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说树倒猢狲散,果然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半年前声名正盛的南音名伶崔老板,因着这档子人命官司无人问津了。
不提你是否冤屈,这一出戏唱上了朝,唱入了民,实在张扬太过,寻常人不敢碰。
想来也好,他本不是欢场往来之人,学不会那迎来送往的笑脸,懒得与那虚情假意强撑笑意。
延芳常念,师父关心;有一人能话知心,有一人惜如亲,足矣。
好生养伤,养好唱戏,着花衣唱南音随着师父一出一出戏,这才是他的路。
算上今日,已经歇了整二十三日,虽未痊愈好歹皮肉之苦省了许多。班主送来了一人照顾崔十安,也不是外人:原本是老家闹饥荒没饭吃了,父母求着班主收下这丫头给口饭吃的,但当年唱戏班儿里头的就没有收丫头的,全是一帮老少爷们,巧了她也不爱戏,这就留在戏班子里打打杂,收拾行头,跟着东跑西颠这么些年。
年纪虽大些,但做事稳妥规矩也勤勤恳恳,没有别的坏心思算是个老实不多言语的人,名:小河,班子里年纪小的娃娃们也都叫一声小河姐。
吃过了汤食,依照崔十安的习惯是要漱口洗面才能再躺下身的,既然重伤不能自理,小河轻步退了出去准备温水来;备好了漱口茶水与净面铜盆,仔细给拧干了帕子,垂眸低首地递给了崔十安。
趁着崔十安擦脸时,像是插个空儿一般地说道:“萧家小姐在院外说要见您。”
崔十安正横抹了一把眼,忽地动作一停,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不安为何。
为何呢?
崔十安像是没听见,又抹了几下脸,虽说动作不停但神色却恍惚了几分;小河看着,这帕子抹了又抹偏是没再递过来。
垂眸道:“角儿病了,我回萧小姐改天再来。”
“请吧。”崔十安道,看着手里的帕子边儿都起了小线头,难道不喜欢就不会有了吗。
“萧小姐是贵客,快请吧。”
十安明知,自己不厌这帕子,只是难过于这帕子竟裂了细丝寸线出来。
不想面对罢了。
小河收拾了铜盆漱水出门去,不一会儿就听着外头脚步声传来,随口帘动衣扫,人进房来绕过屏风站在了他面前。
“还好吗?”弘娘道。
十安看着她,并不见待嫁闺中的眉眼柔情,反倒有些憔悴;看看自己,又有几分胜之。
“嗯。”竟不知何时,他们两人相见也少了那些的客套寒暄,果然有些话不必说得明,懂得人自会懂。
“你怎么来了?”崔十安靠着软垫,示意她坐下。
弘娘也不客气,于床边小椅坐下,没回他的话。目光一低,手指头扣着衣袖上的花纹儿玩,像是要把那上头缝绣的银丝云线一针针都给划断除去,烦得很。
复而安静,长舒了口气;不是遗憾无奈,也不是轻松自在,是一种无力改变的接受。
佛家常言:悟。
百姓总说的,看开了。
弘娘抬眸看向十安,笑意柔和:“你很想见他吧?”
崔十安有些愣,像是没听清。
弘娘道:“你一定很想见他。”
崔十安不语,目无定处地发愣。
“别这幅样子。”弘娘笑道,站起了身却正色起来:“他没有对不住你,当真的。”
对不住?
他闻言一笑,本就是心甘情愿的,谈何对错呢;想来也是,外头流言纷纷,这未婚妻子上门探望是堵住众人闲话最好的法子。
“听九芳说,你一直惦记着他是否安好。”弘娘笑道,眉眼里并无妒忌更是温柔,道:“他让我来,也是记着你的前程,若是坏了声名以后戏还怎么唱?”
“不了。”十安答道,却不敢抬眼去看;说不上是高兴只是有几分清冷笑意:“不见了。”
被褥里攥紧了掌心,别人就不晓得你心乱波澜,说出来的话就是硬了些。
“为什么?”
“我不能见。”十安原是挂着笑意的,侧过头来对上弘娘的直视,一字一句道:“你们就要成亲了。”
这样的话早在戏文里唱过了八百回,原来自己说才是最难的。
“正因大婚在即,你不想见他一面吗。”弘娘垂眸浓声,不似问不似语,字字轻诉,小心翼翼地像说自己。
十安也不知为何,两人无关,促膝而坐却尝出了同病相怜的味儿,心底一酸直激得蹙了眉红了眼。
十安看着弘娘,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眸红红,叹一口气原想扬眉吐露笑意盈盈,谁知一张口就是浓音重腔:“我怕见了,就不愿看你们成亲了。”
弘娘看着心头难过,跟着他一同笑,同着他一块儿哭。
要说为何恐于见她。
是为恐她送来红书请柬吧。
弘娘不多久留,人也看了话也说了,知晓他这心思就好,何必过多劝慰;如今情形,劝什么都是无用的。
如方才问的话,你想见他吗?
崔十安说,你们就要成亲了。
不是不疼,只是鲜血淋漓看了更疼;不是不送你,只是不愿你远行;不是不想见,是怕见了不让你走。
贵客既去,小河自没什么好避讳的;说来也是明白人,见人进了屋就在廊下拐角侯着,听着人脚步声远了再回来;不窥不探不多言。
这秋盛未迎大雪,屋里没少物件儿,小河一进门便觉得凉意袭人,至剪窗边儿关上了窗门,再给崔十安端来了暖茶。
初春时盼着入夏去寒,夏燥时望着秋水凉爽,如今秋意正浓却是凉人心意,不像隆冬大雪冷得直接,闻着随风而来的满院落叶悲戚,叫人一阵阵儿发颤起来。
“角儿,歇着吧。”小河垂眸,不敢多说也不知如何说;十安虽比她小三四岁,但比起她来可老成多了。
饥荒死了许多人,小河是让爹娘送过来讨口饭吃的,班主心善亲和不曾让她受苦头;小河十二岁时才见十安,那时他还不是角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弟罢了。听班主说起十安的故事,从小爱戏可惜学路艰难,父母所托非人遇上那家角儿是个贪得无厌的人,看中了十安天赋异禀而妄图以此谋利,险些害了孩子。
好不容易脱了身,这才随着班主来了;或许正因那些经历,这孩子早早失了孩童纯真,但幸而不忘初心且宽厚仁慈,算是救回来了。
这样的人跟前儿,班主都劝不动的牛脾气,小河自然也没什么好开口的。
十安双手一拢裹着暖茶杯,觉着掌心暖暖的,虽然苍白但还算清醒。
问:“小河姐,你为什么一直不嫁人呢。”
小河规矩站着笑了笑,心头明了崔十安说的什么意思,随口道:“角儿这是笑话我呢。”
崔十安一乐乱了气息就咳了起来,一下扯动了腹部伤口,顿时溢出了血红;抬手遮掩,将被褥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不显于人前的酸楚疼痛。
“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逗我乐不成?”
看这“伤筋动骨”的模样,真是坏心肠啊。
“仔细些,要不班主可饶不了我。”小河跟着说起玩笑话,两三句过过瘾便罢。
正色道:“我这把年纪的老姑娘哪里还嫁的出去,好生过日子就得了。”
“从前呢?”十安起了兴致,倚在床侧的模样虽然病弱但言语却不停:“从前为什么不愿意嫁呢。”
小河不知,他究竟是想听一句话,还是想身旁有人说说话。
语气有些飘远:“年少时遇见了想相伴一生的人,错过了,一生就只剩自己了。”
崔十安靠着软枕,脑袋侧抵在雕木处,每每嘴角上扬笑得欢快,这眼眶一动泪水就溢了出来,一串串儿滑过鼻翼,浸湿衣领,苦透了。
“角儿,别哭了。”小河道。
崔十安就着袖口使劲儿擦了两三下,因着针线粗糙,眼下脸侧都红了大片;原本想着仰起脑袋能让这泪流回去,谁知还是溢出流入鬓角。
是不该哭,不能哭。
他伤成了这副样子仍坚持着问了又问,原不是想听一句话或是与人闲聊破闷儿。
只是想让别人,说出他的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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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常,见一面少一面,角儿想去就去吧。”
原本没有谁对不起谁,既然说不得哭不得,为何还不得见一面;没有结果的事才更让人不死心地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