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桂花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每过几分钟就忍不住要往外瞟两眼。看到韩宇的车子驶进了院子,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就急急忙忙迎了出去,见陈玥全须全尾地下了车,脸上顿时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怎么才回来?”方桂花伸手接过陈玥手里的袋子,嗔怪地说,“陈小姐你现在可不能累到。大夫说了,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户外活动也要适度。”
陈玥知道因为韩飏马上要回来的缘故方桂花心里肯定是很紧张的,但她只要想到这些人在这里的主要工作就是像牢头似的看着她,她就很难对他们表现出来的关心心生好感。
“韩飏呢?”陈玥没有理会她的唠叨,自顾自地走进了客厅。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鲜香的鸡汤味儿,这种味道闻得多了就让她有些反胃。
方桂花看到韩宇和陈玥都回来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带了点儿喜气:“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呢,刚才打过电话了。”
陈玥放下手里的东西,上楼回房间去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泡了个热水澡,陈玥披着浴袍出来换衣服,一推开衣帽间的折叠门,看见里面整整齐齐一水的新衣服新鞋新包,心头一跳,忽然间反应过来为什么她每次走进这里都会有种不对劲儿的感觉了: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搬进明湖苑之后置办的,包括化妆品和内衣鞋袜,那她以前的东西呢?韩飏说这幢房子是订婚的时候韩妈妈送给儿媳妇的礼物,他们也曾来这里小住,可是竟然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生活痕迹,这有些说不通。
陈玥模模糊糊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前后矛盾的地方。她似乎问过方桂花这个问题,但她怎么回答的她却不记得了。是有钱人的习惯,不爱在家里留着旧东西,或者图吉利全部买了新的?方桂花的解释无非就是这一类听上去很光鲜的搪塞之辞。陈玥甚至有些怀疑会不会是她在车祸之前就和韩飏决裂了,所以才会把留在这里的东西全部带走?
远处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陈玥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朝外张望。
一辆黑色轿车穿过林荫道,缓缓停在了韩宅的院门外。后门推开,韩飏拎着电脑包下了车,回过身跟副驾驶座上的人说话。副驾驶侧的车窗开着,陈玥看到一个属于男性的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些眼熟,似乎是乔治。不过有树影挡着,又只是露出一个侧脸,陈玥一时也难以确认。
紧接着后座上又跟下来一位年轻女子,身材高挑,长发如云,只一个背影便给人一种颇为惊艳的感觉。她走到韩飏身边侧过头说了几句话,韩飏点了点头,冲着副驾驶座上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韩飏帮那女孩拉开车门,待她上车时还很小心地用手掌垫着她的发顶。车门合上的时候,那女子从车窗探出头,微微嘟起嘴给了韩飏一个飞吻。
陈玥的耳畔嗡的一声响,所有的声音都在刹那间静了下来。她有些麻木地看着韩飏后退一步,用一种很亲昵的动作冲那女孩小幅度地摆了摆手。直到目送那辆轿车离开,他才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韩家的院子,像他以往每一次回来那样。
陈玥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些麻木地对自己说:哦,果然如此。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或许他只是曾经爱她……爱过她,但在她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忆之后,在他眼里,她或许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陈玥不敢想如果没有孩子的存在,他还会不会把她接回家里悉心照顾?
或者还有个陈氏?可陈氏也已经是韩飏的囊中物了,她甚至无法肯定如果有一天她完全恢复健康,他还会不会把陈氏还给她。陈玥有些心酸地想到了她的父母,他们一手打下的江山交到她手里,别说撑起门楣了,如今连摸都摸不到。
陈玥苦笑着对镜子里的自己做了个口型:你可真够没用的。
片刻后,陈玥的卧室门被人叩响,是独属于韩飏的节奏,轻缓、克制有礼,又隐隐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仿佛她不来开门他就会一直敲下去。
陈玥有些奇怪怎么自己之前就没注意到韩飏性格中如此强硬的一面呢?直到韩宇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她的感观太迟钝还是……还是韩飏在她面前有意摆出了另外一副面孔?
“玥玥,”门外传来韩飏温柔的声音,“是我。”
陈玥蓦然间惊慌起来,她要拿什么样的面孔去面对他?
“放松……深呼吸……”
几秒钟之后陈玥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这句话念出了声。她试图让自己放松,可镜子里反映出来的却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睛瞪得滚圆,像一只被追捕的幼兽,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吓得她惊跳起来。
这一定不是我。陈玥艰难地保持着深呼吸的节奏,可她的心跳又轻又疾,快得她几乎难以呼吸。
她竟然在怕他?!
陈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变化,明明不久之前想起这个人的时候还怀着满心的缱绻……
“玥玥?”韩飏的声音里透出了焦虑,下一秒,门锁咔嗒一声响,从外面打开了。
陈玥条件反射似的把脸扭向另一边,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挡住了满眼的惊慌,紧握的拳头也在第一时间藏到了背后。
“玥玥?”韩飏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怎么了?你怎么不应我?”
陈玥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飏扶住他的肩膀,察觉到她身体瞬间僵硬起来,忍不住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陈玥心想我怎么知道怎么了?要不是无意中发现这个男人瞒着她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陈玥避开了他的手,佯装不在意地将窗户推开。
窗外是园丁精心打理过的草坪和花圃。她的目光越过韩家的庭院,望向更远一些的地方,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树林。陈玥对植物了解得不多,叫得出名字的只限于平日常见的那些,倒是方桂花有一次望着这片树林颇有些怀念地说她老家的后山上也长着漫山遍野的核桃树,年头久了,许多树长得比成年人的腰身都粗。
看到陈玥的反应,韩飏直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事。他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了看,园丁正在别墅前面的院子里工作,镂花铁门半开着,门外的灌木丛里一只胖乎乎的小黑狗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是在生我的气?”韩飏试探地看着她,“是刚才看到了什么吗?”
陈玥蒙了一下,听他这话里的意思,莫非以为……她在吃醋?不过他若真的这样想倒也省事,至少她不用费尽心机地替自己寻找什么借口。
“是真的吗?”韩飏见她并没有出言否认,瞪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便哑然失笑,“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玥玥?”
陈玥没有理他。她在想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站在这里看到那样的一幕又会有什么反应?会躲起来自己生闷气,还是霸气十足地冲出去亲手撕了那个小妖精?不管怎样应该都不会像此刻这么平静吧?
平静得波澜不兴,好像心脏都因为他的出现而感觉到了入骨的疲倦,跳都懒得跳一跳。
“玥玥,别瞎想。”韩飏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们已经是要做父母的人了。要不是因为你现在的情况……我是巴不得马上出去发喜帖呢。”
陈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韩飏本来就生得英俊,尤其当他温情脉脉地看着她的时候,哪怕她明知他极有可能是故意摆出这副样子给她看,她仍情不自禁地看得出了神。
韩飏眼里浮起笑意,凑过来亲昵地顶了顶她的额头:“不相信我?”
陈玥有些尴尬地推开他:“说什么呢。”
韩飏不以为意,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捏了捏:“好了,乖,别生气了。”
陈玥开始感到不自在——因他的靠近而生出的不自在。她不想勉强自己去接受他的亲近。尤其看到他顶着这样一张若无其事的面孔,神态自然到让人挑不出任何问题,活像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
陈玥心想,没错,就是像面具。这就是让她感到害怕的原因。
“你可真会倒打一耙。”韩飏故意扮了个颇委屈的鬼脸,“我还没批评你不听话到处乱跑呢。我问你厨房那堆鸡爪子是怎么回事儿?明明知道那些东西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还要背着我偷吃?!”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陈玥反应慢了一拍,没躲开他的手,却在韩飏的手指捏上来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另外一个碰过她脸颊的人。他当时对她说的是:你就从来没怀疑过这张脸吗?
陈玥捏捏自己的脸颊和鼻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似乎也不存在假体一类的东西,卫玄所说的整容手术如果是真的,到底是哪里动了手术呢?如果能知道她脸上哪些地方动过刀,她也能大致推算出她当时受伤到了什么程度。
“想什么?”韩飏有些不满地看着她,“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怎么你竟然还会溜号?还在怀疑我?刚才那女人就是一个重要客户的亲戚,推荐到我们公司,托我给照顾一下。她年纪小,不怎么懂规矩……”
“好了。”陈玥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听这些。”他说得再诚恳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知道到底哪一句是真话。
韩飏识趣地不再提这些令人不快的话题,同时心里也认定陈玥是因为看到小助理献殷勤而闹脾气。这些都是小事情,倒是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去找高云生让他有些疑惑。高云生胆子小,接到陈玥的电话紧张得够呛,生怕韩飏会怀疑他,光忙着撇清关系了,连陈玥找他有什么事都没顾上问。
韩飏暗中打量她沉默的侧脸,觉得这件事还真不好追问。陈玥自从上次昏迷之后就有些心事重重的,他一直以为是唐莉莉的缘故。但如果不是呢?
这件事是必然要搞清楚的,但怎么问成了大问题,韩飏大感棘手。
“我给你买了礼物。”韩飏伸手将她鬓边的发丝轻轻捋到耳后,“下去看看?”
陈玥抿了抿嘴角,以一种默许的态度被他拉着下楼。走下几级台阶后,韩飏听见身后的女人用一种蚊子似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傻瓜,跟我还要说谢吗?”韩飏没有回头,只是亲昵地握紧了陈玥微凉的手。
陈玥因他声音里的温柔而倍感煎熬。然而站在楼梯下方的方桂花却看得清清楚楚,韩大少虽然用一种很亲密的动作牵着陈玥的手,但他的神情是漫不经心的:他的唇边带着笑,眼睛里却是冷的。
方桂花不敢多看,低着头回了厨房,直到厨房的玻璃门在她身后合上,她的胸口仍然怦怦直跳。
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她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看到的告诉陈玥。但很快她就想起了留在韩家老宅的刘长英,想起她给陈玥准备的营养鸡汤,想起她从来不曾主动去疗养院看望陈玥,想起她提起陈玥时那种轻慢的眼神……
方桂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算了,她对自己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有钱人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
日子在掀起了一个小小的浪花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是韩飏更忙了,常常一连几天都看不到人影。他走的时候陈玥往往还没起,等他回来陈玥又早早睡了。有时陈玥一觉醒来,听见窗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响声,才知道韩飏回来了。
方桂花仍然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但饮食方面不像之前那样严格限制了。她的食谱里时不时也会出现辣子鸡丁、炸鸡柳或者水煮鱼这样“不适合孕妇食用”的菜。天气好的时候她可以去海边散散步,或者跟着方桂花在小区里转一转。但每当她表示自己想去市里或者回陈家看看,方桂花总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劝阻她。
她想这大概就是软禁吧。或者没有那么严重,但韩飏很明显在限制她的行动自由,打的还是她需要休养这样让人难以反驳的旗号。
在私自外出的事情过去了将近一周的时候,有天上午她刚刚吃过早饭,方桂花一脸纠结地走到她面前说:“门口有位姓薛的警官想见你,他说他来做回访的。”她压低了声音悄悄补充了一句,“他给我看证件了,叫薛令白。”
陈玥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这样一个名字。
方桂花又说:“他说他师兄姓唐,他来这里见你是受他师兄嘱托。”
陈玥的眼睛唰地亮了:“快请他进来!”
方桂花很快带着人进来了。陈玥一眼认出他就是自己逃出疗养院那次遇到的两名警察之一,陈玥对他的娃娃脸印象颇深。
寒暄一番之后,主客各自落座。薛令白只消看一眼守在客厅里神情警惕的方桂花就将陈玥的处境猜了个七七八八。且不论方桂花站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意,薛令白都不打算当着她的面说什么。
“我还是头一次来明湖苑。”薛令白用一种符合他年龄外表的略带好奇的目光打量房间里的装潢摆设,“这里的房子内部结构都一样吗?”
陈玥也不知道,她虽然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但活动范围可不包括邻居家。
薛令白笑着说:“难怪这一带的房价这么贵呢,环境是真不错。不知陈小姐能否给我当个向导,带我到各处转转?”
方桂花欲言又止。
陈玥等了这么久才等来唐靖的消息,哪里还会考虑她的态度,不咸不淡地跟方桂花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客人出去了。方桂花知道这种情况下她应该跟上去才对,韩飏也特别嘱咐过。但她到底只是家里的帮佣,难道还能当着客人的面让主家没脸?
方桂花憋屈地把人送到院门口,然后回去给韩飏打电话。
这边薛令白也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见她转身回去了,才摇摇头有些感慨地说了句:“有钱人家的阵仗可真吓人啊。”
陈玥想告诉他这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阵仗,只是奉命负责看守她罢了。但他们的时间都太宝贵,实在没时间闲聊天。她能肯定方桂花已经在给韩飏打电话了。
“唐警官是怎么说的?”陈玥问他,“车祸的详情你查到多少?”
薛令白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调出几张文件的照片给她看,一边解释说:“既然师兄嘱咐了,你的事我也不会多问。不过这些文件有些是内部存档的,你不要跟别人说。”
陈玥连忙点头。
薛令白把图片放大,一边低声解释说:“事发当时是凌晨两点左右,监控显示是你的座驾超速了。警方赶到的时候韩飏和医护人员已经到达现场,给你做了初步的急救。你当时的情况不算严重,哪,这里就是当时的医护人员留下的笔录,腿骨骨折、大面积擦伤、额头有严重的撞击伤、颅骨骨裂。”
“毁容了吗?”陈玥有些急切地追问他,“脸部受伤到什么程度?”
薛令白有些不解她对这个问题为何如此执着,不过或许女人都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吧,他也没多想:“额头有撞击伤,脸颊有擦伤……不算毁容吧?”
只是这种程度的话,确实不算。可若是她并未在车祸中受伤,又何必去整容呢?陈玥开始考虑要不要找卫玄做一个正式检查,确定一下她到底有没有整过容。她总不能因为一个自称医生的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整日里疑神疑鬼。
她滑动屏幕来回比较几张现场照片,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车有没有问题?我是说,刹车什么的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
薛令白愣了一下:“你在怀疑什么?”
陈玥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我没有记忆。所以我什么都怀疑。”
薛令白沉思片刻,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事故鉴定之后,车就被拖走了。你说的那种检查应该没有做。”当事人不要求,家属也没提要求,他们总不能把人家的私车扣着不放啊。再说那么剧烈的撞击,真有人动手脚也很难再找到什么痕迹。
“不过,这里有一份医生留下的检查报告,”薛令白说,“车祸那天晚上你参加了一个私人聚会,有人做证你当时喝了不少酒。”
陈玥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她不是怀着孕吗?怎么还会无节制地喝酒?难道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那她怀孕的事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陈玥有些混乱地想,她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要喝那么多酒啊?
陈玥越想脑子越乱,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薛令白也终于意识到这些事情并不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简单,陈玥的反应不像是在寻找过去的记忆,反而更像是在寻找一桩意外事故潜藏的漏洞。
薛令白思索片刻,换了个比较和缓的问法:“是什么事情触发了你的怀疑?”
陈玥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是她不想说,而是不想跟这个人说。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同一时间认识了薛、唐两位警官,但从信任度上讲这位薛警官总是差了那么几分。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许只是女人的直觉使然。
薛令白也暗中蹙眉,这女人初次见面时神神道道的,说疗养院的医生有问题,后来在他们走访了医院的院长、主任、医生甚至护工之后才知道原来有问题的那个人是她本人。脑子受了伤,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整天疑神疑鬼的。
这次不会是又犯病了吧?
这个念头在薛令白的脑海里转来转去。因为陈玥的谈吐和举止都相当冷静有条理,这样的表现不大像是精神出了问题。不过这一点疑心终究还是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在遇见了合适的条件之后就飞快地抽枝发芽,最终结出了一个名为“这女人原来真的有问题”的果实。
送陈玥回家的时候,薛令白在韩家的别墅门口再一次遇到了韩飏。一样的名车华服,但跟上一次相比,韩飏看上去要憔悴得多,下巴上有没刮干净的胡楂,眼睛周围也淤着明显的青黑色。
“薛警官。”韩飏彬彬有礼地伸手与他相握,“幸会。”
薛令白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之中,看见韩飏这个样子还是很同情他的。娶个脑子不好使,还上蹿下跳拼命折腾的老婆,是个男人日子都不会好过吧?
韩飏的眼中适度地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不知薛警官光临寒舍是……”
薛令白瞟了一眼身旁略显紧张的陈玥,若无其事地说:“是这样,最近我们科里正在整理上个季度的档案。三月份的时候陈小姐这边不是留下过一份记录吗?我正好有时间,就顺路过来看望一下陈小姐,做个回访。”
“原来如此。”韩飏恍然,“不知回访的情况……”
薛令白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陈小姐的情况还是挺稳定的。这里的环境也适合病人休养。我看家人把她照顾得很好,陈小姐都胖了呢。”不管他对韩飏抱有怎样的同情,唐靖嘱咐他的事情他还是记得的。
韩飏笑了笑,望向陈玥的目光显得温柔又伤感:“玥玥累了吧?方姨刚煮了糖水。”
陈玥听出这是让她回避的意思,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薛令白:“薛警官,我先回去了。”
薛令白点点头:“好好休息。我看你这边也没什么事了,回去我就让唐警官把记录撤掉。”
陈玥眼睛亮了一下。她听出这句话是在向她暗示他会把今天见面的详情告诉唐靖。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唐靖比其他人更加可靠,她甚至有了一种微妙的松了口气的感觉,仿佛唐靖了解了她的情况,她就变得有所倚仗了。
薛令白目送她步履轻快地穿过庭院,转过头问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她的记忆还是没有恢复?大夫怎么说?”
韩飏唇边还挂着笑容,神情却黯淡了下来:“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有时候真是觉得……太累了。”
薛令白同情地看着他。这男人外表看着光鲜,但实际上日子过得可能还不如他舒坦呢。
韩飏一边送他出去一边很随意地聊着天:“她什么都不记得,别人跟她说的话她也往往不相信,有时候连我也怀疑。我给她联系乔治医生做检查,她反而怀疑我串通了医生要害她,还跟我闹了一场,唉。”
薛令白惊讶地看着他。
韩飏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片刻后,他苦笑着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精神鉴定书给他看:“这是乔治医生出具的诊断书。这个人你们应该能查到,他现在在滨海医科大做学术交流。”
薛令白回头看了一眼花园里走来走去的园丁,再想想那位跟前跟后的保姆,总算明白为什么陈玥见个客会有这么大的阵仗了。他让韩飏把照片发到自己的手机上,又安慰了他几句就告辞了。他要赶着回去见唐靖,这里面的事儿可不像唐靖说得那么简单。
韩飏站在他身后,冷眼看着薛令白快步上车,眼中的神色意味不明。
再远一些的地方,陈玥站在卧室的窗边静静看着这一幕。她不知道韩飏给薛令白看了什么,但薛令白回头看过来的那个眼神被她捕捉到了:他在同情韩飏。他为什么会同情韩飏?是因为她而同情他?
在薛令白的眼里她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陈玥攥紧了窗帘,喉头一阵阵发紧。她想如果唐靖看到这一切,还会相信她吗?如果唐靖也不相信,她又该怎么办呢?
薛令白推开虚掩的办公室门,见唐靖还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报告。电脑屏幕的亮光映着他满眼的红丝,让薛令白怀疑他昨晚是不是又熬了一整夜。
“回来了?”唐靖头也不抬地问道,“见着人了?怎么样?”
薛令白把今天的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又把那张精神鉴定报告发到他的手机上。唐靖把照片放大,一寸寸看过去,眉头也越皱越紧。
“文件我让鉴定科的人看了。”薛令白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拿起唐靖的杯子看了看,见里面还剩着半杯冷透了的黑咖啡,又一脸嫌弃地放了回去,“他们说照片没有后期处理的痕迹。”
唐靖反问他:“你怎么看?”
薛令白想了想:“韩飏对他的未婚妻好像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反而很警惕。我去明湖苑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市区了,结果一听警察上门他立刻就回来,而且还很心急地亮出这张鉴定报告。他的意思无非是不管陈玥说啥问啥都别当真,因为她是疯的——他这种态度本身就很可疑。”
唐靖打趣他:“我以为你会很同情韩飏。”
“我是很同情他。”薛令白一本正经地解释,“但我也很同情陈玥啊,被未婚夫摆那么大阵仗看着,还在外人面前说她是疯的。”
唐靖莞尔。
“他好像很怕陈玥会说什么。”薛令白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两只脚跷到桌子上,被唐靖毫不客气地拿鼠标垫拍下去,不情不愿地换了个姿势说,“陈玥对他有怀疑,这一点他应该是知道的。或者他自己也不确定陈玥对他的怀疑到什么程度?”
唐靖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却不点燃,只是慢条斯理地转来转去。
陈玥的关注点在于令她失忆的那场车祸。肇事车辆是否被动过手脚已经无从考证,能确定的只是她当时喝了酒。唐靖闻了闻香烟,试图在脑子里慢慢梳理开这一团乱麻。陈玥关心她的脸,怀疑自己当时其实破了相,并对破相的原因抱有非同一般的执念——她的怀疑是怎么产生的?还有那场车祸,韩飏是事发后最先到达现场的人,医护人员大概在事发后十五分钟赶到,警方在将近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赶到。那么问题来了,韩飏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能做什么呢?
唐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救护人员是哪家医院的?”
薛令白回忆了一下看过的资料:“樱花坡疗养院的。他们当天去市区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聚餐后在返回疗养院的途中接到韩飏的电话赶过来的。”
唐靖若有所思:“这么巧?”
薛令白摊手:“疗养院的高层几乎都在。我查过,那个什么研讨会确有其事,时间上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唐靖心想,正因为看上去一切正常,所以才更加奇怪。而且他没记错的话,那间疗养院都是韩家的,韩飏想让他们做点儿什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顾虑。那么在警方到达之前,韩飏就有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半个小时,三十分钟,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唐靖起初并没有把陈玥的电话太当回事儿,只是觉得一个失去记忆的女人,想通过警方得到一些比较客观的资料罢了。这也是他为什么打发薛令白去跑腿的原因,一方面他是属于借调到滨海这边协助办案,本地的档案薛令白比他更熟悉,另一方面他也确实不觉得陈玥会卷入什么了不得的麻烦里去——她这个情况,更像是自己没有安全感,在自寻烦恼。
但现在他的看法有些不同了。他几乎能肯定这女人是在向自己求助,而她的未婚夫在试图阻止她的求助。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怎么联系陈玥是一个问题,韩飏明显将她看得很紧,而且对她身边出现的人都抱有一种很警惕的态度。
不好办啊,唐靖心想,她的境况已经很被动了,不能再给她招惹麻烦。
唐靖还在琢磨用什么方式联系陈玥才不会引起韩飏的注意,这边薛令白已经在翻钱包找零钱了。唐靖扫了一眼电脑屏幕的右下角,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师兄你吃什么?”薛令白兴冲冲地往外走,“我给你领回来。”
他们局里食堂改造,最近一段时间的午饭都包给了附近的一家餐馆,每天中午餐馆派人给他们送饭,各种搭配都有,价钱也不贵。不过若是手脚太慢的话,就只剩下青菜豆芽了。
唐靖随口点了个牛肉饭,说完忽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一个绝佳的掩护身份吗?
“哎,哎。”唐靖忙说,“你让那送餐的小伙子过来一趟,我找他有点儿事。”
薛令白答应一声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带着一位身穿餐厅制服的小伙子敲门进来了。小伙子见办公室里只有唐靖一个人,有些拘谨地搓搓手:“唐警官,你找我有事儿?”
唐靖请他坐下,顺手给他倒了杯水:“是这样,能借你手机用下吗?”
小伙子顾不上琢磨一帮警察都在为什么偏偏跟他借,左右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忙说:“没问题。”一边取出手机递了过去。
唐靖飞快地按下一组号码,不多时手机接通,一个女人的声音略带几分不耐烦地问道:“喂?找哪位?”
唐靖心一沉。这不是陈玥的声音。
女人见没人应答,又问了一句:“谁啊?有什么事儿?”
唐靖忙说:“顾客你好,我是华兴菜馆的送餐员,跟你核对一下菜单。你刚才通过社区网络订了两份咖喱牛肉饭……”
女人不耐烦了:“神经病!打错了!”
电话挂断的一瞬间,唐靖听到电话里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谁打来的?是找我的吗?”
这是陈玥的声音,语气显得很平静。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唐靖觉得他似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紧张的味道。
电话挂断了。送餐的小伙子一脸惊悚地看着唐靖,这警察明显就是利用他的手机试探什么,该不会把他也牵扯到什么案子里去了吧?
唐靖清除刚才的通话记录,把手机还给送餐员,笑着解释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女朋友闹脾气呢。认识的电话一律不接,我想问问她有没有按时吃饭,没想到被她听出来了。”
送餐员的手机有一点儿漏音,他刚才也模糊听到了女人发脾气的声音。唐靖这么一解释,他立刻松了口气:“女孩子是要哄的嘛,多打几次她就肯接了。”
唐靖适时地露出一个苦笑。
送餐员刚走,薛令白就回来了,见他两眼发直地出神,拎着牛肉饭到他面前晃了两晃:“想什么呢?”
“我在想,”唐靖接过饭盒,若有所思地说,“有什么办法能见见这位陈小姐。”
此时此刻,陈小姐正坐在客厅里生闷气。
她看着自己的手机被方桂花收进围裙的口袋里,除了愤怒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谬感。如果说之前她只是怀疑韩飏是不是要限制自己的人身自由,那么她现在就可以肯定了,韩飏就是要打着养胎的旗号明目张胆地关着她。
愤怒、伤心、失望……这些情绪在她心里争先恐后地冒出头,又一个一个沉寂下去。到最后只留下一点纠缠不清的疑惑:她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让他做出这么强烈的反应?
陈玥左思右想,不明白究竟哪一个时刻,又是什么样的小动作触及了韩飏的警戒线。或者他只是不能容忍自己试图挣脱他的掌控?
“陈小姐?”方桂花站在厨房门口,不自在地摸了摸围裙的大口袋,那里正躺着韩飏交给她的陈玥的手机。他的原话是陈小姐需要多休息,乱七八糟的电话你来替她接。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不妥,可作为一个雇工,她是没有资格去质疑老板的决定的。
“陈小姐,午饭已经摆好了。”方桂花看着客厅角落里一动也不动的身影暗暗叫苦。这都叫什么事儿啊,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只是个拿人薪水的帮佣,老板吩咐她做的事她又有什么办法拒绝?
“陈小姐,你这样不行,要多想想孩子啊。”方桂花低声下气地劝她,这要是真把陈玥饿出个什么好歹,又是她的错。
陈玥还是没有搭理她。她在想韩飏的态度,如果她继续做一些违背他意愿的事,他接下来又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念就被她立刻拍开了。不管怎么样她都要离开这里,她想去找卫玄做一个详细的检查。她要知道她这张脸上隐藏的全部秘密。陈玥有些焦躁地想,她要怎么才能离开呢?
方桂花收拾完厨房,解下围裙挂在门后,一回身见陈玥坐在餐厅的窗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方桂花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顿时觉得浑身发毛。这位陈小姐以前有没有精神问题她说不好,但最近几天,特别是韩大少没收了她的手机之后,就真的有些不对劲儿了。无论谁跟她说话都爱理不理的,看人的眼神都冒着绿光。
方桂花觉得被她揣在裤兜里的手机都在隐隐发烫。但她又不能主动还给她,让韩大少知道她做出这种两面三刀的事,她就别想再拿韩家的薪水了。
陈玥走过来靠在厨房门口,语气平平地说了句:“我跟你去超市。”
方桂花为难地看着她。这几天她天天说这话,方桂花一直没敢答应,可是想到就在不久之前韩飏还对这样的活动采取默许的态度,她心里又有些动摇。说到底她还是有些同情陈玥的,从没听说谁家的孕妇连去一趟超市都不行的——养胎也不是这样的养法,当谁没见过孕妇吗?若真是把她当囚犯,那她方桂花又算什么?狱卒吗?谁任命的?怕就怕陈玥要是真出点儿什么事儿,第一个追究的就是她这个看护的责任。
方桂花暗中叹气,可又不能真的把陈玥得罪到死。谁晓得韩飏会不会某一天突然间回心转意,怜惜起他的这位未婚妻?到那时候,陈玥随便点拨几句,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未婚妻跟帮佣放在一起,是个人就知道该护着哪一头。
做韩家的帮佣可真难。
方桂花苦着脸说:“陈小姐,少奶奶,你要买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陈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想晒晒太阳,散散步,还想喝冰冰屋的奶茶。”
方桂花不吭声了,这些事她都没法子代劳。话说韩飏也没有明确表示不能让陈玥出门晒太阳吧?
方桂花犹豫地看着她:“那让阿成跟着吧?”阿成就是韩飏从韩家老宅调过来的园丁,身强体壮,据说以前是退伍兵。把他安排在明湖苑与其说是当园丁,还不如说就是来当保镖,当看守的。
方桂花肯退一步,陈玥自然也见好就收,爽快地同意了她的提议,高高兴兴地换了衣服拎起早就准备好的小钱包跟她一起出门。从韩宅步行到小区的商业区也就十几分钟的路。几个人在超市门口分道扬镳,方桂花推着购物车去超市买菜,陈玥去超市隔壁的冰冰屋喝奶茶,阿成就等在饮品店的门外。为了便于规划管理,这一带的商铺都没有什么后门侧门,包括超市在内,都只有前门一个进出口。
时间还早,甜品店里没有什么客人,陈玥故意选了一个比较偏的座位。从门外阿成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的身影,但是有桌椅和盆景挡着,陈玥的一些小动作他并不能看得很清楚,比如借手机打电话。
当方桂花拎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的时候,陈玥也掐着时间从饮品店里出来了,手里还拎着打包的小点心。或许是因为散步令她精神愉悦,一整天她都显得很轻快,下午在花房里摆弄花草的时候还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这让提前下班回家的韩飏大感意外。
自从他收走了她的手机,陈玥就再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在家里见到他也跟没看见似的。韩飏觉得这里面或许还有女人的嫉妒心在作祟,毕竟那天小助理的举动确实有些过火。
韩飏从楼梯上退下来,他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碰面更好。最近一段时间公司里事情一大堆,他每天都忙到想吐,实在没什么精力去哄女人。另外,让她吃吃醋也没什么不好,看清形势才能更好地相处。真以为他韩大少能被个女人死死攥在掌心里?开什么玩笑。
韩飏回到自己房间换了衣服出来,向方桂花打听陈玥这几天的情况。方桂花胆战心惊地说了陈玥一直要求出门走一走,并且在今天上午成功走出了韩宅的事。她看到韩飏的眉毛皱了起来,连忙解释说:“陈小姐只去了超市旁边的甜品店,阿成一直等在门口呢。”
韩飏的眉头稍稍松动了一些。他在明湖苑住了这么久,小区各处的情况自然也是知道的,如果陈玥只是这种程度的出门,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他当了这么久的领导,掌控人心的手段玩得纯熟,最懂得恩威并施那一套了。
韩飏朝方桂花点了点头:“让阿成跟紧点。”
方桂花自然满口答应,同时心里也有一些小庆幸。看韩飏的反应,他对他的未婚妻并非全无感情。真要撕破脸把陈玥得罪死了,吃亏的明显还是她这个帮佣嘛。
陈玥从花房出来的时候,隔着楼梯间的玻璃墙看到了停在院子里的那辆车。她有些意外韩飏回来得这么早,她已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没在白天看到过他了。
陈玥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回了自己房间。这些天方桂花一直旁敲侧击地劝她不要总耍小脾气,说男人的耐心也有限,让她放下身段主动和好云云。陈玥听得心烦,她现在是真的不想见到这个男人,既然他以为自己是在闹小脾气,那就让他继续这么认为下去好了。
陈玥打内线电话告诉方桂花自己不下楼吃饭了。她锁好门,翻出钱包开始检查自己的财务情况。她手里现金不多,有几张卡,但余额不详。还好密码都写在卡背面,不用她费心去想。有时间还是应该查一查。去医院做检查也是要花钱的,总不能跟人家医生赊账。不过,怎么付钱倒真是一个问题,她相信这几张卡但凡有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韩飏都能第一时间得到详细的消息。
整容鉴定是一定要做的。陈玥把计划中的事从头到尾又琢磨了一遍,然后开始考虑韩飏可能会有的反应。
她的自由会进一步受限,这是可以肯定的。最严重的后果应该就是再一次被催眠吧。她会被抹去记忆,重新变成一个大脑一片空白的大病初愈的未婚妻。大热的天,陈玥生生打了个冷战。她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也许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了,只是她不记得。也许她费尽心力的挣扎仍然会领着她再一次回到原点。但不管怎样,即便是重复的努力也是有意义的,至少有努力才会有希望。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韩飏的声音温柔地响了起来:“玥玥,开门。”
陈玥瞟了一眼反锁的房门,坐在梳妆台前没有动。
韩飏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担忧:“你还在怪我最近没有陪你?这段时间公司里事情太多,尤其最近这一周,所有高层都留下来加班,我也不能当甩手掌柜啊。”
陈玥想起了陈家的公司。那是她父母的心血,可现在她却连过问的机会都没有。只看这一件事,韩飏真实的心意已经表露得很明显了。韩宇说过他是一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只怕在他心目中,不论是她还是陈氏都已经是他的囊中物了吧。
“我真是累坏了。”韩飏叹了口气,语气伤感,“我一直觉得你会永远支持我,理解我的。”
陈玥苦笑了一下,把脸扭向窗外。远处的海面上弥漫着薄薄的雾气,灰蒙蒙的,像她此刻的心情,昏昧难辨。
“玥玥,别生我的气了。”韩飏停顿了一下,“你要知道,我不会故意去做让你不开心的事。公司最近有大动作,对手挖空心思在找韩氏的软肋,这种情况下,我当然要保证你的人身安全。我不让你外出也是为你考虑。”
有那么一个瞬间,陈玥居然有些相信这套说辞了。可他的言辞再漂亮,也还是没有触及她最在意的那个问题:催眠。这才是陈玥心里埋得最深的一根刺。这个结解不开让她怎么能信任他?
韩飏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的苦楚,见陈玥始终不做回应,无奈之下只能黯然离开。
陈玥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走远,忽然想起在这个房间里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那时他在她眼里还是一位优雅的贵公子,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家人。他望着她微笑的样子,让她仿佛看到了樱花坡漫山遍野的绚丽花海。
然而那样燃烧到极致的美也终究抵挡不过日复一日的猜疑。
转天一早,韩飏又早早开车走了。陈玥站在二楼的窗口,远远看着韩飏的车子驶入远处的林荫道,这才拿好自己的东西下楼。
方桂花正在收拾餐桌,见她下楼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陈玥穿的是一条浅色的中裤,脚上穿着一双运动鞋,还斜挎着一只小包,一副要出门参加户外活动的架势。
“怎么还背个包?”方桂花随口念叨,“也就几步路的工夫。”
陈玥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习惯了手机付账,出门总是想不起带钱包。昨天的奶茶和饼干还是赊账买的呢。”
方桂花脖子一缩,讪讪地笑了笑,转身跑回了厨房。陈玥的手机还在她这里,她可不想一大早的就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
陈玥吃完早饭就跟着方桂花一起去超市,阿成照例跟着她们。因为带陈玥出门这件事已经在韩飏那里过了明路,所以方桂花和阿成两个人都要比昨天轻松一些。
时间还早,甜品店也是刚开门,两个穿着制服的小姑娘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空气里飘浮着咖啡的醇香和令人垂涎的奶油的香甜味儿。一辆很普通的灰色轿车停在甜品店的门外,驾驶座上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低着头摆弄手机,看上去像在等人。
这个清晨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阳光明媚,花香四溢。夏季的温度令空气里蒸腾出一股暖醺醺的味道。
陈玥还坐在昨天的那个座位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翻看杂志。到了与昨天差不多的时间,她举着半杯没喝完的奶茶慢悠悠地走了出来,朝着超市的方向走去。她是在复制昨天的步骤,她会在超市门口等几分钟,等方桂花出来之后再一起回家。
阿成举步跟了过去,作为一个合格的保镖,他不会距离自己的保护目标太远,以免发生意外时来不及做出反应。但他也不会离得太近,每个当事人的情况都不一样,陈玥很明显是对于自己行为受限极度反感的类型。这一点,阿成还是看得出来的。
一辆柠黄色的跑车冲了过来,角度精准地停在了阿成面前。驾驶座上一个年轻时髦的女孩子笑嘻嘻地冲着他摆了摆手:“嗨,帅哥,麻烦你给指下路,二十二号楼是往哪个方向走?”
阿成条件反射地扫了一眼陈玥的方向。她跟自己相差五六米远的距离,正慢条斯理地走下台阶。在她旁边,那辆银灰色的轿车已经发动起来了,驾驶座上戴墨镜的男人举着手机,双眼望着超市出口的方向,很不耐烦地大声嚷嚷:“不是说已经出来了?你人呢?我车子都发动起来了……啥?打折鸡蛋?我怎么记得冰箱里还有……”
阿成收回视线,指了指小广场对面的雕塑墙:“从这里绕过去,往东走。”
他的工作性质要求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熟悉一个新的环境,这已经成为他的本能。女孩子问的地址他自然也是清楚的。而且女孩子长得漂亮,态度俏皮又友善,尤其当她用一种充满感激的目光望过来时,是个男人就会忍不住多跟她说几句话。
银灰色的轿车紧贴着黄色跑车的另一侧飞驰而过。
阿成似乎听到了一声关车门的声音。他心头没来由地一跳,油然生出几分危险的预感。正要回身时,年轻的女孩子已经发动了车子,很是不巧地挡住了他的动作。她一边倒车一边客客气气地向他道谢:“谢谢啦,帅哥,有机会请你喝茶。”
阿成一边说不客气,一边左右看了看,总觉得视野之内好像少了什么,有种不大对劲儿的感觉。
黄色跑车慢慢加速,绕过雕塑墙很快消失不见了。
阿成朝超市的方向走了两步,脚步突然顿住,冷汗唰地冒了出来。他突然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前还在自己眼皮底下晃的陈玥竟然不见了!
阿成快步跑进超市,心里存着侥幸陈玥是进来找方桂花了。他心慌意乱地在里面转了一圈,看见方桂花正在生鲜区等着超市的工作人员帮她收拾刚买好的两条鱼。阿成的视线在她周围飞快地转了一圈,只看见两位家庭主妇在不远处聊天。
阿成顿时慌了神,一把拉住方桂花,厉声问道:“陈小姐呢?!”
方桂花愣了一下,脸色唰地白了:“她不是在奶茶店?你不是看着她吗?”
阿成哪里顾得上跟她解释,转身就往外跑。超市门外零星停着几辆车,小广场上空无一人,夏日的骄阳晒得人眼前阵阵发黑。超市的隔壁,甜品店的大门敞开着,一位中年妇女正站在柜台前面等着服务员给她打包甜品。除此之外,店里再没有其他人。要不是知道这里没有后门,阿成真恨不得冲进去搜一搜。
方桂花也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两个人兵分两路,围着超市和小广场前前后后找了起来,方桂花甚至还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留在家里的保镖声称没人回来过。半个小时之后,满头大汗的两个人不得不承认陈玥是真的丢了。
一旦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想要找出疑点就很容易了。因为出事的时候,他们周围就只有两个人出现过:问路的女孩和一旁灰色轿车里戴墨镜的男人。
阿成有些懊悔刚才怎么没意识到这其实是个圈套呢?他满心挫败地给韩飏打电话,原原本本汇报了陈玥失踪的事。韩飏不等他说完就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阿成身手好,人也机敏,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没出过纰漏——难道明湖苑的生活太过安逸,以至于让他失去了该有的警觉?
韩飏立刻联系物业,查小区的车辆进出记录,查超市门口的监控。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灰色轿车停车的地方正好处于两个监控探头之间的死角。相应时间段的监控录像来回放了几遍,阿成也只看到半个车身掠过的残影。
至于车辆进出记录,那辆柠黄色的跑车是在半小时之后离开明湖苑的,监控拍得很清楚,车上只有那个问路的女孩一个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与陈玥的失踪有关。至于那辆灰色轿车,那段时间里根本没发现有符合特征的车辆离开小区,阿成不记得灰色轿车的车牌号码,想找都没法找。
这期间离开明湖苑的车辆并不多,但要一一排查的话需要时间。事实上,等韩飏拿到这些车辆信息,并确认这些人都与陈玥没什么关系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两天了。那时陈玥已经找回来了,韩飏的注意力也从车辆信息转移到了怎样更周密地看守她的问题上。
韩飏始终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阿成眼皮底下逃走的。她什么都不肯说,被问得急了就说自己不记得了。韩飏看得出她在撒谎,她也知道他看出她在撒谎。这让韩飏忍不住就有些疑惑,难道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在他心里埋下一根刺?或者她的所作所为单纯地就是为了让他不痛快?只要看到他不痛快了,她就痛快了?
这是……挑衅吗?!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一个看见他就会笑得脸颊泛红的腼腆女孩,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这样?
宝蓝色的轿车驶入医院的停车场,陈玥不大放心地左顾右盼:“没留下什么马脚吧?会追到这里吗?”
卫玄瞥了她一眼:“紧张?”
陈玥确实紧张,于是她继续没话找话:“丢在明湖苑的那辆灰车怎么办?还有商场的那辆车?都是你朋友的?他就住明湖苑?我见过他吗?”
这么多问题,卫玄都不知道要先回答哪一个。
两个小时之前,他在明湖苑的超市门口载上她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绕了个小圈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换了另外一辆车。这辆车离开小区之后直奔市区的一家综合商场。卫玄在那里买了一件新t恤,陈玥也买了新的连衣裙,还买了墨镜和遮阳帽。经过一番乔装改扮之后,他们换了另外一个出口离开商场,卫玄自己的车已经事先停在那里了。
“明湖苑的车会收在车库里,最近都不会露面,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反正车牌也是临时挂上去的假货,就算被拍到也不怕。”卫玄轻描淡写地安慰她,“谨慎起见,我借车之前就跟朋友说好了,他最近不会把这辆车开出来。至于停在商场的那一辆,他会派人去取的。这个人跟你从来没接触过,甚至都没有打过照面,而且他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都是外行,逃跑的小伎俩算不上高明,但因为牵扯进来的人彼此之间全无关系,所以要想顺藤摸瓜地查点儿什么也不容易。
陈玥这样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至少短时间内没什么可担心的。她下了车,眯起双眼打量卫玄就职的这家整容医院,发现它其实是从人民医院分离出来的一个大型科室,占据了人民医院最西侧的一整幢楼。站在这里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人民医院的浅灰色主体大楼和蓝天白云之下那个巨大的红色标牌。
“走吧。”卫玄锁好车,率先往里走。
比起普通医院,这里的装修装饰带有一种明显的女性风格,墙壁也不是常见的雪白或淡绿,而是柔和的紫色,医护人员的制服也是漂亮的粉紫色。前台有人在做咨询,一楼的几间诊室外面都有人拿号排队。粗粗看去,还是女人多一些。有的看上去很紧张,有些则神色坦然地与同伴低声谈笑。陈玥觉得这里与普通医院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那种涉及病痛及生老病死的沉痛感,反而微妙地洋溢着一种充满期待的愉悦气氛。
卫玄带着她直接上楼去他自己的办公室。作为医院里最年轻的主治医师,他的办公室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宽敞明亮,窗台上还养了好几盆绿植。
“坐吧。”卫玄拿纸杯给她接水,一边摇着头,有些不可思议地小声嘀咕,“也不知我这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会同意做这种事……要是被抓到了会怎么算啊?绑架?诱拐?”
陈玥内疚地看着他:“对不住。”
“你别这么说。”卫玄不怎么在意地摆摆手,“这件事搞不清楚,我自己也放不下。好奇心害死猫嘛。”
陈玥被他的措辞逗笑了:“不管怎么说,我欠了你一个大人情。其实昨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心里特别紧张。如果联系不到你或者你有事来不了……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真相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
说起正事,卫玄的表情也正经了起来:“你不要太紧张。鉴定过程其实跟体检也差不多,除了人工检查,还需要借助一些仪器来对你的骨骼和肌肉组织进行扫描分析,找出手术痕迹。有些手术会在身体里留下假体,这就更好找了。”
陈玥点头表示明白,不过她今天难得脑子清楚,还记得自己是一位准妈妈,于是有些担心地追问了一句:“扫描什么的,对身体有什么影响吗?我怀孕四个月了。”
卫玄吃了一惊:“怀孕了?”
陈玥尴尬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大概属于各项特征都不明显的类型,否则也不会总是想不起自己是个孕妇的事实。
卫玄神色讶异地上下打量她,又摆出老中医的架势要给她把脉。
陈玥也诧异了:“你不是西医吗?”
“我家是中医世家,传了好几代了。”卫玄拉着她坐下,架势十足地伸出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片刻后两道眉毛紧紧皱了起来,“你真怀孕了?确定吗?”
陈玥眨眨眼:“这还有假的吗?”虽然怀孕的消息是别人告诉她的,但她几个月都没来过月事这总不是假的。尤其最近一个多月以来,她的小腹已经有了明显的凸起。
卫玄的表情越来越古怪:“你是不是搞错了?”
陈玥也凌乱了:“搞错是什么意思?”
“把不出喜脉啊。”卫玄与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有些沮丧地嘟囔一句,“难道我手艺退步了?”
陈玥简直被他搞糊涂了:“那……怎么办?”
怀孕的事情总不可能是假的。陈玥心里嘀咕,卫玄把不出喜脉,难道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不对劲儿?发育的情况出了什么问题?这样一想,陈玥又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来:说起来出院也有几个月了,竟然也没人张罗带她去医院定期做产检?!她是脑子有病,常常想不起自己是个孕妇,但韩飏方桂花这些人怎么也没有提醒过她?
卫玄确定不了她的身体状况,还真不敢随便带她上仪器。那可是韩氏的小太子,万一出点儿什么情况可就不仅仅是被控告绑架诱拐那么简单了。
“查一下吧。”卫玄想了想,“后面就是人民医院,我带你去妇产科找我师姐,让她给你看看,顺便问问有什么要注意的。”
陈玥这会儿也没什么主意了,从知道怀孕这件事开始她就没做过这方面的检查。她有些担心前些天没管住嘴,除了奶茶之外还吃了不少高热量的点心,还让方桂花做了一次水煮鱼,也不知这些东西对胎儿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卫玄的师姐是一位眉目慈祥的中年大夫,她安排陈玥做了个常规孕检,然后露出了与卫玄如出一辙的惊愕表情。之后她什么也没说,直接打发一个小护士带着她去做尿检。半个小时之后,化验结果出来了。
“阴性?”陈玥拿着薄薄的一张化验单,茫然地看着卫玄师姐,“什么……意思?”
“就是没怀孕。”卫玄师姐有些同情地看着她,“你是被人耍了吧?之前谁给你做的检查?病历什么的都留着吗?”
陈玥脑子里嗡嗡直响,有种被雷劈了似的崩塌感:“……搞错了吧?”
她想说她还在樱花坡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医生护士跟她强调怀孕的事,尤其出院那天几个医生轮番叮嘱她按时吃药好好休息,还说给她开的药都是最新的进口药,对胎儿没影响……这难道也是她的幻觉?!
然而这一切在这张薄薄的化验单面前显得那么苍白,经不起推敲。
为什么呢?她问自己,为什么?
“你这么长时间不来例假纯粹是药物作用的结果。”中年医生看着她脸上那种空茫震惊的神色,稍稍有些不忍。但她是医生,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你虽然年轻,身体底子也不错,但滥用药物也是不行的,对你的内分泌会有很大影响……”
陈玥茫然地看看她,再看看卫玄,不明白她只是想做个整容鉴定,怎么会翻出这么可怕的真相来?她原来并没有怀孕,难怪她的身体从来没有过异常的感觉,偶尔的下腹坠痛,现在想来也不是动了胎气,极有可能是控制她例假的药物在起作用。她想起方桂花照着孕妇食谱做的那些羹汤,想起韩飏一脸温情捧到她面前的养身茶……
陈玥崩溃地哭了起来。
中年医生同情地看着她,做了个口型问卫玄:“谁这么缺德啊?拿这种事耍人玩?”
卫玄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问她还做不做整容鉴定了?在戳破了假怀孕的谎言之后,她是否整过容的问题似乎……也没那么严重了。
知道卫玄不会安慰人,中年医生走到陈玥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总要往好的方面去想才行。你身体底子挺好的,好好补养补养,能养回来的,以后你结婚生孩子什么的都没事的。不要担心。等下我给你开点儿药,你自己按时吃。”
陈玥接过卫玄递过来的纸巾,胡乱擦了一把脸,想要说话眼泪又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她哪里是想到什么结婚生孩子的问题,她这么难过只是可怜自己的处境罢了。无依无靠,群狼环伺,以为是爱人的那个男人把她当傻子似的耍,她却连为什么沦落到这一步都不知道。
她痛恨自己的无力。
走廊里的人都在看他们,卫玄无奈,直接上手拽着陈玥往外走。陈玥哭得收不住,狼狈地打起嗝来。她捂着胸口一边抽噎一边问卫玄:“现在能做鉴定了吗?”
卫玄看看她哭得红通通的一双眼睛,难得的生出几分不忍心来:“如果你还想做……当然可以啊。”
一路走回卫玄的办公室,陈玥已经冷静了许多,她把这些事情在脑海里串了一遍,隐隐觉得假怀孕与催眠之间是有着某种关系的。而且她毫不怀疑自己已经被卷进了某个危险又麻烦的事情里去了。
她借了卫玄的手机给唐靖打电话,把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从昏迷中听到的韩飏与乔治的对话,到前些天的软禁,再到今天发现的假怀孕的事通通告诉了他。她所认识的警察只有薛令白和唐靖两个人,但那天薛令白与韩飏的接触让她对这人有些不大信得过,于是她能够求助的目标就只剩下了唐靖。说句毫不夸张的话,在眼下这节骨眼上,唐靖在她心目中简直就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旁听的卫玄一直保持着被雷劈了的表情。尽管之前就有心理准备,猜测她一定是被卷入了什么麻烦之中,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麻烦。韩飏是滨海市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这么对待自己的未婚妻:囚禁、催眠、欺骗,甚至是软禁……这人到底都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奇葩爱好啊。
卫玄对她的同情也在这一瞬间到达了顶点。
陈玥叙述的语气很平静,但这样不含主观情绪的表述反而更让人揪心。她甚至没有再哭出声,只是时不时抹一把眼泪,语气干巴巴的,好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她的眼神有点空,带着轻微的茫然,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但卫玄看得出她骨子里有种不肯轻易服输的狠劲儿,她的眼睛里有痛苦的眼泪,但回击的欲望也随之滋生。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在眼瞳深处慢慢烧了起来。
陈玥把手机递给卫玄,她的睫毛上还挂着眼泪,眼神却平静到认真:“我也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抱歉,卫医生。在这里产生的所有费用,我双倍付给你。”
“说这干吗?”卫玄微微蹙眉。他不喜欢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好像他煞费苦心地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挣她的钱一样。或者她并不是这个意思,单纯地只是想道谢。但本着不刺激病号的原则,卫玄还是决定什么都别说了,直接开始干活吧。
唐靖赶到医院的时候,陈玥已经跟着卫玄进了诊室。
唐靖靠在诊室的门外,手里捏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慢慢消化陈玥刚刚告诉他的那些事。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小习惯,每逢遇到什么费脑筋的事情,手里总忍不住要摆弄点儿什么东西,上学的时候是钢笔,后来进了刑警队,出任务的时候常常熬夜,不知不觉就染上了烟瘾,于是钢笔就变成了香烟。
走廊的另一头,医院的保洁人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始终没有要点燃的意思才拎着拖布去了别处。
唐靖把香烟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两只耳朵却支棱着倾听诊室里的动静。无奈医院诊室的隔音做得还挺好,站了半天他也没听出什么动静来。又等了几分钟,房门从里面拉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走了出来。
两个男人相互打量片刻,唐靖率先伸手:“你是卫医生?我是唐靖。”
卫玄谨慎地与他握了握手,之前听陈玥打电话时那么一副信赖的语气,他脑海里不由得勾勒出一位沉稳睿智的中年人形象,没想到本尊居然这么年轻——靠得住吗?
唐靖不是没看到卫玄眼神里那一点儿隐晦的怀疑,但这事儿说到底也跟这人没什么关系,他顶多提供点儿证据,听陈玥话里的意思,他跟陈玥也不过就是见过几次面的交情。
卫玄把唐靖请进门,陈玥恰巧跟小护士一起从里间出来,看见唐靖顿时眼前一亮:“唐警官!”
唐靖上下打量她一番,觉得跟两个多月前相比,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越发显得那双水润润的眼睛突兀地大,看人的时候带着戒备和惶然,初见面时那种稍稍有些跳脱的活泼狡黠的神气竟然一点儿也看不到了。
陈玥可没想那么多,跟唐靖见面的机会实在难得,她需要跟他讨个主意。
小护士被打发出去了,三个人围着卫玄的办公桌坐了下来。卫玄简单讲了一下和陈玥认识的过程,重点强调了自己的怀疑和今天的检查:“你们也知道我就是干这个的,一天到晚玩的就是人体结构,五官哪里动过刀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陈玥的脸给我的就是这种不协调的感觉,比例被改动过了。”
陈玥黑着脸看他。她其实觉得自己的长相还是很过得去的,叫他一说,比例都不对了。
“我不是说你难看。”卫玄注意到她的脸色,解释说,“但漂亮不漂亮跟天生的协调感是两码事,这个你要理解。”
陈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协不协调也不是她自己选的,她有什么办法?
卫玄还想解释,陈玥却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争执上,她对唐靖说:“唐警官,我请你过来,就是想拜托你帮我查查为什么会有整容这回事儿。薛警官带来的资料上没提到出车祸的时候我的脸受重伤。”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唐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当时到达现场的医护人员都是韩家的人,这份笔录是否真实实在不好说。而且真的因为车祸毁容,又有什么必要费心费力地隐瞒呢?
唐靖想的就稍稍多了一些。陈玥车祸之后一直昏迷,任何手术都需要韩飏签字。他当时就没想过如果有一天陈玥发现了这件事他要如何解释?其实,把整容的事情跟车祸联系在一起反而是最简单的,从哪个角度都解释得通。唐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留下笔录说陈玥受伤不重,如果真的只有擦伤,哪里需要做整容?
这件事怎么看都有点儿自相矛盾的意思。
唐靖隔着办公桌打量陈玥,尖下巴大眼睛,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眼角眉梢还带着几分少女般青稚的感觉。他之前查过陈家的资料,知道这个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姑娘其实是个挺厉害的角色,大学时期就跟在她父亲身边帮忙。年纪不大,生意场上的眼光却毒辣,杀伐决断连她父亲也有些自愧不如,同行送她外号“胭脂虎”。只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她会有这样的遭遇,父母双亡,家产被别人控制、失去记忆、陷入整容疑云,连怀没怀孕都被人蒙在鼓里。
唐靖干这一行多年,可怜人见得多了。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怀孕的事我觉得挺蹊跷。”唐靖问她,“平时韩家的人有没有说过什么?”
陈玥沉思片刻,不大确定地说:“还在疗养院的时候,韩家老宅的保姆刘长英每天要给我送营养餐,但她送来的饭菜都是家里人吃剩下的东西。而且见面的时候她的态度也很奇怪,按理说我也算半个韩家人,但她好像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觉得她大概知道些什么。”
“韩飏呢?”
“韩飏好像很期待这个孩子,总是提醒家里的保姆做营养餐。”陈玥想起她父母留下的遗嘱,又有些不大确定韩飏是真心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还是期待着跟孩子捆绑在一起的陈家的家产?
唐靖留神观察她的反应,见她说起孩子的时候神情很平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可没忘记这女人在心理方面是有些问题的,万一刺激狠了再犯起病来,只怕不好收场。
陈玥却没想那么多。对于怀孕这件事,她之前也没有什么真切的感觉。与其说她在哀悼一个还没降生就消失不见的小生命,还不如说她因为自己被动的处境而感到愤怒。在醒来的最初她对韩飏这个男人原本没有什么期待,是他主动贴过来,用温柔小意来麻醉她,让她以为他真是她的亲人。谁又能想到他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淬了毒?她像个傻子似的被他摆弄得团团转。被欺骗,被羞辱,生而为人的尊严和骄傲也被生生踩在脚下。
“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我什么都怀疑,而且我的怀疑也不是全无道理对吧?”陈玥盯着唐靖的双眼,生怕他会说出类似于“没有证据什么都不能确定”这样的话。
唐靖哑然失笑:“你以为我很闲?”如果不是从这件事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为什么要抛下一堆公事急三火四地跑过来跟她见面?
陈玥讪讪地揉了揉鼻子:“我其实……”
唐靖摆摆手说:“这件事既然牵扯到陈氏,这么一块大蛋糕,可不光韩家有嫌疑。这件事我会去查。倒是你这边的情况有些复杂……”他见多了因为利益产生纠纷进而互相算计伤害的事,韩飏的表现也实在跟“深情未婚夫”这一角色设定相差甚远。然而现在的问题是陈玥所遭受的种种都难以作为给韩飏定罪的证据。
催眠一说,是陈玥昏睡中偷听来的,仅凭她一句话很难扳倒乔治这样有名望的学者。整容的事可以推到当初那场车祸上去,至于子虚乌有的孩子,韩飏完全可以说是考虑到陈玥的精神状况,用来安慰她的话。
“我知道。”陈玥很镇定地看着他,“我这边……不能打草惊蛇。”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靖摇摇头,“你有没有想过搬出来住?”他担心的是韩飏一旦察觉陈玥对他起疑,会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举动?
陈玥迟疑片刻,缓缓摇头:“韩飏手里有我的委托书,他管理陈氏是合理合法的。我离不离开韩家,其实对他不构成什么威胁。住到外面,他一样可以找人盯着我。”还有一点她没说,那就是他们之间青梅竹马的感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她想要留在韩飏的身边,找出这个答案。
见她态度坚决,唐靖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如果真相大白的时候,这一切被证明只是韩飏和陈玥之间的误会,那他此刻坚持要让陈玥搬出去住,就有些不合适了。
唐靖和卫玄对视一眼,转头问她:“那今天的事你打算怎么解释?”
“我当时没想这么多……”陈玥苦着脸看看卫玄再看看他,“你们觉得呢?”
卫玄也有些讪讪的。今天的事情说起来也确实有些冲动。按理说他比陈玥年纪大,遇事应该比她想得周到才对。
唐靖将两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对卫玄这人的印象倒是有所改观。之前接到陈玥电话,他觉得陈玥这样冒失还情有可原,毕竟被关疯了,难免会有些冲动。卫玄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也跟着瞎起哄?现在见到本人,发现这就是个直肠子,反倒没有那么戒备了。
唐靖想了想说:“有些人只相信眼见为实。相比你说了什么,韩飏应该更相信自己查到的东西。所以你干脆什么都别说。”
陈玥狐疑地看着他,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这样也行?
唐靖唇角微微向上扬起:“试试。反正无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信——至少不会全信。”
陈玥觉得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韩飏要是不多疑,又怎么会连她的手机都要收起来?
“另外,”唐靖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嘱咐她,“你尽量不要跟韩家人起正面冲突。事情的真相有待查明,你用不着吓唬自己。安全起见,你也不要主动联系我,我会想办法跟你保持联系。”
陈玥点点头。到处找人借手机的确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体验,尤其她还要想方设法地躲过韩家人的眼睛。这一次回去,韩飏大概连小区超市也不会让她去了,想冒险也没机会。
卫玄看着他们两个人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安排好了,不满地问道:“那我这边呢?检查报告出来了我给谁?”
“给我吧。”唐靖说,“你们最好也不要有什么联系。”
“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卫玄觉得唐靖的安排让他有种干完活儿就被踢出局的感觉,于是更郁闷了。
“我会跟你联系的,专业方面的问题还需要你的协助。”唐靖看看时间,对陈玥说,“有什么想法吗?要不我直接送你回去?”
陈玥犹豫不定:“给我几分钟,我想想。”
卫玄瞥了她一眼,转头望向唐靖:“我还有一些疑问,晚些时候能给你打电话吗?”
唐靖立刻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给陈玥做检查的时候有了什么发现,却又不好当着陈玥的面说出来。
“当然可以。”唐靖说,“我二十四小时开机。”
陈玥也注意到了卫玄话里的玄机。不过他既然不肯说,那就说明不是很紧急的问题。她眼下麻烦一大堆,还是先想想怎么把眼下这一关对付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