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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惜指失掌(三十一)

    记得他刚入京时,师父说这繁花最易迷人眼,无论来日如何勿忘初心。
    他自小学戏,从有心无师到父母所托非人,再到遇见了师父,悉心教养至今;悉知自己有所天赋,更是勤奋非常,原也以为能带着一众师兄弟在这繁华盛世中停下脚步,不再漂泊不定。
    谁知一出《大西厢》唱出了现世报,前世作了什么孽,这辈子生是男儿身。
    男儿身也便罢了,张谨之那个瞎了眼的货怎么也投胎成了男儿,成了他的劫数;真是上辈子不积德,这辈子没福分。
    眼看着他就能成家立业了,娶的还是个良善有趣的青梅竹马,本该是一对璧人受人艳羡;以他才能必可光耀门楣,来日再诞下一儿半女,一家其乐融融莫不静好。
    他张谨之的好,谁都不可乱。
    弘娘一介女流,即便聪明伶俐可保自安但终究流言蜚语似到刀剑,走出这院门,盛京城里的流言就会化作利刃杀了她。
    与其那般两不好,不如成全其美。
    西院确有眼线,萧家想用丫鬟顶替绝不可能,保不齐内奸就出在他们自己家里呢;老太太自然舍不得自己忘了十几年的姑娘,那样的心血可不是养着玩儿的,午后两人说了大半时辰,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崔十安趁着天黑由嬷嬷掩着进屋,等到弘娘拜别时,屏退左右来个狸猫换太子。
    他自小学戏,身段柔美,因着重伤整个人又是瘦了大半,装扮一番再已纱巾覆面,外人绝难察觉有二。
    一番功夫下来,寺外已是刀光血影博下了好些个僧人小厮,老太太让院里的嬷嬷扶着这位才装扮假小姐出门去。
    半晌,屋外刀剑声停;斗篷绒帽盖住了崔十安的目光,面纱覆住了容貌,他将脑袋埋得低低的,只看见了遍地鲜血痕迹与些许残刀破刃,还有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
    他毕竟是男儿,跟着去一趟,即便最后被发现了无力护住自己,大不了就是一死;若是弘娘出了这寺门,清白名节烟消云散,为堵悠悠之口除了自尽与出家别无他选。
    如今,便是好了。
    好生待嫁就是。
    十几名黑衣士携刀逼人,僧人们不敢轻举妄动,嬷嬷也只能颤抖着将崔十安送到了寺门外的矮轿,眼看他上了轿,一众黑衣士缓缓退去才得以脱身回西院给老太太回话。
    这山路不平再加雪里路滑,这样乌黑暗夜里,崔十安于轿中却是安稳舒适不觉得有半点颠簸。
    细看这软轿,外看粗糙内里精细,连着坐垫都是上乘,还备好了暖手的炉子;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子女儿香气。
    那信中说是有幸见过萧小姐一面,至此倾心不愿她另嫁他人,这才“珈蓝劫亲”;这样细致的准备,莫说是非一日之功,且说这样的无微不至也不像强抢民女的路数。
    出门时正天黑,黄昏红云方才没过天际;崔十安落轿时,月亮已高悬于顶,可见此行不长短。
    轿子落地一稳,传来一粗重男声儿:“萧家姐儿,快出来吧!”
    听着语气竟还有些轻快自然,似是好友相见般扬声招呼。
    崔十安深沉了一口气儿,挑起轿帘儿下轿才发现原也没走远;眼神一侧就能看见盛京城最大的三庆酒楼,看那花灯五彩正明,仿佛能听见酒座人声鼎沸之景。
    这是珈蓝寺后山之顶,放眼能望遍盛京繁景。
    方才喊人的那男人正往前头的茅草屋走去,也不曾回头看他,自顾自念叨着:“让你们姑娘家受委屈了,你也不必害怕,我等弟兄在这守着,断不会有差池。”
    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儿的,哈哈大笑几声,再道:“你那小郎君还得有一会儿才到这,你放心等着就是了。”
    说着在草屋门前停下,替十安推开了门,待他进去落坐后再转身关上了门。
    此时再察觉不出点什么,那这么些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也算是白瞧了。
    要说劫人,不趁着夜黑风高尚无人能及时下山报信时带着人撤离,上山来盖间茅草屋做什么;再细听方才那男子的话,虽然有些粗野随性但语气亲近,也不曾有强抢民女般的地痞模样来调戏为难。
    再说那人方才调侃的话语“小郎君”必然不是他主子,否则岂敢张口言笑不敬;眼下又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口放风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个回事,这一场暴乱到底因何而起,难道是老太太骗了他?
    太多的疑问堵在了嘴边儿,他却不知问予谁,此处又是临山之巅,外头十几二十人把守着,他就是长了双鹰翅也飞不出去。
    孰不知他出寺上山这一趟的时候,寺里的小师傅跑下山求助,恰巧遇上了巡查的护城军,一小队人马当时就跟着人上山去了,可谓速度之快。
    这边才上山来追查,张大少爷不知何处听了消息,当即也快马加鞭赶了上过来;说来两人大婚将至,关心未婚妻子总是应该的。
    城内一有动静,谣言随风长传得比疫病还快,霎时成了盛京城里的谈资;各家各户在闭门防乱之时不忘闲聊两句萧家一门该如何是好了。
    直至谨之赶到珈蓝寺,护城军告知萧家一众无事,万望放心;他亲自去西院寻了老太太,却见弘娘半昏半醒哭得不成样儿,只顾着拉住他衣袖,艰难地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分明就是被下了迷药,无法自控地要昏睡过去了。
    他气息一滞,浑忘了要说些什么,只觉得脚下无力;老太太说明了前因后果,他惊得眼瞳瞬涨,急急往外奔去。
    眼见张谨之急急往外奔去,身影消失时,弘娘这才松了紧握成拳的力气,松了口气不在与体内药物对抗,轻轻闭眼,重重含下了眉心川字的难过。
    这种难过从前她不曾有,只见过崔十安有。
    于,他听到萧张两家联姻时;于,他在南山苑第一次见弘娘坐在谨之身边时;于,他在红枫林道上说“此后相见不识”时。
    说狠话时我是真的狠,心疼你时也是真的疼。
    人前分的比谁都清,人后想的比谁都多;事不关己可高高挂起,事关张谨之就不成。
    思绪越飘越远,险些顺着冬至风雪自这山巅飘到南山苑的竹屋去;外头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硬是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崔十安垂眸侧耳,听到了几句对话。
    “你小子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一阵脚步声儿渐近,还有气息微乱但仍带着欢喜的笑声。
    那粗野的嗓音又喊出话来:“就知道你小子惦记着媳妇呐!”
    这一句话音才落,草屋门被重重推开,伴着一声叫喊:“弘娘——”
    这一声,是欣喜若狂且毫无避讳的亲昵。
    崔十安脊骨一凉,当即扯下面纱缓缓抬起头来,进屋之人欣喜向前的脚步一顿,也是惊在了当场。
    “你…”
    崔十安自然认得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场暴乱竟然是他——郑国公府三少爷,萧家嫡小姐表兄,郑欢。
    “原来是你…”崔十安缓缓开口,嗓音低低有些气息不稳,满脑子的疑问都清楚明白开来:“原来这场暴乱是你…”
    难怪弘娘神色自若,眉眼希翼;难怪一路行走而来的软轿细致入微,样样精心;打从国公府里碰巧撞见他二人避开众人相见,那时就该察觉不对…
    郑欢除去第一眼时的震惊,随后明白过来时,外头已经起了打斗声;郑欢慌忙转身去看,方才那言语打趣的彪形大汉已弯弓上箭,拉了个满圆。
    “住手——”
    郑欢眼底充血,抬步往外冲去的时,吼得嘶哑破碎;飞身而出,奋力阻止着什么。
    没等崔十安追出来看个究竟时,就听到了一句浓嗓浊音的叫喊:“谨之!”
    崔十安脚步一酸,重重跪倒在地,撞破的尚未痊愈的旧伤,腰间顺时撕扯出血淋淋的穿勾伤口来;他不知自己淌不断的眼泪怎么止,挣扎着起身往门外去,快走两大步又是重重地摔下,如此反复,即便爬也要爬出去…
    “谨之…”
    “是谨之…”
    “谨之…”
    不会听错的,绝不可能听错,是谨之是张谨之…
    他倒在地上,胸口中了一箭,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淌血;他胸上衣裳已尽是鲜血淋漓,可神色淡然没有半分痛苦,仍尽力转过头来看着,远远看着…
    看着茅草屋处,那人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中腰肋骨之处又渗出了大片血迹,摔倒爬起,摔倒爬起,从那门上滚下了几阶石阶下来…
    他看得心疼死了,真想三两步奔过去将那人扶起来抱个满怀;可眼下,他胸口直淌的血一点一点儿抽离了身上气力,站都站不起来,该如何拥抱他的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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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秋时大雨,红枫后禅,你提壶翻盏烫得一手伤,我还能给你擦药。
    对不起,这一回只能陪你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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