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欢带人到张家时,门口已然挂起了白灯,一众丫鬟仆人麻布白衣,显然是要办丧事的,按理说张家这样的门户有些红白喜丧,到府之宾一定不少;盛京门户谁家不是明哲保身的主儿,太子禁足,谨之又失了圣心,这时候谁来谁倒霉,一时间门前冷落鞍马稀。
郑欢身边的都是练家子,守门小厮也拦不住,进了内宅后院又有谨之的暗示,一众人冷嘲热讽笑话他:来抢少夫人,逝者已矣竟然还不放过人家…
字字如刀往他心口上扎,他正在病中神智不清,心里挂念弘娘,又气又急之下大闹张府是在所难免的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他把张府翻了个底儿掉也没见着弘娘身影,只有主厅设的灵堂香案和几个张氏小辈守灵烧金。
甚至连从小服侍弘娘的那个侍女都没见着,如今萧家大难之时当家人都在牢里,侍女发回娘家是不可能了,怎么也不见人守灵,总不可能殉葬了。
他正是神志不清的疯魔时候,一心只想见到弘娘,心里头抱着一丝侥幸,或许,或许…
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找不到虽然心急但总归生出些希望来,心头一口气松了松,刚出张府人又虚弱得站不起身了,护卫们赶紧又把主子送回了国公府;昏睡过去前还下令,查出弘娘下落。
盛京说小不小,说大却是谣言一阵风儿,半天满京城的地儿。
国公府是公侯名门,张家世代书香,天下帝师,两家的少爷和少夫人有点儿什么香艳之事最招人好奇,那可是茶余饭后的好谈资。
城门处,弘娘闹了那么一回,众人皆知,多半也传不出什么不守妇道的闲话来,郑欢昨日城门处对弘娘的爱护已然有百姓笑谈,今日又一再失礼大闹灵堂;这样的事放在寻常人家也是没脸面的,何况是公侯人家。
黄昏时起,酒楼座客谈资就是这位少公爷的风流事了。
说他与那萧家嫡女张少夫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说太师府谨之少爷儒雅俊郎,才华横溢,抱得美人归。
说郑少公爷错失美人,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害了萧府一家。
说张少夫人闻见噩耗,痛苦不堪,悔恨没有早日识得少公爷面目,不愿连累夫家,以死谢罪。
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大伙儿把自己看到的串起来,哪里知道皇室高门的手段;要想物议沸然少不得找两个会说话的去带带风向。
弘娘给谨之留了一份大礼,眼下燃眉之急可解,谨之便不再心急如焚了,只管放低做小,操办丧事;回府之后向长辈请安,宽慰了被郑欢闹灵给气病了的母亲,这一天下来连口水也没喝,夜里去弘娘灵前守了整夜。
这两日寝食难安思虑着萧张两门的事,如今再一守夜,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下颚清瘦轮廓更是分明,还生出了青色胡渣。
前个儿夜里传召,皇帝冷冰冰的几句话假意关怀之中都满是试探。
郑欢原本与张家交好,转而倒向皇帝,在皇帝问罪萧家买兵铁之时借机而上,出谋划策让萧家无翻身之地,更是摆了谨之一道儿,皇帝哪有不生疑的。
听阿江跪在一旁,替弘娘打抱不平:“少公爷狼心狗肺害人满门,陛下真是相信了他的忠心不成,真是老天无眼。”
天朝最重孝心品行,朝廷官员若有宠妾灭妻之事,宫里是会教训的,若有不敬父母的,那贬斥更是必然!
闯人府邸,大闹灵堂,这样的品行放到平日里早就有圣旨责罚了。
谨之淡淡道:“如果你有个眼中钉多年不除,突然有一天他来找你化敌为友,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呐!”阿江毫不迟疑道。
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弘娘出事,陛下就疑心起国公府和萧家的关系了,虽然有亲但一直谨慎避闲,更没听说这萧家嫡女和郑国公府少公爷有什么郎情妾意的美事。
“弘娘城门一闹,满城皆知,陛下得知两人情意,难免怀疑郑欢的忠心。”谨之拿起细铁夹,翻了翻火盆里堆的灰。
火苗又燃烧了起来。
“那少公爷真是畜生不如!”阿江听懂了这里头的道道儿,愤愤不平:“陛下都知道怀疑他,可见陛下也觉得那样深的情意,应该下不了手去害满门,他倒是狠得下心!”
“呵。”像是听了笑话,谨之扯着嘴角冷笑:“他是知道皇帝筹谋已久,萧家败落无法挽回,索性借机上位,迷惑皇帝牵连于我,太子成了众矢之的,登王不就脱身了吗。”
“所以昨日少公爷大闹,您不让人阻止。”阿江跪在一旁,蹙眉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事情愈演愈烈,百姓众说纷纭,这一夜过去,陛下也是想明白了,少公爷的痴情之重还有与萧家的表亲之谊,定不会轻易伤及萧家,陛下肯定怀疑他是登王的人!”
是啊,痴情之重,表亲之谊,青梅竹马的情份,即便没有走到一起也不至于灭人满门,他到底是如何能下得去这个决心的。
谨之看着火苗,一滴泪落了进去,瞬时燃于无形。
郑欢的立场,或许皇帝一直都有怀疑,不过是听着他的计谋还不错,没有更多疑心;朝廷党派之多,郑欢站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和君上作对就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这也是国公府多年谨小,甚至不敢于萧家联姻的原因。
如今事情一出,百姓闲谈戏说,加上谨之名人带话风,一出郎情妾意无有善终的事硬传成了皇室父子相残的密事,皇家颜面扫地,皇帝必然震怒。
再加上萧家子弟惨死,连有孕的妇人都惨遭毒手,他们也没找到所谓的“登王屯兵铁之证”,登王还洗清了嫌疑;可见郑欢之策无用,陛下定生杀心。
原本张家也是多年谨慎做低,谨之又是陛下委以重任的少年英才,疑心虽有但圣心也不少。
眼见出了这么大的事,谨之也不曾说半句话,无论是为太子还是为登王,反而十分有担当,当众请罪,让陛下降罪于他没有约束好岳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换了旁人躲都躲不及,如此品行岂不让人钦佩。
郑欢既乱了阵脚,谨之自然把握时机,不能让弘娘白白血染了城墙,保萧家一门也算给她一个交代。
天亮已大亮了,想来早朝也差不多该下了。外头百姓的闲话,想来一定有人进宫去禀告的;弘娘与郑欢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但有人带着风向,说明其中利害之处,几番猜测下来不就成了奸臣惑主,皇室父子相残的话了。
皇家颜面何在,陛下英明何在,太子平白何在。
闹起来吧,都不得好死。
不出所料,几名宫人奉旨来传召。
原本接了口谕就好了,宫侍非要见到少爷才行,说是陛下关怀谨之少爷,当面传召也好嘱咐一二,管家正把人往灵堂领去。
管家接待宫侍进门时就派人去告知少爷了,当时不知道宣的什么旨,只是担心又生出什么事,少爷聪慧过人,好歹先禀告一声也好有个准备。
阿江收了消息,疾步上前,俯身低首在少爷身侧禀报:“爷,宫里召见。”
少爷也不急着起身,垂眸颔首将手中用秫秸做成的打狗棒一根一根插在灵前的供饭之盂中,这是丧仪之礼,原本也不需要他亲自做,如今新婚大丧,外人也只道他情深;他心疼弘娘,更心疼弘娘的情深。
昨日之事,本是新丧,到今日的规矩是初殓报丧,萧家都在牢里受刑,何必报知让长辈心头难过,小殓后就是写殃榜与大殓。
请阴阳先生定殓葬诸事,阴阳先生定的城西郊的守墓人正叔,待送谨之入宫,阿江不能入大内,趁着这个空儿就去办事。
内宫传召的事谨之早有猜测,阿江佩服自家少爷,正道:“爷,您算得真准。”
谨之垂眸专注着烧祭纸,眼神冷得像覆了盛京秋末的霜;哪里是算得准,不过是看透了。
弘娘性情刚烈,血染城墙香消玉殒的事满城皆知,皇帝连夜传召无非就是做给外面的人看的,以表圣恩罢了。
阿江道:“爷,您先更衣吧。”
这一身还是昨日去京兆尹殓尸房凭吊萧家两位少爷和大少夫人的,灰衫黑袍去进宫面圣不合规矩。
“不用。”
他侧身撑着阿江,想借力站起身无奈跪坐了一晚,腿脚麻得失去知觉不说连劲都没了,还差点向前摔在祭桌横角儿上。
“少爷!”
阿江一时没扶住,下意识惊呼出声儿来。
前门离这最近,宫里内侍眨眼便到,不让管家出声儿只在身后探首看了看,见少爷半身之力都倚在了阿江身上,如此憔悴之态实在让人不忍啊。
谨之一副昏昏欲睡的病态接了旨意,内侍看他这幅模样也不敢出言请他去更衣,只好就这么带着他进宫。
谨之少爷大婚不过一年,本是伉俪情深的佳眷忽遭噩耗,有此情状失意落魄也是情理之中;这会儿还提醒着去更衣,要是撑不住昏了过去,陛下见不着人,那算谁的过错?
杂家可是担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