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年底的榕城特别寒冷,热腾腾的火锅店生意就分外得好。
离校园不远的小火锅店里,两人坐在窗边的小桌上,对着一锅鸳鸯锅底,挨着头涮火锅。
蒙了白雾的玻璃窗,咕噜噜冒泡的浓香锅底,彼此帮忙着把好吃的抢先捞到对方的碗里。
温暖的水蒸气,一点点融了心底寒冰。
历经的苦痛伤痕,在彼此相握的手中被抚慰。
长久的噩梦终究慢慢消散,眼中所见,只有对方双眸中盛着的温柔。
“我以为你真的消失了。”半夏说得很轻,轻得几乎像微不可闻的气音,“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拉完那首莫扎特的。”
然而凌冬越过桌面,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我那一刻,就在舞台上,看着正在演奏的你。”
那一刻,就在你身边,你的面前,听你悲痛欲绝,听你送我离开。
当时的凌冬也以为自己是最后的时刻了。
连那样怪物的身躯,都已然无法维持,化为虚无的光,恋恋不舍地飘荡在舞台,看着心爱之人为自己演奏一曲送别歌。
台下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能看见自己。
但那一刻,凌冬觉得半夏是能看见自己的。所以她的琴声才骤然变了。
那是一首安魂曲,明明她那般痛苦,却克制着心中的悲伤,轻轻用歌声抚慰虚空中即将消散的亡魂。
凌冬只觉得自己在乐曲声中越升越高,有一段时间里,逐渐失去了意识。
等他清醒之后,他发现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那间紧闭着窗帘,昏暗无光,灰尘满布的屋子里。
凌冬在黑暗中睁开眼,以人类的模样,赤身果体地躺在他第一次变成蜥蜴时的那张床上。
他猛地坐起身,踉跄来到窗边,伸手扯开一角窗纱,金黄的阳光斜照进来,照在他苍白而欠缺血色的手臂上。
阳光的照耀下,那是一只人类的手臂,没有黑色的鳞片,也没有奇怪的指趾。
回头看去,墙上的时钟在一分一秒地缓缓前行。
半夏的演奏会还没有结束。
“然后你就穿上衣服,从家里跑过来?”半夏听了这么一段离奇的叙述,惊奇地问道,“你家离学校这么近的吗?”
“我家,就在那片龙眼林的对面。越过林子就能看见了。其实你每天放学的时候,都有路过。”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
半夏的话语没有说完,隔壁桌激动的对话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火锅店在学校的附近,在这里吃火锅的多是音乐学院的年轻人。年轻的学生兴奋起来的时候,说话扯着嗓门,想忽略都很难。
“赤莲今天又发布新歌了,你知道吗?”
“疯了,这个神仙。写歌的频率能有这么高?快给我听听。”
“新歌叫什么名字?”
“非常新鲜的模式,带一点歌剧风格的流行乐,《假如生命只有七天》。”
桌子这一边,半夏睁大眼睛看凌冬。
她立刻找出手机,果然在v站和红橘子上,都看见了赤莲账号,在不久之前刚刚发布了一首新的歌曲。
奇怪的是,算算发布时间,正巧是凌冬在她眼前消散的时段。怎么也分不出身来发布歌曲才对。
半夏想要点开歌曲听一听,却被凌冬握住了她的手腕。
“回的路上,去再听吧。”
大概是火锅的雾气太热了,蒸红了他那张白皙俊美的脸庞。
本来以为自己会离开人世,于是不管不顾地把心底的话都掏出来,留在自己身后给半夏的听。
如今人好好的,面对着面,瞬间觉得局促又尴尬。
一起骑着车回家的路上。半夏带着耳机听这首《假如生命只有七天》。
和她想象中悲风苦雨的风格不同,这首歌曲意外的十分轻松愉悦。带着一种歌剧的风格,描绘了一个梦幻而神秘的世界。
那里所有的人类生命只有七天。
出生的第一天,短短的数小时,孩子们便会走路,奔跑,欢快地歌唱。和自己喜欢的伙伴,一起在充满阳光的屋子里弹琴歌唱。
第二天,他们便从少年成长为青年,找到自己一生的伴侣,相知相许,彼此相爱。
时间有如朝露,日月交替,便是经年,相爱的情人间彼此心灵相通,只想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将彼此的身心紧紧簇拥在一起。
是那样地相爱和快乐。
七日时光,白驹过隙,太阳东升西落,霜雪染上鬓发,皱纹爬满皮肤。黄童变为老叟,红颜白了头发。
两人笑眯眯地手拉着手,头抵着头,垂垂老去……半夏骑着车,走在乡村的小道,晚风吹起她的长发。
歌曲的最后,耳机里有一个声音低低对她表白。
七天的时间太短,七天的时间却也很长。
得君之幸,一日便是永恒。
请不要为我难过。
爱你,我一生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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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凌冬的屋子,半夏默默站在屋里,摘了耳机,拖掉鞋袜。
“那首歌,是我以为……”凌冬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人吻住了。
屋子里的灯被人伸手拉掉,莹莹闪闪的键盘灯里,两个人滚到了床上。
那人随手扯了一条数据线,绕住他的手腕,把那双失而复得的手臂束在床头。
“半夏。”凌冬抬起头想要说话。
有人从身后抱紧了他的腰,冰冷湿润的脸贴在他的肩头,滚烫的眼泪一滴两滴掉落在他后背的肌肤上,“再也……不让你离开了。”黑暗中说话的声音带着哽咽,“不会再离开了对不对?”
凌冬绷紧的肌肉便在那灼热的眼泪中慢慢放松下来,许久,才在黑暗中轻轻嗯了一声。
“那小莲呢?以后我都见不到小莲了吗?”半夏心底还是有点难过。
黑暗中,一条带着鳞片的尾巴慢慢滑过来,缠住了她的手臂。
第61章 见亲友
凌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半夏。
他知道半夏其实有着一颗敏锐又通透的心,若非如此也无法演绎出那样发自内心的音乐。
只是半夏又是一个矛盾的人,在拥有纤细的内心同时拥有一副坚不摧的外壳。
病痛缠身的时候她咬着牙,生父冷漠相待时她不低头乞怜,怀念亡母的时候她捂住自己的眼睛,抿着唇不愿让人看见泪痕。
知道自己心爱之人时日无多的时候,她没有哭泣哀怨。陪着小莲写歌,陪着小莲去海边,陪着心上人走过充实的最后七天。最终站在舞台上一曲奏鸣曲送别离。
直到了这一刻,失而复得,尘埃落定,回到家了。她才终于趴在凌冬背上一滴一滴掉下泪来。
即便如此也不让凌冬转过身来,看到哭泣自己。
那泪水掉在后背的肌肤上,像熔岩里蹦出的火星,但凡沾着一点,就烫得生疼。烧化肌肤烧入骨髓,一直烧灼进心头。
凌冬想要转身安慰,偏偏双手被她束在床头,无奈之下,只好变出尾巴来,主动搁在她的手臂上用来讨好。
果然,半夏发觉她的“小莲”还依旧存在,就破涕为笑了。
比起我,她原来更喜欢“小莲”。凌冬的心里,莫名升起了一个没来由的念头。
然而他很快没空想这些。
主动把自己摆上祭台,在心爱的人手中,天堂和地狱之间来回滚过几次,生死由不得自己,实是一种甜蜜的酷刑。
但是能让半夏这样高兴,便是将自己摆上砧板剖了也都愿意的。凌冬心里这样想着,弹钢琴的手指握紧了床栏,红霞染透。
世间竟有这样的快乐,能让两个人的心和身体同时连在了一处。
有那么一段时间,凌冬觉得浮尘中有过的痛苦纠结都消散无踪了,脑海中是空的,心飞在云端。
冷中透着甜的香味溢得满屋子都是。
半夏抬起双眸,打开灯,俯身细细地轻吻他的脖颈和肩膀,吻过每一片黑色的鳞片。双唇吻过的地方肌肉顿时绷紧了。
半夏就笑了:“看起来很瘦,肌肉还挺结实的。”
“之前每天……其实都要爬很长的路。”蒙在枕头里的声音这样说,“从桌子到床上,从这里到隔壁,翻山越岭一样。”
哪怕这么小的屋子,对小小的一只蜥蜴来说,都是很辛苦的事。难得学长终于愿意说出来。
真是有趣,学校里谁能知道学长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他这副眼角染着红痕,哑着嗓子低低发出喉音的模样,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见过吧?
轻吻很快变成了细细的舔砥,慢慢描绘过鳞片之间的沟壑,颤抖的尾巴尖被抓住了。
诱惑着他又偏偏不肯给他,听见他按捺不住地开始低声唤自己的名字。
“没事呢,今天晚上我们有很长时间吧?”
“终于可以慢慢地认识学长。”
慢慢认识学长的每一个地方,每一种模样。……凌冬做了一个短短的梦,梦中的自己生来就是一只巨大的蜥蜴,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片黑色的森林中。
有一天,森林里来了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那女孩只比他的尾巴高一点,很喜欢和蜥蜴一起玩耍。
他们一起歌唱,一起采摘野果,成为了最好的朋友。
到了睡觉的时候,他们一起躺在森林中厚厚的落叶上,女孩抱着蜥蜴长长的大尾巴,看着头顶的星星说,“要是你也能变成人类就好了,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可我不懂怎么变成人类?”
“我们一起闭上眼睛睡觉。”女孩闭上了眼睛,“在梦里,你会梦见自己变成一个人类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