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过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抛除那些为生计所困的人,别的那些个吃太饱的自有一番无趣之事做。
比如东街谁家女儿老大不小嫁不出去,西街谁家男儿一次娶了两个姑娘,再比如哪家大户养外室,谁家夫妻要和离…
张家算不上什么富贵人家,好歹世代书香伴君侧,大少爷才学过人又是太子伴读,来日陛下百年,太子登基后,这位爷可不就是红得发紫的人物;这样的门户难免惹人眼红妒忌,巴不得你出了差错,满门被灭才叫人看得痛快呢。
想来显贵人家养男宠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左不过就是那层窗户纸破没破的差别;崔十安一个南边儿来的小戏子,戏班子一众也没有个靠山什么的,怎么就入了这大少爷的眼呢,豁出性命去救他。
人们都是好奇,看那天边冒了烟儿就能说自己亲眼瞧见天仙下凡了,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么个事儿,流言四起传得遍地生花。没等大伙儿多说几天,梨园就关了,崔十安也走了,戏班子的班主头两天还喜笑颜开地对人们说明年听不着他家的戏了,他要领着孩子们回家过年去。
回家过年,这字眼看着就温暖美好,再看班主的笑意堂堂正正没有丝毫“落荒而逃”的意思。
他们走了没多久,萧张两家就发了请柬说是儿女年前大婚,愿能除灾疫迎新喜,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这一下谣言不攻自破。
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顿时就转了个向;细想那张少爷,打小就是规矩懂事谨而慎之的好苗子,想来是张家夫人爱听戏这一来二往的也就认识了。至于雪夜上珈蓝的事儿,要说崔十安也是大义可嘉救人于水火,张家少爷作为萧小姐的未婚夫婿出于道义也不好弃人性命不顾。
风头这么一转,张家又成了人人艳羡的门第,张谨之仍是师长眼中不可多得人才,两家姻缘也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天作之合。
今儿是腊月十五,再有二十天就过年了,两家长辈定下的日子在二十九,说是第二天就是除夕夜,两家一块儿过年正好热闹。
男女姻缘事,祖宗有礼法,婚前繁琐无非就是纳币定聘些事;算好了日子,今儿是来下聘礼的,按规矩讲两个孩子从下定礼之后一直到大婚之日都是不再见面的。
但两家多年交好,孩子也是打小玩儿起来的,萧家小厮这么多年可不是把谨之当姑爷看,那是当少爷一般待的;两人若是像见,长辈们也觉得无伤大雅,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前厅两家长辈正说着大婚事宜与除夕夜同宴共饮的事,谨之规矩行过礼后告退,熟门熟路地往内院去。
小的时候几个孩子一块儿玩,那时觉得没什么,长大后想着避闲也就少了,如今再看却不是少年滋味儿。
弘娘园子倒是清净,不像别的女儿家爱在院子里种花木,也没有什么价值千金的摆件儿,干干净净也是空空荡荡,一眼望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少爷住的院子;男儿郎院里爱练武,地方大,但好歹也有两棵树木比她这也好上许多。
小厮们行礼,婢子们回话说小姐在屋里烤火取暖呢,言下之意也聪明;您是姑爷,您自个儿进去吧,姑娘没在午睡用不着担心搅扰,省得通报了。
谨之没打伞,半路下了细雪,两下上阶,右手一松披风领儿,一旁撩起门帘儿的小厮伸出左臂灵巧接住了爷的外披。
进门没见人,目光打转儿一溜,人在里屋半倚在貂绒贵妃长榻上,腿上放着暖手的汤婆子,手里握着一枝干花。
谨之走近,自行在她跟前落座,自己动手倒了杯茶。
杯中暖茶白息缓缓升了一层绒在鼻尖儿,谨之侧眸去看,好似从没见弘娘拿过什么花儿也没听说她什么时候喜欢这娇嫩玩意儿了。
枯枝干色深紫带些灰褐,看着枝干与花朵儿该是梅花,不同的是细看那花朵儿,仅一朵花瓣密密层层就有三四十瓣。
谨之放下杯盏,道:“要成亲了,面黄枯瘦得让人笑话你。”
弘娘动了动,挪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笑着:“我是佩服你,这时候还有闲心来安慰我。”
不然呢,我愁你也苦,这婚事的委屈岂不白白承受了。
没听他说话,弘娘瞧了他一眼,又觉得自己说话太放肆害他想起了江南人,接着补一句:“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真来了还是不痛快。”
“傻子。”谨之忽而一笑摇了摇头像是嘲讽,给自己续上茶,问道:“你不痛快时,就喜欢看着朵凋败的花吗?”
“你不认得了。”
低头看花时,她笑容里的温柔更像姑娘家的心动之美。
“也是,好多年了…”
她仔细捻着枝干,青葱玉指不敢碰,生怕干花娇贵一碰就掉了。
“你记不记得我十四岁生日?”
她突然发问,对着谨之微扬下巴,一副说不出来你今儿这门可不好出了。
大户里的姑娘家金贵,年年生辰都办得好,要说都记住可别想,但说她十四岁生辰但是格外让人记住。
那年西北正乱,平西王出征时郑欢随行,一去就是大半年,原以为赶不回来了,谁知时日一算好巧不巧就差了两天,回不来就算了,差两天岂不让人越想越是不服。
谨之回忆着,念叨:“那时阿欢随军北征,回程时想赶上你的生日,昼夜不息快马加鞭赶了两天三夜的路,在你生辰那天午后赶回了盛京。”
说这怎么了,让我说说你们的情深义重不成?
恍惚想起了什么…
他道:“听他说笑一回,边境苦寒,出征打仗也没空闲给你带礼物,秣陵城天下有名的别角晚水给你摘了一支…”
“哈哈哈——”
他笑得开怀,指着弘娘手里的枯枝,道:“不会就是这支吧?”
弘娘也得意,道:“笑吧你就,你还摘不着呢你!”
知道她是个守旧重情的姑娘,谨之也不接着打趣了,只道:“你若喜欢,让他给你送些新的就是了。”
弘娘收了笑,无比认真道:“欢郎日后会送我千万,但这千万朵梅花中,再无一朵是为十四岁那年生辰而来。”
“再无一朵承载他千里快马一路风尘的少年心意,那时的期许与欢喜唯此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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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多变,老来何以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