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的台柱子摊上人命官司给落了大狱本就受人议论,梨园当时就闭了门;如今清白归来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必惹盛京谣言纷纷,百姓们不知原由,闲话几句解个闷儿哪里会去替别人想想。
梨园本不缺那些个打杂侍奉的人,只不过小童前些年来了,有些天赋但生性自傲,班主原想让他跟着崔十安磨磨性子,谁知磨出了这档子事儿来;养虎为患,不得不防。
班主思量,以后就不给他安排人近身了,小厮们跟着就行,心思正才不敢妄图妄想。
谁知这小厮们进进出出还把外头得闲话给带了进来,起先是说外传崔十安杀了人,后来又说与张大少爷有所苟且合谋灭口;眼下平了冤,这碎嘴的又说无风不起浪,张家少爷与梨园往来甚密,保不齐相中了梨园的哪位丫头。
说来说去就是非要给你扣一顶帽子;无论你清白与否,无论你如何解释,总之我就是要说你两句图个痛快。
班主生怕崔十安听了不高兴,这两日虽忙着重盈戏园但仍挤出空闲常来看他;这小子虽然伤重,但看样子除了伤重倒没别的烦心事。
前两日时时昏睡着,醒来也是一会儿,喝药吃粥的功夫,躺下就又睡了,班主来了也多是因为昏睡而没见着;今日难得赶上他喝药的时候。
班主问了几句病情就静了下来,一旁看着崔十安喝药,眉心不自觉地皱着,有些对小辈惋惜又无奈的意味儿。
别的皮肉伤都好说,唯独腹部那处伤让他不得动弹,连喝水都小心翼翼,若是不不当心一咳就能把伤口撕裂开来。
喝完药,闲人都退了出去,剩下师徒两人。
班主似乎已经劝累了,不再叹气,只是每一句话的气力都是向下的无奈:“好好养着,别的事不用往心里去。”
十安年幼时吃了许多苦才入了梨园,心智非常人可比。这性子执拗轻易劝说不得,哪怕吃了苦头也是不会后悔的,如今说什么也都只是劝他别多想。
十安扯着嘴角笑笑,气息浅浅不敢大动,师徒父子,师父虽然说得委婉,他可不傻。自然听得明白。
道:“您放心,外人说的我没往心里去。”
“你还是梨园的角儿,不会变。”班主也算是放了心,他既然能如此云淡风轻坦荡而谈就是真没事了。
语气一松,道:“那些个冷心肠的人,自与咱们不同路,你也算安心了。”
班主不懂朝政,于朝堂也无关联之处,一心打理梨园发扬戏曲,魏靳天牢里说的那些话崔十安也不曾告诉师父;班主是个通透也世俗的人,别的不说,出了这么大事满城皆知,这么久了也没见那大少爷来看望一回,可不就是“冷心肠”吗?
“安心”不是说崔十安可以放心等着那人遭报应,只是告诉这孩子,可以安下心来好好唱戏了。那些个世俗不容,众人唾骂的事,他不必执念,终于可以死心放下了。
班主一直觉得,不过乃十安,一厢情愿。
他人无情,何必执念;唇枪舌剑,最伤人心。
谁知这孩子…
“他怎么了?”
他撑着床沿起身,清瘦双手青筋显露,气息不稳,苍白眼赤地咳了起来:“师父…咳咳…”
“师父…”
“你这娃娃!”班主惊得赶忙放下茶盏,两步走近扶住了他,骂道:“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你!”
“他怎么了?”崔十安一把握住了班主的腕儿,急得苍白的脸愣是逼出了两分红热。
什么叫能安心了?
师父以为,十安当是怪他的,当是此生不愿再见的。
“咳…咳…师父…咳咳他出什么事了!”
“他好的很好的很!”班主这是又气又心疼,若不是看着这小子伤重,这会儿真想拿起鞭子打一顿解气。
恨铁不成钢地道:“人家要成亲了,好的很!”
班主历经半生风雨,何等人物不曾见识,孩子又是打小跟在身边儿的,心里头想的什么岂不是一眼看出;起先两人相交,十安眼里笑意不同于常,他曾言语警示。后来相交过密,连带着张谨之的态度也十分微妙,他便担忧着孩子别想错了心思,如今却是回天无力。
早与你说了,本非同路人,相遇擦肩不可妄想。你倒好,一股脑子往里撞。
“那就好…”崔十安气力一松跌回了被褥里,左手于被褥中覆在腹部伤口上。
他疼得厉害,又刚喝了药,正是脑袋昏沉的时候,只听明了班主气恼地连说了几句“好的很”却没听清后头那句。
“新立大功,喜结良缘。”班主给他掖好被褥,鼻腔里哼了一声,道:“双喜盈门,能不好吗?”
双喜,盈门。
气息一顿,伤口猛颤了一下,他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要…成亲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很平,像试探像疑问像小心翼翼。
班主叹了口长长的气,不知说了是对是错;自个儿来看他,可不就是怕外头得闲言碎语传进来伤了他吗?结果反倒是自己这做师父的,亲口送来了一句最伤人的话。
原来崔十安百毒不侵,唯怕张谨之不要他。
“安子。”班主叫了他小名,顿了许久,直言叹叹:“你不是…早就该知道了吗?”
“人家是名门世家的少爷,咱们是市井勾栏的戏子,纵是有所契合那也不过是芝草云英,人生萍聚罢了。”
十安闭上了眼,动作迟缓地转过了身去,不知是疼入骨麻还是三魂散体。班主最知他性情,旁人说多劝多是半点用没有,想开便罢,想不开也只能等他想开,起身离开。
是啊,我就该知道。
知道你我云泥之别,知道难有善终,知道有朝一日你喜结良缘,我连大哭一场都不可以。
“嗯…呃…”
他肩头颤抖,双臂微屈,掌心相叠死死捂住了腹部伤口。
从倒吸一口凉气,气息急促,他咬死了嘴唇也止不住呜咽颤抖的声溢出嘴角,眼泪不断溢出止不住的架势霎时打湿枕巾。
“呃…呵…”不知为何,忽地笑了起来,眼泪从眼角流入双鬓:“呵哈哈哈…”
“灵芝瑞草不死药,草庐云英煮茶香。”
“是我不该,是我贪图,是我…哈哈哈…”
“张谨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是我不该…哈哈哈…”
他笑得撕心裂肺,嗓子眼儿里的呜咽听得让人心碎,每一句都不知何来却每一字都悲痛欲绝。
“张谨之…”
师父说得对,你是灵芝瑞草,百年难得,自有万万人求之不得;我是檐下雨露,人人持伞以避,即便朝有雅士采云英也只用来温酒煮茶。
配不上…配不上…
腹部伤口撕裂开来之时,他觉得疼极了,疼得心如刀绞泪流满面,右手死死地掐住了颈脖试图抑制哽咽哭声,悲伤却从眼里心里溢出弥漫。
他昏睡了过去,想是窒息与悲伤,闭上眼那一刻他充血通红的眼里竟莫名多了一丝轻快;若是一梦醒来,不思不念,就好了。
可惜醒来时更为清醒,疼处更疼。
幸得是目光所至落入眼里的是蔚蓝衣袍,能缓两分痛楚。
眼前景未清,眼前人朦胧,只听见了两声呼喊,有关切有小心。
“十安,崔十安?”孙延芳不敢大声吵嚷,一进屋看见的那副掐颈红眼的样儿,可真没人吓唬她了。
他知道是他,不是他。
崔十安伸出手,掌心仍沾着方才于腹伤渗透出纱布的血迹。
拿点儿什么呢?
崔十安伸出手,伸向孙延芳蔚蓝衣袍的衣摆,指尖触及冰冷的银丝绣纹。
“真好看。”
他的气息浅浅,恍若奄奄一息,但眼神里却有光有温柔;这眼神孙九芳在天牢时见过一回,那天也是这一身衣袍去天牢接崔十安出狱。
那时还好奇,怎么这崔十安才历经了背叛且奄奄一息,还这样轻易相信别人。
这蓝色衣袍多得很,街市上一抓一把,但孙九芳的这蔚蓝色可不同;嘉陵关物产微薄,最盛绸染之物,据闻染料是从临国进的货物,色泽光亮,阳光直照下有星星点点的光在布上,料子不贵重只用了这染料便格外耀眼。
孙延芳拜于名门书院,内堂学子人人有这一块料子做衣袍,虽不是日日穿着但总归出了门人家就知道这是书院的少爷。
大先生名满天下,有些学子就是不进书院就读也是常有请教,总有那么几个聪颖好学的入了先生的眼,有什么好东西先生都会一并送过去。
这蔚蓝料子,张谨之手里就有。
原本想说的话都止住了口,孙延芳垂眸看着他的指尖听在这蔚蓝衣袍上,一时间生出些许不忍来。
“你怎么来了。”崔十安像回了神,神色有礼,嘴角含笑,收回了自个儿的手。
他一向爱妻如命,前些日子又出了那般事,他对朝儿自然寸步不离;若非受人之托,又怎么会来这梨园。
“看看你。”
孙延芳垂眸一笑,多了些少年朝气,道:“好些日子了,该来看看你好些没。”
说的在理,十安笑笑;或许受人之托,只是自己希望的。
十安不再打话,只管平躺着维持嘴角那抹笑意,顶着床帐不言不语地掉眼泪。
知己静坐,无言相知。
延芳看着他,看那滴泪刚滑到一半儿,又紧接着一滴泪把前一滴推进了鬓角儿。
“伤口才包扎好。”
孙延芳道,不知道如何道。
“挺好的。”十安笑眯了眼:“幸好有这伤,幸好我伤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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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我都不能为自己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