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那天,谨之头脑昏沉不清,醒过来时发现弘娘不在就猜到了个大概,派阿江去找人时已经来不及了。
阿江带人直接往郑国公府去,果不其然在府门处与郑欢护卫一干人撞了个对面儿。
那时郑欢不省人事,嘴角溢血显然是一时叩心沥血而晕厥过去,护卫们几人顾不过来,他们直接把弘娘抢了回来,好在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至于被人造谣殴打国公府人。
弘娘额心重重地撞上了灰石城墙,头破血淋之伤已然乱了神思,眼前发黑看不清人,眼神儿怔怔地,伤处不断溢出的鲜血淌过她眉目唇角满面血痕,让人心疼不忍。
阿江一队人马都练过武,腿脚不慢,车马也稳,可惜伤得太重,府中大夫一诊脉就叹息着摇了摇头。
叹息之中,唯有一念:心无生念,夫人命薄。
大夫告诉谨之,她颅内重伤,出血过多,已然回天无力了,血尽之时才是尽头。
她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强撑着一口气,不知是为谁又为何。
谨之腿有些无力,跪做在床边,握着她有些颤抖的手,看她与自己的博弈挣扎。
“是…是他…”
是他,是他吗?
她说不清话语,看不清眼前,却知道身边这个人是谨之。
谨之懂她,不会骗她。
谨之眼睛胀痛,鼻尖儿发酸,忍着眼泪也忍不住嗓子眼儿里的哽咽,俯身在她耳旁,郑重道:“不是他,不是他。”
真的不是他。
弘娘原本痛苦的面容忽而轻松了,唇齿不在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只是温柔的笑,像十四岁及笄礼那天一样。
她覆上谨之握住的手,放在发髻边儿上。
“好…”
不是他就好。
不是他下令追杀,不是他狠心切腹,不是他就好…好歹不辜负,这十几年的两相痴。
她可以褪去这一身皮囊,放下多年的名门之责,闭上双眼的最后一刻离去之时,也该安心的。
她知道,当年千里奔袭而归送来一枝别角晚水的少年仍如当年。
少年错了路,错了选择,但没有辜负她。
为家族,死得其所。
为过往,死得心安。
她泄露了消息,致使两位兄长遇敌身亡,嫂嫂惨死,腹中胎儿也受切腹而亡,如此境地又有什么颜面再见父母,有怎么能再见他。
可谨之说了,不是他做的。
他确实倒戈向敌,也确实套出了胜南武馆的消息,但是他没有伤人,他的本意不是伤害她的家人。
弘娘至死,不愿原谅的,是她自己。
她闭上双眼沉沉睡去时,谨之神色一愣,恍惚出神,在她耳侧轻轻喊了喊她的名字,叫她唇角笑得自在柔和,却没有回应了。
谨之看着她,攥着袖口给她擦脸,那血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擦了血液还有血迹,把她的脸擦得血色粉红。
他微微笑着,浓声道:“擦不干净了,傻姑娘。”
傻姑娘。
谨之俯下腰身,埋头在她手臂袖窝处,咬紧了唇不让呜咽声扰了她的清梦,只是肩头颤抖,难过之情难以掩愈。
她也曾想,她曾最想,与欢郎相许一生,在四季景中相拥说着过往的情深意重,在满是别角晚水的小院儿里终老一生。
“我们一直都以为,会有以后的。”
从未以后岁月漫长,再无人相伴。
“爷…”阿江喊他,把他远远离开盛京的思绪拉了回来,道:“您说什么?”
谨之放下手中的半片掌大宣纸,道:“没什么,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太子殿下行事隐秘,毫无缺处可寻,还没有消息来。”阿江说着,还有这庆幸:“这回看来真是太子殿下惦记着您的安危,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咱们差点就被那少公爷给骗了。”
“你以为他只是为了骗我?”谨之又拿起那小半张纸端详着,声音低低地念叨着:“他只是为了知道弘娘的下落。”
阿江又道:“去江南的人回信了,崔老板没事儿,好得很呢。”
“爷,这一回也是有惊无险了,需不需要派人保护崔老板?”
“不用。”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让江南的那些人秘密撤回来,以后不要在涉足江南。”
阿江不懂,珈蓝寺巅死的那个人,虽不是崔十安,但此前拿到青衣发带的时候爷明明是担心慌乱的;少爷心里头除去张氏族昌,最惦记的就是千里之外的崔十安了,按理说出了这样的事应该更担心才对。
他说:“阿欢…”
不是,少公爷。
他说:“他是用自己的命来问我,弘娘的下落,用自己的命来帮我,伪造十安的死。”
阿江问:“伪造?为什么要伪造?”
他如果真的拿下了崔十安,那真是把爷的性命握在手里了。
“他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只是来不及告诉我。”谨之回忆着那天的场景,阿欢虽然因弘娘而痛苦但没有失神抓狂,尚存理智。
道:“他抓了个假十安,弄得人尽皆知,可太子没见过十安,这么一闹所有人都以为十安死了。”
或许,他心里清如明镜,弘娘早就不在了,只是不甘心,只是骗自己,只是愧疚于年少的情份。
谨之说了一句话:“他让我,没有软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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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想起了欢声笑语,是盛京繁华声,是少年轻狂意,是青梅竹马情。
“谨之,快来啊——”
阳光穿柳透枝影影绰绰落在阿欢脸上,弘娘的眼神停在他明亮不羁的笑容上。
阿欢挽着衣裳,半只脚踩进了湖里,喊着:“我给你钓了一条大鱼,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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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没变,只是没有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