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之睡眠轻,夜里小院儿都不敢留太多人守着,要不还得吵醒了他;每日早,天稍亮他就起身了,向来没有耽误过事。
今儿阿江在房门在等了一个时辰愣是没见人出来,心下怀疑,试探扣门问安竟没听到回话,当下就进屋去查看了。
一针刺穴,少爷这才慢慢醒过神儿来。
他头疼得很,浑浑噩噩地分不清东南西北,勉强站起身后以凉水洗面,这才缓过劲儿来。
阿江趁着空查问了些事,见爷清醒过来,上前请罪于没能及时察觉有异,进来晚了,差点误了爷的事。
是那香炉里放了迷香散。
香炉在床边儿燃了许久,若不是阿江闯了进来,谨之这一觉可以睡到午后黄昏时;现下虽醒过来,难免头疼晕眩。
他扶着额鬓,紧皱着眉头难受极了,再是重重敲打了两下脑后,问道:“弘娘呢?”
阿江回禀:“查问了守门侍,少夫人一早出门了。”
“啊嘶——”
他起身想去寻人,动作一急,脑袋晕眩又让他重重跌了回去。
阿江拿出一封信,弓身双手递往前去:“少夫人给您留了一封信。”
“留什么信!”他生气地接过那封信,不知是气她不告而别,还是恼于自己如今的无力挽回:“把她找回来,打晕了拖也要拖回来!”
“快去啊!”
快去把她带回来,平安无事地带回来。
阿江即刻转身,领着一众心腹出府寻人而去;只要见着了人,不必多说多问,打晕了抗回来方可交差。
他自然又气又急,阿江也是步履不停,可她做足了准备出门去的,比他们早上一两个时辰,哪里是能追上的,即便追上了她也不是弘娘了。
为什么不再是弘娘了呢,因为弘娘是萧府嫡女,出身国商府宅的乌衣子弟,她的明媚与骄傲大多来自于父母至亲给予的偏爱与家族繁荣带来的自豪,还有她执念小半生的信仰——郑欢。
她过往拥有的一切,使她盛开出了一身的明媚耀眼的光芒,无人可与之比拟;今日她走出小院,看见阳光背面,她一身的骄傲都会变成伤人的刺角,没一根都扎在自己身上,把她引以为傲的花瓣,扎得稀碎。
说她满心慌乱跑出张府,跌跌撞撞上了街市,恍惚之中仍认得去国公府的路。
说她愣愣向前,直至城墙之上,三具尸首忽而入眼,她气息一顿,如魂抽丝。
说她单薄之躯跌倒在地,路过之人三言两语恻隐之心。
说她跪也跌,爬也去,身下尘土飞沾得她一身的阴云灰;路人只道可惜,她这只玫瑰落入了尘埃里。
弘娘站在城门前时,头脑之中一片空白,眼前模糊不清,隐约是在她夜夜忧心不安的噩梦里,无光无暖无意欢。
哥哥们的身子已然血肉模糊,不是酷刑所致,是殊死搏斗拼尽了最后一口气的结果,他们发束松垮凌乱,半束散落混着血汗黏在脸上,身上的血透过鞋子滴落在地,弘娘睁着眼想仔细看看他们,却看不到往日的兄长笑颜。
嫂嫂…
嫂嫂她在中间儿,她…她是个极为温柔的人,从不与人为难,若是堂兄康泰,两人厮守一生也是一对儿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嫂嫂…
嫂嫂她…她怀着堂兄的遗腹子,七个月了,孩子长大定然也是生得眉清目秀,性情温和,会是个像堂兄与嫂嫂一样善良温柔的人。
嫂嫂…
可是嫂嫂…
弘娘伸出手,向着高高的城墙;她张口想喊一声嫂嫂却发不出声儿来,她的手努力伸向高墙,怎么也触碰不到他们。
“弘娘。”
有人过来,怀抱住她,试图用温柔的话语哄她离开。
她没看是谁,无论是谁。
她像碰了刺儿一般速速挣脱了束缚,躲开身旁所有的触碰,眼神惧怕得像惊了神的小猫儿。
躲躲闪闪,两步小跑,跑到城门,哥哥们与嫂嫂在高处绑着,她仰头看着嫂嫂血衣裹腹之处,指尖在袖口里颤抖。
滴嗒——
滴嗒——
嘀嗒——
你听见了吗。
这,是他们的鲜血啊。
这鲜血,和她骨子里流淌的是一样的啊。
嫂嫂…
嫂嫂的衣裳宽宽,腹部血肉四裂,里头是空的,空的,什么都没了。
滴…
嫂嫂的血液,打在她脸上,额上…
弘娘抬手摸了摸,低头看着鲜红的双手,怔怔出神儿;两滴鲜血,染红她的指腹掌心了,嫂嫂一身血衣,该有多疼啊。
“弘娘…”一旁的人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喉咙里生出了哭腔,两字哽咽。
她肩头忽而颤抖起来,张了张口,说不出半句话,盯着掌心的鲜红,眼前模糊一片,眼泪打在掌心晕开了指缝的鲜血。
她哭得撕心裂肺,死盯着掌心里鲜血不离眼,满脸泪痕,心痛至极,最苦之痛泣无声。
“弘娘…弘娘”
任这人如何纠缠,也无法带走她。
她跌坐在地,衣裙上也沾满了鲜血,仍旧捧着掌心鲜血,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
这人抱住她,试图遮挡她看着眼前鲜血淋漓的一幕,深情又心疼得让人害怕。
“啊———”
她压抑在他肩头的嘶吼,奋力挣脱!
退一步,退一步,你我一生退无可退了。
她看着眼前人,眼前却模糊一片,她压了又压,忍了又忍,凄入肺腑的自责与痛苦铺天盖地将她淹没,她不知所措的痛哭于事无补,握住了掌中的至亲鲜血重重地垂着胸口,质问自己的愚蠢,责问自己天真的爱情。
“阿欢…”
她痛哭难止,哽咽念出的第一个名字。
他向前一步,慌忙回应:“我在这,我在这!我是你的阿欢。”
“哈哈啊——”她又哭又笑,似癫似狂:“你是我的阿欢…”
她想抓住阿欢,抓住年少绮梦。
她上前攥紧了阿欢的衣领,以以及簌簌落泪的双眼在朦胧中寻到他惯是温柔的双眸。
恳求道:“不是你,告诉我,不是你…”
“不是你,好不好,不是你…”
“告诉我,不是你!”最后这一句,她用光了所有力气,吼得歇斯底里。
如过往多年,爱着他的所有努力。
“潆儿…”
阿欢,已经好多年没有叫过她“潆儿”了。
这样亲密的称谓,是要留给爱人的,最爱的人;他不敢他不能他不该。
啪——
她抬手一巴掌用尽十成力量打在他脸上,颤抖地指着眼前这个人,哭尽了一生苦与悲:“畜生…畜生!”
“你这个畜生——”
“潆儿,我错了。”
阿欢哭了,红着眼无措地张开怀抱,明知此生再也无法靠近了。
“孩子呢…”她不再看着他,步步后退,望着嫂嫂,呢喃道:“为什么要这样呢…”
“要过冬了,身上这么大的窟窿,好冷好冷…”
“好孩子,别害怕。”
她远远避开了郑欢的怀抱,看着眼前的城墙,有些恍惚。
她穿着烟粉轻裳,像十四岁及笄礼那天,阿欢千里奔袭送给她的那一支别角晚水梅。
嘭——
“弘娘——不要!”
血染城墙。
——————
“是你杀了我的阿欢”
“杀了我。”
——————
谨之打开手中的那封信:
“我们三个,总要有一个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