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十安回了江南,萧张两家的婚事也成了,看似一切尘埃落定,想着总该步入正轨才是。
登王府因联姻一语将几门世家得罪了个干净,张谨之身为太子门下客又是御前红人,随口一句话就把登王府拉下水来,朝臣都是人精,心里头都认定着登王府与张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倒也有闲言闲语说着,萧家赶在谨之少爷重伤未愈勉强落地走动之时成亲,无非是担心皇家偏私不愿远嫁贵女,从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中挑一个出来认做义女,册封远嫁。
大年下的,先是南音名伶染上人命官司,再是这匪徒攻山强抢民女、还听那登王请旨与外联姻…桩桩件件都不是小事儿,即便别的陛下不管,这太子脚下京畿重地起了暴乱,难道陛下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成?
身为帝王,一为民二为臣,三立法四安邦;若是连都城都无力护卫,谈何保家卫国呢。
正逢年假,非伤民起战的大事想来陛下也不会急着审的;等过了今儿大年,明儿初一,十五元宵后开朝正月十六就到了。
年节时下张灯结彩最显喜庆,今儿挂的灯一直到元宵后才能摘下。弘娘闲着没趣儿,让人搬来小木梯在底下扶着,自己挽起长袖衣裙,踩上木梯阶阶缓上挂灯。
谨之才从内寝走出,两步走到木梯边儿微扬了扬下巴,小厮们便懂事地退下,腾出空儿来让他扶着木梯。
木梯之上挂着两三只花灯,弘娘只管一个一个拿着挂上房梁。
余光一瞧见他来了,先将手里的花灯挂上,低头再拿一只时扫了眼他的打扮,转身高抬手臂挂灯。
道:“大过年的还出门办差?”
他走近了些,半抬头像在看灯,道:“果然同我一块长大,人也聪明。”
听听这是人话吗这,一口的毒舌搁外人谁能忍;且说他在外对人倒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样儿,人也不知道他这黑心肠。
弘娘挂上灯,理理灯下须,烛光衬得五官秀美朦胧,张口的话却十分嫌弃:“不说拉倒,劝你回去换一身衣裳,大过年的穿得像奔丧。”
虽不好听吧,但是在理儿,大过年的日子还得一块儿守岁,外衣虽红,但内穿一身黑底银丝的不打灯笼都看不清是个人,一看就不是出门干正事的。别人论不论且不知,大年夜一身黑去见父母不得让长辈骂两句,搞不好还得怪她做妻子的不知劝告,纵着夫君胡闹。
唉,想着就让人烦恼。
谨之闻言,低头打量着自个儿,一本正经道:“我这外衣不是大红吗,挺吉利的呐。”
“我寻思你这眼里抹了粪不成。”
论嘴坏,看谁比谁坏;打小一众孩子说笑斗嘴时,谁能比得过他张谨之。
“去你的吧!”弘娘一恼,站在梯上抬腿一脚踢他肩上,道:“回头要有人上门来问,我第一个把你卖了!”
人家过年穿得华丽些也是人之常情,高门大户讲究的是一字“质”,有衣料质地与着身的气之质等意思;一昧大红大紫,只会让人笑话徒有财银无内涵。
谨之生于书香世家,祖父是当朝太傅,他是太子伴读,自小出入皇家;不敢说艳绝天下,好歹穿衣戴物都是极有气质的,一向最爱细罗丝绸为底绣以暗纹,选色都是清雅之质且明而不艳。
去年穿的就是一身银袍绣金,还是御赐的缂丝衣料,今年忽而一换成了浓黑暗衣,要是脱了外头这一件赤色外衣,简直一个夜行者的扮相。
一看就是干坏事的。
看她挂完了灯,扶着木梯仔细退步而下。身旁的小厮也都走远了,婢子们各忙各的虽没在身旁呆着,但到底离得太近。
谨之靠近了些,张开手臂拥抱她,脸侧在她耳旁好一会儿,再而松开怀抱,拍了拍她双肩,两人笑着一同往前院儿给父母拜年围炉去。
眼见天都黑了,给长辈们磕头拜年,给小辈发红包小礼,再一块儿围炉吃年夜饭,一串儿下来都得大半夜了。弘娘几次看他,都不见他有出门去的打算,一家人谈笑风生好不快活,没有半点儿不对之处,吃过了年夜饭,婢子端上清茶点心,一家人同守岁。
弘娘才开口问了他,他倒不甚在意,咧着唇角儿笑了笑。
吃过饭就这么先聊着,昨儿又是大婚的好日子,大伙儿的话都围着新妇人说,弘娘被说得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佯装脸红躲避问话。
谨之说笑般应答了几句,请长辈们就饶了这新媳妇吧。母亲笑话他护短,他也不避讳,笑呵呵地应承下来,说是带着弘娘去放烟花玩儿,长辈们也就放人走了。
回院儿的路上他倒是手脚利落,一个单身躲闪就溜走了,弘娘叹了口气,拿着他才脱下的赤色外披回院里去,做出他确在后院之象,吩咐下人们自己玩去不必值夜伺候。
巡更鼓报子三刻,剪窗响动,才见他一跃而入,落时扶案险险摔倒;弘娘惊得起身,急忙小跑过来扶他,走近时细看才发现他胸下肋处有伤,只不过黑衣色浓,暗夜难察。
“谨之!”
弘娘惊得低声一喊,扶着他往榻上去:“你…我去拿药!”
早知他此行有密令要办,否则他又怎么会轻易显露自己会武一事,只是弘娘没想到他会受这么重得伤。
“不…”他一把握住了弘娘的腕,所有力气都用来阻拦她去拿药,伤口疼得他满头大汗无力多言一语。
“没时间了,我的大衣快拿来。”
弘娘点头,无暇多想转身就急急从木架上拿下那件赤色外衣,给他穿上;没等穿好,外头小厮临门禀报声就来了。
“少爷少夫人,家主命奴才来禀,登王爷府领事说王府里遭了大贼,见人跑进咱们后院墙了,王府领事带人来搜寻,已到前院儿,少爷少夫人若是歇了,还得起身更衣才是?”
弘娘应了声知道了,就让人退下;搜寻的人就要进来,血肉模糊的伤也没有时间换衣裳,他神色苍白满头大汗也实在吓人。
珈蓝寺一事重伤未愈,脸色苍白也是正常,但这满头大汗和唇色发紫是骗不了人的,情急之下,弘娘拿了口脂给他涂上,扶着他出了房门。
他在廊下坐着,望着院门方向,稳住气息咬牙支撑;弘娘拿出备好的烟火棒,吹亮火信儿点燃了大片,递给他一把。
院外传来脚步声与盔甲脆响,他撑着起身,露出笑意来同弘娘打闹,两人四手烟花照得小院儿亮亮堂堂。
大年夜的欢笑声真让这些值夜搜寻的人听得嫉妒,不过人家昨儿才大婚,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人之常情。
小厮行礼:“少爷…”
“诶。”谨之与弘娘打打闹闹,拿着烟火棒逗得正高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笑道:“方才禀我了,尽管搜吧,可别吓坏了我家新媳妇儿哈哈哈…”
“好啊你,还盼着人吓我…”弘娘搭腔,两人在院里若无旁人地追逐笑闹。
说是追逐,其实也是护着他,他撑着力气打闹说笑,转身回首之间以烟火棒挥打,快燃灭的就再点燃新的,弘娘灵动些绕着他转圈儿躲闪,做出一副乱跑打闹的样儿。
一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还不知如何是好了,领头的侧首点头让其他人搜寻去了。
王府护卫领事一步上前,阴阳怪气道:“张少爷的伤好得可真快,能与少夫人这样玩耍了。”
这话说得知道的是说珈蓝寺一事的穿膛箭伤,不知道的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谨之只管与弘娘打闹,虽不看他,但话还是得应答一二:“要不说娶媳妇儿好呢,哈哈…弘娘你看打——”
边说着边答他两句:“您是练武之人时有伤损,我看就是缺个媳妇儿照顾人啊…”
“哼…”这护卫领事冷哼一声懒得与他多说的模样;他这把年纪缺媳妇儿吗,有点眼神儿的都能看出他娃娃都不小了。
没过多久这些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后,护卫向领事禀明一无所获,正巧母亲正好也往这来了,见两个孩子正玩闹舒了口气。
两人向母亲行礼,将手中大把烟火棒放在地上燃着。
“大年夜的还每个消停,委屈咱们弘娘了。”母亲握着弘娘的手问了又问,拿出帕子来给谨之擦汗,道:“伤口未愈,即便玩闹也要注意些才是,看你跑的这一身汗,这么大个人了比你小侄儿还皮不成。”
看看人这一家子,母慈子孝夫妻和睦的样子,看都不看一眼这些大过年登门找晦气的人。
自觉理亏,一众人行礼离去。
见人都走了,母亲才蹙眉露出不满的神色来,道:“自家遭贼上咱们家后院儿来什么意思,若不是你父亲点了头,你看我不让人拿扫把给扫出去!”
谨之气息浓重,咬牙持笑,再说不出话来了。
弘娘看得紧张,扶着母亲无意般往院门向去,边道:“母亲不必担心,咱们清白无畏随他们闹腾就是了,大年夜可别闹得您不开心,平白损了一年好心情。”
母亲夸着她懂事嘴甜,交代着两人玩闹仔细些,明儿还得早起敬香,让她别害怕,别让这些武人给吓坏了。
弘娘只管乖巧称是,站在院门处见母亲走远后,立即转身往回;谨之见她转身一瞬,便知母亲走远,脸上笑意一松,浑身无力支撑,跪倒在地…
“谨之!”弘娘急急上前,扶着他往屋里去。
闭紧了房门,褪去他的衣物,这才能仔细看清他胸下的伤;非刀刃羽箭,是一枚四指大的暗镖。
伤处血肉模糊,四周泛紫,显然是有毒的,弘娘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咬咬牙冷静下神儿来,拿出药箱再为他拔除了镖。
“这是什么毒,你…”
“没事。”没等弘娘说完,他便答道:“我事先吃了药,包扎就好了。”
“事先吃了药?”弘娘边给他清理伤口,撒上药粉,边问:“那就是你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你到底上登王府干嘛去了你!”
要不是年夜饭前挂花灯,他突然一个拥抱为避开府中人,若非低声在耳边说了些话让她早有准备,那今晚可就过不去了。
他虚弱得很,靠着枕头半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轻摇了摇头,不做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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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结果是好的,再如何痛苦艰难,我都可以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