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晚,盛京的雪下得又大又狠,戌时才冒头,廊下的雪已没过了最底石阶。
郑欢和崔十安两人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前,已是半身霜雪;剪窗之上人影不再走动,大夫终是擦着额上细汗走了出来。
一个年过半百救死扶伤的老师傅,往那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不挪地儿,想也知道累得不行了;走出门来,尽管累及了仍强撑着说上一句少爷要见人。
那一支云箭射得凶险,差着要紧的心脉就半寸,拔箭时还是请张家父亲做主点了头,这才咬牙一拼拔了箭;这样凶险的时候,那大少爷往那一趟,两眼一闭只会往外流血不止,最里头念叨不是父母也非未婚娘子,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就“十安”两字,猜想着应该是他想见的人吧。
大夫一出门,门外这人哪里还顾得上问话,径直越过了人往里走去;幸是计划之中,虽然有所变数,好歹自己人动的手不会有差,郑欢还能存着冷静来向大夫道了声辛苦。
这屋里碳火正盛,上门闭窗本该是暖洋洋的时候;一进门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寒得十安僵了腿脚,一步一步沉重难行。
他上身衣裳褪至腰际,一看就知是情急之下一剪子破了襟的结果。听着风雪紧打小窗,十安站在塌前,抬手想给他拉拉被褥,才一伸手又是顿住;这胸口白纱扎得紧,他疼得皱紧了眉头,十安不敢碰,生怕无意添两分气力叫他多疼三分。
“十安…”
这声唤得他眉头一酸,眼泪霎时止不住地往下掉;侧身转头,抬手一抹脸,扯出张谨之看不见的笑容。
“诶。”
崔十安捂紧了腹部的伤,倚着床沿跪坐在地,握住他的手。
“十安…”
“诶。”
崔十安挽袖低头,仔仔细细地替他擦着指缝沾的血迹;他一骄傲过人,即便受伤了也是要干干净净的。
“十安…”
他像是昏睡不醒,梦中呓语。
“诶。”
崔十安不敢开口多说什么,一昧应和着,声有些浓重,语气却听着轻松。
“我爱你…”
嗯…
我知道…
十安手中动作一顿,下一刻又听这屋里静得只剩风雪打窗,如梦一场。
唔——
思绪回神,心头一柔,强撑的笑意溃于一语;十安低头埋进了他的掌心,肩头抑制不住地颤抖,咬破了嘴角儿血腥漫舌而过也不敢发出声儿。
“你一定很疼。”
郑欢走进内寝时就听见了一句呜咽不清的话;眼见这两人难得有相处的时候也不忍打扰。
话本子里有个故事,说是鲛人落泪可化为珠宝,珍惜异常;凡人眼泪变不成珠宝但苦涩温暖,心爱之人的眼泪炙热异常。
相思苦做引,心泪灼腑脏。
崔十安的眼泪炙热滚烫,淌在他掌中流入心上,睁开眼就看见了最想见的人。
察觉他掌心一动,十安急忙转头去看;他蹙着眉头没有半分放松,睁开眼一瞬咬紧了唇角儿,像是用尽了力气。
眼前一片朦胧,唯有这轮廓身形与衣袍上的油墨香味儿万分熟悉。
他动了动指节,微攥了两回掌心,费力想要抬起右手小臂;十安凑近了些,放低了声:“要什么?我在这,告诉我。”
谨之看着他,连嘴角上扬的力气都没有,伸出手来在他脸侧停下,清瘦冰凉的指节微屈,滑过了他眼圈之下的湿润。
“别哭,我不疼。”
你顶风冒雪上山,明知计划有变仍然赶赴而来,胸上一箭几乎致命,白纱之上还有大片血迹,眉头一字竖川,额上细密冷汗浸湿鬓角,手脚似霜打寒凉…
你跟我说,不疼。
两人一般的狼狈虚弱;十安看着他,想问为什么守秘隐瞒,为什么性命做博,为什么不听阻拦…为什么,秋时大雨珈蓝寺内,你不告诉我,你爱我。
只看着他,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门外传来郑欢行礼的声音:伯父母安康,谨之无事了。
张家母亲一听说消息就哭昏了过去。张家父亲两头兼顾,担忧之情可想而知;一听婢子回禀,孩儿虎口脱险,安然度过,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脚步声渐近,十安看着他,见他苍白虚弱但镇定安然,丝毫没有躲避之意;转眼,十安松开了紧握的双手。
“张谨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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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凡人多贪心,我要的不多,知道了你有意就好;心就不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