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父母一来,崔十安自然就该退避,床榻前那屏风正巧挡住了里头两人十指相握场景;心绪不宁,崔十安也没那会儿心思去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趁着郑欢身子挡在前,隔着屏风与张家父母一进一出错开了面儿。
十安走出了屏风,听着他气息弱弱仍强撑精神地安抚着父母,心头一阵接一阵地犯酸,脚步沉重却不敢回头去看,闭眼咬牙什么都不敢多想径直往外走去。
那晚郑欢一身血迹,也是狼狈不堪,寒暄几句就道别了张家长辈;急急追出来往梨园那向去,幸而崔十安一个人也走不远。
崔十安见了郑欢倒也不意外,拒了他乘车相送的好意,拖着步子踩在雪里一步一点腥红,道:“回去陪着他吧。”
我还有梨园可回,还有小院可留,还能闭门自哀;他连自己的家,都不能做他自己。
“他如今,只能对你说真心话了。”
郑欢颇有深意地笑笑摇了摇头,命勒马停车让马夫先行一步,自己下车与崔十安同行。
道:“走吧。”
“嗯。”这夜里雪重了些,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崔十安面色苍白,身上血迹早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谨之的;说起话来每一字都累得后头得喘口长长的气。
郑欢不曾先行,而是陪着他一步一步迎雪走回了梨园;告诉他,是谨之的一个眼神,嘱咐着“十安安好”。
出于相识一场的情分,出于兄弟好友的牵挂嘱托,无论如何都得把人安然送到才是;这雪本寒,他愿意冷着就冷着吧。
崔十安当时脚步一顿,眼见着心头酸楚又上眉头,强忍着抬步前行;他向郑欢道了歉,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为自己的愚昧无知,为珈蓝寺巅的风雪云箭…
为他与弘娘的难以挽回。
郑欢一直持着多年习惯,唇角上扬的温和笑意,眼睫颤了又颤却没多说一句儿女私情之事,没为这番竹篮打水事掉一滴眼泪;冷静过人,思虑谨慎,护送谨之,事成退身,滴水不漏无错可寻。
十安侧首看了他一眼,只觉得高门大户的孩子们都厉害;也都可怜。
听他道:“有道是,天命不可违,原先我们也不想这样的。”
十安道:“成事在人,怪我。”
他又道:“要是没有这一出,我不会期盼,也没有失望。”
十安驻足不语,攥紧了掌心里的衣袍一角,脚下重雪一点点渗透布靴。
郑欢跟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他沉默不道哀的神情,郑重道:“谨之不告诉你,也是怕他做不到。”
若有那么一日,他安顿好所有,远渡江南寻到你,那时山海成空唯此心意最重。
若不成,他自成空,任你经年累月后忘却固执,平安喜乐。
那晚漫天大雪,街无人巷无声,他二人素衣单薄,衣袍覆霜,沉默了许久。
崔十安一笑,星眸泪水纵横。
问:“是要我忘了…”
忘了…忘了什么他都说不出口。
笑只那一瞬,咬紧了牙不敢出声半句,怕声泪俱下惹人笑话。
不知走了多远多久才走到了梨园门前,倒在自家院里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
小河那日被他留在了寺院了,叫人以为崔十安见过老太太之后就再没出过禅房了,事后回了园子才知道自家角儿办了些什么事儿。
班主来看了好几回,吃不下睡不着,又气又心疼,巴不得拉起这小子狠狠打一顿,眼见着这一身血迹又实在下不得手,昏迷不醒着还让人骂也骂不可。
灌了好几碗的药汤,睡了一天一夜,才幽幽醒来;醒来时也是一言不发,盯着床帐愣神儿。
原先班主还能说他两句,劝他不要痴心妄想,劝他切勿忧思成茧自缚;得知张家少爷,知道未婚妻子安然无恙仍为了一介戏子上山博命时,到嘴边儿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冬至这样团圆的好日子,却只能看着这孩子一身血迹满屋药苦地躺着;为师为长,最是心疼,身已伤且随他心快意就好。
冬至三日后就是腊月一,崔十安伤好了些,一早就起身收拾得体去祖师爷跟前跪着;学戏多年,他只在祖师爷跟前跪过两回。
一次是年幼偷懒,天赋异禀久了难免松懈,跟师兄弟溜出门去玩,回来得晚误了师父的课,被罚跪了一夜。
第二次,是他二十六日不登台,师父罚他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唱。
这一回无人责罚,他自个儿选的。
由早到晚,水米不进;天黑时,梨园收场,师父走来。
他说:“师父,咱们回江南过年吧。”
班主有些意外,但细看他神情郑重其事,不像兴之所起;原以为这一番后,他更为执着才是。
师父问:“知道错了?”
原本也是随口一问,孩子还是自家孩子,犯了什么错回过身儿来磕个头喊声师父,也就好了。
他说:“爹,孩儿没错。”
班主听得鼻尖儿一酸,眼神错了错看向别处;师徒父子,相知相依,如何不懂。
他说:“咱们早早回江南去好不好。”
我不想成为他的枷锁,不想成为旁人伤害他的利刃。
他说:“盛京大雪,不如江南四季如春来得温暖宜人。”
我想去春暖花开的地方等他。
他说:“我们回江南过年。”
不必等年后,挣扎拖延无非心底不舍,我既知他心意,自然于他同心同行。
班主问:“如果你以后会后悔,就得仔仔细细想明白了。”
十安舒了一口气,顿时觉得眼前开明,肩头轻松:“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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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他会来,他知我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