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2月25日清晨,马尔福庄园。
斐克达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盯着西奥多绕着整个庄园骑扫帚。他有几分当年卡佩拉在球场上的样子,但也到此为止了。西奥多连试了几次树懒抱树滚都没有成功,差点摔下来。
“圣诞快乐,斐克达姨妈!”德拉科拿着扫帚从大门出来。
“嗯,圣诞快乐。”斐克达不确定德拉科是否听见了,不过这并不重要。两个男孩给死气沉沉的马尔福庄园添了一丝生气,也让斐克达快要死去的心脏活了一点点。
他们悬停在半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斐克达还是盯着他们,直到乌沉沉的云层刺痛她的眼睛,直到身边坐下了一个人。
谁也没有说话。几个月来他们明明没有任何矛盾,却像是在赌气。斐克达夜夜都能梦见梅拉克的头颅,有时还会梦见一个黑头发灰眼睛的小女孩——那是她死去的孩子,她知道。梦境的折磨比钻心咒还要痛苦,无梦药剂喝得多了也失去了效力,斐克达开始一夜一夜地失眠,缺乏睡眠使她的情绪变得喜怒无常,直到今天早上她在镜中看到了一具近似骷髅的躯壳。斐克达还不能死,所以她一直好好吃饭喝药保持着身体的运转,但她害怕睡眠,她害怕那些梦。斐克达以为自己早在几个月前就释怀了,可如今看来最放不下的还是她自己。
如果那个孩子没有死,那现在斐克达很快就要跟她见面了。斐克达害怕责任,可是她发现更害怕失去——虽然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噢,不对,斐克达还可以失去身边这个男人,她大约也快要失去他了。想到这里,她忽然无法再狠心下去,她想像自己说过的那样留在他身边,就像抓住一块流沙里的石头。
“圣诞快乐。”于是斐克达说。她慢慢凑过去,在雷古勒斯的脸上落下一个吻。他的侧脸与年轻时没有什么分别,刹那之间他仿佛还是当年布莱克家温文尔雅还有些羞怯的小少爷。
斐克达以为雷古勒斯会抱住她,但他只是衔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轻轻握住她的手。“圣诞快乐。”雷古勒斯也抬头望向半空中试图把对方从扫帚上挤下去的两个男孩,“你看他们。”
“你当年比他们强多了。”斐克达靠上雷古勒斯的肩膀,看到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
“并没有,”雷古勒斯自嘲地说,“金色飞贼跟我有仇。”
斐克达亦笑,“你当年在赛场上的样子很帅。”
“是吗?”雷古勒斯的笑意更深,他的眼睛里却没有多少高兴,“我在想,我总是抓不到飞贼的原因应该是你。比赛时我总是忍不住看你的反应,想知道你会不会为我欢呼。”
“这话你十几年前就说过了。”
“说过吗?我都记不清了。”雷古勒斯转头吻了吻斐克达的头发,“我有礼物给你。”
他松开斐克达的手,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小木盒递给她。
木盒里是一只戒指。那戒指十分素净,只镶着一颗不大的钻石,也不怎么耀眼。
“这是卡西欧佩娅姑婆的遗物,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她临终前把它交给我,对我说,‘把它送给罗齐尔小姐,她还活着。’我当时……没信,结果第二年你就回来了。来,”雷古勒斯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拿出来,“我给你戴上,这样才算正式。”他的左手无名指上也戴着一只一模一样的。
斐克达下意识地往后退。“我以为我们不会结婚。”
“没关系。”雷古勒斯的眼中还是没有任何笑意,甚至流露出了一点点悲伤。他拉过斐克达的手,极认真地为她戴上戒指,“那么,从现在起,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实,直到永远。”他把每一个词都说得无比庄重,仿佛说得快了誓言就不会实现一般。
永远这个词太重了,但对斐克达来说却十分简单。她的永远很快就要到了,遵守誓言对她来说简单得很。
斐克达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回应,所以她转移了话题,“我知道你前天去了哪里。”
严冬的清晨,一呼一吸都是冰冷的。雷古勒斯定定地看着斐克达,眼里有望不尽的探究。
“别说出去。”他低下头,一副被识破了的模样,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有什么可保密的?”斐克达的疑惑被激起,“你不是去了卡佩拉家以前的老宅吗?”卡佩拉以前从未提过她家在哪里;斐克达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德鲁埃拉姑姑的房子在卡克米尔河的上游,而卡佩拉家在卡克米尔河的入海口。
“诺特小姐把它卖给了邓布利多。”
“别告诉我你去见邓布利多了。”斐克达没控制住,轻蔑地笑了一下。随后她意识到她不应该对着雷古勒斯这样轻蔑地笑。
雷古勒斯对斐克达不小心流露出的轻蔑视而不见,他摇摇头,“不,邓布利多把那座房子卖给了西里斯,后来又转到杰罗姆麦金农的名下。现在——”
“你不用说了。”斐克达坐直身体,“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进了凤凰社的老巢,并且那些人没有把你大卸八块?”
“当时那里只有西里斯一个人。”
“你们能聊什么?他怎么可能仁慈地放你走?你不怕他告诉凤凰社的其他人?”
雷古勒斯猛地抬起头,“我们能不能换一个话题?”
斐克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有些咄咄逼人了。她想起半年前神秘事务司里的绿光,还有西里斯意气风发的脸。如果换做他欠他弟弟人情,他真的能偿还吗?
她又想起贝拉特里克斯杀死她孩子的钻心咒。那个钻心咒是冲着雷古勒斯去的,斐克达挡下了它。他的身体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如果斐克达没有拦在他身前,他们的孩子就会活下来。是她自己杀了自己的孩子。倘若纳西莎在卢修斯和德拉科之间选择了前者,后者会怎么想?斐克达不敢想象,她越想就越恨自己。她以为她已经对雷古勒斯绝望,那一丝希望却在那样错误的时刻出现了。
“我只是想知道,”斐克达不愿过多地展示自己的虚弱,她只能继续问,“你对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
“你刚刚发誓说要对我忠诚。”
“如果见自己哥哥一面就算是对你不忠的话,我成什么人了?你把我当什么?”
斐克达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刚才某个刹那,她竟有了扇雷古勒斯一耳光的冲动。她像是分裂出了另一个自己,那另一半就是纯粹的、像贝拉特里克斯那样连自己表弟的孩子都可以杀死的恶魔。斐克达不想做恶魔。她没有病,她告诉自己,她只是罪恶感太重了。
“我们——我们不要吵架,好吗?”
半年了,谁都没走出来。斐克达感到心口突突的疼。他们明明没有吵架,只是在圆彼此的谎。斐克达忽然很想回到十多年前,那时候她的爱还完整,还是单纯、全心全意、毫无谎言的;那时候他也还是懵懂的男孩,还不知道偏执与疯狂也可以被冠上爱的名义。
他们怎么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了呢?
“对不起。”雷古勒斯忽然一把拉过斐克达,很鲁莽地吻她。在他抓住她戴着戒指的手时,斐克达却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春天的晚上,他也是这样莽撞地抓住她,她想的却是那双手杀过多少人。她哭泣,她叫喊,她央求,他却什么都不愿听。那是爱,他说。或许在他眼里,只要是爱,做什么都没关系。杀了她也没关系,也可以是爱。
那个孩子或许注定活不长,因为她的父母都不快乐。她的父母都疯了。
斐克达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样想——她明明也是个杀人犯。她可以对任何人抱有双重标准,唯独雷古勒斯不行。斐克达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爱与珍惜还是恨与唾弃了。他们大概早就恨透了对方,还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而已。
“对不起。”雷古勒斯抱着斐克达又说了一次,“把我说的话都忘了吧,我不该那样对你。原谅我,好吗?”
他们明明才海誓山盟过啊。怎么又闹成这样了呢?难道他们只能不欢而散吗?
斐克达感到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一行又一行,仿佛决了堤。她并不想哭的,大概是她的眼睛想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别哭,我在这里。”雷古勒斯轻轻地为斐克达抹去那些盲目的眼泪。他的温柔让她更加恨自己。
斐克达不敢说她哭或许正是因为雷古勒斯在这里。她哭自己,亦哭迟迟不肯到来的死亡。只要她有意识一天,他们关系的扭曲就不会停止,他们只能不欢而散。她想逃,他却抓着她不让她走。
幸好此时西奥多和德拉科回来了。斐克达趁此机会站起身快步离开。今天是圣诞节,她不可以太难受。现在去喝点药还来得及。
“斐克达姨妈!斐——”
“别去了,”斐克达听见雷古勒斯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别去了。”
她怎么听都觉得他是在哀求她。
一段梦境:
卡佩拉不见了。斐克达在霍格沃茨城堡里奔跑,路过的学生都失去了脸。阳光和月光交叉着撒在她身上,画像上的人们都变成了卡佩拉的样子。可是斐克达找不到卡佩拉,她跑向魁地奇球场,跑向黑湖边,她甚至跑上了格兰芬多塔,可是她找不到卡佩拉。
“卡佩拉在哪里?”
“谁是卡佩拉?”满头白发的曼卡利南面露疑惑,“你又是谁?”
“你是谁?”没有昏黄双眸的西奥多问。
“你是谁?”西里斯站在一只鹰头马身有翼兽旁问。
“你是谁?”斯内普问。一只银白色的牡鹿在空中跳跃。
“你是谁?”纳西莎和她的丈夫与儿子站在一起。多么圆满的家庭,他们不再需要别人加入了。
“你是谁?”厄尼麦克米兰和扎卡赖斯史密斯问。文迪米娅也不见了,米拉克也不见了。
“你是谁?”达芙妮和阿斯托利亚问。西尔玛和波拉里斯也不见了,斐克达并不感到痛快。
“你是谁?”埃文和菲利克斯站在德鲁埃拉姑姑身边,他们都没有灰蓝绿色的眼睛。
“我是谁?”斐克达也问自己。她低下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她不存在,甚至连鬼魂都不是。那些不见了的人都不存在,他们没有死,他们只是不存在,世界上没有他们的位置,没有他们的故事。
德鲁埃拉姑姑的眼睛是蓝色的,埃文和菲利克斯的眼睛也是蓝色的,阿利奥思的眼睛还是蓝色的。斐克达看到父亲身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那是他的妻子。波利希妮娅不存在,圣诞玫瑰都枯萎了。
他们的眼睛是那样蓝,蓝得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也像夜空的尽头。斐克达站在海边的山洞前,面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迈进去,踩到尖利的沙砾。那些沙砾化作尖利的刀刃,在斐克达倒下去的时候贯穿了她的心脏。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the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the true love of mine
斐克达在黑暗中听见了雷古勒斯的歌声。他在她身边哽咽着,泪水落到她脸上,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不断地唱着这个段落,一边唱一边颤抖着把她胸口的利刃捅得更深。斐克达感受不到疼痛,她伸手想抓住雷古勒斯,却只抓住了一缕银色的回忆。
那是爱,那是爱。正因为他爱她,他才会这么做。他只是太爱她了。那是爱,只是爱。
不知哪里有微弱的光点,让斐克达看见了眼前的景象:雷古勒斯躺在那里痛苦地痉挛,家养小精灵克利切站在他旁边。他颤颤巍巍把手里握着的挂坠盒交给克利切,跌进深不见底的湖。
“快走!”
小精灵应声消失。湖底的阴尸扑上来,试图把雷古勒斯摁进水里。斐克达站在原地,无动于衷。
“你是谁?”他明明命悬一线,却平静无比。
“我恨你。”斐克达也很平静。她知道自己不存在了,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可她还是恨他,没有缘由。
“我不认识你,”雷古勒斯露出释怀的微笑,“不过,我也恨你。”他闭上黑曜石般的眼睛,沉入水中,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他大约早就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所以他像拥抱老友一般拥抱死亡。
那才是他该有的样子,斐克达想。这样虽然残忍,但雷古勒斯不会爱上任何人,不会变成像她一样的恶魔。如果早知道会有痛苦的未来,那还不如赶紧死了好。
“过往的路人啊,请不要为我哀伤,你们只需记住我向往光明……”
十五岁的文迪米娅麦克米兰用唱歌的调调念出了卡佩拉遗书上的墓志铭。谁不向往光明呢?那是所有人的梦想。文迪米娅已经去了那个只有光明的地方,斐克达怎么追也追不上。
斐克达低头看向平静无波的湖面,却看见了卡佩拉。卡佩拉瘫坐在墙边,脖颈处喷溅出猩红的血液,溅了斐克达一身。卡佩拉也在痛苦地痉挛,她在哭,在无声地呐喊。她发不出任何声音,斐克达却听见她在哭着叫埃文带她走。
“别叫了,”斐克达说,“你不存在,埃文不认识你。”
斐克达不知道卡佩拉有没有听见。卡佩拉慢慢地停止了哭泣,昏黄色的眼睛逐渐失去了神气。她的头垂到一边,停止了心跳和呼吸。她死了,她以最痛苦的方式了结了自己。
“对不起,”卡佩拉的声音变得平静又安详,山洞里响起无数回声,“我不想杀人了,我想死。”
“挺好的,对吧?”斐克达盯着黑暗的湖水,轻声问道。她不愿激起任何涟漪。
“好极了!”这是卡佩拉十一岁时尖尖的声音,“别忘了挂坠盒,它能救你的命,带着它去找邓布利多,别忘了……我们等着你,别忘了……”
1996年12月26日。
“阿瓦达索命!阿瓦达索命!阿瓦达索命!”
西奥多默默地站在窗边,看着花园里的一场荒谬而疯狂的杀戮。一道道的绿光下,成群的地精横尸在雪地上。西奥多都快忘了,斐克达的身体再虚弱、再不擅长魔咒,她也是个食死徒。远远地望过去,西奥多能看到斐克达嘴角有些癫狂的笑意。他莫名地想起博格特变成的假李素嘴角流下来的血。
那是个博格特吧?是个博格特就好了。斐克达不应该是那样,可是她真的有点疯了。昨晚不知发生了什么,斐克达的房间传出了凄厉的哭声。她不说,也没有人敢问,就连知情者布莱克先生也一言不发。
早餐桌上的气氛从未如此冰冷。西奥多几乎是屏着气吃完早餐的,德拉科则连着两次把茶倒在了衣服上。斐克达的手抖得厉害,那只才戴了一天的戒指不见了,布莱克先生倒是还戴着。他们的脸色都差得可怕。
西奥多不知第几次怀疑这个世界是假的。昨晚一定出事了,他不敢猜。无论猜出了什么,无论面对哪一个人,西奥多都觉得是对另一方的背叛。或许他们无法休息,或许他们最终还是走不出来了。他们是爱对方的,这谁都看得出来,只是命运不断肆意地折磨他们。
那个可怜的孩子不该来——西奥多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他也愿意以一个哥哥的身份为她难过,可是那个小姑娘真的还是活在幻想里最好;她可以在幻想中过得比任何人都快乐,而不是在现实中匆匆来到这世间又匆匆离去。
得到希望又失去的感觉西奥多太懂了,何况是已经经历过无数失去的斐克达。
“喂,西奥多,”德拉科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房间门口,“你还不下楼吗?”
“知道了。”
斐克达说想跟西奥多谈谈。但就现在这个样子,西奥多着实提不起勇气面对她。
“我不明白。”
西奥多走出房门的时候,德拉科小声说。
“我也不明白。”西奥多说。
“道理我都懂,只是——”德拉科面露小心翼翼的疑惑,“他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以为雷古勒斯舅舅不会舍得放斐克达姨妈走……”德拉科向来只用这种语气跟长辈说话,现在家里的长辈都不说话了,他只能跟西奥多说。
西奥多想笑又笑不出来,“娃娃鱼”到了嘴边也变得索然无味。“你何必明知故问呢,德拉科?”
德拉科长长地叹了口气,收起了小心翼翼的表情。“他们都让我好好学习,看着他们变成这样,我也学不进去了。”
“……我走了。”西奥多忽然听不得这样的话了。心里更深一层的想法在此时浮上脑海,让西奥多更讨厌自己了——事实上,斐克达和布莱克先生分开了也没有很大的坏处。只要有马尔福家这个纽带,他们是否在一起都是一样的,这层关系可有可无。西奥多想要他们在一起,也不过是私心而已,这是所有人的私心。
寒风扑到西奥多脸上。花园被白茫茫的积雪覆盖,像个被埋葬了的华美的棺材。斐克达坐在长椅上抽烟,裹着斗篷的背影让西奥多想起了三年前的摄魂怪。烟灰在冰冷的空气里飘落到地上,斐克达转过脸。她的侧脸有从未有过的阴狠与未散尽的疯狂,西奥多心中泛起微微的恐惧。
“还不过来吗,西奥多?”她的声音更沙哑了。
西奥多只能走过去。斐克达的长发胡乱披着,脸色被寒风吹得发紫。看到西奥多过来,她掐掉了抽了一半的烟。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西奥多问。
斐克达从衣袋里拿出一小瓶药剂,把它放到长椅上,“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西奥多拿起它。
“从现在开始,你有十天的时间可以考虑。”斐克达拨一拨乱糟糟的头发,目光转向西奥多,“斯拉格霍恩会去三把扫帚买一瓶蜂蜜酒,并在不久之后——几星期到一两个月——送给邓布利多。你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瓶东西放进酒里,也许不久后我们就会见证喜闻乐见的命案的发生。”
“等等,等等,”西奥多一时间无法消化斐克达说的话,“什么叫‘斯拉格霍恩会’?你怎么确定他会?”
“一个合格的食死徒从不多问。”斐克达微微摇头,目光笃定。
听到“食死徒”,西奥多心头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他立刻把药瓶砰的一声放回长椅上,“用不着十天,我不会考虑的。”
“西奥多,你再抗拒也还是个食死徒,”斐克达皱起眉,凑近的时候突然换了种语气,“拿回去,我们正被人盯着呢。”
西奥多立刻把药瓶拿住。他紧张得连动也不敢动,怕打草惊蛇。谁知斐克达直接转头看向大门的方向,西奥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在那里看到了布莱克先生。他面无表情,眼里却是望不尽的悲悯。
“看看他,西奥多,看看我。”
斐克达在笑,她褐色的双眸里什么都没有。当年她的眼睛还是灰蓝绿色的时候一定很美,一定比画像上美得多,西奥多莫名其妙地想,她一定真心实意地笑过,那时能让她开心的东西一定有很多。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千万不要像我们一样。你是个好孩子,知道我在说什么。”
如果换做别人说这话,西奥多大概会生气: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讨厌“好孩子”这个词,但是从斐克达口中说出来他就不会讨厌。西奥多知道,斐克达对这个词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她自己也想做她心目中的“好孩子”。
斐克达伸出手想拍一拍西奥多的肩膀,但手伸到一半就缩了回去。“昨天我和他摊牌了,不撒谎的感觉真好。你想听真话吗,西奥多?……是否介意我抽根烟?”
“我不介意的,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西奥多希望这句话能安慰斐克达。摊牌?布莱克先生的真话是什么样的呢?他真的狠得下心吗?
斐克达把刚才掐熄的烟再次点上,仰头望着乌沉沉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有点享受杀戮。”她吐出一口烟,把一小片天空染成灰色,烟雾又被吹不够的寒风吹得四散。
“那不是杀戮,斐克达,你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
“很遗憾,索命咒就是我的发泄口,我控制不住。”斐克达很快就吸完了那半截烟,又直接拿了两支烟放在一起抽——像很久以前的曼卡利南一样,“我每天晚上都能梦见她。黑头发、灰眼睛,她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她叫我‘妈妈’的时候特别可爱,你小时候也那样,可惜我没怎么抱过你,还是抱德拉科更多一些。”
西奥多低下头,咬着牙把泪意憋回去。他有点想妈妈了。八年飞逝而去,阿斯特罗珀还会认得他吗?
“你们为什么要说我走不出阴影呢?她明明还活着,她就站在云上看着我,就在那里,你看。”斐克达指了指天空,笑容里有充满母爱的温柔,“她还在怨我送了她的命。我从来不想要孩子,可是我爱她。”
“别说了,别说了。”西奥多别过脸使劲地揩眼睛。他才没有那么脆弱,他总不能三天哭一次,他还有重任在身呢。
“没事,西奥多,我很快就要去见她了,明年、后年,谁知道呢?我才不会为了任何人留下来,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有人找得到我。”
西奥多本想阻拦,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种意思,“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阻拦的话布莱克先生大概已经说了很多,西奥多想,那么就由他来尊重一次斐克达的意愿吧。他忽然想通了斐克达真正的意思——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能让她开心的东西,那个世界里却有一切。
西奥多往回走的时候,布莱克先生依旧默默地站在门口。“西奥多,”他叫住西奥多,他的声音也是哑的,“谢谢你。”
西奥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布莱克先生的声音里听到了昨夜的歇斯底里和并不美好的真相。西奥多眨着眼睛,努力守住眼泪决堤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许直接跑掉非常没有礼貌,但他实在无法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布莱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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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能预警:从本章开始,斐克达的所有行为都建立在她的心理健康出现问题的前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