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夜大雪之后,盛京门户各有悲喜,几个昼夜后就等来了腊八节;老话说的“过了腊八就是年”,别的不说就看在大过年的份儿上,再如何也该扯出两分笑意来。
腊月初时崔十安跪在祖师爷座下一日,对班主说想回江南过年。可眼看除夕也就一个月的事儿,实在太过匆忙;班主仍惯着孩子也想着久留未必是好,孩子们都在江南住了好些年,回去过年也是高兴的。
这几日忙着收拾行头,退了梨园租约,还有各户早早应承下来的年后正月戏场…里里外外忙得不行了,班主本是当家的事事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
小园子这一年因着十安有名再加上几位爷的捧,多少也趁了些过年酒肉钱,回乡也不算丢人;孩子们这么多年东奔西跑惯了,说不上难过吧,只是可惜了原以为这回能落地安家的。
不过也好,打小在江南学艺,受江南水土养育,回去也好;当初北上,师父说若能闯出名号来自此安家落户,若否,江南归根不再漂泊,一个普普通通的戏班子,日后出师自立门户的尽可随意。
好歹,还有个家不是。
两日封箱收戏,两日广而告之,两日辞友别邻…一转眼就等到腊八了,班主让孩子们收拾好各自小院儿里的行头物件,吃了腊八粥,图个平安顺遂南归乡的好意头,腊月九启程。
腊八粥本是音于“腊八祝”的含义:用干物煮粥,敬献农神,香案祷祝,祈求保佑,以庆丰收以祈来年,本是犹如年节般的日子。
北直隶的汤食自然与南味不同,单说盛京城吧,人们用小米、赤豆、蜜枣、黄豆、米仁、桂圆、莲子、胡桃、松子等熬成腊八粥,味道香甜浓郁;江南也差不多,只不过梨园这些孩子们在乡打小吃的是用白果、花生、莲子、红枣、板栗等,再加上姜桂等调味品,掺在糯米中煮成咸味粥,滋补祛寒。
虽说喝腊八粥只是图个好意头,南北有差异也没什么要紧的;小河姐姐向来最温暖细心,想着盛京的腊八粥做法与江南的不同,亲自去做了碗,给崔十安送了过来。
他早早起身,只一件素衣就那么站在剪窗前,近来琐事杂多不曾养护,窗外几株桂花以被霜打残枝,怕是开春落叶都没了。
记得有人吵着要喝桂花酒,他那时笑话着没空闲,转过身来在临窗之处栽了几株,秋时花盛采了一些,没等他多采几日就迎来了霜雪;真可惜,还不如早早去买呢。
明儿就要回江南去了,酿酒也来不及,如今眼看着它们枯枝败叶白心疼着。
小河进门放轻了脚步,将粥搁在桌上,转身越过屏风进里屋去拿出厚棉外衣。
“不必心疼。”小河替他披上外衣,道:“江南水好,回去以后多种一些。”
这些金桂是她看着崔十安亲手种的,松土栽树,浇水养护,到最后采摘都不假人手,其中的心血其中的心意,小河都明白。
崔十安不语,半晌后关了窗转身回屋;走到桌旁看着一碗腊八粥发愣,抬手去端,翻了翻勺也没送进嘴里。
有些木讷,有些失神。
“小河姐,这是你做得吧。”他说,神情不像询问;盛京厨娘不会特地做一份南方的腊八粥的。
小河笑笑,言说不要紧喝就是了,手里头忙着给他收拾里屋的东西。
谁知崔十安放下碗,自己去拿了小食盒儿来腊八粥放了进去,盖红木顶盖,清瘦双手盒面儿上显得更是苍白,盯着食盒儿半晌又再次打开;小河从里屋出来看不懂他这是做甚,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又见他从白瓷圆盖盒中抓了些秋时采摘的金桂出来,撒在了腊八粥上。
谁家吃腊八粥还撒上桂花呢,小河笑了起来,问他这是做什么。
院里头又下起了大雪,他盖上食盒顶盖,对小河说了一句外出。
小河看着他往内寝走去更衣的背影,只觉得比屋外风雪还要冷;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
崔十安换了衣裳,披上兔绒披风,拎着食盒不许旁人跟着,自己出了门。
原本就旧伤撕裂,好不容易养了几天又跑出去糟践自己,小河放心不下又不想拦着他,只好持伞远远跟在他身后。
他不乘马车不坐轿,大雪之中青袍素衣一人行,拎着食盒在雪地上一步一步又缓又慢。
盛京说大不大,两条街的路他走了大半个时辰,肩头落了一层霜雪,一双腿脚反复在雪里行走也僵得不行了,几次身影不稳一晃。
直到他现在张家门前,看着那青檐高门的辉煌,站在石阶之下任由霜冻雪打。
半晌,他抬起僵硬寒冷的腿,撑着膝盖一步一步上了石阶。
这样大的雪,连守门的小厮都躲在里头;一见人影晃动,立即起身相迎。
从没见过这样的角儿,连个马车也不做,一身的霜雪寒气,眼睫上都是细雪点点。
他说,登门看望谨之少爷。
小厮看着他,神色怪异眼底犹豫着,但仍让崔十安躲躲雪,自己转身跑进去禀报了。
没过一会儿,小厮从内院小跑出来,只一句:“夫人有命,少爷重伤未愈不见闲人,请您回吧。”
话一说完,拱手行礼,几名小厮走了上来一副你不走就把你架出去的架势。
崔十安忽而一笑,这才察觉连嘴角都被冻僵了。
一瞬之间,脑子里过了许多场面;戏本子里,这时候他还痛哭流涕死缠烂打,还是跪在地上祈求里头的人心软随他心愿呢。
没有,他转身跨出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嘭——
身后大门重重关了起来,他脚步未停,一步一步往下走去;又踏进了霜雪里,这一回反倒觉得没那么冷了。
没两步,腿脚一麻险些摔了一跤,手力一松食盒落雪无声。
小河前头看他险些摔倒了,急急就往这跑来,走一近见他也没有想把食盒拿起来的打算。
小河一把拉住了他,恨铁不成钢道:“你都走到这了,就这么算了吗”
你爱哭就哭,想闹就闹,那么长的路,这么大的雪,一步一脚印地走过来就这么一副不生不死的样子是图什么啊!
崔十安摇了摇头,对小河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坐马车来吗?”
小河听得一烦,忍不住道:“我知道你放不下心,明儿就走了,这都到门口了不进去真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笑着,眉眼弯弯像还是七八岁在师父膝下撒娇的样子,笑容里仿佛再说着“你不懂”;转过身迎着雪,从来时的路走回去。
小河看着他的背影,头一回想指着他脑门儿狠狠骂一骂,最后仍是止在嘴边儿。
回身一转,她手里水绿的油伞在雪中打了个圈儿;两步往前,拎起了雪地里的红木盒儿,往张家走去。
上了石阶一丢伞,重重地拍着府门;这显贵之家的高门,可真冷啊。
小厮开了门,见是为秀丽姑娘,笑问姑娘上门何事来寻何人。
姑娘笑着:“我与府上书童阿江哥哥是旧识,腊八时节特地给他送点吃食来。”
好模样的姑娘说起话来还十分好听,手一伸递出些散银去;小厮一笑,转身替她喊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