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玥在家里搞大扫除的事韩飏很快就知道了,不过这边的房子他们以前过来的次数不多,也没有多少旧东西好让她翻,韩飏并没当回事儿,心想爱翻就翻吧,说不定是在家里闷得慌了找事情打发时间。
等他晚上下班回家才发现陈玥有些闷闷不乐。他找了个机会悄悄问方桂花,方桂花也只说陈玥在花房里闷了一下午,还亲手给几盆花换了土——她不怎么喜欢名贵的品种,大概是怕自己经验不足养不好,反而那些被园丁塞在角落里的芦荟、薄荷之类的很得她的青眼。
韩飏琢磨了一会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能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转而说起了一位名叫乔治的心理学专家。据说他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誉,发表过很多重要的学术论文,尤其擅长记忆障碍方面的治疗和研究。他常年生活在国外,这一次回国是应滨海医学院的邀请来做一个为期一年的学术交流。
“乔治的老师跟我父亲曾经是校友,人很风趣。”韩飏生怕这个话题会引起陈玥的反感,于是努力将乔治医生定性为“韩家的老友”,“他去过很多地方,谈起各地的风土人情简直头头是道。”
陈玥倒是不反感去见心理医生,她只是不大明白自己的情况跟心理医生有什么关系:“我记得疗养院的大夫说我的情况是因为记忆区有血块压迫神经,这应该是病理性的吧?”
韩飏有些无奈,给她夹了一筷子笋片,带着几分央求的表情说:“乔治是专家,让他看看总不是坏事。”
病急乱投医嘛,陈玥心想,我懂。
“好吧。”她也无奈了,韩飏在她面前一直是洒脱不羁的样子,难得看到他放低身段求人——还是求着为她好。她能不领情吗?
韩飏见她答应,显得很高兴:“就当是去见见韩家的老朋友,坐下来聊聊天。你要是不喜欢,以后不去就是了。”
陈玥心软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这叫什么事儿啊,替她张罗治病,还要看她脸色?
韩飏看着她,忽地笑了:“傻瓜。”
陈玥垂眸,耳根微微发热。
“想那么多做什么?咱们是一家人啊。”韩飏隔着半张桌子握了握她的手,“你,我,还有宝宝。”
陈玥内疚地低下头。她又把孩子的存在给忘了……
晚饭后,韩飏心情很好地跑去书房加班。陈玥望着他的背影才想起忘了问内衣的事,但这个时候跑去追问这种事显然不大合适。
陈玥有些郁闷地劝自己,家里有方桂花这个叛徒在,韩飏不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一点儿不自然的表现都没有,应该……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儿吧?要是真有什么女人的话,难道还能来一次留下一件内衣?
这根本说不通。
明湖苑虽然比较偏,但毕竟是在她的名下。韩飏又不是没有其他住所,何必大老远地跑这里来偷鸡摸狗?还故意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陈玥一路思索着走上楼,路过书房的时候隔着虚掩的房门听到韩飏在打电话,声音爽朗,带着笑音。
陈玥忽然又不想问了。就当是她车祸前后体重发生了变化吧。她决定在她想起过去的事情之前不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轻易下结论,只是去观察,去感受,去相处。
她不想在将来的某天内疚万分地去找谁去道歉,去试图挽回什么。
两天后的午后,陈玥正在后院跟着园丁一起种海棠,方桂花就跑过来喊她,说韩飏打发韩宇过来接她,要带她去见心理学专家。
陈玥愣了一下才想起韩飏提过这个事儿。他说那位专家叫乔治,在业内名声响亮,轻易不会接诊,还是看在两家父辈交情的分儿上才同意见见她的。
陈玥回去洗漱了一下,换了衣服下来,韩宇正靠在窗边玩手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冲着她很浅地笑了一下:“玥玥姐。”
陈玥总共也没见过他几次,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话不多、不好相处的那个层面上。冷不丁要跟这人单独相处,心里有种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的尴尬。还好韩宇并没有要跟她聊天的打算,见她下来,很干脆地说:“我哥在开会,让我把你送到公司。”
陈玥说了两句麻烦他跑腿的客气话,之后……就又没话说了。直到车子驶出明湖苑,韩宇才很公式化地问候了一下她近些日子的动向。
这至少是一个能聊下去的话题。陈玥说起了唐莉莉,说两个人去了“一品江南”,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看什么都觉得陌生又新鲜。
“本来还说好要去大学城看画展的。”陈玥有些遗憾地说,“可惜买东西花了太多时间,没赶上。”
韩宇露出意外的神色:“你对画展有兴趣?”
陈玥微愕:“我以前……没这兴趣?”
韩宇摇摇头。他的表情还是很平淡,但不知怎么,陈玥就是觉得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丝淡淡的疑虑。
陈玥现在有些多疑,最看不得这种表情,忍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句:“你对我很了解吗?我感觉你跟我不像很熟的样子。”
韩宇的表情似乎僵硬了一下,飞快地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不吭声了。
陈玥简直要抓狂。这是故意要吊人胃口吗?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玩什么你猜你猜你猜猜猜?!
车厢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又沉闷了下来。
陈玥忍不住追问他:“韩宇,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韩宇的表情和语气又恢复了之前淡漠的状态:“具体时间说不好,大概七八岁吧。陈伯父跟我舅舅关系很好,两家大人常常聚会,所以两家的小孩子也经常见面。”
陈玥有些疑心他这话有水分,如果真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她跟韩宇的相处方式不该是这样客气冷淡的。这里面应该还有什么隐情。
陈玥最后还是压下了刨根问底的冲动。她有种微妙的直觉,韩宇不但不会跟她说太多,甚至还在有意无意地跟她保持距离。他们之间闹过什么矛盾不好说,但得罪过他是一定的。现在她拿不准的就是自己究竟把人得罪到了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问韩飏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陈玥有时会觉得韩飏其实也有很多事情在瞒着她,或许可以找唐莉莉打听一下,既然是闺密,那么彼此之间应该是有一定了解的,说不定她会知道些什么。
一路沉默地赶到韩氏总部,韩飏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跟韩宇交代了几句工作上的事就带着陈玥走了。
陈玥换到韩飏的车上,微微侧头就能看到韩宇的身影映在副驾一侧的后视镜上。距离逐渐拉开,他的面目都已经模糊了,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目送他们离开,但是直到车子拐弯韩宇也没有动。
他就像一株孤零零的细竹,不合时宜地生长在了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韩飏随口问她:“在看什么?”
“没什么。”陈玥收回目光,迟疑了一下问他,“我以前得罪过韩宇吗?”
“为什么这么问?”
话匣子打开,陈玥索性问了出来:“我怎么觉得韩宇的态度有些怪怪的?”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怎么看都不该是眼下这样的相处模式。
韩飏的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认识这么多年了,磕磕绊绊总会有的。你跟唐莉莉难道就一点儿摩擦都没有?”
这倒也是。陈玥心想,那天一起逛街的时候还有点不大和谐呢。不过韩宇的情况显然不是这一种。她那天只是不爽唐莉莉的态度,但韩宇给她的感觉是他们的关系曾经闹僵了,又在表面上维持一种和平的假象。
“小宇就是性子冷一点,平时不大爱说话。”韩飏解释说,“其实要论脾气,他比我要好相处。而且这孩子重感情,做事也仗义。”
跟这样的人把关系搞得这么僵,她到底是干了什么啊?
“该不会有什么事而你恰巧不知道吧?”陈玥越想疑心越重,“我去问,他肯定不会理我,要不你替我问问?”
韩飏趁着红灯停车的工夫看了她一眼,眼光复杂难言。
陈玥与他面面相觑:“……你觉得是我想太多了?”
韩飏肯定地点头。
陈玥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真的?”
韩飏无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韩飏的表情降温太明显,就好像这个话题让他感到不悦,甚至是……不安。
绿灯亮起,韩飏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这一带有没有印象?”
陈玥转头朝外看。第一印象是马路上车辆似乎少了一些,再看远处,楼房似乎也少了一些。她茫然摇头:“这是哪里?”
“大学城。”韩飏很耐心地给她当导游,“前面就是滨海医学院。”
陈玥恍然,她记得韩飏说过那位名叫乔治的专家是应邀来滨海医学院做学术交流的。
“他住酒店还是学校?”
“当然是学校。”韩飏说,“他们的交流项目是有一些保密条款的。”
陈玥还以为校方为这位专家安排的住处会是那种校区招待所或者条件稍好一些的宿舍,没想到研究所自带生活区,不但有规格一致的公寓楼,还有几栋别墅。像乔治这种级别的专家自然是住条件最好的独栋别墅。
车子停在台阶下,一个穿着休闲衬衫的男人迎了出来,热情地跟韩飏拥抱了一下,转过头看向落后一步的陈玥。
“欢迎,玥玥。”
陈玥愕然。这男人对谁都是自来熟,还是他们以前认识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韩飏有些无奈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玥玥,这是乔治。”
乔治是个混血儿,身材高大健壮,五官轮廓很深,黑发,灰蓝色的眼睛,笑起来的样子极其迷人。他处于那种看不出年龄的阶段,从三十到五十,说他多大都有人信。陈玥觉得他更像一个户外运动员,而不是一位学者。
“你好。”陈玥伸手与他相握。
乔治握住她的手,眼神意味深长:“我的女神。”
陈玥:“……”
知道外国人热情,但要不要这么奔放啊,咱们根本不认识好吗?
韩飏看她囧着脸,也有些好笑:“乔治就这性格,你别介意。”
“你怎么能这么说?”乔治不乐意了,他的汉语说得还挺标准的,“你是在暗示我说话不老实吗?”
韩飏无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咱们之前说好的……”
乔治却没理会他说什么,上前一步捧起陈玥的脸,像端详什么工艺品似的,脸上居然还浮起一点儿得意的神色。
陈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手去推。她完全没想到这男人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举动,而且他的动作也太突然了些,让她完全没有防备。
韩飏走过来拦住他,脸色也沉了下来:“乔治!”
乔治松开手,斜了他一眼:“你在担心什么?不会是……嗯?动心了吧?”
韩飏神色微愠:“你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乔治耸耸肩,转头对陈玥说:“我的女神,希望你能理解我激动的心情。要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来自我。我看到你就好像艺术家看到他自己创造出来的了不起的作品。”
陈玥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叫她的一切都来自他?
乔治的目光放肆地在她的脸上扫来扫去:“你每天照镜子吗?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脸非常完美?每一处线条……颧骨、下巴都无可挑剔?嗯?”
陈玥耳边嗡的一声响,她忽然想起那个在停车场遇见过的整容医生,他很肯定地说她整过容。她有些慌乱地看向韩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她来看这样一个人。他真的是心理学专家,或者只是一个整容医生?
然而韩飏并没有看她,他走近一步,抓住了乔治的手腕,沉沉地呵斥一句:“乔治,够了!不要闹了!”
“别怕,伙计。”乔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向陈玥,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女神,请进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下午茶。”
“你先进去。”韩飏说,“我跟她说几句话。”
乔治耸耸肩,转身走了进去。
“他就这性格。”韩飏冲着陈玥有些勉强地笑了笑,“你别见怪。”
“我想回家。”陈玥心里涌动着强烈的不安,乔治身上有一种让她感到恐惧的东西,而且最令人不安的是,来到这里之后,韩飏也变得让她看不透了。
“乖啊。”韩飏很温柔地搂住她,“他性格古怪了点,但专业水平没人比得上。相信我,好吗?”
陈玥试图说服他:“我现在挺好的,不是还定期到疗养院那边做复查吗?我觉得我不需要让他来给我诊断。”
“没事的。”韩飏像哄孩子似的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压低了声音说,“你实在不想让他诊断也没关系,但是咱们不能就这么走掉。我们两家除了父辈的交情,还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所以关系不能搞得太僵。”
陈玥沉默了。
韩飏安慰她:“进去坐一坐,我跟他聊聊天……就几分钟,然后我们回家好吗?”
陈玥低着头不吭声。
韩飏晃了晃她的胳膊,半真半假地撒娇:“帮个忙啦,老婆大人。”
陈玥被他逗笑,又很快板起脸来谈条件:“最多十分钟。”
韩飏举起两根手指做发誓状:“我保证。”
“好吧。”陈玥挽住他的手臂,不情愿地说,“那就进去吧。”
韩飏在她脸颊上飞快地吻了一下:“好乖。”
陈玥脸红了,正想拍他一下让他在外人面前老实点,眼角的余光一扫,却看见乔治正站在窗口朝外望。确切地说,他正在看着她——用一种仿佛是在打量猎物,暗暗盘算从哪里下嘴更方便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他的目光里除了诡异的专注之外更有一种意味不明的兴奋。
陈玥毛骨悚然。
她忽然觉得答应韩飏进去坐一坐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
房间里似乎只有乔治一位住客,客厅的沙发上很随便地扔着几本书,扶手上搭着衬衫,茶几上还有没收起来的咖啡杯。乔治在厨房煮咖啡,满屋都氤氲着咖啡的浓香,混合了甜点的香气,给人一种居家生活的错觉。
“你们随意。”乔治在厨房说了句,“咖啡马上就好。”
陈玥被韩飏按住肩膀,满怀戒心地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韩飏则挽起袖子去了厨房,两个人不知道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乔治低声笑了起来。
陈玥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距离远,只能含含糊糊听到几个字:种花、散步,似乎是在描述她在家里的生活情况,还提到了方桂花和韩宇,其他的就听不到了。韩飏的语气显得郑重,乔治却是满不在乎的,甚至还好心情地调侃了几句什么。
陈玥看着餐桌上的饼干碟子发呆。她很想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可是让她主动走到乔治面前去,她是怎么都不肯的。
这男人太邪性了。
两个男人很快走了出来,韩飏手里端着两杯咖啡坐在她身旁,乔治则坐到了她的对面,脸上带着挺恳切的表情说:“我从国内带过来的,尝尝看。”
突然间看上去又像个正经人了。陈玥迟疑地接过咖啡杯,顶着韩飏殷切的视线浅浅抿了一口。咖啡的香味十分浓郁,口感也细腻,但对她的吸引力并不大。她觉得自己以前大概也不是一个很爱喝咖啡的人吧,因为她觉得这东西闻起来比喝起来更香。
“尝尝这个。”乔治一边跟韩飏聊天,一边留意陈玥的反应,见她只是捧着杯子发呆,就将桌面上的点心碟子推了过来,“这几样是我的助理买回来的,据说是这里最好的点心师傅做的。曲奇是我自己烤的,刚出炉,还是热的。”
陈玥有些诧异一个大男人还会烤饼干,拿起一块果然还是温热的,味道也不错,表面撒了细细的杏仁粉,香气扑鼻。
乔治笑着问她:“怎么样?”
陈玥点点头:“不错。”岂止是不错,强出她一条街了,比起方桂花的手艺也不差什么。这男人果然是个怪胎。不过鉴于他现在的表情和谈吐都十分正常,陈玥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不知不觉有所放松。
两个男人又谈起了医疗器械的问题,什么检查心肺功能啦,分析血液啦,陈玥听不懂这些复杂的专业词语,倒是明白了韩家医疗器械的生意跟乔治是有关系的,乔治会利用自己的人脉给韩飏介绍一些代理的机会。
果然是有利益关系的。
大概男人们聊的是她没兴趣的话题,陈玥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这时候乔治开始跟她聊起天来,问她从疗养院回到家之后都做了什么?有什么感触?接触过什么人,对他们都有什么样的印象……
聊到后来,陈玥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越来越困倦,眼前的景物也仿佛慢慢地旋转起来。唯有乔治的面孔,确切地说是他的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始终清晰地处在这一团混沌的中心,像两汪笼罩着薄雾的湖水,看不清,猜不透,神秘又诡异。
慢慢地,连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所有的音符都好像飘浮在空中,像星星似的闪闪发亮,绕着她的脑袋快速旋转。
陈玥觉得自己像溺水的人,一点一点地陷入湖水的深处,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这一觉睡得极沉,睁开眼的时候太阳都落下去了,漫天晚霞在半空中烈烈燃烧,将浅色的窗纱都染成了明亮的金红色。
她抱着薄被懒洋洋地不想动,窗外隐隐传来楼下厨房里的响动,似乎有人在低声说话,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瓷器相碰的轻响。
一定是今天没睡午觉的缘故,所以才会一觉睡到这时候。陈玥在床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今天一天都做了些什么。上午起床后由方桂花陪着在小区里散步,回来之后对着电脑上的教程玩了一会儿十字绣,这东西还是唐莉莉给她快递过来的,让她在家养病的时候消磨时间。午饭过后园丁从老宅那边带过来一堆花苗树苗,于是她也不睡觉了,兴致勃勃地泡在花房里种花。
再然后韩飏回家接她,开车去了滨海医学院拜访乔治医生。他是一位混血帅哥,三四十岁的年纪,长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笑起来还有迷人的笑纹。韩飏跟他很熟,他们一起喝下午茶,医生还烤了很好吃的小饼干。
思路延伸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打了个结,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继续深想下去。陈玥皱着眉头揉了揉微微酸痛的额角,模糊记得这位乔治医生不但耐心地为她分析病情,还很亲切地鼓励她勇敢面对生活中的变故。
真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只是,或许他医者的身份让她感到不快,又或者是他那种例行公事的询问让她倍感疲倦,陈玥发现自己在想到这位乔治医生的时候,居然有那么一点点抵触的情绪。
陈玥缩在被子里有些内疚地做了个自我检讨,默默决定再有见面的机会,她一定要对乔治医生更友好一些。
陈玥下楼的时候才发现韩飏也在,她站在楼梯口有些愣神,想不起韩飏到底是下班刚回来,还是把她送回家之后就留下来休息了。或许是睡多了的缘故,她一想起白天的事情就觉得脑子里钝钝地疼,还有点犯晕。
“玥玥?”韩飏走过来,有些担心地扶住她,“不舒服吗?”
“头晕。”陈玥头重脚轻地走下楼梯,借着韩飏的手劲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大概是下午睡多了……”
韩飏似乎松了口气:“乔治说你身体弱,多休息是有好处的。”
“说过吗?”陈玥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想不起乔治都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呢。”韩飏扶着她在餐桌旁坐下,若无其事地问道,“你都不记得了?”
“好像记得……不过我当时有点犯困……”陈玥抬头看着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我有没有错过什么重要内容?”
韩飏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果然是一孕傻三年吗?下午才听过的话你现在就不记得了?”
“今天好像特别困。”陈玥打了个哈欠,“是因为坐车时间太长了吗?”从明湖苑到医学院,感觉像是坐了很久的车。
“或许吧。”韩飏帮她倒了一杯柠檬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反应,“你对乔治医生印象怎么样?”
陈玥放下杯子想了想:“很和气、耐心、彬彬有礼。”
韩飏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些:“既然你对他印象不错,那下周我们还去看他好不好?”
陈玥愣了一下:“每周都要去?”
韩飏握了握她的手,耐着性子解释:“乔治在这个领域里的地位是刘主任和赵医生比不了的,我很希望能把你交给他来治疗。”
这种信任权威的心态陈玥觉得还是很能理解的。有句话叫作关心则乱,身为病号的家属,他大概把自己痊愈的期望都寄托在了这位“专家”的身上。
“我记得赵医生说过,我这个症状是因为脑袋受过外伤。”陈玥委婉地提醒他,“并不纯粹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啊。”
“我知道。”韩飏眼中闪过苦恼的神色,“但是乔治有过成功治愈解离症的记录,如果说有什么人能让你尽快恢复,除了他我想不出还能有谁了。”
陈玥与他默默对视。她想或许韩飏也清楚乔治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他的出现代表了一种痊愈的希望,这才是让韩飏无法舍弃的东西。
“好吧。”陈玥妥协了,“我们下周去看乔治医生。”
韩飏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答应了?”
陈玥点了点头。他脸上惊喜的表情让她觉得既心酸又欣慰。她想,哪怕乔治医生的治疗对她的康复起不了实质性的作用,看在他的出现能让韩飏这么高兴的分儿上,辛苦一些也是有意义的。
“真的同意?”韩飏不放心地追问她,“可你看上去有些勉强……”
“这是正常的好吗。”陈玥说服自己去忽视因听到乔治这个名字而油然生出的抗拒,“我是病人,他是医生,你见过哪一个病号是高高兴兴迫不及待要去看医生的?”
韩飏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他握住她的手亲昵地晃了晃:“不怕,我会陪着你的。”
陈玥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晕晕乎乎觉得只要有他陪着,好像无论到哪里去都是一件蛮开心的事。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事,有她知道的,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与这些付出相比,她这一点儿小小的妥协实在不算什么。
晚饭之后,韩飏难得没有回书房加班,而是拉着陈玥去外面散步。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桃花李花都已经谢了,一丛丛的海棠却悄然冒出了粉白相间的娇嫩花蕾。绿草如茵,远处的山峰泛起清新的绿色。
春天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勃勃生机。
陈玥靠在崖边的石栏上,静静凝望黄昏时分壮美的海景。红灿灿的晚霞铺满了天空,像有把火从海面一直烧到了天上。海鸟的身影宛若在火焰之间穿行,悠长的鸣叫划破了天地间的宁静,像惆怅黑夜即将到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陈玥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的日子像做梦似的,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连“现在”也充满了不确定的感觉,她就像陷在一团浓雾里,什么都看不分明。
韩飏没有像以往那样安慰她,他微微眯着眼望着海面上越来越暗淡的霞光,喃喃说了句:“谁不是呢?”
陈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觉得他眼神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和以往不一样。
“我有时也会觉得这是一场梦。”韩飏自嘲地笑了一下,“睁开眼就能看到爸爸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妈妈在厨房里帮忙……爸妈他们都好好的,妈妈还会打电话嘱咐我出门多带一件外套,爸爸在旁边嘀咕她瞎操心……”
陈玥知道他后面说的是她的爸妈,生她养她,陪伴她二十多年的爸妈,可连他们长什么样子,她都要看过照片才知道。曾经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更是丝毫也不记得。如果他们地下有知,会不会伤心地哭出来?
一轮红日缓缓沉入了海天之间的缝隙里,霞光散尽,薄薄的雾气从海面上升腾起来,像有一层蓝色的轻纱,温柔地罩住了这个喧闹的世界。
“你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每次逛街都要打电话让我去接你……逼着我吃掉你吃不完的蛋糕,还把我的烟盒偷偷藏起来……”韩飏的声音有些恍惚,然而光线太暗,陈玥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在这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夜晚将至而未至的神秘时刻,某些被他压抑在心底的东西突然间被释放了出来。
陈玥有些不安地往他身边靠了过去。这一霎间,陪在她身边的男人给她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而他所念叨的那个女人,也让她觉得陌生。然而她终于还是弄懂了一件事:韩飏深切地怀念着陈玥——那个曾经是他未婚妻的陈玥,曾与他相亲相爱,一起长大成人,并且共同孕育后代的陈玥。
那个人……不是她。
她失去了记忆,而他则失去了一个与他相爱的人。
这种认知让陈玥有些害怕,她把头靠在韩飏的肩膀上,无意识地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度。
韩飏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他像是从某种情绪里突然间清醒了过来。
陈玥没有抬头,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有些害怕见到韩飏这一刻的表情。他照顾她,陪伴她,可是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却无法给他。
韩飏的手按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对不起。”
陈玥摇摇头。
“对不起。”韩飏轻轻吁了口气,“吓到你了?”
“没有。”陈玥感觉到他的两只手臂紧紧抱着她,这样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她能够接受的范围,但此时此刻,她并不想推开他。
夜太凉,他们不过是互相取暖罢了。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韩飏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语气中深含歉意,“公司的,家里的……我只是有些累了……”
“我知道。”陈玥打断了他的话。或许是看到了这些变故留在他心里的创伤,她对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的确都是病人,同样在创痛里等待痊愈。然而那愈合的期望却渺茫得不可捉摸。
“会好起来的。”陈玥搂住了他的身体,在她有限的记忆里,这是她头一次张开手臂拥抱一个男人。
这样亲昵的姿势,却无关情爱。
有那么一个瞬间,陈玥心里竟然是有些遗憾的。
半夜时分海上起风了,松声如涛,和着海浪的咆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瑟瑟发抖。
陈玥一整晚心神不定,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光大亮,阴霾散尽,竟然又是一个大晴天。
韩飏已经上班去了,方桂花留了纸条出去买菜,家里静悄悄的就只剩下陈玥一个人。她就着当天的晨报吃过早饭,百无聊赖地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干脆爬上顶楼去看昨天刚种下的盆栽。园丁带来的花苗是她之前特意嘱咐过的,都是茉莉、三角梅、文竹之类简单好养的品种。像韩飏母亲喜欢的名种兰花之类的她可不敢养,万一侍弄不好,她该多遗憾呢。
暖房里满是湿润的草木香气,茉莉和三角梅开得正盛,粉粉白白一大片,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陈玥搬了两盆开得最好的茉莉到自己的房间,上下楼梯的时候忽然注意到暖房一侧还有一扇门。
普通的木门,松松垮垮地虚掩着,一侧的门把手上还随意地挂着一把老式的铜锁。陈玥有些好奇,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一扇门,看上去像是园丁堆放杂品的储藏室。
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潮湿的味道,但是打扫得很干净,东西也摆放得很整齐。除了几件老家具,其他地方都堆着大大小小的收纳箱,大多数都是家里囤积的生活用品:洗涤剂、香皂、肥皂、卷纸之类的东西,靠门口较近的几个箱子是韩家人的旧物,有相册,还有一些像是外出旅游时购买的纪念品。听说韩母喜欢到处走走,或许这都是她带回来的东西。
陈玥抽出一本封面标着“两个宝贝”字样的相册,打开来发现里面都是韩家兄弟的旧照。两个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还未长开,犹带稚气的面孔在面对镜头的时候都故意摆出酷酷的表情,让人忍俊不禁。
陈玥把相册放回箱子里,再看看周围几个箱子,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可是她之前并没来过这里,这种感觉未免有些奇怪。
陈玥正翻翻捡捡地查看收纳箱里的东西,就听身后有人诧异地喊了一声:“陈小姐?”
陈玥回头,见方桂花站在门口歪着脑袋往里看,一双手还背在身后系围裙的带子。看样子是正要进厨房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动静,所以上来看看。
“陈小姐是要找什么东西吗?”方桂花不解地看着她,“这里乱糟糟的,要找什么你跟我说啊。”
陈玥哑然。她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东西,好像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于是……莫名其妙地就进来了。但这样的话说出来方桂花恐怕也不会相信,陈玥只好没话找话:“我只是想看看……这里为什么没有我的东西?”
方桂花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这我就不清楚了,以前我也是在老宅那边工作的。”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听刘姐说过这里以前是太太的房子,太太喜静,不喜欢有人打扰,外人大概很少过来吧?”
这里竟然是韩飏母亲的房子?陈玥愣了一下,这倒是解释得通为什么只有韩母和两兄弟的旧物了。
“既然是韩太太的住处,我们就这么住进来会不会不合适?”陈玥有些埋怨韩飏不把话说清楚。韩母这几年似乎一直在国外休养,也不知韩飏带她来这里小住有没有得到房主的同意?擅自动用婆婆的东西,说出去总归不大好听,显得她这个做晚辈的不懂事。
“这个……”方桂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既然少爷没觉得不妥,那应该没事的吧?”
陈玥左右看了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方桂花走过来把她腿边的收纳箱往墙角处推了推:“这里不干净,陈小姐下去休息休息吧,等下午饭就好了。”
陈玥总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事,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到底忘记了什么。这种感觉,就好像她曾经来过这里,但她来过的地方又分明与眼前所见不一样。
方桂花还在旁边看着,陈玥不好再乱翻,只好换个方式问道:“我和韩飏没有自己的房子吗?那结婚以后要住哪里?”
“新房肯定是有的,但具体在哪里我就不清楚了。”方桂花迟疑了一下,“我听刘姐说,你们订婚没多久亲家公和亲家太太就出了事……你身体不好,大少爷怕新房那边人少,会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就干脆带着你搬回了老宅。”
“那就是说韩家老宅有我的旧物?”陈玥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个话题不放。或许是因为她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跟“过去”是断开的,只有她曾经用过的东西才能够实实在在地勾连起她的现在和过去。
方桂花摇摇头:“陈小姐,我一直负责厨房的工作,家里其他的事情都是刘姐带着别人做的。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在韩家工作的人都是有明确分工的……”
陈玥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心里有一霎的心软,但这个模糊的疑问随着她和方桂花的对话反而越来越鲜明,鲜明到让她很难忽略它。于是,她很干脆地打断了方桂花絮絮叨叨的解释:“给刘姨打个电话。”
方桂花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怎么也想不到陈玥会在这样一个小问题上死缠着不放。两个女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方桂花败下阵来,转身下楼去给刘长英打电话。
陈玥跟在她身后,看她不情不愿地拨电话,暗忖这女人大概在心里埋怨她没事找事。她心里其实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但不管怎么说这都只是一件小事,而且是不麻烦的小事,为什么还要推三阻四?
陈玥听到方桂花举着听筒叫了一声“刘姐”,她觉得这个电话或许应该自己来打,但她心里又实在不喜刘长英的为人,就这么一犹豫,方桂花已经噼里啪啦地说上了:“刘姐,陈小姐想找自己以前留在家里的旧东西……不知道啊,大概就是衣服首饰之类的……我也不知道……这边不是没有吗,所以让我问问……”
陈玥离得近,隐隐约约能听到听筒另一端传来的刻板的声音,似乎每一个字都保持在同一个音调上。
真是想不通,这样的人竟然会做出背着韩飏给自己穿小鞋的举动。
方桂花对着电话嗯嗯啊啊地答应着,脸上的表情也在不停地变换,最初是为难,很快进入了跟同伴吐苦水的模式,然后反应过来陈玥就在身后,又绞尽脑汁地拿话往回找补,一副全心全意为陈玥打算的架势。
“陈小姐,我都问清楚了。”方桂花放下听筒,脸上的表情像是因为没能圆满解决问题而有些小遗憾,“刘姐说你的旧物除了陈家之外都在新房,老宅那边东西不多,贵重物品大少爷都放进保险柜了。至于旧衣服化妆品之类的东西……你出院的时候,大少爷说去去晦气,就都处理掉了。”
陈玥与她对视片刻,缓缓点头:“我知道了。”
方桂花不大放心地看着她:“那……要是没事我去做饭?”
“你去忙吧。”陈玥微带歉意地冲她笑笑,“麻烦你了,方姨。”
“不麻烦,不麻烦。”方桂花见她不再纠缠这件事,高高兴兴地跑去了厨房。她觉得陈玥今天的举动有点奇怪,像在故意刁难人似的,难道大少爷瞒着她做的那件事她知道了?方桂花心里微微抖了一下,又飞快地否定了这个想法。大少爷可是说了,陈玥脑子有问题,不会记得这些事情的。但是看她今天的反应,好像不是什么都不知道……问题就是她到底知道多少呢?
还有,既然她的脑子有问题,那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方桂花思来想去,心里渐渐有些没底。她隔着厨房的玻璃门悄悄打量客厅里陷入沉思的陈玥,觉得她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傻呆呆的。
也够可怜的。方桂花暗暗叹了口气,亲爹亲妈都没了,以前的事情也通通不记得,身边只有一个大少爷……可他分明有很多事情瞒着她。还有那个刘长英,似乎也知道不少事情的样子,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而且看她的表现,根本就不把陈玥当作韩家的少奶奶来看待。这就有些奇怪了。
方桂花叹了一会儿气,又觉得自己的感慨挺可笑。她一个帮佣,每天从早忙到晚,还要看主家的脸色,挣的几个辛苦钱刚够家里那几张嘴吃饭,哪有多余的同情心去给不相干的人呢?再说像陈玥这样吃穿不愁,人又漂亮的大小姐,哪里用得到她去同情呢?
方桂花决定趁着陈玥午睡的时候给韩飏打个电话,汇报一下上午的事情。大少爷和刘长英都反复叮嘱过她,一旦陈玥有什么反常的表现,一定要及时汇报。
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好……吧?方桂花不确定地想。
陈玥心里有股莫名的怨气,为自己糨糊一样的脑子,也因为方桂花忙不迭想要离她远一点的举动——尽管这举动很可能是无意识的。
这让她有了一个更加恐惧的发现: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听她说话的人。方桂花是不大愿意跟她说话的,之前在疗养院的时候陈玥就发现了。她是名副其实地照顾病人,而陈玥在她的眼里就是一个几乎可以等同于智障或者残疾的病人,只需要好吃好喝养着就可以。她只需要听从韩飏和刘长英的吩咐,却不需要对陈玥有什么交代。
至于韩飏,他是很好,对她一直很好,但他并不是一个适合交流家长里短、倾诉小情绪的对象。陈玥就算脑子真的坏了,基本的人际交往的常识还是有的。哪一个男人愿意听家里的女人絮絮叨叨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陈玥回到房间,拿出手机翻了一下,通讯录上可怜巴巴地只存着三个人的电话号码:韩飏、方桂花、唐莉莉。
陈玥拨通了唐莉莉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陈玥听到听筒另一侧传来熟悉的声音时,心中有种蓦然间松了口气的感觉:“莉莉。”
“玥玥。”唐莉莉的声音里带着倦意,“最近怎么样?想我了吗?”
“一直没见你打电话来,很忙吗?”陈玥拿不准此刻是不是一个向她吐苦水的好时机。
“忙是一直都忙的。”唐莉莉停顿了一下,“主要是你们家韩飏提醒我了,让我没事别总打扰你。我不打电话也是怕影响你休息。”
“别理他。”陈玥轻轻吁了口气,“总是一个人待着,我都怕自己会疯了。”
“是出什么事了吗?”唐莉莉顿时有些紧张。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陈玥仰面躺在床上,视线随着天花板上浅色的纹路无意识地移动,“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
唐莉莉哑然失笑:“你才知道吗?”
“不,我指的不是我的失忆症。”陈玥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都觉得有些混乱,“应该是近期发生的事。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唐莉莉被她说得一头雾水:“可是你没忘记我啊。”
“不是你。”陈玥越说越无力,“是……家里的一些事。我觉得我忘记了一些事,但是又想不起是什么……当然,也有可能这种感觉本身就是我的错觉……你明白吗?”
唐莉莉还是不明白她到底要说什么,但她倒是弄明白了一件事: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无聊得快要发霉了,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好了,玥玥。”唐莉莉打断了她的话,“明天我去接你,一起出去走走吧?”
陈玥的思维因她的插话而出现了片刻的停滞,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出去”两个字她心中首先浮起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莫名的抗拒。
这种感觉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十分强烈。
“玥玥?”
陈玥迟疑地点了点头:“……好。”
韩飏是带着韩宇一起回来的,韩宇手里还抱着一个大号的牛皮纸箱子,一进门就气喘吁吁地抱怨了起来:“玥玥姐,我可真是被你坑了。”
陈玥莫名其妙,她都半个月没见过韩宇了,什么叫把他坑了啊?
韩宇斜了一眼面带微笑的韩飏,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箱子放在沙发上:“你看看吧,我哥为了讨你高兴,简直不顾弟弟的小命了!”
陈玥走过去,见满满一箱都是各种书籍杂志,顿时诧异了:“这是……做什么?”
“给你解闷用的。”韩宇很没形象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手脚都软瘫瘫的,“累死了,有什么好吃的?”
陈玥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她还记得上次韩宇送她出门的时候全程都板着脸,后来她坐进别人的车里,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身影很沉默地站在路边,瘦削的身材甚至给人一种单薄清冷的感觉,像压抑着满腹的心事。然而此刻的韩宇却是眉眼舒展的,笑容里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陈玥的手停顿了一下,她忽然想到韩宇并不经常来明湖苑,那么她是在什么情形之下搭乘韩宇的车?
又是那种记忆混乱的感觉!
陈玥几乎是有些愤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不但不能确定自己搭过韩宇的车,也不能确定自己真的看到过眉眼清冷的韩宇,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脑海中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画面,清晰得仿佛真的发生过一样。
“玥玥?”
陈玥抬起头,见韩飏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她放下手里的画册,闷闷地问他:“怎么想到要买这些?”
“怕你在家无聊。”韩飏拉着她坐了下来,“今天都做什么了?”
“没什么。”陈玥不想跟他说自己在储藏室乱翻的事。好像记得什么又好像完全不记得,这种话说出来好像她是个傻瓜。
韩飏不大放心地看着她:“别总闷在房间里,让方姨陪着你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你要总是闷闷不乐的,孩子以后不开朗怎么办?”说着很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尖。
陈玥躲了一下:“好好吃,好好睡,还要好好运动……科学养猪吗?”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陈玥把鬓边垂下的发丝捋到耳后,若无其事地说:“再说方姨每天要忙家务,哪有时间陪着我在外面瞎溜达?我回头给莉莉打个电话吧,问问她有没有时间陪我出去逛逛。”
韩飏的目光一下子看了过来:“唐莉莉?”
“还有别人吗?”陈玥的表情比他还要诧异,“你不是说我只有她一个闺密吗?”
“也不是……”韩飏突然卡了壳,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叙述这件事,停顿了一下才说,“除了那只母老虎,你当然还有其他朋友,只不过长时间不联系,大概都……嗯,你是不是在家里闷得慌?嗯?想去哪里玩?”
陈玥心头怦怦直跳:“没有什么特定的地方……我知道的地方不多。”说到这里,她心里也觉得奇怪,她记得大夫说过她会忘记个人身份,无法回忆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但对一般资讯的记忆是完整的——应该是完整的。然而她对这个城市的所有记忆都模糊得很。迄今为止,她所知道的地方除了樱花坡和明湖苑,就只有那天和唐莉莉去过的地方。
“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她下意识地问韩飏,“很宅吗?”
韩飏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应该对这个城市很熟悉……”陈玥摇摇头,“可我什么都不记得。”
“别这么说。”韩飏故意装出受伤的模样,可怜巴巴地说,“要说应该,难道不是应该记得我吗?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亲爱的老公……电影里可都这么演的。”
“别闹!”陈玥哭笑不得,这里可不止他们两个人,他这样说话让她觉得特别不自在。
韩宇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静静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一丝浅笑,眼神却有些发飘,好像不知怎么突然就走神了。
“好了,别多想。”韩飏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晃了晃,“该想起来的,时间到了自然就想起来了,乔治不也说过这些事情要讲究水到渠成?不要给自己太大的精神压力。”
乔治说过的话,从学术的角度讲还是有可信度的,毕竟那是国际有名的专家。尽管陈玥一想起这个人,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但不能否认人家的知名度还是很有说服力的。至少对普通小老百姓来说,普通大夫和著名专家的诊断是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的。
陈玥不怎么甘愿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垂着头的样子像一株被霜打过的植物,蔫巴巴的。韩飏看着她,不由得心软了一下:“这样吧,你想跟唐莉莉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陈玥抬起头,眼神诧异又带着轻微的不满。她跟韩飏说起这件事并不是想要征求他的同意啊,为什么这个人会摆出一副批准请假的态度?
韩飏几乎立刻就接收到了这种信息,于是他在轻微的停顿之后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这几个字说得几乎是有些无奈的。
陈玥抬头,与韩飏微微俯视的目光碰了个正着。这是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如果仔细看的话就能够发现掩藏在其中的怅惘。这再一次提醒她或许韩飏在面对她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未婚妻”的时候,也不是全无芥蒂的,至少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
她已经忘了他,如果他不用强势的方式来表明他的立场,用一种甚至是霸道的方式挤到她的身边,那他们之间也许渐行渐远,再也没有了在一起的可能。
陈玥心想,他或许是真的深爱着陈玥的。
可惜那不是她。
至少……现在还不是。
跟唐莉莉的见面很顺利,唐莉莉跑来找她的时候韩飏还没下班,两个女人在小区的一家甜品店里喝下午茶,又去附近的码头散步,还买了一些新鲜的海鲜。后来韩飏知道了,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有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唐莉莉有时候会带她去附近走走,有时候干脆带着她去市区,除了逛街看电影,有时候也去大学城转一转。校园的景色传递给她们的是一种温暖眷恋的惆怅,像微微加热的柠檬糖,清新又甜蜜。可惜陈玥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甚至在看到自己曾经住过的宿舍楼的时候,也只是觉得新鲜。
对于这样的结果,唐莉莉不是不失望的,但任何一种疾病的恢复都需要时间,更不要说陈玥患病的部位是人体最为精密也最为复杂的大脑了。
这样想的时候,就见陈玥停下脚步,好奇地指着不远处的报刊亭说:“我怎么觉得那里看上去有点眼熟?”
唐莉莉心头猛然一跳:“是想起什么了吗?”
陈玥歪着头打量路口红顶白墙的报刊亭,与脑子里影影绰绰出现的画面反复比对,然后迟疑地朝它走了过去。
唐莉莉紧张地透不过气,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却不敢出声,生怕会打断她的思绪。
陈玥走到报刊亭前停住脚步,像梦游似的取出一张纸币递进了小窗口:“给我来一份《美术观察》。”
报刊亭的老板收了钱,很麻利地取出一份蒙着塑料薄膜的杂志,一边找零钱一边还随口跟她聊天:“你是那边美院的学生吧?”
陈玥拿起杂志,随口应道:“我不是滨海美院的,我是……”
她的声音突然卡了壳。
老板也不在意,把零钱递给她,笑眯眯地说:“你来得巧,这一期今天上午才送来。”
陈玥心神不定地道了谢,捧着杂志转身就走,好像连身后的唐莉莉都忘了。就在刚才,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涌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陌生的感觉,混杂了兴奋与惆怅,甚至还有一丝悠长的怀恋。就好像,被她遗忘的东西正轻声地呼唤着她。
像心底系着一根纤长的茎,一下一下地拉扯着她的神经。她知道自己忘记的必然是极重要的东西,比唐莉莉重要,比韩飏重要,甚至比她现在所拥有的全部生活还要重要。这个莫名的东西的重要性几乎等同于她生存于世的意义。
如此重要,可是她却忘记了。
这一瞬间,陈玥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陈玥!”唐莉莉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一把抓住她,“玥玥你冷静!到底怎么了?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陈玥像被人泼了一桶冷水似的,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到底怎么了?”唐莉莉直觉她现在的状态不对,她像是陷进了什么幻境里,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对了,她像是突然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背影和走路的姿势都让她觉得陌生。唐莉莉竟觉得有些害怕了。
陈玥抱紧了胸前的杂志,好像手里的东西变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玥玥?”唐莉莉晃了晃她的肩膀。
“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可是不清楚……”陈玥摇摇头,
“你别有这么大压力。”唐莉莉徒劳地安慰她,心里浮起强烈的内疚,后悔不该带着陈玥跑到这里来找什么过去的回忆。她虽然巴不得陈玥早日想起过去的一切,但揠苗助长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都是我不好。”
陈玥恍惚了一下,她脑海里突然间回响起一个男人低沉微带沙哑的嗓音,几乎重叠了唐莉莉的声音:“都是我不好,你有哪里碰到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可是在哪里听到过呢?陈玥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无数的声音和画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争先恐后地争夺她的注意力。她看到很多年轻人走在幽静的人行道上,路边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细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暗色的地面上映出斑驳而美丽的图案;她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抓住了厚重的遮光布用力向旁边一拽,明亮的阳光瀑布般冲了进来,瞬间冲散了满室的幽暗。窗边半人高的石膏像仿佛开启了什么神秘的开关,人工造就的鲜明浓重的阴影消失了,明暗之间的分割线也变得柔和起来。有人在她身后喊道:“冬冬,小组活动改到二号画室,别忘了啊!”
冬冬又是谁呢?
陈玥抱着脑袋在路边蹲了下来,所有的声音画面都是如此熟悉,几乎熟悉到了骨子里去,然而这触手可及的熟悉却仿佛包裹着一层保鲜膜,看得见,摸得着,完全隔绝了最真实的触碰。
陈玥脸色惨白,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唐莉莉吓坏了,徒劳地扶着她的肩膀,正犹豫是不是应该拨打120,就觉得手上突然一沉,陈玥已经闭着眼睛倒了下来。
陈玥陷入一个冗长的梦里。
夜色深沉,漫天雪花静静飘落,给这座海滨小城披上了一层白色的盛装。夜的黑、积雪的白被昏黄的灯光糅在一起,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
陈玥撑着一把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人行道上。时髦的高跟皮靴并不适合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精巧的鞋尖已经被雪水浸湿,冷气顺着脚底直往上爬。她有些狼狈地向四周张望,人行道上几乎没有人,偶尔有车辆从她身旁经过,也都是龟行一般的速度。但遗憾的是,没有出租车。
陈玥喘了口气,咬着牙继续往前走。她想不起这条街的名字,但周围的景色给她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无数次从这里经过。绵密的雪花扑簌簌落在伞上,眼前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单调重复的声音,人行道也长得看不到尽头。陈玥越走越着急,心里也渐渐有些害怕起来。
这里真的还是她熟悉的那条街吗?
陈玥加快脚步,踩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往前跑,突然间一脚踩空,场景陡然间转换,眼前出现了一道玻璃门,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与此同时,耳畔也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说话声,声音越来越近,依稀听得出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这种情况之前没有出现过,我担心她会不会想起什么?”
“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要等她醒来才能确定。”
“那个地方她应该是没去过的。你说……”
“或许跟她以前熟悉的地方有什么相似之处。”
“要不你再给她做一次催眠,我不想出什么岔子。”
“你说得轻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频繁地修改她的记忆,有可能会出现很糟糕的结果。我劝你不要冒这个险。”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听出其中一个是韩飏的声音,另一个有些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是谁。陈玥的思绪很快又回到了韩飏的身上,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焦躁,冷冰冰的声调与平时那个总是温柔微笑的人怎么都对不上号。
陈玥的意识渐渐回笼,却强忍着没有睁开眼。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潜意识里对韩飏莫名地生出了一丝戒备。韩飏到底在担心什么?如果他们说的人是她,那么有什么事是不能让她想起来的呢?
陈玥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有关“陈玥”的过去还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反而昏迷之前看到的那条街和那个红顶白墙的报刊亭给她的印象要深刻得多——韩飏忌惮的不会就是这个吧?可是这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何时曾到过这里。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陈玥脑海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最后都集中在了“催眠”两个字上,她虽然还不明白韩飏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丝寒意却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莫非她的失忆症还另有玄机?
房间的另一端,两个男人的谈话还在继续。韩飏压着嗓子问道:“会有多糟糕?”
男人思索了一下:“这么说吧,比如一个硬盘,它的读写次数是有极限的,超过这个极限,它就不能用了。大脑比硬盘精密千百倍,反复的修改有可能会让储存信息的区域整个崩盘……所有信息炸成一团,彻底混乱,她会变成一个痴呆……那应该不是你期待的结果。”
“那怎么办?如果她真的想起什么……”
“你先别慌,等她醒来看看再说。如果……再动手也来得及。”
陈玥的双手在薄被下面紧紧地攥成一团。动手的意思,就是再一次催眠吗?韩飏到底在忌惮什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两个男人压着嗓子嘀嘀咕咕又说了一会儿,然后一起走到了床边。陈玥紧张得几乎全身都僵硬了,她死命地攥着身下的床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克制自己不要动,继续保持昏睡的状态,她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她醒着。
一片阴影无声无息地落在她的脸上,隔绝了灯光在眼睑上投映出浅浅的暖意。陈玥手心里全是冷汗,并不尖利的指甲几乎戳进掌心里去,手臂的肌肉紧绷到几乎抽筋。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呼吸要慢,要轻;眼珠不能乱动,还不能眨眼……
每一秒钟都仿佛被无限延长。不知过了多久,床边的身影移开了,灯光重新落在了她的皮肤上。脚步声重新响了起来,紧接着空气中荡起一股轻微的气流。卧室的门打开又合上,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陈玥心头陡然一松,这才惊觉整个后背都几乎被冷汗浸透。
她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让她在第一时间就顺从直觉做出了决定:在韩飏面前,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必须什么都想不起来。
或许,只有当她是那个头脑一片空白的陈玥时,她才是安全的。
晚饭热了两遍,最终还是分毫未动地撤了下去。
方桂花暗暗嘀咕,这可都是当天空运来的顶级食材,新鲜又营养,再加上她的精心烹制,一顿饭的花费至少要顶她半个月的工资,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简直让她心疼得不得了。
“少爷,我把菜再热热。”方桂花不死心地劝道,“你多少吃一点儿。”
韩飏站在窗边默然不语,指间的香烟已经快燃到头了才像醒过神似的,微微皱着眉头将烟头按在花盆里碾灭了。
方桂花想提醒他那盆兰花很娇贵的,犹豫了一下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在韩家工作多年,一直觉得这位大少爷温和可亲,但是自从陈家出事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再加上人清瘦了不少,五官轮廓也越发显得深邃,神情中就显出了一种凌厉的气势,竟让她在面对他的时候隐隐生出了一丝畏惧。
方桂花把剩菜端回厨房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刘长英,她记得刘长英以前是很喜欢陈玥这位少奶奶的,总是隔三岔五地给她炖补品,有时候陈玥工作忙,她还会做好了东西让韩飏给她送到公司去。
方桂花也是市井间打滚了半辈子的人,自诩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力,刘长英对陈玥的喜爱绝对不会是装出来的。可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了,怎么陈家一出事,她对陈玥的态度立刻就变了呢?之前陈玥还没出院的时候,她亲眼看见刘长英在厨房剁鸡块的时候把卖相不好的零碎东西扔进炖盅里给陈玥炖补汤——不是韩家用了好几十年的那个老紫砂锅,而是超市买东西赠送的电炖盅。
当时方桂花就觉得她的态度不像是照顾韩家生病的少奶奶,而是打发不得不给口饭吃的穷亲戚。
方桂花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态度竟然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天翻地覆般的变化,还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或许只是因为陈氏的掌舵人不在了,陈氏也已经被韩飏攥进了掌心里,陈玥一个弱女子再没有什么令人忌惮的依靠了吧。
方桂花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心里无论怎么唏嘘,明面上还是要态度鲜明地捧着韩飏和刘长英。她清楚自己的身份,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她能轻易置喙的。
“可惜了……”
方桂花小声嘟哝了一句。话音未落,就见韩飏侧过头淡淡扫了她一眼。一闪而过的视线锋锐如刀,寒凉入骨。
方桂花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脊柱倏地爬了上来,整个头皮都麻了一下。
“最近事情多。”韩飏转回身,淡淡地说了句,“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方桂花脚步微乱,忙不迭地跑回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