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羿赫然出现,想得却是对方会不会看得到自己。若看得到,再用手刀怕是不行。男孩昏迷前的那个眼神让他有种形容不出的微妙感觉。
他呆愣站在距离男孩一米远的地方,眉头紧锁,手里还拿着过来时没来得及放下的图谱。
出乎鬼王意料,男孩起身,对他的出现毫无察觉,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推上房门。
秦牧野觉得突然浑身一冷,缩着肩膀丝丝地吸气,连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在学校里晕倒的事情他怕秦璐担心,拜托班主任不要告诉她,想一个人扛一扛也就过去了。可看这个情形,大概还是得吃点药。
殊不知,一个活人,直直从鬼王的身上穿过去,没有直接昏厥已算幸运。想想何仙姑,只是看到了仓羿而已,就已经口喷鲜血。
仓羿好奇地打量男孩,侧过身,任他在书柜上的小药箱里翻腾。
大概因为身体不好的原因,秦牧野有一个专属的小药箱,用了很多年,里面常备着祛痛、降温、止泻的药。
他抠了一粒退烧药吃了,坐回书桌前开始继续没做完的英语试卷。
他一个人的时候,习惯边做题边小声地读出声。仓羿眯起眼睛静静地听着。
秦牧野的脖子之前被仓羿碰过,所以嗓音听着还有点沙哑,哽在喉头的气泡音别有一番味道。
鬼王俯下身探查秦牧野的喉咙,人是他伤的,他多少有一点恻隐之心。
“呼……”仓羿吹出口气,秦牧野顿时又觉得燥热难当,同时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箍着咽喉,烈烈发干。
这场流感来势汹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让人无奈。
他抬手摸到了紧扣着的衬衣领口,抿唇撇下嘴角,乖乖把最上面的一颗纽给解开了。
仓羿后退一小步,弓身往男孩的颈部看去,之前被他碰过的地方已成嫣红一小片。他微微动了动唇,又往男孩的颈处吹了口气。
秦牧野莫名觉得一阵舒爽,再开口时声音竟然如往日一样清亮。
难道退烧药还有这个作用?不过就算有这效果也太快了吧。
男孩勾起一个笑,嘴唇轻轻抿着,下颌线形成一道好看的弧线。
仓羿正要起身,看到对方展露出的这个微笑,只觉得手腕一紧,然后就有一种莫名其妙想要更加靠近的冲动。
这种感觉鬼王活了一千多年从未有过,他一时解释不清,这种不受控制地、对一个人类男孩想要无限接近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男孩纤长睫毛在台灯的照射下,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仓羿定定地盯着那双大而圆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他越看越觉得心神不宁,体内蕴藏的鬼王之力翻江倒海似地涌动,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再看绑在两人手腕上的红线,颜色加深了一层,金光闪闪。
鬼王犬齿紧咬下唇,暗自感叹,这绳子万万不可留!
这一晚,仓羿没有直接回寝殿,而是在地府北大街上稍微绕了一个弯,拐去了鎏香苑。
北大街散居着些排队等待轮回的鬼魂,地府官员为了好管理,把整条街一百零八座宅子全部拿来做成了宏伟高大的安魂阁子塔。
所谓安魂阁就是长宽高不足一尺的小匣子,每一个小匣子可容一个鬼魂居住。安魂阁子塔便是那一个个垒起来的匣子,直通深不可测的黑色冥空,是供亿万鬼魂居住的地方,类似集体收容所。
整个北大街都是这样高耸入云的建筑,唯独中央的一块地方上矗立着一幢翠瓦朱墙的宅院,门头上嵌着块“鎏香苑”的牌匾。
这个鎏香苑类似人间的休闲娱乐一条街,亭台水榭都是仿照阳间早年的样式修建的。各种新款服饰与阳间同步上市,烧烤啤酒烹香扑鼻,只是材料都是地府里的,样式味道出入还是很大。
鎏香苑的主人就是白泽之前提过的兔儿神,名叫鎏青,年岁比仓羿还要长上几千岁,身材却白嫩纤细,长着张雌雄莫辨的脸,长发披散,一副狐媚像。
他本职是掌管地府姻缘——寻乐,副业是经营鎏香苑——发财。
仓羿与他相交多年却也只是场面上的交情。
“哟哟哟,”仓羿刚一跨进鎏香苑的门槛就有小鬼慌忙呼喊,“王王王,鬼王大人来了!”
在地府里常有鬼王顺手捉了小鬼就吃的传言,心情不好要吃,心情太好也要吃,所以大家见了仓羿比见了鬼帝阎罗还要胆战心惊。
顷刻的功夫,原本歌舞升平的院落里已变得空空荡荡。
仓羿无奈地站在院子里扫视一圈,好不容易见到个躲在莲花缸后面的蟾蜍,声音清远高冷,“兔儿神呢?”
“呱……”蟾蜍吐了一个泡泡翻起白眼,临昏倒前翘起爪子往上指了指。
仓羿抬眼望去,鎏香苑正殿的第三层灯火通明,那里隐约传来嬉笑声。
仓羿脚下生风,黑雾腾空而起,他瞬间来到护栏边,两侧的鎏金大门缓缓推开,屋子里鎏青正左拥右抱、衣衫半敞,嘴里叼着一根从人间带来的棒棒糖。
“三个二带两个王!”他推开怀里的一个魅鬼,潇洒地甩出几张牌,砸砸口中滋味,乐得眉飞色舞,“没想到吧!”
正摇头晃脑拉琴的乐师不经意间看到了仓羿,连忙停了手里的动作,陪兔儿神玩乐的魅鬼们也纷纷把头扭向通往阳台的那扇门。
只见仓羿一手揣着口袋一手自然下垂,黑色衬衣袖口上金丝云纹闪动着,王的心情好像并不大好。
“怎么停了?!”鎏青不满地叫喊一句,顺着旁边女鬼的目光望过去,直直对上特地绕路而来的仓羿。
“哟这是咱们的鬼王大人吗?”鎏青摇摆着身体站起来,白嫩的胸膛被人看光了也无所谓的样子,他含着糖跃过案几走向仓羿,眼角眉梢都噙着笑。
仓羿扫视一眼屋子,原本闹哄哄的地方突然安静下来就显出异样的杂乱。
他最不喜欢待在这种地方,当即转身想走,又想起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开口,“让他们走,我有事。”
兔儿神眉角一扬,嘴唇轻撇了一下,转身恹恹地对在坐的鬼魅说,“宝贝儿们,明天咱们继续吧,既然今晚鬼王大人要我陪他,那我就恕不招待各位啦……”
仓羿厌弃地拧紧了眉毛,脚下不自觉往旁边挪了半尺。
待那些鬼魅全都消失,兔儿神绑好腰间松脱的睡衣带子,宽袖一挥,原本乱成一锅粥的屋子,瞬间变成了整洁爽利的模样。
仓羿心情稍好了些,自顾自坐下,示意鎏青也坐。
仓羿与兔儿神的关系,外表看起来平常如故,实际上没有白泽和其他人以为的那么要好。
因为,在整个冥界,仓羿都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唯独这个兔儿神不怎么拿他当回事。
不但不当回事,他还总是时不时在语言上沾仓羿的便宜,让鬼王很不喜欢。
鎏青含笑扫了眼仓羿的手腕,这根金红色的细绳是他亲自布下的,他自然知道仓羿今天来找他的缘由和目的。
“这个,”仓羿抬起手腕晃了晃,一本正经地问鎏青,“要怎么取掉?”
“取掉?”鎏青心想,三界亿万神魔鬼怪加上阳间几十亿活人里,好不容易找到的能与鬼王八字相合的姻缘,你竟然要取掉?
仓羿点头,“是。”
“为何?啵……”鎏青从口中取出棒棒糖,突然对仓羿来了兴致。
“不方便。”
“为何不方便?”
仓羿斜眼看了鎏青一眼。他虽已领教过男孩令自己心神错乱的那种不安,却碍于面子不愿开口承认。
他把一切错都归结在这根红绳上,几乎用上了命令的口吻,“取掉它!”
“哼,”鎏青起身,重新把棒棒糖塞进嘴里双手抱臂,黑长如墨的头发随风飘散,一双桃花眼又多情又迷人,“你不说出来,我怎么帮你取?”
鎏青是铁了心要捉弄仓羿。
鬼王活了一千多年还任性妄为,目无尊长,见了他总是摆个臭脸,整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清高样,也不知道是给谁看。
鎏青早就有了给鬼王下点“甜头”尝尝的想法。
仓羿几次话到嘴边,浮现在眼前的都是男孩白嫩如瓷的皮肤、纤长的脖颈、抱在怀中的份量以及温热的体温,这些东西在冥界他从未体验过,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把自己的手腕和另一个人绑在一起,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突然被红绳拉去男孩身边,他非常不习惯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鬼王大人,你倒是说说看啊?”鎏青仰头望着窗外永无朗日的暗黑色天空,露出一个坏笑来。这世上无论人鬼,只要被他的红绳拴着,那感觉还不都是一个样。
麻麻酥酥地痒到心里,见不到那个人心里发慌,见到那个人心里更慌,所有的秘密都想与他分享,所有的心事都想与他诉说,所有的风景都想与他看透,恨不得一眼忘穿一世,甜腻粘牙是你、酸甜可口是你。
什么感觉?一见钟情的感觉。
只是这鬼王,傻了吧唧地,在这坐了半天一个词都憋不出来。
“取掉它。”仓羿声音冰冷果决,虽是在求兔儿神办事,却更像是在威胁对方。
鎏青还就是看不惯仓羿这副模样,偷偷撇了下嘴,两手摊开做为难状,“鬼王大人,这姻缘绳只要拴上就取不下来……”
说着他凑近了仓羿,从他手腕上撩起那根金红色的线绳,在手中细细地摩挲,“更何况你们绑的这一根,更是要绑定你们三生三世的姻缘。”
仓羿的眉头细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更直接的话哽在喉头,可又想到毕竟是求人办事,语气还是努力放软了些,“鎏青兄道行高深莫测,总有办法的。”
鎏青哼笑,这一句不成样的奉承听着还真是莫名有些顺耳,谁让这是堂堂鬼王说出来的呢。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鎏青眼珠滴溜溜地转,他走近几步斜斜地倚上仓羿的肩膀,“不过需要鬼王大人严格按照我说的方法做,否则前功尽弃,你与他再纠缠个十世八世,也不是不可能。”
仓羿忍着鎏青搭在肩头的胳膊,努力压抑着随时都会爆发出来的怒火,轻轻“嗯”了一声。
鬼王大人攥着拳头决心乖乖听话的样子还真是可爱,鎏青一肚子坏水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