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劝说的话意里莫过于世人不容,一厢情愿无善终的意思。
于师父跟前儿,若真想哭他也不必遮掩,只不过一股倔劲儿不愿低头罢了;外人就更不必说,非但不会加以安慰保不齐还会冷嘲热讽。
虽与延芳投契,但真要哭一场还真没脸,幸是借了这一身伤为由;倔强得让人心疼。
记得孙府初见,他是意气风发的江南名伶,如今不过半年时光便病弱消瘦得犹如两人;看他躺在床上的模样儿,身骨单薄,亵衣沾血,看着床帐不言不语地流眼泪。
眼泪流干了,眼睛还是红的;目光定定,时而有光时而有伤。
延芳原是来看他的,日前送他回梨园来虽然伤重但好歹撑住了;如今再看,这伤势已有大好但又让人觉得更重了些。
进门时曾听他掐着颈候抑制哭声,隐约听见了谨之的名字,还有昏迷时断断续续的“青梅竹马…”想来是知道了萧张两家联姻在即的事。
孙延芳看他这样儿,忽然明白了戏文里写的:闺阁小姐喜欢上了少年,相思成疾的故事。从前不信,后来信了。
“你如今养伤要紧。”延芳道。
他答:“哪儿的伤?”
语气平淡,嘲讽挑唇。
延芳咬咬唇,思量了许久,缓缓道:“弘娘确实与我们自小相识,许多事如今乱着,日后都会告诉你的。”
有时,眼所见,非实。
“自小相识…”十安笑了几声儿,嘴角笑意十分柔但又似笑久得僵了,自顾自地说道着:“青梅竹马…”
“我生在江南,听着南戏长大,从牙牙学语伊始就跟着台上人哼唱。”
他只管自说自话,不去问不去谈,连眼神都不曾偏侧半分。
“家中非富却也不贫,五岁时跟着邻友一块儿上学堂,习文识字。”
延芳不知他意为何,沉默听着。
“谁知只上了半年,我就迷上南戏,越往外跑听多就越喜欢,父母明理顺我心意,为我在北直隶寻得一名角儿学戏。”
原来是想家了。
“可这书没读多少,五岁半的年纪只练功连戏文儿都看不懂,可怎么办阿。”
说着说着,他多了些趣味含笑之意;回忆年幼时的自己,总是美好的吧。
“父母权衡之下,决定为我寻一位好先生,每三日一课。二老没有多的盘缠傍身,将我交托于那位名角师傅后,便收拾行囊回江南老家,月月寄来银两。”
十安歪了歪脑袋,笑得十分稚气。
“老先生十分有学识,欣赏于我并不看轻我家室贫寒,府中还有一位外孙寄养,大我一岁。”
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我二人年纪相仿自然志趣相投,他教我琴,我授他曲,同学三年。”
孙延芳蹙眉听着,忽而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了身来。
“延芳啊…”他没再往后说,往后的故事不好听,他也不想提。
只是颤着声儿问:“若我为女子…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窗三载,相知相敬的情分…”
在一块儿也不算唐突吧。
孙延芳走近了些,一时间酸涩不已,不知该如何劝他;自然不算唐突,若你为女儿身,与他成婚定是一双璧人。
可这时间哪有那么多顺心如意之事;若你为女儿身,只怕早有婚配,与他此生再难相见。
又或,他身不由己,娶他人为妻。
“十安…”
孙延芳才张口,这话还未说就被他浓着嗓音给打断了。
道:“师父说我一厢情愿难有善终。”
“延芳。”他虽苍白却认真,遗憾却温柔:“其实我由始至终,都只是希望他喜乐顺遂而已。”
只是偶尔贪贪心,盼着能常相见;见他喜乐见他欢,见他自在见他安。
孙延芳垂眸不语,不再劝慰不再谈;十安什么都懂,什么都知,只是难过而已。
“原以为是你想不开。”孙延芳笑笑,却不欢喜:“其实是我们没看清。”
原来你比谁都清楚明白,也比任何人都爱他;他的苦衷与无奈,你的不敢与成全。
相知相痛不相见。
爱到连哭都小心翼翼,生怕给他招惹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