你是怎么进来的?”
“停电。”唐靖很简洁地解释,“有人要借着这个机会出入明湖苑而不留下痕迹,正好我也搭个顺风车。”
陈玥思索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谁?”
“刚才韩家谁来过?”唐靖反问她。
陈玥恍然:“你在跟踪乔治?”
“其实是跟踪韩飏。”自从知道她是韩飏弄来冒名顶替的“未婚妻”,韩飏身边就一直有他的人跟着。至于乔治,唐靖一开始并没有过多关注这位受邀讲学的著名学者。他的身份太敏感,在学术界名声又响亮,一不小心会引发国际纠纷。在没得到确凿的证据之前,唐靖并不打算与他正面交锋。但现在情况又有所不同,在已经确定韩飏确实有问题的情况下,乔治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就很可疑了。
陈玥的精神鉴定是他出具的,那么整容手术是否与他有关?再往前推,韩飏从哪里找来的这样一个人?绑架?诱拐?这其中是否有乔治的手笔?如果有,他一个刚回国没多久的人,又是怎样操作的呢?
“时间紧,我长话短说。”唐靖取出一个不大的筒状物在她眼前晃了晃,“我来是为了取你的血液样本,为了……鉴别身份。”
陈玥的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配合地带着他躲进衣帽间,借着微型电筒的亮光完成了取血的过程。
取血的时候有点疼,但陈玥的心情是雀跃的,有种小孩子即将到达游乐场或者列车即将冲出悠长隧道似的兴奋。
“我的情况……是不是有线索了?”
唐靖听出她声音里轻微的颤音,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他要的是万无一失,是真真切切地知道她就是去年冬天那个下着大雪的平安夜里他坐在餐厅里耐心等待的女孩儿。
“有消息我一定会告诉你。”唐靖轻声说,“韩家这些花拳绣腿的玩意儿还拦不住我。”
陈玥默默反应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花拳绣腿的玩意儿”大概是韩飏找人装在房屋周围的监控设备以及那些在庭院里走来走去的保镖。但韩家的庭院就这么大,那些保镖据说也都是受过训练的人,而且家里的人什么都不会告诉她,她甚至不确定院子里到底有多少人。
陈玥越想就越是担心:“等下要怎么出去?”
唐靖把手压在耳朵上,像是在听什么声音,然后他对陈玥说:“还有七分钟。等下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陈玥紧张地点头。
“你身边有人盯着。”唐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黑暗中听来每一个字都又轻又疾,像有细小的鼓槌在她的耳膜上一下一下地用力敲击,于是每一个字符都仿佛被赋予了力量,一直钻进了她脑海的深处,“无论你这里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第一时间接到消息。所以你一定不能冲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好自己,不要跟任何人硬碰硬。”
他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见陈玥乖乖点头,才又说道:“你不要刻意打探任何消息。记住,你的安全最重要。我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你带出去。”
“不行。”陈玥忙不迭地打断了他的话,“韩飏做的事都在暗处……我就是压在地窖盖子上的那块石头。一旦石头动了,地窖里的人立刻就会被惊动。”
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已经不是一个陈玥就能左右的了。就算是唐靖,也不能因为陈玥一个人打草惊蛇,影响了整个案子的进展。但是一旦陈玥的身份确定,他对韩飏的怀疑就可以摆到明面上来了,有些事反而会变得容易一些。
“不会轻举妄动。”唐靖说,“但我会尽力保护你。”
凌冬冬的失踪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她是在去见他的路上出的事,于是在唐靖的潜意识里,多少会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才导致了她出事——这也是他对凌冬冬的事情格外上心的主要原因。
听到“保护”两个字,陈玥的鼻子微微一酸:“我没事的。”
唐靖问他:“乔治经常来这里?”
陈玥摇摇头,小声说:“乔治来韩家的次数不多,但他跟韩飏关系很好的。韩飏很听他的话。”
唐靖若有所思:“他们认识很久了?”
“发小。”陈玥说,“陈玥的事,他知情。”
唐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过头留意门外的动静。走廊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其中一个似乎是女人的声音。
“是刘长英。”陈玥心想这黑灯瞎火的,不会还要送牛奶吧?刘长英真是把韩飏当成小孩子一样照顾了。
“我得走了。”唐靖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记住,不要硬碰硬,安全第一。”
陈玥看着他朝窗口走去,心中蓦然生出一种拽住他不让他走的冲动。她知道留在韩飏的眼皮底下对现在的她来说是安全的,因为韩飏要借着她的存在向周围的人提供一个“生活还是老样子,一切都正常”的信号。而且对唐靖来说,她留下来也是必要的,只有稳住韩飏,唐靖才能放开手脚去寻找真正的陈玥,去寻找更多的证据。但她心里仍有个胆怯又自私的小人在那里疯狂跳脚,对她狂喊:抓住他,别让他走!
陈玥咬住自己的手背,调动全身的力量来抵挡这瞬间涌起的疯狂的冲动。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伴随着刘长英冷淡的声音:“陈小姐睡了吗?”
唐靖停在窗边,做了个手势示意陈玥去应付她,不要担心自己。
陈玥将手边的椅子推开,在家具碰撞的声音里不耐烦地喊了一嗓子:“什么事?”
“没事。”刘长英说,“少爷让我看看你休息了没有。”
陈玥没好气地说:“已经睡了。”
刘长英丝毫也不受她语气的影响:“麻烦你开门。”
陈玥望向窗口的方向,唐靖已经拉开了靠近浴室一侧的小窗,然后动作极快地闪了出去。
狂风卷起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敲在玻璃窗上,憋了一整晚的暴雨终于如期而至。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天地之间就拉开了一道白茫茫的水帘,整个世界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陈玥再一次被孤独的感觉吞没了。
敲门声还在持续,刘长英喊着陈玥的名字,声音已经变得不耐烦了。然而这一点儿噪音在此刻听起来似乎又有些微不足道了,陈玥试图分辨更多来自窗外的声音,可是雨声太急,她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唐靖已经顺利地离开了韩宅。
陈玥走过去关好窗。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半个身子都被淋湿了。陈玥摸回浴室里拿了一块大毛巾,一边擦着身上的雨水一边走过去给刘长英开门。
门一打开,应急灯明亮的光线就晃了过来,伴随着刘长英近乎训斥的声音:“我敲了半天,你怎么才开门?”
陈玥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忍不住皱眉:“你敲门我就得开?你以为你是谁?”
刘长英冷着脸哼了一声,绕过她身旁走了进来,举着应急灯到处看:“这里怎么湿了?你开窗了?”
陈玥低着头擦拭身上的雨水,没好气地反问她:“空调都用不成,这么闷热的天,我开窗不是很正常?”
刘长英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陈玥没理会她,随手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她看着刘长英一脸抓奸的表情到处检查,心里虽然觉得憋气,却又忍不住庆幸唐靖来的时候还没有下雨,否则窗台或是地板上免不了会留下痕迹。
刘长英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满脸都是“虽然没有找到证据,可我就是知道你不老实”的表情。陈玥见她这样,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到底要找什么?”
刘长英并没有找到什么,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不甘心地问了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陈玥反问她,“刮风下雨的动静,还是有小偷摸进来的动静?”
刘长英把灯举了起来:“你有没有看到院子里有人经过?”
陈玥的心跳微微加快:“不是有保镖?我看到窗户那边有手电晃过去。”
“当然不是说他们。”刘长英觉得她在故意装傻,“除了他们呢?”
陈玥看着她一双眼睛几乎要冒火的样子就觉得身心舒爽:“那就没注意了。”
刘长英大概也反应过来陈玥不可能注意到什么——注意到了也不见得会告诉她。于是她也很快冷静下来,冷冰冰地甩下一句“休息吧”就转身走了出去。
陈玥等了几秒钟,悄悄扭开门把手往外看。
应急灯的灯光已经在朝着楼梯的方向移动了。她的身边还有人,两个人正压低了声音说着什么。陈玥把身体探出去,看到一个穿着浅色睡衣的熟悉的背影。陈玥其实不在意刘长英会说什么,但她好奇这么黑灯瞎火的,有什么情况需要韩飏下楼去解决?
陈玥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下楼梯,然后小心地停在楼梯口的多宝架后面。多宝架上错落有致地摆着装饰品和几盆盆景,白天光线好的时候是什么都挡不住的,但在这样一个暗影憧憧的夜晚,反倒成了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她不敢走得更近了,因为等在客厅里的人都是韩宅的保镖,尤其站在最前面的那位领队,陈玥记得韩飏说过他是个退伍兵,身手很厉害。
陈玥听到韩飏问了一句:“能确定吗?”
“不能。”回答他的人语气十分谨慎,“不排除天气原因。”
另一个男人补充了一句:“停电之前就已经出现不稳定的干扰,但是跟刚才强干扰的信号有些不同。”
陈玥有些明白了,似乎韩宅附近的监控并不受停电的影响,还在继续工作。而唐靖的顺利出入是因为采取了一些干扰措施。但干扰是有迹可循的,于是才有了刘长英到她房间里的那一番检查。当然,其他的房间她一定也检查过了。
之前说话的男人又说道:“干扰信号变强的时候正好开始下雨了,而且一整晚都在打雷闪电,风刮得也很猛。所以……”
韩飏摆摆手,表示自己明白了。如果家里确实没有出现过什么异常的情况,那么,保镖们就可以把这种情况归咎于天气的因素了。
“外面有什么情况?”韩飏又问。
几个男人一起摇头。只是有信号异常,所以才会里里外外转一圈看看,要是真有异常情况,谁还站在这里跟老板汇报工作啊。
韩飏大概也觉得问不出什么来,摆摆手说:“各就各位吧。都警醒一点。”
保镖们又退了出去。
刘长英举着应急灯满客厅晃了一圈,不放心地说:“要不我再去楼上看着?”
韩飏没说话,眼神却朝着楼梯的方向看了过来:“听了多久?”
刘长英的视线唰地扫了过来,昏暗中看过去竟有种刀子似的锋利的感觉。
陈玥被她的视线吓住,然后才反应过来提问的人是韩飏。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或许保镖们也都知道,只是见韩飏这位雇主没有反应才假装没发现吧。
“没多久。”陈玥往外走了两步,刻意去忽视来自刘长英的那两道仿佛带着杀气的视线,“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跟我有关的。”
“跟你没关系。”韩飏望着她,心头恍惚了一下。他知道眼前女人的这张脸是照着陈玥的样子加工出来的,在他心里始终将二者分得清清楚楚。而且两个人性格相异,言谈举止也各有不同,日常的相处中很难让他认错。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比如看见她微带醉意地坐在陈家大门外,再比如看见她裹着他买的睡袍,穿过浓墨一般的黑夜朝他走过来的样子,却让他有种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的不真实感。
这一刹那的感觉实在太过惊人,好像那个人真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理智告诉他,陈玥此时此刻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可他的眼睛却怎么都没法子从她身上移开。她走路的样子,眼中微微有些不安的神气,以及她皱起眉头按捺着不发脾气的神情……
等韩飏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想起乔治不久前才告诫过他不要被情绪影响,他的心情顿时变得格外糟糕。
“好了,都回去睡吧。”韩飏扔下这么一句话,沉着脸上楼去了。与陈玥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感觉到她的视线正落在他的脸上——审视的、带着怀疑的视线,像有根针从他的心头轻轻划过,疼痛的感觉细微到几乎可以忽视,然而那种被触碰的刺激却一直轻颤着深入骨髓。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昏迷的女孩儿,皮肤苍白,五官明艳,莫名地带着几分熟悉感——与陈玥相似的面部线条,尤其侧脸的轮廓,在光线不够明亮的地方,他甚至有可能会将她们认错。
韩飏踉跄了一下,险些被楼梯口的地毯绊倒。他注意到站在他身后的女子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又克制地停住。
韩飏抓住楼梯扶手,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他的脑海里有大片大片的粉色晕染开来,深深浅浅,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那是春天的樱花坡,他站在疗养院的门口,焦灼地等待着赵主任传回来的消息:人不见了……她藏在货车里跑了……他们追出去了……他们找到她了……有人阻挠,然而不要紧,他们正赶回樱花坡……
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返回的车辆。他的嗓子发干,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然后他看见年轻的女孩子磨磨蹭蹭地下了车,带着一点儿好奇的神色朝他看了过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苏醒过来的女人,他甚至不能完全肯定乔治的洗脑是可靠的。然后……
然后就是一段完美的日子,甚至比他跟陈玥的相处更加轻松愉快。她有着陈玥的脸和身材,有着对于他们关系的信任,怀着热忱与期待试着去了解他,去试着爱上他。她确信他是爱着她的,保护着她的,所以她受不了丝毫委屈,对于刘长英的挑衅更是当面就打了回去。那么理直气壮。因为那个时候,她对自己的身份确信无疑。
韩飏胸口的位置闷闷地疼痛起来。
再后来,事情就开始变得不那么受控制了。人心难测,又不是真的白痴,谁会只凭几句话就相信一个虚假的世界呢?更何况他也不是那么尽心尽力地去维护他的谎言。他也会累,会疑惑,会害怕,害怕等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从没有在乔治面前承认过,但的确有那样的瞬间,他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觉得就这么相守下去,似乎也不错。
他最初对陈玥所期望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生活。
陈玥目送他离开,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这样,话不多,眼神复杂,有意无意地散发着阴郁的气息。在她看来,一个马上就要当爹的人不该这么颓废的,而且这个孩子还会给他带来他一直想要得到的陈家的财产。他不是应该每天都笑着醒来吗?总不会是迟来的道德感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了吧?
“他到底怎么了?”她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
“不该你知道的不要问。”刘长英举起手里的应急灯冲着楼梯的方向晃了一下,两道细细的眉毛很严厉地皱了起来,“你该回去休息了。”她一早就觉得这女人不安分,一不留神就爱耍些小心眼。方桂花都被她坑了一把,她可不能掉以轻心。
陈玥跑下来只是想确定唐靖的行踪是否被人注意,其他的事她并不在意,他们也不允许她在意。她只要保证自己安全就好——这是唐靖说的。
陈玥心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离开明湖苑了吧?
唐靖顶风冒雨回到局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他顾不上换衣服,先把今天取到的血样送到化验室处理,然后回到值班室洗澡换衣服。等他忙完了出来,见值班的老吴和耗子都醒了,正嘀嘀咕咕地商量要泡面吃。
“正好,”唐靖忙说,“给我也泡两包。”
三个人当中程浩年纪最小,毫无异议地被打发去泡面。这边吴长河也爬起来洗了把脸,拿出白天整理好的报告给唐靖:“韩家是从韩飏的曾祖父那一辈开始在滨海市定居的,一开始也就是小手艺人。韩家的生意做大还是韩飏的祖父这一辈的事。生意人嘛,社会关系比较复杂,详细情况还需要时间。”
唐靖低头看报告,一边问他:“章海联系了?”
章海就是昨天去海边烧烤结果发现尸体的那一伙人当中的一个,贸易公司的实习生。李睿说聚会地点就是他给大家推荐的。他是郭庄子村人,对那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报案之后,也是他带着警方的车抄小路去的海滩。李睿怀疑这小子一早就知道那个仓库有问题,所以才会撺掇同事到这里来。
“倒是见着人了。”吴长河有些头疼地说,“不过这小子滑不溜秋的,一问三不知,还给我讲人权,说他想不想配合咱们工作是他的自由,后来又说要考虑考虑……我跟他说让他好好想想。我明天再去跟他谈。”
吴长河是个人高马大的北方汉子,方方正正一张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显得格外好笑:“我看他是吓得够呛。”
唐靖微微蹙眉。他觉得章海的反应不像是吓到了,倒像是单纯地抗拒警方的问询。难道他只是想把这件事捅出来,并不希望会牵扯到自己?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唐靖想起李睿昨天在沙滩上跟他说的话,报案之后,是章海主动给警方带路,李睿他们才能绕过郭庄子村附近的那条公路,直接走小路赶到海滩。唐靖心想,他当时的主动,会不会只是为了让警方避开郭庄子村?
如果章海的带路是故意为之,那可不像是被吓到了。他的所作所为更像是要把郭庄子村保护起来。换句话说,如果郭庄子村真的需要保护,那也意味着这个村子确实知道一些有关沙滩上那个仓库的秘密。
“明天我跟小薛去一趟郭庄子村。”唐靖看着吴长河,“章海交给我,你继续查韩飏。”
吴长河翻了翻手里的报告说:“我现在主要在捋韩飏的社会关系。至于这位乔治医生……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他们俩的交往并不密切。十几年前两家曾经住过邻居,后来乔治跟父母去了国外,这次受邀回来讲学还是他成年后第一次回国。”
“这期间他们应该还是有联系的吧。”唐靖若有所思,“否则分开十多年的两个人,乍一见面就合谋去做这么见不得光的事,不是太奇怪了吗?”
吴长河也同意他这个看法:“这十来年乔治虽然没有回来过,但韩飏有很多出国的机会。不排除两个人有见面的可能。而且这两个人的关系,应该不只普通朋友这么简单,谁去朋友家串门会这么鬼鬼祟祟的,还生怕门卫看到?”
明湖苑停电的事情虽然没有证据表明是乔治的手笔,但他搭韩飏的车子进入小区,又趁着停电驾车离开,进出小区的两个时间段都没有他出现过的记录,且没有人证。最为巧合的是,当他离开明湖苑的时候,两个门卫恰巧都不在门卫室。
“我跟着他快到市区的时候交给了铁锤。”吴长河看了看表,“一小时之前铁锤来过电话,说乔治把车子开进了一个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地下停车场。”
唐靖诧异地抬起头:“酒店?”
吴长河点点头,脸上流露出懊恼的神色:“不过他并没有入住酒店。”
“金蝉脱壳?”唐靖恍然,“他倒是很警觉。”
“不一定就是发现了有人跟踪,习惯使然吧。”吴长河还是很信得过自己这些兄弟的专业技术的,“地下停车场一共有三个进出口,调用监控需要时间,而且这个天气,能找出什么线索还很难说。”
“他没回家?”
“没有。”吴长河回答得很肯定,“医学院那边小薛一直盯着,他要回去小薛不会不知道。小薛说乔治回家没多久就去了几个学生,其中有两个走得比较早,其余的大概是看天气不好,干脆就住下了。”
这些学生进去没多久,就有两辆车先后离开。其中一辆去了医学院南校区的学生宿舍,另外一辆在市区绕了几圈,最后停在一家商场的侧门外,开车的人上了停在那里的一辆车,直奔明湖苑而去。
唐靖心想,这些学生倒成了现成的人证。乔治只需要在学生们进门的时候露个脸,然后推脱有工作要做,把自己关房间里就好了。谁会相信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会搞这样下作的把戏?而且那可是“老师”。估计每一个做学生的,对于“老师”都会有种无条件的信任吧。
“这样的天气,他会去哪里?”这是唐靖最感兴趣的问题。有什么事儿是非要趁着这样的天气去做不可的?
吴长河喃喃说道:“这个人身上好像有很多秘密。”
“我想我们大概想错了方向。”唐靖看着他,缓缓说道,“一直以来我们把他看作韩飏找来的帮手,但或许……他才是两个人当中的主导者。”
吴长河思索片刻:“他一个学者,回国时间也不长,滨海市周边的地形都还没摸熟吧,就能跑去临市绑个人回来?他是怎么运作的?”
唐靖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是他亲自动手,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凌冬冬的?如果不是他动的手,那么他的帮手又是些什么人?会不会跟他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系?如果有,那他在这张大网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沉思中,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程浩端着几个不锈钢饭盒一溜小跑进来,胳膊上还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饼干火腿之类的东西。两个人连忙站起来接东西,程浩一边跳脚一边嘀咕:“烫死了,烫死了……火腿榨菜都是我去楼下值班室给你们搜刮来的,够意思吧……”
泡面的特点就是吃起来虽然不怎么样,但是闻起来很香。唐靖跑了一天,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一边撕开包装啃火腿一边冲着程浩竖起大拇指。
程浩嘿嘿傻笑。
吴长河在一旁打趣他:“不会又去找档案室的林妹妹了吧?我说你这追求人的法子用得不对啊,人家都是给美女送东西,你怎么总去搜刮人家的零食啊?”
程浩顿时急了,连连分辩自己对人家没有什么心思。唐靖也不禁莞尔。
一根火腿刚下肚,唐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二队队长李睿打来的。唐靖一接起来就听他说:“华盛小区发生火灾。”
唐靖愣了一下,随即想起章海就住在这个小区。
“具体情况暂时还不确定。”李睿说,“小刘刚打过电话,我现在在路上。”
唐靖这边人手有限,就从李睿手下调了一个人配合吴长河轮班盯着章海。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赶紧吃两口。”唐靖敲了敲吴长河的饭盒,“你跟我一起过去看看,小程看家。化验室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看着两个人急急吼吼地跑出去,程浩一头问号地抓了抓头发:“化验室?今天有什么东西送去化验室了吗?”
唐靖和吴长河赶到华盛小区的时候,火已经被扑灭了。起火的那栋楼正好在小区的东南角,又是顶层最靠外的房间,楼下的人行道没有路灯,一到天黑很少有人经过,更别说还是这样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所以没能第一时间引起注意。幸运的是,因为雨太大,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左右的邻居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风雨肆虐的夜晚,昏黄的路灯、消防车、拉开的警戒线、进进出出的警察和消防队员给这个老旧的小区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唐靖下车的时候,见不少人家都亮着灯,还有人趴在窗口朝外张望,但深夜和恶劣的天气营造出肃杀的氛围,成功地阻挡了闲人看热闹的脚步。
二队的小刘看到唐靖的时候,神情十分懊丧。他跟吴长河交班之后就一路跟着章海回到华盛小区,见证了他从回家到熄灯休息的全过程。
“起火的是章海的卧室,从床上着起来的。”小刘指着顶楼烧得黑黢黢的窗口说,“现场有助燃剂的成分。”
唐靖问他:“火是什么时候着起来的?”
小刘说:“大概一点半到两点之间。”
“之前都有什么人进出?”
这也是小刘最头疼的一个问题。事发突然,有关章海的资料都还在调查中。楼上楼下都住着什么人,章海都跟哪些人有来往,这些也都不清楚。只知道章海同宿舍的人上周刚刚退房,目前整个二居室只住了他一个人。
华盛小区是老式的开放式小区,小刘一直跟着他进了单元,隔着一层楼的距离听到从他掏钥匙开门到进门落锁的全过程才悄悄摸出来。他的车就停在楼下,透过车窗就能看见章海的窗户。
“之前卧室和客厅的灯一直亮着。”小刘说,“十一点半左右熄的灯。”
唐靖问他:“人员出入的情况有什么异常?”
小刘想了想说:“出事之前有送外卖的来过。”
这个小区距离大学城不远,有不少学生在这个小区租房住,人口的流动性非常大。尤其是附近还有个夜市,天气不好出门吃夜宵的人不多,但是点外卖的不少。小刘盯了一个晚上,光是送餐员就上去了三拨。尤其是凌晨一点左右上门的送餐员,因为与出事时间比较接近,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是个年轻男人。”小刘回忆说,“身高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体重大约在六十公斤,雨衣帽子挡着脸,只能看到下巴蓄着短须。另外,他走路的时候微微有些左倾。送餐车和他提着的餐盒都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具体情况李队正带着人排查。”
唐靖和吴长河跟着小刘去了案发现场。确实如小刘所说的那样,火是从卧室烧起来的,除了四面墙,东西基本上都烧没了。床上的人被烧得已经看不出人形了,具体情况他们还要等法医的报告,暂时也不能确定死者就是章海本人。
在章海的房间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唐靖又带着人下来了。
“大门没有破坏的痕迹。”唐靖对吴长河说,“这个人有钥匙。”
有钥匙的人除了章海本人,就是房东和曾经的租户了。章海和房东的钥匙有没有被人动过?以前的租户是不是还留着钥匙?这些都需要警方去一一排查。
吴长河正在心里吐槽自己不会分身术,就听唐靖问他:“你说,报案之后,章海为什么要主动给警方带路?”
吴长河微微怔愣了一下。如果他不带路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警方大概不会知道这条偏僻的林间小路,接到报案之后十有八九会绕路走郭庄子村前面的那条公路。然后……
吴长河瞪大了眼睛,他看向唐靖,见他也是一脸沉思的表情,就知道两个人想到了一起去。章海想把这件事捅出来,但又不想让郭庄子村进入警方的视线。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的村庄。
吴长河不解:“那他干脆别声张不行吗?”
“或者在他眼里,那个仓库就是一个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炸弹吧。也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让仓库的人注意到了郭庄子村,这种注意让章海有了危机感。”唐靖从章海身上感觉到了他对警方的不信任,这才是最让他感到难受的地方。
“先回局里。”唐靖对吴长河说,“把手里的资料归拢一下。天亮之后,你跟我去一趟郭庄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