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来,谨之除了皇帝召见之外,没再j有出门;悠居在府闭门谢客,一副修身养心不理红尘俗事的做派。
想来张家的少夫人弘娘去世不到半年,少爷悲痛也是情理之中,两人风华正茂又是青梅竹马,一定情深至极,悲恸之下身体不适谢客也能说得过去。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年终尾牙祭祀终于到了。
按仪程,年终尾祭前夜,皇帝会携后妃大臣前往行宫露华台,第二日天蒙亮就得参拜,直到近午礼毕后还有百官和民众的跪拜礼。
起兵诸事安排妥当,今日黄昏后就是皇驾出宫的时辰。
皇帝与太子,携领后妃的圣驾离开皇城的武力卫护,是由张统领带的两支禁军随行护卫,驻守皇城的禁军由副统领管辖。
这个人虽然不是太子党,但也不是党派之争的一员,没什么背景的才更好说动;人性相同,找到弱点拿下宫城不是问题。为防动静太大,有人趁乱出逃走漏消息,皇城能不硬攻就不硬攻。
登王命人围了几个副统领的府上,把这几位副统领的家眷把握在手,若有异动当即以火矢攻射府邸,鸡犬不留。
登王府的护卫之首,登王之心腹沈焯已经凭着太子腰牌带人入宫了,这副统领若是识相安分些,明日今夜还能与家人痛饮一杯尾牙酒,反之则除其性命。
事关重大,为了大业牺牲几个人不算什么。
今夜漫长但总会天亮的,就看宫里这几个识不识相了;宫里的主子都去露华台了,沈焯手里有太子令牌,只要拿下这几个副统领,宫城就算是稳了。
沈焯是登王心腹,他在皇宫是稳定后方的做法,登王才会真的放心。
执掌昊城军的刘詹是太子党,昊城军是从前平西王掌兵训练的,不同于别的军部,这是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的,战斗力非同一般。
登王安排刘詹埋伏在行宫外十里郊,作为起兵的主力军。
许赞艮的靴城军是前太师的私兵,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威虎军队;曾参与前太师起事,当时剑指宫城如果不是平西王一门提早布局,如今皇座上的可就不是这位皇帝了。
前太师伏法后,这一支大军就成为驻守薛城境外的雄狮了,命许赞艮统率。
这支队伍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在战场厮杀过,但参与过当年的谋反,许多人都是戴罪服役,这意味着他们因为当年谋反一事很有可能一辈子没有晋升之机,只能看着朝廷来来回回下达兵将干部首领,如果此番事成,他们可就是卫护新军的功臣了,历史将会重新书写。
还有彭武长的庆华军,属于战备军,没上过战场更没有真刀真枪地血海厮杀过,不过训练有素也是时候实地操练一番了。
这两只队伍单前锋军加起来就有一万三千士,拿下露华台不成问题。
许,彭两将之父,是先帝托孤的老臣,有父亲嘱托加之多年对皇帝行政的不满,这一回也算是放手大干一场,不必再躲躲藏藏直不起腰来。
登王带着两军先锋四万人,今晚巳时就会出兵前往露华台,子时前到达。
计划安排庆华军前锋两千人先行,沿途暗袭皇驾警哨,以免使露华台太早收到起兵通信。
子时三刻是换兵防的空隙,届时由靴城军精兵六千人暗夜混入城中,拿下城防处打开城门放行刘詹的昊城军。
皇帝一行已出宫往露华台去了,登王府众人也早已准备就绪,只等巳时夜深出发,趁众人熟睡之际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按理说,登王身为皇族亲眷也应该伴驾,不过是登王一向自在惯了,皇帝也不乐于见他,一句说自己风花雪月求美人去了,皇帝也奈何不得他。
但谨之不同,他是皇帝安排的太子伴读,全家小命都在皇帝手中,更没有像登王一样逆反的筹码;这循规蹈矩这么些年都习以为常了,这一回却向太子请准:不必同行,另有安排。
太子准了,登王也知道消息,不过笑笑,看着这小子玩什么花样。
果不其然,皇帝一行出发后没多久,魏靳就登门了。
这小子虽然是义父义父喊得嘴巴挺甜,但心眼儿里怕得不行,从没见他主动献过殷勤,几次登门也都是跟着他母亲来的。
盛京名伶魏老板。
一个戏子,能让自己的孩子喊王爷义父,还能在盛京城中站稳脚跟,广交达官显贵,哪里是普通人;单说这能耐这手腕儿,想想十安和她比起来就不是个个儿。
人们也有过传言,说魏靳有可能是登王爷的私生子,只是碍于生母是戏子,不好接回家,入不得皇室族谱,这才以义父子相称。
不过传言终究是传言,皇室血脉哪里能靠几句传言就当真了的,只是说明,这魏老板与登王爷关系匪浅罢了。
魏靳这么些年只是闷声听话,在登王面前不敢有半分胡闹僭越,这一回来了正是为了完成当日与谨之的诺约。
带登王离府。
他哪里有什么办法,今日一看府上兵马还多了许多,总不能楞把义父给拽出门去吧,真当这么些人都吃干饭呢。
自然不是,他早就想好了办法,只是撒起谎来有点不自在,看着义父那双洞察一切的双眼就更说不出话来了。
进门前深吸了几口气,走进去行礼问安;今夜有要事,登王是不会轻易出门的,但看魏靳来了,还一副哆哆嗦嗦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他只是了然一笑。
魏靳鼓起勇气,说道:“母亲进来身子不适,今日好像有话要和义父说,请…”
请义父…的话还没说出口呢,登王就站起身,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住口了,起身拂袖率先向外走去了,十分好说话。
魏靳都有些愣了,赶紧拔腿跟了上去。
咱这王爷倒不是着急,只是看孩子这样也是费劲,知道他的来意索性陪他走一趟,看看能翻出什么浪来。
紧随其后,不出意料谨之确实带着阿江上登王府来了,说是等王爷回府,结果进了门就直直往侧院儿的小楼去了。
小楼有个谁还不清楚吗,崔十安。
十安正看师父从江南来的信,一说家中安好,二表关切之情,三言师长劝告,字字苦心,让人不禁感伤。
他打小受师父教诲长大,承他恩养栽培才有后来的南音名伶,没等为师父为毖宁园尽些心力,这就为了儿女情长远恩师而去,心中愧疚还要师父远在千里之外挂念不安,实在是越想越无颜以对。
执笔不知落何处,看了半天的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信,笔尖儿的墨水滴下来透湿了信纸,木门推开刹那把他飘出好远的神思给拉了回来。
抬头一看,这人披风戴雪而来,一身的寒气。
“谨之!”
崔十安连忙起身,从案前走出向他而去:“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笑意,只是一把推开门后,站在风口看着十安,见他过来,便上前向他而去。
我们这也算,双向奔赴了吧。
没等他站稳问一句,怎么这么晚过来了,登王没拦着吗?
谨之就一把抱住了他。
谨之身上冷极了,有一层薄薄的霜雪,他身上很暖,很清瘦,有一股特有的油墨味儿,就这么抱着。
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正式的拥抱。
“你好冷,怎么了。”
崔十安问道。
谨之闭着眼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臂弯更紧。
崔十安大概能猜到是外头出了什么事,他一定殚精竭虑又累坏了,不追问了,任他这样抱着。
过了许久,敞开的房门直往里穿风灌雪,崔十安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感觉到了,松开怀抱时有些不舍,拉着十安往里屋走。
平常他是不会这样的,今天看着有些不对劲,只觉得像是很沉重。
十安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有事你就说,别一个人扛着。”
他只是笑,不多说。
“我帮不上忙,但你在我这,你别藏着心事。”
突然想到珈蓝寺那一回,他受了重伤,在自己父母跟前也不能完全做自己。
“好。”他笑得温柔,指尖儿在十安的掌心里摩挲,轻声道:“今晚盛京恐有大变,我没办法在你身边,你明白吗?”
“大变?”崔十安看着他那温柔从容的眼神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时急得握紧了他的手:“你要去做什么,会有危险是不是,你怎么办!”
“我没事我没事。”谨之毫不紧张,像是已经完成心愿,任何结果都无谓了,安抚道:“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小心。”
“我能有什么事,这外面明里暗里看守的人多了去,我既出不去,旁人也进不来。”十安随口应和着,皱着眉头刚想骂他两句,答非所问。
问你去做什么,你东拉西扯的什么话。
“嘘。”谨之往四周门窗看了看,示意他隔墙有耳,随即低声道:“今晚我会安排人来接应,你什么都不要管,回江南去。”
“回江南?那你…”
“我会去找你。”打断了他的话他的不安与关切,告诉他:“等我,我一定去。”
崔十安担心他,但自己确实手无缚鸡之力,无以相助,回想过往种种几次三番都是自己自以为是地帮了倒忙,坏了他的计划,这才有后边这么多苦难。
心里头纠结得很,但还是点了头,说道:“那你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你总是让我安心等着,但每一次都是刀光剑影,负伤而归。
“你总是一力支撑,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蒙在鼓里。”
我像只瞎猫摸耗子,不小心抓伤了你都不自知。
“从前还有郑欢帮你,现在怎么办,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安心呢。”
与其让我瞎猜不安出乱子,不如你告诉我,让我放心。
谨之一直看着他,仔仔细细过目寸肤,他看得专注犹如最后的温存,像是听见十安的话又像是没听见,入耳即散罢了。
“你信我吗。”他问。
十安陷入他的眼神里,门窗风雪似乎无法让他冷静片刻,只顾着点头:“信。”
“好。”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唯一句:“等我,我一定去。”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安心。”十安一笑,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深情之语给逗乐了:“又想给我打太极是不是?”
冬日风雪的感伤似乎被他一句话给吹散了不少。
谨之露出笑容,逗他:“你看那天上的云朵是我,月亮也是我。”
记得当时他离京回江南时,叮嘱谨之别再拿性命做博,那时谨之说的是:月照江南,十里长安。
我们虽不得见,但都在月光之下,你好与不好我也一样。
“你快得了,大雪的日子哪来的什么明月清云。”
这张嘴啊,正事没见他说过,竟不知何时起满嘴的风花雪月,半点没有从前不苟言笑的模样。
“你啊…”谨之想说他不懂风情,却也没说出口,只是看着他,珍惜万分。
忽而又收了玩笑模样,认真起来:“那就风雪也是我。”
“你别说这样的话。”
十安不觉得温存,听了只觉得心慌,急眉瞪眼追问道:“你这么说,我觉得是道别,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是在道别啊。”谨之又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般:“我不能久留,只是来看你,让你安心等我。”
也是让自己安心,不过多留恋。
今晚看似一路畅通,无人盘查,但这暗处藏了多少人可是数不清楚了,稍有异动,只怕大业未成自己倒身先士卒了。
再有半个时辰就是巳时了,登王回府时看着一片安宁倒有些意外,府兵也没有异样禀告。
走进内厅发现谨之还在。
“你应该随驾太子身侧。”
登王说道:“这是想跟本王同行?”
“王爷知道,在下登门是为了探望旧人。”谨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告辞:“旧人安好,谨之方能安心行事。”
他确实想救人,却不是此时此刻;魏靳不是那块料,谨之早就知道,之所以让魏靳帮忙也是为了打个虚招儿,让登王放心。他不能和登王一道走,得赶在他的大军之前快马出城前往露华台,随行太子身侧。
登王也懒得跟他打太极,让他走了就是。他是太子伴读,明面上和登王府是不对头的,要是和登王同行难免引人注目,传出去也不好。
两人相互猜疑却也心知肚明,登王就是等着他来劫人的;魏靳到府前,魏老板私下就见过登王,告知王爷,董家夫人寿宴那日谨之曾与靳儿私下会面。
这样的事还用细说吗,看魏靳那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也能猜个七八分,这是趁着今夜有大事要办,支开了登王再偷梁换柱把崔十安救出去,时辰一到大军出发哪里还有空闲去搭理一个崔十安。
所以登王提早布控,让他们一路畅行无阻,自己也顺水推舟跟着魏靳出门了,一旦谨之出手不过片刻弓弩手就能让他们万箭穿心。
他若是真做了这样的事,证明他对太子并非全心辅佐,今日起兵也是为了偷出时间来救人,难保转头反叛,为了保命而出卖太子去依靠皇帝。
回来时,看府里一片祥和,谨之更是坦坦荡荡坐在会客厅等着他回来,这倒让人有些意外了。
登王想不通自己哪里露出破绽了吗?又或是,这千头万绪都是多思多想而已,谨之毕竟从小陪伴太子,两人间的兄弟情分非同一般,又怎么会轻易叛之。
登王不放心也不是真的因为本心多疑,只是太过于了解谨之这样的读书人之性情;他们这样的书香世家自有一份清高在,认准了一个理便奉为信仰,一生殚精竭虑为之奉献,约摸就是“风骨”。
若没有天命之变,灭顶之灾,只怕生死也难改其志。这样的人,最恨被人利用,最愤怒的莫过于自己的信仰被打破,这么多年所做都成空。
当日下令射杀郑欢时,太子现身,张谨之那副神情太过撼动人了,登王到现在都记得,那种错愕震惊,仿佛是不信自己的双眼所视。
万一他反叛为敌,以他对太子的了解,这实在太过冒险。
今夜虽然没见他动手,登王想不通,不过也放下了。大局为重何必多加猜疑,或许谨之真的就是忠心耿耿,今夜也只是上门来见一面而已。
看人走了,登王也就不耽误了,更衣披甲神色肃穆,起兵前往露华台。
夜深正浓,漫天大雪,正是暖炉温酒的好时候,这会儿皇帝一行想来已经疲累安寝,禁军想必也是修养身息,按部就班。
子时三刻正是众人疲惫熟睡之时,趁禁军换防之间隙暗夜动手最是合宜。
按计划行事,沿途由庆华军两千先锋隐于雪夜,以长锁弯刀穿梭于密林之间,暗杀露华台沿途警哨,登王大军直行无碍。
子时前三刻抵达边际,临近露华台处,露华台行宫前一片平地毫无遮掩,不可贸然靠近,唯有隐藏于密林,熄灭火把,以免远光火红,人影重重再提前暴露攻城多加困难。
谨之一路快马奔袭,比大军早了一个时辰到达露华台,以太子诏命入行宫伴驾。
如今只等子时三刻,兵士换防间隙趁乱而入。
子时三刻一到,登王挥令,由靴城军前锋靠近露华台城门,此处是行宫城门,比边城的防控之建弱上许多,趁着换防的空隙于城墙隐匿,一人一刀杀一个,捂住其口鼻,横刀截杀,速度之快。
巳时一刻,前锋军遛下城墙欲将城门缓缓打开时,城中巡防军也及时发现了,发出警戒信号,号令城中禁军防敌。
前锋军中有三百精兵作为拿下城防先锋,个个精勇,二十人开城门,一百人抵挡禁军前攻,剩下的四散而去于城中各要处,暗杀精卫领事。
城门打开,刘詹持枪携昊城军攻入,此时火光透城,禁军也奋起抵抗。
“杀——”
昊城军为主力攻城,庆华军为后援,靴城军以包围之势防守后方。
天亮前拿下露华台。
皇帝睡梦中惊醒,众后妃各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从各自宫寝室出来,哭倒在地,缩成一堆。
“住口!”皇帝大怒,醒来入目就是一群女人哭哭啼啼,看了就心烦,斥骂道:“朕还没死呢,哭的什么丧!”
禁军张统领带着一名受伤的将士而来,跪地拱拳:“陛下,登王反了!”
“他哪儿来的兵!”
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气急之下只能想到自己分散了兵权,都是平日里不设党争又有些能耐的将领,怎么也猜不到先皇托孤留有遗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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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君皇三子建,若帝王之才,失德于民,失政于国,辅臣五士以郑国公为首,可废其再立于登王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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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或许就是为人父母的偏爱吧,需要一个皇子当傀儡防着前太师,这就把皇三子退出来了;先皇立遗诏时,想过他或许是个好皇帝,但心性心狠多疑,只怕不擅为政,留诏时也是偏心了登王。命,有一日平定了太师,若皇帝德行又失,以郑国公为首的辅政大臣可扶立新君。
皇帝只是知道先帝托孤有郑国公府,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遗诏,棋错一子只恨没有狠下杀心将他们铲除,才有今日之或。
张统领禀告,城中叛君多是昊城军,别的还没打探清楚;城墙失守已然是危在旦夕,请皇帝带着皇亲先行吧,行宫不过是一处小宫殿也无法抵挡多久。
“昊城军,竟然是昊城军!”皇帝气急败坏,只顾着骂人:“当初平西王领兵之时,便有异心未除,朕就该杀了这些逆贼!”
张统领皱了皱眉,神色里极力控制的嫌弃,这就是对牛弹琴啊。
“陛下!”
他重重跪下,拱手请其离宫。
“今日判案与平西王何关!昊城军卫护边境数年光阴功不可没,今日…今日一定是受人蛊惑。”
没说出口的话,也是想问一问,你就没想过当日保家卫国的兵今日起事造反,究竟是为什么吗。
“陛下此时不应追究过细,还是带着皇亲由后山撤离吧!”
这一群养尊处优的主子,哪里吃过这种苦头,跑又能跑多远;只是城防已破,外头的禁军又能坚持多久呢,总不能放弃抵抗让他们杀进来去了皇帝头颅吧,只能劝皇帝先走,他身为统领自然是带着禁军厮杀到最后一刻,也算是尽忠职守了。
皇帝背手蹙眉,像是犹豫。
叛军来势汹汹,只怕是难以抵挡,此时不下山无异于等死,可下了山只怕也是大势已去,以后只能当个出逃再外的空头帝王。
他不甘心,这么多年过来了眼看熬出了头,大权在握稳坐帝位,怎么…怎么就…
先皇没有教过他,以权控权终成空,人心和利益,缺一不可。
“陛下不可下山。”
这声音沉稳洪亮,从殿外而来。
“禁军势弱,无法支撑太久,叛军人多势众,山外也有包围之势!陛下此时下山,正重诡计。”
他踏着风雪而来,一身清白但脚步稳重。
“叛军无非想以先皇之名逼陛下退位,陛下不如设计,由太子持玉玺金印留守,对峙叛军。”
这已经不能用孤注一掷来说了,完全是一个发了疯的做法。
“你说什么?”皇帝看向他,眼神中满是怀疑和杀气,道:“传国玉玺岂可轻易…”
“陛下不必担忧。”
“叛军来势汹汹,登王率部首当其冲,以登王与您多年不和,还有和太子之间的相争,只怕会狠下杀手。”
皇帝疑心重,没反时他能怀疑你反,如今登王真反了,说要弑君的话,他也是信的,毕竟人家有老臣支持,有先皇遗命。
果不其然,皇帝听信此话,微有动容。
他继续道:“陛下将玉玺交予太子,放出病重的风声,陛下病重自然储君顺立而上,登王一旦杀了太子就是举兵造反的叛党。”
他是想告诉皇帝:先皇只说皇帝若是失德,则可由登王取而代之,但如果皇位之上是贤名在外的太子殿下,那可就大不相同了;太子贤德,顺位继承,仁者明君之士,登王取而代之必有不服,来日忠臣良将举兵而起照样会有人推翻这个叛臣。
这个说法情理之中,一下就推翻了登王起兵之名,顺理成章。
皇帝确实心动,但他正值盛年好不容易大权在握,难道真的要传位太子吗。
“陛下放心,叛军尚未攻入。”
“只要陛下交托太子,以太子抵挡叛军,再以兵符传命金杨军高宪,号令兵马救驾,只要再撑一日,大局可定。”
这就是说话之道,“以太子抵挡叛军”这样的说法比“传位太子”来得让人信任。
不过他也猜到了,要皇帝交出玉玺和兵符是不大可能,一气儿把手里的底牌都交出去,自己岂不是无有依傍了。
人都是这样,你要修桥就说要填湖,要开窗就说要破门,两害相较取其轻,对方退一步就是你要的结果了。
“谨之,你可有能信之人。”皇帝沉下心来,决策将定。
不枉费这么多口舌,谨之立即请旨:“臣的近侍从小养在府中,值得一信,若陛下不弃,可命其秘密出逃调动援军。”
身边都是娇贵的皇亲国戚,能信任的不过尔尔,禁军离不开张大统领,尚要与叛军对战,如今看看有谋略的也就是谨之了。
“你所说不无道理,立刻传召命人持兵符前去搬兵救驾。”
说话同时转身命人拿来朱笔拟旨,写下了一份传位诏书;说是传位也不尽然,只是明言“朕身后,太子继位”。
说到底也是不信太子,不好把话说绝,只是写明了圣躬病重,太子临朝,若身故则由太子立刻继位。
若无变故呢?
无非也就是怕写下诏书,后面不好反悔了,万一平定了叛军,那些个见风使舵的,趁机拥立太子怎么是好。
诏书按下玉玺红印时,叛军杀到了宫殿下,连弩都射到门前。
一众后妃惊得尖叫,唯有玉贵人临危不乱地陪伴圣驾。
诏书颁下,兵符交出,外头一阵刀剑相搏,殿门已被攻破,百名大军也杀了进来!
登王为首拿下了行宫,此时露华台刀戈已止,外头大雪纷飞盖住了将士鲜血,庆华军清查何处是否有漏网之鱼,昊城军就地整修,靴城军几位首领正准备着布控安防。
这速度挺快,原本以为怎么也得鸡鸣时才能拿下,城防计良策果然省了不少事,攻城也才用了一个多时辰就拿下了,这夜还长着呢。
按理说,这就算成了,东西交给太子,即刻顺位成帝,结局圆满。
但谨之没有,只是交出了诏书,秘密让阿江带着兵符去找高宪了。
“主子,我走了您怎么办!这里四处都是的登王的人。”
有时候,阿江也分不清谨之到底是哪头的,但他自己清楚自己是少爷这头的就好了。
“你听着,登王疑心我,只怕十安小河不能活着离开,我要你回去救人!”
如今正乱,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除了阿江别无可信;登王府外也安排了张家的暗卫,阿江回去趁乱把人救出来,几个人一起护送他们回江南不成问题。
“我在这有太子顾着,不会有性命之忧,你立刻返程把兵符交给高宪。”
起事前,他以说服高宪作为理由,带着延芳堂而皇之地去见了高宪。
高宪忠直不会为金银财帛所动,他们换了个方向去说;只讲,有消息传言登王有意行不臣之事,只是没有证据,为防万一,请他尾牙前夜稍作准备,无事则罢若是有事还请救人一命。
谨之与高宪并不熟悉,若不是延芳同行,只怕也说不动他;幸亏他们师兄弟之间情谊深厚,这才能取得信任。
“阿江,十安我交给你了。”
“你带着他还有小河回江南,江南的事我已经安排妥帖…”
不对,这话说的不对啊。
阿江急了:“不行,您跟我一块儿走啊,太子看重您,他怎么会动崔老板呢!”
“有登王在,十安就活不成!”火烧眉毛了,还得和他说明白,否则他还不走了:“他看出来我对太子失望,想用十安来控制我,登王留不得!”
只要高宪起兵,以兵符号令天下兵马勤王,登王就是叛党,一定会被铲除。
这就是他不把兵符交给太子的原因。
“高宪留了一支队伍,会以收缴叛军之名攻入登王府,你立刻快马加鞭赶回京,带着暗卫趁乱救人。”
“天亮之前,带他们离开盛京。”
“那您呢?”阿江握紧了兵符,红了鼻尖儿,霜雪打在肩上甚至带着宫墙下的血腥味:“您怎么办,登王会不会…”
“不会!”谨之打断了他的话,安慰道:“他只是想让我没有任何顾忌地辅佐太子,十安被他发现只怕是性命难保,今夜事成,他一定会灭口。”
登王本就看出了谨之的心思,留着十安不过是为筹大事,现下大事将成,十安必定性命不保;留着这块软肋,难道让以后谁人去抓了崔十安,都能迫使张谨之反了太子吗?
“我不同,我有太子维护。”谨之说道。
这不假,太子确实待他犹如亲兄弟,自然是维护他的,否则当时射杀郑欢的时候,张谨之也不可能站得板正。
阿江咬唇握拳犹豫了好一会儿,跪下给主子重重地了磕个头,红着眼,浓了嗓音:“爷,我一定办成!”
话音落下,马蹄声起,他消失在暗夜之中。
谨之沉沉地叹了口气;他只是觉得好累,回想起今年生辰时,弘娘尚在一旁,问他有什么心愿,他坐在院中摇椅上看着月亮,微微一笑没做回答。
心愿吗…
愿功成身退,江南悠居,师长康健…
后来想想又觉得自己太贪了,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吧。
谨之把继位的诏书交给了太子,太子与登王正在查兵符,皇帝与后妃都被看管了起来。
露华台兵变的事已经传出,早有准备的高宪看见了大统领在奋战厮杀之时放出的救驾之讯,立即带兵前往露华台。
阿江带兵符在半路就遇见了人,交出兵符后,高宪给了他一个令牌即刻便能号令京城守军拿下登王府;他立即快马往盛京赶去。
不到一个时辰便以令牌入城了。
露华台这头闻得铁蹄声近,立即禀告登王所知,高宪这时候来显然不是来帮忙的,太子不愿怀疑谨之,正此紧要关头,玉贵人前来。
她之所以能避开守卫,不受看管而来,正是因为她是太子门下徽州知府进献给皇帝的美人,为太子打探了许多消息。
这次也是不失所望带来秘令:兵符在谨之手里。
她只知道皇帝的兵符交给了张谨之,不知道张谨之拿去哪里,这会儿趁皇帝喝了安神汤睡下趁机出来的。
她不过是个探子,没有撒谎的理由,太子听了这样的秘令却是抬手瞬时扼住了她的颈脖,眸露杀意:“你胆敢谎报秘令,不怕本宫拧断你的脖子!”
她双腿离地,面红充血呼吸困难,不敢挣扎只是一昧摇头,以表真诚。
幸而是登王拦了下来,命她立刻回寝殿,做出皇帝身故之假象;既然兵临城下,拿下谨之就有兵符,皇帝绝不能留。
此时张谨之是敌非友,万一临阵倒戈,皇帝趁机推翻诏书说是受人威逼,那就真的是白忙活一场!
谨之没有被即刻拿下,只是称太子召见,来到城墙之上,太子看着底下两兵交战,眸光冰冷。
谨之内心微蹙,有些不安。
直到太子先行开口:“兵符呢?”
“登王呢?”谨之并不惊讶,只是觉得可惜,可惜不能再回去见他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为了一个戏子,你要反我。”太子说出口时,尾音微有颤抖,或是心寒或是失望。
登王几次三番要除掉他和郑欢,太子一力相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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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谨之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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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言之凿凿,如今回想只觉得可笑之极。
“殿下觉得是戏子,于我而言却不是。”谨之眼里只有城楼之下的刀光血影,道:“我从没想过要叛。”
只是想让高宪除了登王,拥立太子,而不是除了太子去维护皇帝。
“只是我与登王,不能两存。”
郑欢丧命有他一份,当年十安一身伤痕琵琶骨也有他的一份力气,既然两不信任,只能鱼死网破。
“我最后问你一句,兵符呢。”太子不想听他辩解,只觉得苍白冷淡。
如今事情财露,只怕也没什么用了。
底下血战,高宪打着登王谋逆的名号来的,但抵不过登王人多势众,有靴城军防守,庆华军对战,身周还有昊城军包围,这场血战最后还是要输的。
“殿下,我若身死可否留他一命,护我张家不受株连之罪。”
他们都以为,兵符在谨之手里,从而号令高宪而来。
太子转头看向他时,这起风扬雪霎时模糊了双眼,他冷声道:“好,交出兵符,我饶你不死。”
他心里还是念着这么多年的情谊的,谨之转身走下城墙,命人打开城门让他出去同战。
高宪正愣神之际,刘詹带着昊城军由后方包抄而来。
“高宪率金杨军谋反!”
谨之没有穿盔甲,只是一人一马青衣承雪与高宪并肩作战。
高宪大骂:“张谨之!”
只是战场凶险,没有办法多说,刀枪混战之际,唯有生死一事。
登王命弩手准备,刘詹外围包抄,这乱箭齐发之下,谨之挥剑护着高宪以至于自己身中数箭。
咻——
第三把箭刺进了他的胸口,高宪转身扶住了他,自己腹部也中了一箭。
“张谨之,你怎么样!”
他一抬头就见高宪身后箭雨而来,奋力挥剑阻挡,再以肉身护住了他。
噗——
四周人山血海。
谨之口吐鲜血,已然无法开口直言,只是护住高宪,直溢鲜血的口中艰难发声。
“对…对不起…”
我不该天真,不该害了你和金杨军的弟兄们,事情败露,登王有所防范,这才害了你们…
他千言万语想说,最后也只有一句抱歉。
身上皮开肉绽,青色衣袍染满鲜血,三箭皆是要害,他活不成了。
失去意识前侧过头来往城墙上看,目光已然模糊,只觉得城墙之上的人也在看他。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想到走到今日。
雪落在他的伤口上,他也不觉得疼了,目光渐渐呆滞顿空,远远望不到底,只觉得身轻如雪,随风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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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唱的什么?”
“大西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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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此后没有我,明月是我,风雪是我,鬓发飞扬,衣袖宽张时,即是我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