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年节可不像寻常人家,那得在太和殿举行典礼,随后皇帝回内廷,接受皇后率领的众妃嫔行礼,皇子皇孙行礼。
年假休沐到正月十六,谁知正月初一大早晨登王爷就进宫求见陛下了。
近侍不敢打扰,堪堪等到圣上起身更衣时才敢进殿行礼禀告;倒没见陛下有什么不耐烦,反而像早有预料似的。
登王爷进殿便高声哭喊起来,一副无长做主致受人欺负的样子,说得话也在人意料之中,莫过于就是说王府大年夜竟然招了贼,贼人趁夜行刺未遂,被王府护卫领事一镖击中后逃串去了张家就不见人影了;兜了那么大圈子察言下之意,无非是说张家的人怀恨在心,趁着年节之期大伙儿松了警惕,伺机报复于他。
这话说得,人要是真想报复何不派出几名高手,一个人登堂入室趁夜行刺实不可信。
不过仔细想想,登王因联姻一语得罪了世家们;张家本是世家之一太子师门,先是毫不留情办了鄙管家,再又当众顶了登王爷的话,这么大得梁子两家有所冲突也是正常。
可昨儿大年夜,城防军路过巡查时也因听了登王府的人追查刺客之声,跟着进了张家去搜查了,确实也是没搜查到。
听说圣上斥责了登王无凭无据庸人自扰,只看张谨之没有官职,但张府一门书香三代太师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劝登王回府反省,想想怎么满府的侍卫还让一个受了伤的刺客逃去。堂堂王爷,出言不逊就罢了,怎么还为晚辈一句话记着这么久,有失皇家体面。
盛京城就这么大,风雪到的地方,闲话同往之。
好好的年节,众人们闲话茶酒就拿这点儿事来说了;一是说天子脚下最是安稳,珈蓝暴乱想来是张谨之一句话得罪了登王爷,张家没女眷只好从姻亲下手报复,否则怎么会传到陛下耳里也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给化没了呢。二是讲,张家一门虽然不算重臣,但毕竟数代清誉,读书人最是清高自负岂会轻易让人给欺负了,毁人女眷声名的事儿做不出来,让人上门佯装行刺吓唬吓唬总可以吧。
看来这高门显贵也是睚眦必报的德行啊…
本是亲朋好友往来拜访的日子,孙家一门与张家本是世交之谊自然少不了往来;想着孙少夫人一直身子不适,孙家母亲年长些也担得起张家母亲唤一声姐姐,看着雪停,张家几人带上了拜年的小礼往孙家去了。
本是世交致友,省去许多疏离多礼之处,长辈们在前头聊着,谨之与弘娘自然就往后院儿来了,一是避开有人登孙家门拜年时拉他俩新婚夫妇闲聊,再是想着看看小朝病情如何了,入冬盛雪不知可有反复。
弘娘陪着小朝说笑,仔细着出口话语生怕说错了吓坏她。
俩爷们煮酒暖身。
昨儿大年夜的事传遍了盛京,孙延芳再闭门不出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看他一脸淡然的样子虽然放心了但又觉得这人实在冒险,哪里是书香门第,八成是那户将门世家抱错了孩儿吧。
问:“昨儿受的伤怎么样了?”
哧~
谨之一乐,放下酒杯挽袖取壶续上,坏笑道:“满盛京就您九爷敢这样说我!”
孙延芳祖父儿孙满堂,嫡房多子,几户兄弟孩子排下来,孙延芳行九,老爷子尚在尊称太老爷,孙延芳则是人人口中的九少爷。
“谁说昨儿是我受伤了呐。”
听听这无赖语气…
延芳白了他一眼,道:“当我没说,你也别喝了,收拾收拾出门不送。”
“小气…”谨之毫不在意地仍玩笑着,饮了手中这杯酒,故意道:“说着说着还急眼了,一点儿九少爷架势都没有。”
“得,您大少爷有架势。”延芳懒得理他,抬手一拍就拍开了谨之那又要续杯的动作,自个儿拿了酒壶倒上,道:“在我这充楞就罢了,看你进宫还怎么充楞。”
“即便进宫,宫里头那位也不会当着我的面问的。”他抬手撩袍,翘起了二郎腿,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昨儿进府搜查的禁军又不哑,你真当人家不说。”
孙延芳倒酒时一顿,蹙眉细想片刻就明白了,惊道:“昨儿巡街的不是护城军,是宫里的禁军!”
禁军不会随意出宫,更不会大年夜出来巡街,因没人事先知道昨晚的事,禁军出宫在张府与登王府间巡查必然是早有的事;调动禁军必然深处高位,且是秘密授意。
“你早知道陛下疑心你珈蓝自唱擂台,你出此险招是故意的啊。”
四处的禁军,他珈蓝旧伤未愈,稍有差池便是满府灭门之罪,其中凶险可想而知。
“你不要命了你。”
延芳重重放下杯盏,碰桌一声闷响,不是怪他兵行险着,只气他自小识理懂事,怎么能这样冲动以家门做筹码。
谨之放松身子往椅背一靠,半眯着眼,不知是累了还是伤处疼着:“他不止怀疑我,也怀疑登王。”
延芳虽惊,但仍冷静自持,心知谨之口中的“他”是谁,不惊呼不责骂,只安静听他说。
“我与登王谁人好都不好,若是我们两个狗咬狗,他反而放心了。”
一个皇室血脉自有继承大统之权的王爷,一个门生满朝数代国梁的世家,无论有什么交集,陛下都不会放心的。
百姓们传说,是登王气量小生出珈蓝一事,陛下必会疑心登王豢养死侍,若说登王被行刺,那张谨之必会被怀疑欺君罔上不坦言会武一事,又或者被怀疑在府上私养了能闯入王府皇宫的高手。
总之无论传说为何,陛下总另有一套猜疑,即便没有流言蜚语,他天生疑心也会自个儿想出一场大戏来。
谨之谨之,谨而慎之,没有结果前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目的;延芳是为挚友发小,最知他心,既然说起了,也就直言不讳地讲出皇帝疑心一事。
屋里银碳正燃火星炸响,外头静谧无声不见生气儿,只有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冷着众人心肠。
没见他开口说话,谨之睁开眼一瞧,笑道:“有什么可想不开的,不用替我不值,我到没什么。”
延芳声音低低:“替百姓不值。”
谨之收了笑,靠回椅背,望向院外霜雪重重的枯枝败叶,道:“想想你的师兄弟们,何尝值得。”
谁不是一腔热血,忠君报国呢。
大过年的,霜雪以重何必还聊这么伤沉的话,两人对酒碰杯,一饮而尽。
延芳调侃起:“你这旧伤未愈添新伤的,今年开春诗会去不了吧。”
一年到头就这么点儿空闲能消遣一番,还不能去了,那不能够。
“我去不得,让我家阿江背也给我背过去。”这大少爷可是半点儿不饶人呢,喝着人家酒还得酸人家两句。
“那你也得问问人家背不背。”延芳笑着,向那阿江招手道:“江啊,回头给你二两银子,把你家这恶主子给摔一身泥!”
这话这调儿,三岁嫌多了。
阿江乐得,反正也是与几位少爷处这么多年了,熟悉起来说话也放肆:“您可甭费心了,那些个姑娘根本就不是奔着诗会去的!”
别看这小子五大三粗的,学起小姑娘有模有样儿,比手画脚道:“那些小娘们…呃不是,那些小姑娘啊,平常看起来正儿八经的,其实就是冲着人来的!您以为她们上诗会看诗呐?那就是看人的,念不念诗不要紧,你念不出来姐儿几个逗你笑也行!”
哈哈哈——
虽是粗话一通,让这小子说起来倒是真可乐,神色具备地演出了现如今姑娘堆儿里的风气呢。
笑累了一停,谨之望着门外发呆,低声呢喃了一句:“你说…江南有雪吗。”
孙延芳远远眺望,仿佛能看见珈蓝寺后山之巅的峰角儿,回想着他从小到大的谨慎自持再到一出《大西厢》后的种种因果,感慨非常。
告诉他:“临安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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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凉薄,你不说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