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臻,你不用逞强,别怕,我会陪着你!”曹彻热切地握住怀臻冰凉的手。
曹彻的手温暖干燥,特别能给人安全感。怀臻需要咬咬牙,才舍得将手从那宽厚的掌心抽出来。
她听见自己小声而坚定地说:“曹彻,谢谢你。我已经不是昨日的谢怀臻,我必须重新开始,重新面对自己丑陋的一面。若不是我愚蠢、软弱、自以为是,没有人能设下圈套骗我,我以为自己很讨人喜欢,但恰巧相反。一个人招这么多人厌恶,一定有她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不管是方琦还是冯凉,他们恨我,是我做得不够好。”
“怀臻,人不可能讨所有人喜欢。”曹彻心一凉,慌乱地说,“有人眼睛里只有丑恶,他们看最纯洁的人也是脏的。”
“我一直以为我是靠我自己的本事走到今天。其实,我每一步,都是靠着别人。到‘鼎峰’工作,我靠了爸爸的关系;初进公司,我靠了冯凉引我上路;平时大事小事,我靠着方琦替我出头;想要摆脱乏味的生活,我依靠陈印带来的刺激;我以为我是独立自主的女人,其实我什么都依赖别人!”怀臻沉声道,“这一次,我不能再依赖于你。如果我选择和你在一起,既是欺骗你,也是欺骗我自己。我不能这么卑鄙!”
“怀臻――”曹彻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不再黑白分明,好像碧蓝清澈的大海,一夜被飓风吹乱,吹得暗流涌动,令人看不清内里的真相了。
“你可以骗我!”曹彻柔声道。
“曹彻,这么多年,谢谢你陪在我身边,我一直是个糊涂人。但你不离不弃,今日我得靠自己清醒过来,未来的路,我一个人也得走下去。之前我妄图依靠一段感情,来逃避生活的冗长乏味,但一个人都不能活精彩,单指望别人来领路,活该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怀臻认真道,“栽了这么大跟头,再不靠自己爬起来,只有任生活践踏了。”
曹彻只觉心痛,经此一役,谢怀臻的赤子之心再也找不回来了,失去了城堡的公主,只能重新振作起来,自己当屠龙的勇士了。
当然,要从不谙世事的公主,变成斩妖屠龙的勇士,这条蜕变之路,注定遍布荆棘。
接下来的几个月,怀臻简直是在横飞的唾沫之中度过。
公司同事异样的眼光,别有用心的安慰,赤裸裸的奚落嘲讽,像密集的子弹毫不留情地射向她,想要击垮她。
她的老板周易峰,见她被流言蜚语重伤,再三让她回家避避风头,等事情稍微平息一些,再回所里上班。可是怀臻不肯,图书馆项目的四个主力设计师,冯凉被抓,方琦跑了,只有她和曹彻一个顶俩。如果她也躲了,那么这项目谁来执行?她咬着牙,顶着流言蜚语的枪林弹雨,每天定时上班。
尽管她的脸因为紧绷而发麻,她的背脊随时像被火在炙烤,但她必须硬着头皮,不让自己被打倒。
业界不了解怀臻的人,纷纷开始闹腾,有人质疑她得奖的资格,也有人质疑她的工作能力,甚至有人要求取消她“华意”奖的获奖资格。
可是怀臻都巍然不动,仿若未闻,只全心全意把手头的项目做到完美。她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恨不能睡在公司,好隔绝外面的腥风血雨。
那些妄图给她使绊子、看笑话的人,都被她整日绷得紧紧的面孔给震慑住了,怕万一惹毛了她,一向好性子的她,会扑上来咬人。
合作伙伴,负责接洽图书馆项目的市政府工作人员,都被她拼命三郎的劲头和过硬的专业素养征服,不再抱着怀疑的目光审视她。
如此坚持了一周,谢常意终于挺身而出,对媒体坦诚了他与方琦的关系。
他承认他愧对方琦,也愧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但是,他也坦言,他这一生,从未在工作上对任何人徇私舞弊,连女儿,他都是安排到“鼎峰”从小设计师做起,而不是直接让她进自己名下的事务所。
除了仅有的一次,让自己的一个学生在“华意”奖的评选中,多投了一票给方琦。为此,他将从此退出建筑界,不再参与任何评选。他一再恳求,不要把他犯下的错,转嫁到他女儿的身上。
他出示了一段录音给媒体,录音中,是方琦与陈印的对话,从对话里,可以听出,她一直在要挟陈印诱骗谢怀臻,想要利用他的身份与过往来诋毁怀臻。
这段录音,顿时戳破了方琦在邮件中的谎言。
录音最后,是陈印诚恳的声音:“谢谢谢怀臻小姐,及时识破了真相,避免了我和方琦犯下更可怕的罪行。她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纯粹干净的人,她不应该被人污蔑。她也是我阴暗的人生中最温暖最光明的存在,她不应该承受非议!”
众人恍然,原来怀臻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这是从圣诞夜后,怀臻第一次听到陈印的声音。她木然地听着音频里熟悉的嗓音,泪流满面。
这一天后,那些对着她指指点点的人,渐渐少了,尽管她晓得,背后的议论总免不了。
但她已经不在乎了。至少,在她腹背受敌的时候,伤害她的两个人,都站出来维护了她。
原来,当方琦的邮件,被传得满城皆知时,陈印也知道了。他心急如焚,恨不能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他立即把提前准备好的、以为一辈子都用不上的录音,寄给了谢常意。这段录音,很巧妙地规避了许多敏感的地方,只暴露出方琦处心积虑给怀臻设圈套。
而在录音中,陈印一直声称不忍心对怀臻下手,想要放弃。这样让听录音的人,很容易被误导,认为怀臻与陈印并没有太深的交集,就被怀臻识破了方琦的阴谋,从最大程度上,挽回了她的名誉。
本来怀臻和陈印的交往,就只有“鼎峰”内部职员知道。而他们,被周易峰和曹彻反复下过封口令,加之对怀臻的同情,都选择了缄默。
一个月后,谢常意离开国内,去了美国教书,人走茶凉,让整个事件迅速冷却下来。
临行前,他想要见女儿一面,怀臻拒绝了!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比以前更加狂热。紧张的工作拯救了她。让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伤怀。但除了工作,她也开始寻找生活中其他的可能。
她学会放开自己,去享受一个人的时光。她也会和同学结伴去旅行,偶尔到酒吧喝一杯,与英俊的调酒师聊聊天。她参加了爵士舞训练班,下班后,去挥汗如雨,享受身体与音乐的律动。
周末的时候,她去上法式甜点烹饪课,把做好的漂亮糕点,带回家和母亲分享,母女俩窝在沙发上,就着红酒,看一部闹哄哄的电影,说说笑笑度过温暖的夜。
她还加入了一个户外俱乐部,常常去踏青、攀岩、野营,工作的间歇,被塞得满满当当。
第二年的冬天,她不再被噩梦惊醒,能够平静地睡一个好觉了。这时,她低头,仿佛看见自己胸口血淋淋的大洞,开始慢慢愈合了。
偶尔,她也会想起陈印,但那些闪碎的念头,很快会被她抛之脑后。她恨过他的欺骗,也恨过自己稀里糊涂的付出,但她也感激他,在最后关头,放她一马,维护了她。
他们谁也不欠谁,谁也不用惦念着谁!她甚至能接受曹彻的邀请,一起去老地方吃吃饭,或者看场电影。她始终将他当作最忠实的朋友。
一开始曹彻并没有放弃。最初的时候,怀臻常常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木然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去到另一个时空,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曹彻哄她,她也只是配合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那样空洞、苦涩,像一个失去水分的苹果,干瘪而了无生趣。
可是慢慢地,他看见她,将自己打碎了,一点一点重塑。她变得能吃能睡,生活积极,整个人焕发出新的光亮。她的目光不再澄澈,但却变得深沉而坚定。她苍白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金棕色,露出胳膊时,能看到肌肉的线条,面颊也丰腴起来,呈现自然的红晕。
她不再是城堡里不谙世事的公主,她走出来,杀掉恶龙,一路踩着自己的鲜血,重新走出一条更宽阔的大道。
原来,有些人错过,就是一生。于是,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抽离自己的感情,退出她的生活,当她最忠诚的朋友。他也终于学会放弃,开始投入自己的生活,在没有谢怀臻的地方,去寻找幸福的方向。
第三年的暮春,谢怀臻三十三岁了。就在她过生日的第二天,她担任主设计师的亚洲第一大的图书馆落成了。她打扮得落落大方去参加剪彩仪式。
如今,她也会在隆重的场合涂一点淡淡的胭脂,令自己看起来神采奕奕。质地柔软,剪裁得体的白衬衫,依然是她的最爱,但她也会戴一副活泼的耳环,打破白衬衫的单调。
怀臻和曹彻站在人群中,看着七彩的礼花碎屑从天而降。
阳光照在剔透如水晶般的图书馆内,梧桐树林的新绿从馆内一直蜿蜒到馆外。春天蓬勃的绿意在晶莹墙体的折射下,闪烁着无穷的生机。琳琅满目的书籍,放置在被做成树形的原木色书架上,缤纷一如满树繁花,与室外绿地上盛开的鲜花相映成趣。
怀臻不由得鼻头发酸,眼眶慢慢红了起来――在她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这座图书馆,就是她的救赎!
她看着这一片老旧的居民区被轰然推倒、摧毁,变成尘土飞扬的废墟。又看着崭新的大楼,从这废墟中一点点重塑,变成这座城市最动人心魄的存在。
而她的人生也是如此――她看着那虚假的繁华变成满目疮痍,如今她又在这荒凉之上,重新构建了属于自己的城池。
过了几天,怀臻上班的时候车抛了锚,堵在高架桥上,后面的车子狂按喇叭。
她坐在车里,桥下一架连一架的蔷薇,在阳光下蒸腾出馥郁的香气,混着汽车尾气,冲进车窗里。
她被那突然袭来的香味熏得一闷,心中升起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待回过神,忙发微信在朋友圈求助。
很快,有爱车的同事,介绍了一家在业界挺有名气的修车行,还贴心地奉上拖车电话。
怀臻立即拨通电话。对方服务很及时,很快就把怀臻和抛锚的车,拖到了修车行。
站在修车行门口,怀臻竟然有点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感觉。只见门口一溜停着十几辆豪华跑车,另一溜停满重型摩托和庞大的越野车。
“想不到你们生意这么好!”怀臻很有些惊讶。
接待怀臻的小工得意地向怀臻介绍:“那当然!我们有三个老板,一个修车技术一流,一个是开越野俱乐部的,还有一个长得超帅!”
怀臻扑哧笑出声:“长得超帅也是技能吗?”
“你看,那边一溜跑车,都是冲着这位来的!我们这儿,女顾客特别多!”小工眉开眼笑道。
“我还以为是女顾客的车特别容易坏呢。”怀臻开玩笑道,“没想到,开修车行,也要看修车师傅的颜值啊。”
“哪能都是车坏了才来啊!这些都是来改装车的。”小工得意扬扬,“我们老板不光帅,改车的技术,那更是没话说,人家以前可是汽车工程专业的大学生呢。”
“何况,我们服务那可是全城第一啊!”小工竖起大拇指特别骄傲地吹嘘着。
怀臻笑起来:“那我可要好好感受一下全城第一的服务。”怀臻跟着小工,进了开足了冷气的贵宾室休息。
小工忙推了个红色的三层小推车,推车里满满放着各种饮料茶水,让怀臻自取。
怀臻取了一瓶矿泉水,坐在沙发上,隔着一道玻璃门,看着工人们在检修区热火朝天地忙碌。
怀臻面前正好停了一辆被稍微架高的黑色保时捷,车的底盘下,躺了个人,只露出穿着油腻腻工装裤的两条大长腿。他旁边蹲着个学徒,正给他打下手,不时说上几句话。
怀臻也不急,看着那人,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娴熟地在工具箱里取换工具,好像他的手长了眼睛一般,什么时候用什么工具,一摸就知道,一点也没出错。
怀臻津津有味地看着师傅教徒弟。
“好了!车子完全没问题了!”那修车师傅自底盘下钻出来,他拍拍满身油污的衣服,仿佛他拍两下,那些污渍就可以被拍掉。
年轻的学徒忙殷勤地递上一瓶水,师傅接过水,拧开,一仰脖子,咕噜噜喝起来。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一路流淌到他裸露在t恤外的脖子上,亮闪闪的。
他一气喝了大半瓶水,放下瓶子时,正好转过脸来,冲着室内。一低头,他的目光正好撞上怀臻好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