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民警发动车子,隔着车窗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韩宅,对身边的同事说:“真气派啊,这大热的天还放两个人在院子里来回溜达着……还园丁呢,谁家的花那么娇贵啊,随时需要有人照顾着?真那么娇气干吗不移到楼上暖房里去?”
两个人刚才还没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韩宅的顶楼是由露台改建的玻璃暖房,里面姹紫嫣红一片,也不知收藏了多少名贵的品种。
“有钱人的嗜好。”男同事摇摇头,“人家的狗窝都比我宿舍大……”
女同事哈哈笑了起来:“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啊。前面那两家好像也养狗了,咱再比比,看看人家的狗窝到底比你的宿舍高级多少。”
等他们走访完剩下的住户,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回到局里,两个人兵分两路,一人拿着登记册去档案室做交接,女民警则直接去了楼上的鉴证科,几分钟之后拎着一个牛皮纸袋去了顶楼特别行动组的临时办公室。
唐靖正拉着两个组员在开会,见她敲门进来,点点头示意她在一边等着,转头对自己的组员说:“先这样。报告让铁锤做,老吴和耗子换班,有情况随时联系我。”
两个组员离开之后,唐靖起身倒了两杯水,其中一杯递给苏玲:“坐,怎么样?见到人了吗?”
苏玲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拍拍胸口说:“幸不辱命。”
“说说。”唐靖拉开椅子坐下,眉间一派沉稳,“就你看到的情况,觉得陈玥的人身自由受限制吗?”
“暂时不能确定。”苏玲想了想说,“不过,大中午的韩家院子里还有保镖来回溜达,这肯定不是为了照顾什么娇气的植物。屋里那个保姆看着倒是挺客气,对陈玥好像也挺照顾,一直围前围后的。但是小张说要身份证的时候,她连问都没问陈玥一声,就直接上楼去取,可见这些证件平时也不在陈玥自己手里。”
唐靖点点头,这些他也想到了。
“而且,”苏玲皱了皱眉,“我跟陈小姐说话的时候她显得很紧张。”
唐靖之前查过刘长英,这女人早年的时候是韩飏母亲的生活助理,从二十多岁开始就在韩家工作,可以说是看着韩飏长大的。韩飏也很信任她,尤其在他接手韩家的生意之后,生活中的琐事几乎全部交给她打理。唐靖有理由相信,如果韩飏在暗地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这件事又需要帮手的话,这个人一定是刘长英。
“陈玥有没有暗示什么?”
苏玲打开手里的文件袋,取出几张照片递给他:“那老婆子上楼的时候,陈小姐一直给我们看她的速写本,这几张都是她特意翻开来让我们看的。”
唐靖连忙接过照片一张一张翻看起来:“是她让你拍照的?”
“这倒不是。”苏玲摇头,“是我说画得真好,想拍下来做纪念。她很爽快就同意了。这几张是她自己说画得比较满意的……你也知道我不懂这些,也猜不透她的意思,所以她说好的,我都拍回来了。”
唐靖甩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照片一共六张,前面几张都是风景画,有街道,也有韩宅的花园,第五张是一幅人物画,画上的女人站在窗边眺望海景,侧脸很像陈玥。这应该是一幅自画像。第六张是一幅色彩极其艳丽的装饰画,画面中心是一位时髦女郎,靠着缀满玫瑰花的软榻,手里举着一面镶嵌着宝石的华丽的小镜子。
苏玲有些困惑地说:“我问过陈小姐,第一张画的是美院门口的林荫道,剩下几张风景画都是在明湖苑取景:韩家的花园、小区中心的广场、海边的松树林。这些地方,我和小张也都过去看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唐靖还在翻来覆去地看这几张照片。
“另外,我虽然没看出这些画有什么问题。”苏玲皱了皱眉,“但当时那个情景,陈小姐特意指给我看这几幅画,我觉得……她好像在试探我们。”
看来陈玥多少也猜到民警上门的事跟他有关了,但她又无法证实,所以才用了这么婉转的方式来传递消息。他几乎能想到陈玥一边试探他们一边又心怀警惕的表情,她心里必然是有些纠结的,可又不能表现出来。
唐靖想起那天她执意要回韩宅时的表情,下巴紧紧绷着,嘴角微微下压,平静的眼睛里透着执拗。
这是一个有主意的人。还好,并不算太冲动。
“照片拷贝给我一份。”唐靖叹了口气,“我再看看。”
唐靖头晕眼花地从一堆报告里抬起头,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二点。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会儿,翻箱倒柜找出两包方便面泡上,然后端着饭盒重新坐了回去,把电脑屏幕上一堆表格挨个最小化,露出压在最后面的六张照片,一张张点击放大,拖着鼠标一寸寸认真看。
树叶的缝隙、街道角落的阴影、衣服的褶皱……所有这些线条复杂的地方,唐靖都没有找到什么明显的信息。这倒也在意料之中,陈玥周围处处都是眼睛,她不可能用这么直白的方式来传递信息。那么,她要表达的意思就是画面本身了。
风景、林荫道、明湖苑,这应该都是她去过的地方,画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标注的地方,唐靖想不透,只好暂时放在一边。第五张是陈玥的自画像,侧身站在窗前,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整个人显得轻松惬意。画面的右下角还标着日期,正是两天前。
唐靖的眉头微微皱起。这幅画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正因为看不出问题,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画上的人是陈玥没错,他记得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戴着这条锁骨链,很细的一条铂金链子,颈窝处坠着豆粒大小的一粒祖母绿。他当时还想她的皮肤很白,衬着祖母绿的颜色非常好看。然而这也是不对劲儿的地方,陈玥被韩飏关在家里,身边时刻有人看着,想要向外透点儿消息都得遮遮掩掩的,她怎么会有这样轻松愉悦的姿态?唐靖的视线在画面上扫过,停在了她的腰际,画上的女人小腹微微凸起。
唐靖的心脏怦怦直跳,她画的是一位孕妇!
唐靖再三确认之后,长长舒了口气。他猜到陈玥想要告诉他的是什么了。再看最后一张画,果然画中持镜的女人与镜中女人有所不同,持镜人是黑发,镜中人却是紫色的头发,眉眼也更加细致。她在照镜子,可镜中的映像却并不是她自己。当然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也可以认为这是一种艺术表现手法,但唐靖知道,陈玥想对他说的话是:她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陈玥。因为无论是她还是唐靖,都知道她并没有怀孕。
唐靖这段时间也在暗中调查韩飏,同时他心里也有个疑虑,韩飏既然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找人来假冒陈玥,那么真的陈玥在哪里?而怀孕这个借口,到底是不是韩飏单纯想要夺取陈氏而使出的手段?
现在他明白了,陈玥怀孕是真的,而韩飏也在真心实意地等待这个孩子的出生——不管他抱有怎样的目的。
旧的谜团解开,新的疑问接踵而至。真正的陈玥到底被藏在什么地方?还有被找来假冒陈玥的她,又是什么人呢?从她画图的笔法上看,唐靖有些怀疑她会不会是美院的学生?因为她自己也说过,对美院附近的街道有印象。
或许,这可以作为一条新的线索。
同一时间,明湖苑。
韩飏靠着书房的窗台,一页一页翻看陈玥的画册。风景画、人物画,最多的就是一些静物,寻常摆放水果的瓶瓶罐罐、插在水瓶里的鲜花、案头的书籍笔筒……他的手指在画面上轻轻拂过,指尖沾染了淡淡的炭黑。
对画,他只能说略懂,但他看得出这些作品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
“没想到……”他喃喃自语,又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在偶然间看到与她喜欢的专业相关的东西时,会突然间迸发出这么强大的力量,竟然突破了强加在她大脑中的禁制,重新唤醒了这种技能。就好像,这是她印刻在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能力,只可能一时陷入沉睡,却无法将之根除。
人类的大脑,果然奥妙无穷
韩飏怀着新奇的感觉重新审视这个与他朝夕相处数月之久的女人。她单纯,却不会没有自己的想法。冲动,却会耐着性子制订计划,不会贸然行事。意识到自己陷入困境,也并没有哭天抢地地情绪崩溃,反而强迫自己迅速地冷静下来,在恶劣的环境里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安全的位置。
随着对她了解的加深,韩飏竟有些忍不住开始欣赏她了。这也意味着他不会小看她,不会想当然地觉得她的某个小动作是无心之举——当他通过安装在客厅的监控探头看到她向两位民警同志展示她的画册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了。
她是有意的。
但是她究竟是想做什么,或者说她想要传递的信息是什么呢?
电话铃响起,韩飏扫了一眼手机屏幕,是乔治打来的。因为知道这两天会有民警上门排查住户的情况,所以他一早就离开了。一个小时之前,他把陈玥的画册拍下来发给了乔治。在韩飏认识的人当中,要说洞悉人心,没有人比得过他。
韩飏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手拿着手机懒洋洋地在转椅上坐了下来:“看出什么了?”
“看出了不少东西。”乔治的声音里透着兴味,“有些你还不一定想知道呢。”
“我没兴趣知道太多。”韩飏不打算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和乔治都是强势的性格,就像两只雄性猛兽被关进同一个笼子,即便双方心知肚明彼此是合作的关系,但免不了会有些争强好胜的心思,“你只要告诉我拍照的那六张画有什么不妥就行了。”
乔治也没卖关子:“风景画应该都是让她印象深刻的地方。美院附近的林荫道,应该是她上次昏迷的地方,她在那里恢复了部分记忆。而这些记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直接引发的后果就是唤醒了她绘画的技能。”
韩飏点点头,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明湖苑的几个地点,应该都是平时常常会去的地方,这应该是一种生活化的象征,”乔治说,“听说你们经常去海边散步?她潜意识里,应该是很怀念那段日子。”
韩飏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至于人物画……”乔治的声音静静流过他的耳膜,像冬夜的河水一般泛着冰凉的气息。仿佛他正在谈论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串数据,“只能说她潜意识里对安稳的家庭生活还是有期待的。画中人的神情很愉悦,我想她是很享受被当作孕妇来照顾的那段经历。”
韩飏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眼中神色变幻。
“至于最后一张,她渴望在镜子里看到另外一个人……她潜意识里希望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韩飏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刚醒来时的样子,眼神直白而清澈,总是带着好奇的神色打量他,他的一个注视都能让她脸红。那个时候,每次看见她,他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起来,像看见一只刚出生的幼小的动物,或者晨风里一朵刚刚绽放的、颤悠悠舒展开枝叶的小花。
柔嫩、纯净、充满生机。
可是那样一个双眼闪亮的女孩子,却在他的手心里,用最快的速度枯萎了。
韩飏垂下眼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暂时就这些。”乔治停顿片刻,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是我从她作品的角度分析出来的东西。但有一点我想不通,如果只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她为什么要特意展示给那两个警察看?真的只因为这几幅作品的技巧比较过硬吗?”
韩飏听到了他的声音,但奇怪的是,或许酒精在他的大脑皮层开始起作用,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飘浮在半空中。
“当然,也有可能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她只是想通过这种举动来试探周围人的反应。不得不说,一开始可真没想到这女人有这么多心思。”乔治说了半天没见韩飏有什么反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阿飏?你在听吗?”
“在。”韩飏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你说她有心计。”
“你喝酒了?”乔治敏锐地察觉了他语气中微妙的不同。以韩飏谨慎的性格,竟然会在谈论正事的时候喝酒,这委实让他感到惊讶。
韩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沉默片刻后,他喃喃说道:“乔,我有时候觉得,她们俩是同一个人。”
乔治哑然失笑:“你会这样想,是因为她不肯见你。而这一个……”
“不,不是这样。”韩飏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但他可以肯定他绝不是脆弱得想要通过赝品来寻找一种温暖相爱的假象。那种感觉,更像是从两个枯萎的灵魂中各自截取了还活着的部分,然后将它们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理想中的形象。于是,她们通过这样的诡异的方式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合二为一。
她就是她。
而她,也是她。
乔治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韩飏语气里那一丝罕见的软弱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的语气登时变得严厉:“阿飏,想想你的处境,不要感情用事。”
韩飏沉默不语。
“阿飏,”乔治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起来,“在你想要的结果到来之前,等待是必需的。”
“我知道。”韩飏长长吁了口气,“我都知道。”
“那就好。”乔治提醒他,“看好这个女人。我不确定陪着她讨论画册的警察会不会有什么怀疑,但是你不能再让她接触外人。她太不安分了。”
韩飏挂了电话,起身走出了书房,沿着走廊来到陈玥的画室门口。透过虚掩的房门,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画架后面的女人。她身上穿着一件类似于围裙的衣服,一手举着颜料盘,一手拿笔正在画布上涂涂抹抹。
韩飏一眼就认出她画的是栈桥附近的海滩。正是黄昏时分的景色,黝黑的礁石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暖暖的晕光,天边璀璨的晚霞映在海面上,天空中掠过海鸟的剪影。也许海边的景色总是相似的,但是看到这幅画,韩飏却微妙地感受到了一种春天的气息,空气中浮漾着花草盛开的气息,乍暖还寒,生机盎然。
他恍惚想起他们刚搬到明湖苑的时候,他每天黄昏都要打着养胎的旗号陪她散步。那时他们常去的地方就是附近的栈桥。
那也是她怀念的景色吗?
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韩飏觉得她似乎消瘦了许多,下颔不再有圆润的线条,反而多了一点锋锐的气息。她其实是标准的瓜子脸,下颔尖巧,配上微微上挑的眼尾,有种古典美人的精致。而她的眼睛,也是他最喜欢的地方。看人的时候,清澈直白的目光里总是带着一丝暖意。
越是相处得久了,就越会发现她与陈玥的区别。陈玥是一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商场布局,她总是最能坐得住的那一个。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这个特点同时也是她致命的痛点,因为她会在博弈中耐心等待最恰当的时机去争取利益最大化,而对手的目标却并不是她眼中的那个结果,而是她这个人本身。
所谓的商业竞争都是假象,韩飏躲在背后暗中操作,用数月的时间布下的局,只是为了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控制住她,进而将她身后的陈氏收入囊中。
陈玥并不傻,她只是不能相信她的男人会对她出手。
是啊,谁会相信呢?韩飏苦笑了一下,这种事如果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是难以相信的。所以他无法再面对她。唯有在这个女人,这个正在画画的女人面前,他才能重新找回自己身为“陈玥未婚夫”的感觉,重新找回幸福的感觉,并让自己沉浸在那种虚妄的错觉里自我麻醉。
然而她终究不是陈玥。她或许有些小聪明,但她没有陈玥那种纵观大局的淡定。她冲动,任性,受不得一点儿委屈。而她的五官,也越来越不像陈玥了。陈玥的眼睛里除了彻骨的恨意,还有被背叛的痛苦。而她的眼睛里只有被错待的愤怒与委屈,像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糟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的身上还带着少女的天真与青稚。那是陈玥身上所没有的东西。陈玥是商场上的“胭脂虎”,她洞悉人心,手段心计一样不缺。有时候韩飏也会想,或许她不是看不透他的那些阴暗的心思,而是没有刻意去分析。因为在她眼里,他大概是没有缺点的、值得信赖的、永远都不会舍得伤害她的人。
他身处的位置是她的盲点,所以他的背叛才让她崩溃。
然而此刻,纵然后悔也没有回头路了。韩飏迷茫地对自己说,一步错,步步错。
他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就是苏玲带回来的照片。”唐靖将六张照片在办公桌上一字排开,照片一角还细心地拿记号笔标注了序号。
薛令白一张一张看过去,忍不住赞了一句:“画得真不错。顺序有什么特别的吗?”
唐靖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这个顺序不是陈玥画册里的顺序,而是在她的暗示下,苏玲拍照的顺序。”
薛令白沉思:“是不是表示某件事的顺序……比如说她发现什么事的经过,或者恢复记忆的过程?”
唐靖也不卖关子,指着第一张照片说:“这是美院附近的街道。她在这个地方昏迷,醒来后听到了韩飏和乔治在说有关催眠的事。这个地点对她来说就像一个分水岭,之前她毫无知觉地以陈玥的身份生活,在这之后,她开始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
薛令白点点头。这些事他已经听唐靖说过了。之前一直对陈玥的精神状况有所怀疑,现在想想,他多少有些愧疚。
“这几张都是在明湖苑取景,海边的礁石、小区超市、韩家庭院,这应该是暗指韩飏对她的逐步限制。最初她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时候,韩飏经常陪她散步,明湖苑附近的海滩是他们经常会去的地方。后来他对她有所怀疑,开始限制她的活动范围,她只能在保姆陪伴下到小区超市附近走一走;逃跑事件之后,她的活动范围就只限于韩家庭院了。”
唐靖把这几张照片推开,把最后两张放到中间:“孕妇。咱们都知道陈玥没有怀孕,所以她画的不是自己,而是她被找来假冒的那个女人。”
“还有一个……真的陈玥?”薛令白眉头皱了起来,事情好像比他之前预料得还要复杂。
唐靖点点头:“如果说真的陈玥怀孕了,那么让她假扮孕妇就说得通了。但是这位孕妇的下落是个问题。”
薛令白点点头:“看来我们要转移一下调查的重心。”
“嗯。”唐靖把最后一张照片推到中间,“这一张,陈玥应该已经能够确认自己确实是个替代品了。但这位陈大小姐的情况她也不知道,所以没有透露这方面的信息。”
苏玲趴在桌边一张一张翻看照片。她虽然也料到这些照片一定有什么用意,但没想到一夜过去,唐靖就从这几幅画中分析出了这么多信息。
“唐队威武。”苏玲拍了一记马屁,别有用意地冲着唐靖上看下看,“可是我怎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呢?你跟这位当事人未免也太有默契了,心有灵犀啊……是不是以前认识?”
唐靖淡淡瞥了她一眼:“把你那八卦的嘴脸收一收!”
苏玲连忙坐直,不死心地问道:“……认识还是不认识?”
唐靖没理她,转头对薛令白说:“这件事目前只能暗中调查,当务之急就是确定陈玥的身份,还有就是找到那位怀孕的陈大小姐的下落。”
薛令白心领神会:“查韩飏?”
唐靖微微颔首:“韩飏这个人不简单,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放心吧。”薛令白最擅长做的事就是把一株植物从土里刨出来,且不会漏掉根茎上延伸开来的每一条根须。
“小白查韩飏这条线,苏玲想办法接近陈玥,寻找可以鉴定身份的基因样本。”
苏玲点头:“明白。”
要想拿到陈玥的基因样本,必须要有近距离的接触。如果陈玥始终不能走出韩宅,怎么接近她同时又不会引起韩飏等人的怀疑将是个大问题。
“我有个问题。”苏玲不解地望着唐靖,“陈玥这件事跟咱们正在查的案子有关系吗?”
唐靖眸光沉凝。思索片刻后,他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薛令白和苏玲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露出意外的神情。薛令白以为唐靖会说“没有关系”,而苏玲预料之中的答案则是“有关系”。
没想到两个人都没猜中。
唐靖隶属临海市刑侦大队,因为近几年沿海城市陆陆续续发生了多起人口失踪案件,所以省局抽调了各分局负责此案的刑侦人员,在滨海市组成了一个特别调查组,由唐靖负责这个案子的调查工作。
调查组刚刚组建的一段时间,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各地汇总的资料摞起来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都需要他们重新分类总结,而临时组建的团队也需要时间和一次次的行动来磨合。还好两个月过去,所有的工作都已经步入正轨。
唐靖看着两名组员脸上疑惑的神色,解释说:“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并不足以证明这件事跟人口拐卖有关。而且,在她的身份确定之前,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一起刑事案件。”韩飏手中有权威出具的鉴定文件可以证明陈玥确实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在这个基础之上,韩家将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可以说是为了保护她而做出的合理安排。甚至催眠,也可以说是正当的治疗手段。
唐靖摊手:“所以我说不确定。我对这件事的关注,更多的是出于一种……直觉。”经手的案子多了,对于危险的气息总会磨炼出一些异乎常人的感知。些许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触动他那根敏锐的神经。
薛令白和苏玲明白了。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去搜集线索——无论是证明这件事正常的线索,还是证明这是一起犯罪事件的线索。
“最后再说一句。”唐靖看着两位属下,神色凝重,“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两个人一起点头:“明白。”
墙角的几树合欢开花了。隔着暖房的玻璃窗望出去,伞盖般的树冠上像铺了一层粉嘟嘟的绒毯。舒展的枝干在夏日灼灼的阳光里不娇不妖,宛如一位恬淡自在的女子。
陈玥觉得以前的自己也一定是喜欢合欢树的。因为她一连画了几天也没觉得烦,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她常常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同样的事,她以前曾经做过无数次。这似乎是她以前就有的习惯,面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去尽力发掘它在不同角度、不同光线之下所展现出来的各种美态。
陈玥沉浸在自我发掘的愉悦之中,总觉得下一秒钟就会想起什么。
窗外,一辆银灰色的越野车飞驰而来,一个漂亮的旋转,停在了韩宅的大门外。车门推开,身材瘦高的年轻人轻快地跳下车,随手将墨镜推上发顶,仰着头朝暖房的方向看了过来。
这或许只是无意间的一个小动作,却让陈玥有种错觉,好像隔着韩家的庭院和玻璃窗后面层层叠叠的鲜花绿植,他的视线已经捕捉到了她。
陈玥眨眨眼,这么远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奇异的是,她却觉得看到了他的眼神。带着思索的沉静的眼神,与平时那种含着明朗笑意,仿佛仍带几分稚气的神色不同,他显得心事重重。
陈玥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像,好像她正透过一面后视镜与他对视,他的身影在镜子里慢慢缩小,然而他眼里那种落寞阴郁的神情却仿佛随着彼此距离的拉开而变得更加清晰。
陈玥觉得她从来都看不透他。他有时像个单纯的大男孩,眼睛里还带着没有被生活消磨干净的青稚;有时又像戴着一层阴郁的面具,所有心思都藏在一层薄雾的后面。就好像在别人面前,他总是客客气气地喊她玥玥姐,但偶尔几次的单独接触让她觉得,他和陈玥之间的关系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为复杂。
但他从来没说过。
陈玥放下速写本,看着韩宇推开大门,跟保镖打过招呼,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暖房的门是虚掩的,她听见楼下隐约传来的说话声,然后就是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陈玥微微有些紧张。她直觉韩宇这个时间出现不是没有用意的,或许他知道什么,并且打算告诉她?
韩宇推门进来的时候诧异了一下:“这里也有冷气?”
“你不知道吗?”陈玥也有些意外,她还以为韩宇对这里是很熟悉的。毕竟这套房子也只是在订婚之后才转到陈玥名下。
“没注意过。”韩宇穿过花木之间的小径,走到她面前拉开木椅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我以前很少来这里,花房基本没进来过。”停顿了一下,又说,“这边太偏了,一到晚上静悄悄的,没什么好玩的。”
陈玥莞尔。
韩宇上下打量她,目光最后停在她的肚子上,微微一凝又迅速转开:“你怎么这么瘦?我哥都不给你饭吃吗?”
陈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五个月的孕妇,再瘦也该显怀了,她这个样子对不知情的人来说确实有些奇怪。之前家里来人,刘长英会在她腹部盖一条毯子做遮掩,今天大概是因为来的是熟人,而且韩宇的动作也实在太快,她想做什么也来不及。
陈玥也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她发现了怀孕的真相韩飏却表现得毫不在意。因为这是一件注定会被揭穿的事,区别只在于早晚。而韩飏需要的,不过是利用她的自欺来欺人罢了——在她刚醒来的那段时间,他需要有一个“怀孕的陈玥”站出来,让所有认识她的人知道她平安无事。至于现在,她要“养胎”,不露面再正常不过。这整个事态发展的节奏其实都在韩飏的掌控之中。
她只是他提在手中的一个木偶。
韩宇见她不说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陈玥淡定地与他对视:“干吗这么问?”
“因为你们两个都很奇怪。”韩宇有一种满心怀疑,然而却没有明确的怀疑目标的感觉,“我哥每天忙得团团转,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一群保镖看着。你做产检的时候他陪你吗?”
陈玥恍惚了一下,忽然有些好奇韩飏到底把那位孕妇藏在了什么地方?他有没有定期陪着她去做产检?
“问你话呢。”韩宇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玥玥姐?玥玥?”
陈玥向后躲了一下:“你今天怎么跑来了?不忙吗?”
韩宇向后一靠,懒洋洋地缩进了躺椅里:“我刚跑腿回来,我哥放了我三天假。”
“出差?”陈玥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她一早就怀疑这小子跟陈玥有交情,果不其然,才回来就心急火燎地跑来看望她。
“去了一趟上海。”韩宇见她岔开话题,有些不大高兴,“你还没回答我,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没有。”陈玥摇了摇头。她有些拿不准韩宇是不是知情。
韩宇眉头微锁,眼里浮起焦躁的神色,又勉强按捺回去:“不能说吗?”
陈玥斟酌着说了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韩宇苦笑了一下:“玥玥,你曾经说过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可是现在,你跟我聊天都要这么小心了吗?”
陈玥觉得心里那根名为“八卦”的触角嗖地一下就飞了出来,这个人对陈玥所抱有的感情果然没那么简单!信任的人……这一听就是男闺密的节奏啊!
陈玥含蓄地问他:“我们以前走得很近?”
韩宇笑了起来,眼神却有些失落:“玥玥,好歹咱们也算是青梅竹马。”
陈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两兄弟从小就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陈玥既然跟韩飏是一起长大的感情,那么韩宇说一句青梅竹马也没什么错。
韩宇看到她愣愣地出神,脸上的笑容里透出几分无奈:“我发现你病了一场之后,性格真是变了好多。”
“哪方面?”
韩宇却又不说话了。沉默了片刻,忽然说了句:“我给你带礼物了。”
陈玥随口问道:“是什么?”
韩宇站起身冲着她伸出一只手:“下楼去看看就知道了。就在车里。”
陈玥眼神微动。他的车停在大门外。
她把速写本放在一边,拉住他的手站了起来。韩宇的视线被速写本吸引,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的是什么,顿时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在画画?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个爱好?”
“不知道。”陈玥留意他的表情,“我以前都爱做什么?”
韩宇哑然失笑:“这个问题听起来真奇怪……好吧,我不笑,让我想想看。你有时间会跟唐莉莉一起逛街或者看电影,但凡有好的音乐会你每场必到。你的钢琴弹得很好,但是我不知道你居然开始喜欢画画。”说着,他松开她的手,打算去拿她的速写本。
陈玥一把按住他的手:“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韩宇笑着摇摇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纵容的神色:“好吧,等你学好了再给我看。”
陈玥把速写本压在几本杂志下面。从韩宇的反应来看,他似乎真的不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他或许察觉到了她身上种种违和之处,但他怀疑的方向是她和韩飏之间的相处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她的失忆症有愈加严重的趋向。
韩宇与刘长英都是韩飏身边亲近的人,但他给陈玥的感觉与刘长英截然不同。刘长英是韩飏的左膀右臂,但韩宇……
陈玥有种直觉,他似乎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带我去看看礼物吧。”她抓起椅背上的一件长衬衣系在腰上,抬起头冲着他笑了笑,“我好像有很久没出过房间了。”
韩宇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这样怎么行?你要晒太阳、散步,否则对你和孩子都不好。”他扫了一眼她的腰身,摇摇头,“你也太瘦了。”
“走吧。”陈玥不想听他反复强调孩子,便转过身率先往外走,“你也知道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所以呢,我其实对孩子什么的并没有太深的期待。”
更何况还没有孩子。
陈玥苦笑了一下。她想那位真正的孕妇一定跟她不同,或许她每一次想到这个小小的胚胎时都满怀深情。她会期待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长,顺顺利利来到这个世界。不像自己,即便在谎言揭穿之前也总是忘记还有孩子这回事儿。
身后的人久久无语。陈玥回头,见韩宇站在原地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她曾经在他眼中看到过这种神色,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欠了他的钱没还。
“怎么了?”
韩宇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儿,脸颊上的肌肉纠结地绷紧:“对……对不起。”
“什么……意思?”陈玥莫名其妙。
韩宇把脸扭向窗外,欲言又止地纠结了一会儿:“下去拿礼物吧。”
陈玥却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她有种直觉,在韩宇一句“对不起”的背后,一定有她想要知道的隐情。她拦住韩宇,逼着他跟自己对视:“你把话说清楚,别作弄我。你也知道我现在脑子不好使。”
“不是作弄你。”韩宇抹了把脸,有些艰难地说了句,“那天……要不是我多嘴,你也不会跑去找我哥,再后来……”
陈玥听得一头雾水。
“就是……”韩宇的脸色都变了,却不知道这句话要怎么说,“就是……”
陈玥急得要咆哮:“就是什么?!”
韩宇的嘴巴再次张开,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可就在他出声的瞬间,一道清亮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怎么还不下来?在聊什么?”
声音响起的最初,陈玥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却先一步苏醒过来,令她的心脏在弹跳的最高点停滞了片刻,然后带着加速度砰然落地,震得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僵硬地回过身,见韩飏正推开暖房的玻璃门走进来。他身上还穿着长裤和笔挺的衬衫,像是刚从外面回来,额头还挂着户外的热浪催生的汗滴。
韩飏冲着她微微一笑:“看到我回来,你好像很惊讶?”
明明是很温和的笑容,可是不知怎么,陈玥竟觉得毛骨悚然起来。她无意识地朝着韩宇的方向退了一步:“怎……怎么会?”
韩飏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直到她有些仓皇地移开视线,才伸出手有些嗔怪地冲着韩宇点了两下:“你小子跑得够快,就不能等我一会儿?”
“我这不是赶着回来看看玥玥姐吗?”韩宇敏锐地察觉到韩飏和陈玥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大对劲儿,但陈玥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而韩飏的从容里似乎也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韩宇抿了抿嘴角,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发现:“我正说要带玥玥姐下楼去车里取礼物。”
“礼物还是你自己去取吧。”韩飏对陈玥说,“片警过来了,说上次做普查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你下去看看吧。”
陈玥心头一跳:“是要见我吗?”
“要见户主。”韩飏的表情很平静,但陈玥还是能感觉到这个话题让他有些不大高兴。想来如果这栋房子的所有人不是“陈玥”的话,他肯定不会同意让她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在外人面前露面。
陈玥心头怦怦直跳,脸上却尽力摆出平淡的表情:“我这就下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韩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俯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放心好了。”陈玥挣扎了一下,但他握得太紧,她挣扎不开。于是她停止了这种徒劳的反抗,冲着他挤出一个假笑,“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识时务的。”
韩飏刀子似的目光在她脸上寸寸划过,带着深刻的怀疑。
陈玥心跳得很急,但这个机会对她来说太珍贵。无论片警是否真与唐靖有关,她绝对不允许韩飏再想出什么“陈玥在卧床休息”之类的借口阻止她下楼去。当然,韩宇在场对她也是一个有利因素,她看得出韩飏并不打算在韩宇面前揭开那层遮挡的幕布。
果然,韩飏的表情重新变得温柔了起来。
“当然。”他伸手替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很是亲昵地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把,“你先下去吧,我换身衣服就下来。”
陈玥把手腕从他手里挣脱开,头也不回地走下楼。
韩宇目送她略带仓皇的背影,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哥,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韩飏望着他,微微眯起眼睛:“为什么这么问?”
韩宇又瞥了一眼门口,陈玥已经走了出去,浅色的身影在玻璃门外一晃就不见了。他收回视线,有些不高兴地说:“你们明摆着是闹别扭了。”
“她跟你说什么了?”韩飏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韩宇有些失落地摇摇头:“她什么也没说。”
韩飏对这句话的真实性持保留态度。
韩宇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他拉过椅子坐了下来,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我觉得玥玥姐病了一场之后,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你也变了,你知道吗?你刚才跟她说话的样子好像在威胁她……以前你是不会那样跟她说话的。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韩飏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你想多了。”
“真的?”韩宇狐疑地转头看他。
韩飏笑了起来,伸手拨拉拨拉他的头发:“天底下哪一对夫妻是不闹矛盾的?你要注意一下自己关心的尺度哦,臭小子。”
韩宇没有出声。如果只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那他确实不该过问。但韩宇有种诡异的直觉,觉得这两人之间的问题并不是韩飏说的“夫妻闹矛盾”这么简单。而且韩飏本来说了中午不回家,结果又紧跟着他回来,这样的做法也太明显,让他不怀疑都难。问题是,韩飏到底在防着什么呢?
韩宇满腹疑惑,却又什么都不能问,只好闷着头跟着韩飏去他房间,等他冲凉换衣服,然后一起下楼去吃午饭。
大夏天的,冲凉也快,韩宇在他房间里晃悠两圈,捡起扔在床头的报纸翻了翻,突然间反应过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儿:这里压根没有陈玥的东西,他们竟然是分居的!
韩宇被这个发现震得半天没回过神。他明明记得两个人早在订婚之后就搬到一起了,后来陈玥住院,算是分开一段时间。出院后两个人搬来明湖苑,一开始也是甜甜蜜蜜的,怎么居然是分房睡的?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真是不能问了。因为这确实是“小夫妻的私事”。
韩宇回过身,见韩飏已经换好了衣服,正举着大毛巾擦头发。从侧面看过去,他脸部的线条有种近乎锋利的冷漠感。
韩宇忽然间生出一种诡异的直觉:他是不会再让自己有机会单独见陈玥了。
隔壁房间里,陈玥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韩宇前脚进门,韩飏后脚就跟了过来,用意再明显不过。不过,他究竟是担心韩宇会说什么,还是担心自己会向韩宇说什么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至于韩宇说的那句“要不是我多嘴,你也不会跑去找我哥”,陈玥慢慢反应过来,应该是指陈玥酒醉出车祸的事——话说是不是真的有那样一场车祸?如果确实有这场车祸,车祸之后长时间的昏迷也确有其事,韩飏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把她弄进疗养院跟那位真正的孕妇掉了包的。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找到自己的,绑来的,还是骗来的?她的家里人应该会很着急吧?
这个问题让她胸口隐隐作痛。陈玥咬紧牙关将它拍回了意识深处。这些问题她现在不能想,她要面对的问题太多,还不到放纵自己脆弱的时候。
陈玥把刘长英给她准备的腰围系好,又套上一件防辐射的围裙。这样看上去腹部会有一点凸起,比较符合她“孕妇”的人设。
下楼的时候,她还在想来人会不会跟唐靖有关。虽然上一次入户调查的时候并没有谁给她传递消息或者暗示什么,但她还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不管怎么说,希望总是个好东西,或许是最好的东西。
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里的一句台词。即便忘了自己是谁,这句话她也没忘。
楼下传来两个女人的说话声,刘长英的声音和一个略微有些耳熟的女人的声音,是那个用手机把她的画册拍下来的女民警。陈玥记得她,她的年龄似乎比自己还要小,娃娃脸,有一双很聪敏的眼睛,跟别人讲话的时候喜欢微微侧头,显得耐心十足。
陈玥看到过她在登记册一角的签名,她叫苏玲。
苏玲今天没穿制服,而是像个普通的女学生那样穿着中裤和t恤。陈玥下楼的时候,她正坐在客厅里跟刘长英讨教怎么煮酸梅汤更好喝的问题。刘长英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看见陈玥出现,她眼睛都亮了。
“陈小姐,”苏玲也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说,“很抱歉又来打扰你,实在是工作上出了点儿纰漏。”
陈玥连忙表示不用客气:“协助警方工作是公民的义务。”
苏玲很抱歉地说:“是这样,昨天交回去的记录被档案室打回来了,说有几位户主的身份证照片拍得不够清楚。所以我和同事今天就分头过来补拍一下。”
“没关系的。”陈玥对刘长英说,“麻烦刘姨给取一下。”
刘长英虽然觉得这些片警天天上门有些烦人,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板着脸上楼去取陈玥的证件。
她一走,苏玲就挪到了陈玥身边,悄悄问她:“她不是你家的阿姨吗?怎么你的身份证都归她管?”
陈玥心想这个问题还真不好解释。要真论起这里面的关系,她这个冒牌货才是最没有发言权的那一个。
苏玲见她不说话,忙解释说:“哎呀,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多问了一句。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个职业的,不管见到什么都习惯了多问几句。不好意思哈。”
陈玥今天见了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关系,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苏玲给她的印象跟前一次不大一样,或许是便装出行的缘故,她显得活泼得多。这种活泼的神气是很有感染力的,陈玥的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之前和韩宇相互试探的纠结和见到韩飏而滋生的那些忐忑阴暗也仿佛被吹散了。
“我头部受过伤,很多事都不记得了。”陈玥自嘲地说,“所以……”所以什么呢?陈玥有些纠结地想,接下来该怎么编?
然而苏玲却不用她继续解释下去了,她很是理解地在陈玥肩上拍了拍:“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这种情况一般来说都会恢复的,只是时间的问题啦。”
陈玥被她的善解人意感动了:“谢谢。”
两个人随意聊着天。刘长英很快拿着身份证下来,苏玲拿到窗台边光线明亮的地方拍了两张,然后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从局里开出来的车子就停在韩家大门外。上了车,苏玲从指缝间摘下两根头发,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证物袋。
“圆满完成任务。”苏玲给唐靖打电话,语气颇为急切,“我能归队了吗?”
“暂时不行。”唐靖毫不留情地否决了她的要求,“你去证物室守着,等比对结果出来马上给我打电话。”
苏玲顿时萎了:“知道了,队长。你们现在在哪里?”
“码头。”
“码头?”苏玲诧异了一下,正要追问,就听唐靖说:“刚接到报案,说码头这边发现了尸体。”
越野车沿着一条废弃的公路颠簸前进了两个小时,前方没有路了。龟裂的路面尽头是一片低矮的山坡,坡上长满野草,草丛中隐隐露出一条窄窄的土路。
唐靖停车的时候,窝在后座上补觉的薛令白也醒了,爬起来伸着懒腰探头往外看:“这里我来过。以前好像是叫郭庄子路,村子里的人都是走这条路去码头。后来东边新建的大湾码头投入使用,村里好多人都搬过去了,这条路也就没人走了。沿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郭庄子码头,尸体就是在那里发现的。”
尸体是偶然被发现的。
几个年轻人想找个人少的地方组织烧烤聚会,他们当中一个当地人介绍了已经废弃的郭庄子码头,说这片海滩平时基本没人来,随便烧烤也没人管。于是,一伙小年轻开了三辆车,一大早就赶到海滩。他们忙着从车里往下卸东西的时候,有个哥们儿内急,看到不远处有两栋平房,就打算去房后面解决问题。结果他一绕过去就看见铁栅栏里面的沙土被刨得乱七八糟,几只野狗正在争抢一条小腿。这人被吓个半死,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打电话报警。
接警的是二队队长李睿,因为怀疑跟唐靖正在跟的案子有关,所以也给他打了电话。
锁好车,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坡上走。薛令白对当地的情况比唐靖熟,一边走一边给他介绍情况:“早些年海边多的是像郭庄子村这样的小渔村,几百户人家,男人们组织起来出海打渔,养家糊口。现在就不行了,海水养殖、远洋捕捞都集团化作业了,你一个村子里弄两条小船能干得过人家吗?根本没活路。”
唐靖知道他说的郭庄子村就是来时路过的一个小渔村。村子规模并不大,很多房屋都破败了。听薛令白说村里年轻人大都去了外面工作,留在村子里的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没有壮劳力,出海打渔的活儿也没人干,所以码头也慢慢荒了下来。
唐靖也是在海边长大的,这些事多少知道一些,听他这么说便随口问道:“现在不是有很多渔村都搞什么农家乐?”
薛令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农家乐也不是什么地方都搞得起来的。你看看郭庄子村这条件,村子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周围也没什么景点,离海边还挺远的。谁吃饱了撑的来这里消费啊?”
唐靖摇摇头没有出声。这个村子的条件的确不行,天时地利人和,无论哪一条都不挨着。
“村子的地势不低。”唐靖思索着问道,“如果有车辆从这条路上经过……你说村子里的人有没有可能看到过什么?”
“有可能。”薛令白说,“但是去码头并不只有这一条路。而且郭庄子村这个情况,真有情况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村子里没有青壮年,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不想也不敢惹麻烦的心态说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唐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扫过郭庄子村的上空,露出深思的表情:“这么近的距离,如果码头有什么情况,村里的人真的会什么都不知道?何况,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这些人不走这条路的可能性。”
薛令白想了想说:“要走访也要选个合适的机会。就这么贸贸然闯进去,估计什么都问不出来。这些人可排外了。”
唐靖点点头:“先看看码头的情况,回头我和老吴一起去。”
老吴名叫吴长河,两个月前从济州刑警大队调进特案组。三十来岁,人长得憨厚老实,特别有亲和力,擅长跟群众打成一片。但凡他出场,总是能问出一些别人问不出来的信息。像郭庄子村这种对外人抱有戒心的情况,他出马最合适。
两个人走上矮坡,一边留意周围的情况。这一带的山林还保留着大自然最原始的面貌,枝干凌乱,灌木丛生,很多地方都被荒草遮住了。没有明显的人类活动的痕迹,甚至连烟头、塑料袋这样常见的生活垃圾都没有。如果唐靖只是无意中来到这里,他会以为这条路已经很久没人走过了。
翻过山坡,唐靖看了一下时间,他和薛令白两个大男人一路走过来用了将近四十分钟。这条路不算短,一路走来要想做点儿手脚,比如留下什么记号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是夜间行路,这种可能性会更大。唐靖决定回去的路上再多拉几个人好好找一找,说不定真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山坡的另一边就是一片荒凉的海滩,乱石嶙峋。成片的野草从荒滩一直蔓延到了山坡上,两条破败的木船倒扣在草丛里。远处,一架栈桥歪歪扭扭地探入海中。年深日久,桥身已经朽烂,只剩几片木板孤零零地挂在框架上。栈桥后方靠近山坡的地方有两排老式平房,墙体斑驳,窗户窄小且修得很高,是码头常见的仓库的样式。两栋平房周围围着一圈一人多高的铁栅栏。海边潮湿,铁栅栏锈渍斑斑,原来刷上去的油漆早已斑驳得看不出颜色了。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离得近了就看见仓库的另一侧停着两辆警车,栅栏门大开着,门口还站着几个人。看见他们过来,其中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年轻立刻跑了过来:“唐队,薛哥,有发现!”
唐靖跟着他往里走,一边问他:“你们李队长呢?”
“在里面。”年轻人拍了拍胸口,脸上的表情挺纠结:“你们队的老吴和铁锤哥也在里面。唉,不行了,你们先进去吧,我再喘两口气。”说着,他捂着自己的胃,惨白着一张脸靠到边上去了。
唐靖莞尔:“看样子是真有发现了。”
旁边几个人都笑了起来。其中一个手里夹着烟,明显是换班出来休息的。
小年轻五官都要挤到一起去了,苦哈哈地说:“唐队你就别笑话我了,我干了这么多年,这样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薛令白也听得好笑,打趣他说:“不就是尸体吗,你干这个的还怕尸体?”
小年轻一副要吐的表情:“尸体我见得多,但是也没见过这样的,简直不是人……唉,你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话的工夫,唐靖已经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海鲜市场里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腥臭味儿,以及混杂在其中的浓厚的尸臭。
唐靖从薛令白手中接过口罩戴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绕到了平房后面。在房屋与铁栅栏之间不足五米的空地上,此时已经挖开了一个直径将近两米的大坑,几个穿着防护服的警察拎着铁锹轮流挖坑,旁边的空地上铺着防护布,上面已经摆了几个尸袋。两名从局里调来的法医正在忙着将防护布上的残肢拼凑起来。防护布的另一端还摆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生了锈的发卡、沾满沙土的鞋子以及看不出颜色的女包。
看见他们过来,二队队长李睿伸出戴着防护手套的手,比画了一个“六”的手势:“已经挖出来四个了,都是年轻姑娘。详细情况还得等进一步的验尸结果。”
唐靖的心往下沉,然而并不觉得意外。
“刚接到报案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能跟你那个人口贩卖案扯上关系。但是过来一挖开,就发现不对了。”李睿已经在这里挖了半天的坑,脸晒得通红,眼睫毛上都沾着沙子,杵着铁锹的样子活像个老农,“你自己看看吧。这帮畜生!”
唐靖的目光落在泛着湿气的沙坑里,看着深埋在沙砾之下的高度腐烂的尸骸,觉得身体里奔流的血液都因为愤怒而燃烧起来。这样的情形他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每一次看到,他都难以控制心中的怒火以及……难以言喻的自责。他会忍不住问自己,如果他的调查能少走一些弯路,如果他的行动能更迅速一些,是不是她们就能有机会活下来,不用像垃圾似的被人埋在荒凉的沙地里?
这些连面目都难以分辨的尸骸都曾是正值妙龄的鲜活女子,有些刚刚步入社会,还有些只是学生。尚未绽放的年纪,却在家人的翘首期盼之中无声无息地长眠地下。唐靖知道,除了眼前的这些死者,尚有更多活着的受害者被卷入黑暗的旋涡,被一双双罪恶的手推动着,不知散落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李睿深深吁了口气,伸手指了指栈桥的方向:“我刚才去那边看了看,那座栈桥看着快朽没了,但实际上是维修过的,完全可以用。这就跟你说的条件都对上了。”
唐靖正在找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偏僻、不引人注意,但是又便于撤离。他猜到在滨海市附近会有这样一个地点,但在他最初的推测里,这里并不是一个藏尸的地点,而是一处秘密的中转站。藏尸从来不是目的,对行凶的人来说安全离开才是最重要的事。
唐靖正在追查的是一起人口失踪案。受害者都为女性,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五之间,沿海几个城市因为人口流动性大,都是案件的重发区。这也是并案后将工作组地点定在滨海市的主要原因。
随着调查的深入,失踪人口的去向也渐渐有了线索。当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指向了港口城市而非偏远山区,并且牵出了某个通缉在逃的臭名昭著的人口贩子,一张涉嫌跨国人口贩卖的黑色网络开始渐渐浮出水面。
受害人被绑架,通过特殊途径送到港口城市,由这里的中转站偷渡出海,进入国际贩卖市场。唐靖有理由相信这个犯罪团伙的规模可能远远超过了他们最初的推测。他们之间有明确的分工,上下层之间的约束极为严格,对待“货物”的手段极其残忍。看到沙坑里挖出来的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唐靖再一次联想到了横行湄公河流域的人口贩卖组织“黑河”和阿尔巴尼亚的黑帮。
唐靖带着薛令白和铁锤将整个仓库大院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几个房间的锁都已经打开了,房间里有生活痕迹,被褥整整齐齐地卷起来堆放在房间一角。靠窗的地方立着几个木柜子,里面东倒西歪地扔着几包饼干和半包没开封的矿泉水。
柜子上落了厚厚一层灰,看得出有一段时间没人来过了。薛令白和铁锤将墙角的被褥打开来仔细检查,唐靖则顺着大门走出去,一路走到栈桥上,又顺着原路慢慢踱了回来。
院门口,法医正带着人将尸体装车。现场条件太差,必须运回局里再做进一步的检查。看见唐靖过来,李睿迎了过去,跟他一起沿着仓库的外围往山坡上走。唐靖是想找一找还有没有其他的路,李睿则单纯想离那股尸臭味远一点。
围着海滩走了一圈,唐靖发现除了他们来时的那条路,还有一条路可以进出这片海滩。李睿和那群出来烧烤的年轻人就是走这条路过来的。严格说来,这也并不能算是一条路,这一带的海岸附近都是茂密的树林,林子里杂草丛生,不熟悉地形的人进去,只怕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更别说开车了。
“给我们带路的人对这一带很熟。”李睿指着树林里他们出来的那个豁口说,“他说他就是郭庄子村出来的人,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
唐靖微微眯起双眼,悍厉的神色倏然闪过:“你是说……他故意的?”
“有这个可能。”李睿懒洋洋地挑起嘴角,“否则哪来那么多巧合?嗯?他恰好是郭庄子村人,恰好有朋友想找地方烧烤,恰好有人要解手并且恰好去了仓库后面?”
唐靖抿了抿嘴角:“这人是干什么的?”
“大四的学生,叫章海。”李睿想了想说,“目前在一家商贸公司实习。”
唐靖说:“我先安排人跟他接触一下,看看能不能挖出点儿什么消息。”
李睿拿胳膊肘碰碰他:“唉,局长说了,让我协助你。有事儿就说哈。”
唐靖也不跟他客气:“听说你有亲戚是搞远洋捕捞的?”
李睿愣了一下,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行啊,哥们儿,消息真够灵通的。说吧,想干啥?”
唐靖莞尔:“帮我打听打听远洋船的情况,尤其是成员相对稳定的团队。”
“这应该不难。”李睿想了想说,“现在海员不好找,好多都是从黑龙江、内蒙古那边招来的,基本上只要身体健康,无犯罪记录就能用。再说出海是个辛苦的差事,好多内陆农民干一次就走人,所以用工紧俏得很。你去打听打听,出一次海就招一次人的渔业公司多得是,船员的流动性太大了,稳定的团队反而少见。”
唐靖对这些情况也有所耳闻,但对他来说这倒不是什么坏消息,至少需要调查的范围缩小了,他也可以腾出人手去跟进其他线索。
“我就不说谢了。”唐靖拍拍他的肩膀,“回头请你吃饭。”
李睿不在意地摆摆手:“等破了案再说吧。”
两个人望向身后的库房,一起沉默下来。
远处的大海宛如一面铺展开的蓝色绸缎,在夏日灿烂的阳光下温柔地起伏,明媚的颜色刺得人眼睛疼。
这个世界,有多美丽就有多邪恶,有多明亮就有多黑暗。
唐靖把发顶的墨镜推下来,挡住自己的双眼:“走吧。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苏玲离开之后,陈玥保持着送人的姿态,站在客厅门口怔怔出神。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的画面有种莫名的眼熟:便装的女警挥手告别,脸上带着温煦的笑容。陈玥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知道她冲着自己摆手的时候说的是:“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的消息哟。”
陈玥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她不记得这句话有什么含义,但她当时一定是懂的,因为只是这样模糊的回忆,就让她从心里泛起快乐的感觉,蠢蠢欲动地想要去做些什么。
她想这个人一定是她的熟人,她给自己带来的是一个好消息。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陈玥回头,见韩飏和韩宇一前一后顺着楼梯走下来。韩飏看见她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陈玥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是……有些诡异的。
陈玥移开视线,率先走到餐桌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韩飏微微蹙眉,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庭院,不动声色地问道:“在想什么?说出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陈玥拿着餐巾扭来扭去地摆弄,头也不抬地笑了笑:“别逗了。让我觉得高兴的事,你怎么可能会高兴。”
这种程度的回击,韩飏已经不当回事儿了。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似笑非笑地说了句:“这可不一定。我相信我们之间还是能够达成共识的。”
陈玥嗤笑一声,没有再说话。曾几何时,她也曾有过跟他好好沟通的想法,但现在,她已经不觉得所谓的沟通会对她的处境有什么影响了。韩飏需要的从来不是这个。他只要她听话,乖乖在他眼皮底下扮演好“陈玥”这个角色就够了。
韩飏拿起餐巾擦擦手,一转头看见韩宇还站着,微微挑眉:“想什么呢?不饿?”
韩宇有些纠结地看了他一眼,拉开他身旁的椅子坐下。他不过一段时间没过来,怎么这个家里的气氛变得这么古怪了?
“你们……”韩宇斟酌着问道,“是吵架了吧?”
韩飏默然不语。陈玥则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诧异的神色:“你在想什么啊?”
“不是吗?”韩宇看看她,再看看韩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两个也太奇怪了。”
陈玥瞟了他一眼,韩宇脸上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或许他真的不知道韩飏做了什么?陈玥自嘲地摇了摇头。就算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不打算对他做些什么。他毕竟是韩飏的兄弟,一旦他变成了知情人,他是会站在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身边,还是会站在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弱势的陌生人身边?
陈玥不打算拿这种可怕的问题去考验人性。
刘长英从厨房走出来,面带笑容地说:“今天有新鲜的螃蟹,二少爷可要多吃点儿哦。”
“谢谢刘姨。”韩宇勉强笑了笑。在见识过了韩飏和陈玥的你来我往之后,他开始用一种更加客观的眼光打量刘长英。刘长英曾经是韩飏母亲的生活助理,一直把韩飏当成自己的孩子,对韩飏可谓是言听计从。韩宇有种直觉,不管韩飏做了什么,她一定是知情的。
然而问题也来了,对韩飏言听计从不表示会把他也当成顶头上司。不涉及秘密的问题,她也许会告诉他。如果韩飏身上真的有什么秘密,他可以肯定刘长英是不会告诉他的。
一家人围着餐桌坐了下来,刘长英端着大盘子过来,亲自动手给韩家兄弟一人夹了一只螃蟹:“现在还略微有点早,尝个鲜吧。再等半个月好螃蟹就上来了。”
陈玥懒得旁观他们一家人表演感情深厚的戏码,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个。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的家是不是也在沿海城市,因为她爱吃海鲜,并且也很会吃,尤其剥螃蟹,几乎不会浪费一丁点儿蟹肉。
韩宇惊讶地看着她的动作,见韩飏和刘长英都不吭声,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咳,玥玥姐,孕妇最好不要吃蟹。”
“哦?”陈玥不怎么在意地随口应道,“为什么?”
韩宇回忆自己曾经看过的那些孕妇注意事项:“螃蟹寒凉,孕妇吃了容易动胎气。”
“是吗?”陈玥望向韩飏,挤出了一脸的假笑,“你可要多注意哦。”
韩飏飞快地扫了她一眼。一闪而过的凝视中,满是警告的意味。
陈玥嗤笑一声,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开始剥螃蟹。
韩宇欲言又止。他都把吃螃蟹的危害说得这么明确了,怎么在座的人就没一个上心的?还有那句让韩飏注意是什么意思?陈玥好像并不把“动胎气”当回事儿,她不是很看重这个孩子吗?他记得她还因为刘长英不尊重她这位孕妇,给她送了剩饭剩汤而大发雷霆呢。
要不就是无知者无畏?他们不相信螃蟹真有这么大的危害?
“咳,玥玥姐。”韩宇忍了半天,见她又去夹第二只螃蟹,实在忍不住了,“你……你还是注意一些比较好。”
陈玥笑了起来,满目嘲讽:“谢谢你,小宇。但愿你是真的关心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当然是真的关心你。”韩宇诧异地看看她。今天从见到陈玥开始,她说话就一直阴阳怪气的,所有的谈话都好像说一半藏了一半。尤其韩飏回来之后……
韩宇下意识地望向韩飏。
韩飏头也不抬地说他:“好好吃饭!”
韩宇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劝道:“哥,真有什么矛盾,你也别跟玥玥姐计较。她毕竟是孕妇嘛。你是大男人,就不能主动认个错?”
韩飏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落下来,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自己的碟子里。
陈玥却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笑了起来:“好好吃你的饭吧。你这个神奇的脑洞……你说你都在想些什么呀。”
短短几分钟之内,韩宇已经是第三次听到这句话了。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难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并且对自己的心事也有些捉摸不定罢了。数月前,他提心吊胆地看着陈玥带着一脸懵懂的神气与韩飏卿卿我我,明知这幸福背后潜藏着可能翻盘的危险,却只能压着忐忑保持沉默。
现在,他们之间相处的模式终于恢复到了他预料之中的状态,却让他更加不安起来。他不能确定导致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韩飏又做了什么,还是因为她终于回忆起了当初自己对她说的那番话?话说,他当初干吗要那么多嘴呢?
他曾以为这两个人不应该那么虚假地幸福着,假装所有的矛盾与纷争都不存在。也纠结过要不要把他所知道的真相再一次摊开在她面前。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做。此时此刻,他坐在这个曾经幸福满满的房间里,看着她望向韩飏时冷漠讥诮的眼神,却宁愿她还是数月前那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傻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