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盛京城不好待,班主心如明镜,十安表明去意时,班主也是赞同。
不知是班主早有去意,还是旁人说了什么。
细来想想,进京不过一年,这孩子从寂寂无名到崭露头角,再到世家牵连,遭人陷害。这戏班子就是戏班子,讲究的是规矩唱戏,不似那些个文豪风流事越让人好奇就声名越盛。
一个戏班子,角儿还没捧起来,先扯进了世家争斗,人命官司,还有那些个又脏又臭的闲言碎语,还如何长久立足。
走了也好,省去许多麻烦不说,这一班孩子们都能安稳唱戏过日子。
师父说:安子,你好好养着。师父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养了这么些孩子,唯独你天赋异禀。
师父说:你成了角儿,等我没了,这梨园就交给你了。
师父说:带着你这班师兄弟们,好好唱戏,拉拔那些个小鬼头,让他们也成角儿,把咱这一身华衣油墨唱出名堂去。
南风意归南,北树终留北。
走吧,等过了年,回春暖了些,他的身子也大好了,就回江南吧。
养伤的日子过得飞快,秋去冬来的,眼看又是一年冬雪至。
盛京今年的雪来得不算急,打秋起就凉得很,三两日里是风雨,秋末更是屋檐打霜一重寒;大伙儿也都做足了准备过冬的。
九日前初雪,大夫上门诊断,说是崔十安好得快,过年后应该就能上台了。
说是快,伤筋动骨,疼也是疼了三个月近百天,打从初秋一直到如今下起了大雪。不幸中的万幸,正是天寒地冻之时,伤口不似夏日般容易坏血肉。
崔十安养病给养恍了神,见下了雪,问了声小河是什么日子。
道是,冬至将至。
冬至将至,他倚在床边儿念了几遍,像是不信。
经历了这么多,原来也才冬至将至。
冬至于江南,是吃红糖糯米圆子的时候,期盼团圆美满,寄寓来年阖家团圆的祈福。十安贪吃甜汤,每每等不及祭拜之后就惦记着吃汤圆。
北城没有吃圆子的习俗,传承自医圣张仲景的“驱寒娇耳汤”;闻说,张仲景告老还乡时遇路边受冻挨饿的百姓,用羊肉与驱寒的药材以及面皮,包形似耳的食物予百姓果腹取暖。
流传下来,成了汤饺。
“盛京不似江南习俗。”小河知晓他爱吃汤圆,收拾着屋子,边道:“回头,我去小厨房亲自做碗红糖糯米圆子过来。”
崔十安动了动嘴角,算是三分笑意,却是出于言礼而非真心欢喜。
小河看着,动作顿了顿,复而再笑:“等回了江南,想吃什么样儿的都有。”
崔十安远远望着剪窗落雪,说了句珈蓝寺。
他正是养伤的时候,如今隆冬大雪,上山要是病了可怎么办;小河听了一句,没往心里去。
谁知九日一过,冬至这天一早,小河才揉着睡眼踏进院门,便见崔十安站在廊下。
披风肩头已有碎雪。
小河惊得赶忙去扶人,他却是固执不已就想趁着天儿早,上山去祭拜;非要问一句冒雪上山的原由,那就是点了长生灯吧。
记得夏末初秋时去珈蓝寺想供奉一盏长生灯的,如今天儿愈渐寒冷,过了年就要离京了,不如早些去向菩萨说明。
小河拗不过他,只好抓紧去备马车,带好贡品香烛与些许银两添香油;一上马车,崔十安就捂着腹部伤处,咳了起来。小河端上了热汤,给他裹上了绒毯子。
这一路颠簸,指不定得多疼呢。
马车与寺门停下。
冬至晚是团圆宴,这白天上山祭拜的人可不少;崔十安到时没见着有多少人,想着正是一大早又是雪寒路滑的时候,情有可原。
这一路早把崔十安的手脚给冻住了,捂着烫手的暖炉也是僵如木肢,下马车时险些摔了,幸是小河心细寸步不离,稳稳地扶住了人。
小师傅领进了寺庙,说冬至人多,寺里给香客们备了热汤素饺。原想端上一碗来的,崔十安道了声谢就让小河去吃了,还嘱咐着吃完了就去前殿替他上香,多添些香油钱。
小师傅看崔十安转身去向,问是否往红枫林路去。
崔十安点了点头。
小师傅劝道,这几日风雪压枝,冷得很不说,一个不小心路滑摔倒了就坏了。
他说:心愿未了,该亲自前往。
拦也拦不住,随他去就是了,红枫林路尽之处,直上左转就是供奉长生灯之处,仔细些就好了。
小师傅嘱咐了一句:“施主仔细路滑,切忌西院不可误入就是了。”
倒没什么神秘的,只是大户人家带着女眷上山来食素祈福,听经念佛几日,男子不便打扰。
崔十安谢了礼,裹紧了身上绒披就去了。
这红枫林走了几次,回回都是半道儿上拐了右去,进内殿听个人嘲讽他;前边儿那半截路还真是没走上过。
从前转了几圈找不到之处,今儿一来,走走停停,轻易就寻到了。
长生灯楼阁高耸,说不上辉煌倒也庄重,细一数,有五重天堂。
一堂推门寂,满身风雪寒。
二堂楼初上,一步一扶栏。
三堂雪已净,角台燃有香。
四堂微有霜,扶栏且望山。
五堂供有灯,祈愿是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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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我点的灯,就该我亲手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