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小时候先生不曾教过你一句话吗: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那天在马车上,崔十安这样说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窗口的风刺得眼发酸都不敢回头。
有时狠话不是为别人说,是为了提醒自己。
直至车马止步前,他们都没再说话;崔十安撩开帘子身子已经出了一半儿时,身后传来句话,他没仔细听就跳下了马车急急往里走。
说好了相见不识。
你别开口,我怕自个儿忍不住回头拥抱你。
他说:“世人皆看错,谓我鹿为马。”
——————————————————
崔十安自小学艺,没进过学堂书院;幸得师父悉心教导,他也勤勉好学,读过的书看过的文不算少。
金榜题名是不足,诗文典故还算懂;谓鹿为马本意为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意思。
回园子后,十安想了好几日,除了登台唱戏都想着这句话;倒不是不明其意,只是不明他意。
指鹿为马典故出自《史记》,乃是丞相意欲谋反,欲知何人不附,牵来了一只鹿,指着鹿说是马,附和之人便是党羽,反之则杀。
十安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本意是好的,听师命:不可明知故犯,将错就错。
既然两人心知肚明,错爱不可爱,何必一错再错;伤了他的仕途,害他惹人闲话。
谨之说:“世人皆看错。”
他从不觉得两人相处欢喜是一件错事。动心起念是人之常情,无奈放弃是不得已,又怎么能说这是错。
崔十安醒着多久就想了多久,时而欢喜时而悲戚。
原本以为,你前程似锦,佳人有约,珈蓝寺大雨一场红枫梦,早就醒了。
而今才知,你视若珍宝,珍惜不已,无奈放弃之心从不比我好过。
那又如何?
他前程似锦不假,婚约在身不假,世俗不容更不假。
想着想着,心头泛酸,崔十安靠在窗棂处,神色淡然,却见眼泪从眼角淌出横划过鼻翼,打在桃木窗沿上,一圈叠一圈地渗透。
班主在人前夸奖,十安长大了,唱得越来越好,戏绎人生,词透心骨。
戏文里写着小姐们见了属意之人,无不满心欢喜,原来都是骗人的。
“角儿。”
小童这几日总不见人影,十安已经少听他拉着尾音儿喊人乐。
回神一看。
不是小童,乃是护院小厮,神色紧张语气恐惧;抬眼去看,身后竟然跟着一众衙门差役。
崔十安起身,皱眉不解。
没等开口,领头的一位官差便上前,冷声道:“崔老板,有人状告你为瞒私情,害人性命,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崔十安又问了一声儿,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我害人性命?”
他这几日一直在园子里能害谁的性命?
差役奉命行事,哪里会与他多说闲话,两人上前一押就带走了;刚走出小院就见小厮扶着班主一步一拐地走过来,急得想快又快不起来的满头大汗。
看来是前面就阻拦过官差了,无奈无人理会还失手伤了班主,如今满身灰尘一瘸一拐地赶来。
意图拦住官差解释清楚,十安入京不久不曾寻欢结仇,这几日也是登台唱戏,得空就在小院儿里歇着,根本就没出门。
官差哪里有空闲耽误,一番推搡打闹,崔十安生怕连累班主戏楼,规劝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走就走一趟吧。
既说他害人性命总要拿出点证据来吧,若是误会,解释清楚自然就平安归来了。
衙门明镜高悬,本是平冤卫民之所。
京兆府尹惊堂木一拍,怒目而视,沉声质问:崔十安,有人报案,你杀害登王府管事鄙管家,你可认罪?
鄙管家,难道他死了?
难怪人人避之不及,原来竟是登王府的人;崔十安肃色,道:“鄙管家曾奉命带人入府,以武力强行要带走我,人多势众伤及无辜,我才不得已反抗,以求自卫。”
本就因他而起,无辜牵连孙少夫人,何必再连累了她;索性担下罪责。
“这么说你承认毁尸灭迹了?”
毁…
崔十安惊得乱了气息,高声辩解:“我何曾毁尸灭迹,只不过他以武力相逼,我自卫反抗打伤了他,何曾伤他性命!”
啪——
惊堂木又是一响。
“放肆!”
“状纸所书,并非是鄙管家武力相逼,乃是他撞破了你与张大少爷张谨之两人断袖之情!”
“世俗难容之情,你为藏私情杀人灭口!”
“不!不是!”崔十安高声打断,情急之下站起了身,却被衙役一棍打下。
嘭——
十安疼得咬牙,膝窝一棍,双膝跪地。
如此歇斯底里,并非急为自己开脱辩解。
而是护他清白。
“与谨之无关!”
“大人,此乃诬告,崔某有冤!”
既说了有冤,就该当面对质;府尹大人口中的首告者于庭后带出。
“草民叩见大人!”
这声音于崔十安来说熟悉得很,只不过平日里不似如今这般高昂,少了喊“角儿”时的那股稚气尾音。
崔十安眼眸骤紧,看愣住了神,千字万句涌出都想高声质问一句,为何是你。
小童!
这厮却连看都不曾看十安一眼,在他满眼的震惊与不信的眼神里,捧着崔十安当日回府换下的带血外衣,一字一句;状告崔十安,与那张家公子早有断袖之情,有两人书信为证,常于南山苑私会,被鄙管家撞破后惨害性命,殴打致死,还是张谨之带走了尸体毁尸灭迹。不忿于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特来首告。
两日前登王府报案,鄙管家失踪,再有小童首告,人证物证俱在,辩无可辩。
崔十安没听进去,看着这朝夕相处多年的小童,平日里笑脸迎人的小童,嘴皮子一张一合,娓娓道出,所谓的前因后果,一字一句犹如刀剑,治他于死地。
“崔十安你可认罪?”
“崔十安!”
府尹高声骂着,说他目中无人,说他豺狼心机,说他竟敢视法度于无物。
“为什么?”
十安看着小童,问这话时,眼眶红红,指尖微颤。
“为什么?”
你我初见时,你才七岁,我视你犹如亲弟,但凡有点好处绝不少你半分;所求必应,所问必答。
小童虽跪着,腰板挺得笔直,仿佛如今的阶下囚已经不配与他说话了。
转头相视,挑唇冷笑,道:“角儿,您就认了吧,杀人偿命天经地…”
啪——
没等小童说完,崔十安抬手便是狠狠地一巴掌。
“我问你为什么!”
他气愤不已,连唇角儿都咬出了血印。
复而扬声:“大人明鉴!我家角儿与张少爷虽然有违天理,但也是情欲迷心,望大人从轻发落!”
这额心覆地,磕头声响撞进了崔十安心里,碎了这么些年的同门情意。
“崔十安,你可认罪!”
“不认!”他口沸目赤,虽然气愤却仍努力冷静下来反驳:“当日小院护卫皆可为证,我不曾伤人性命,这是诬陷!”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句话在戏台上,十安听人唱过无数次;他扮旦角儿,时有跪地喊冤的戏码,却不曾想眼下冤案铁定,害他自己。
“来人!给我打!”
小童跪于一侧,神色冷淡地看着差役们手持笞杖高高举起后重重落下,杂乱地落在了崔十安身上。
十二杖下来,他脊背之上已是夏裳透血,薄衣见红,满头大汗几近昏厥。
“崔十安,你可认罪?”
额上汗珠滑落入眼,酸得他眼泪直淌,胸口气息未平,嘲讽之声便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疑点重重却不多加探查,强行定罪不予听辩。分明就是有意陷害,既然辩无可辩,他宁愿身死也绝不认罪害了谨之。
“来人!”
案堂之上,惊堂木重重拍响。
“给我压入大牢,严刑拷打,仔细拷问,看这嘴多硬!”
拷问?
崔十安嘴角溢血,冷笑得肩头颤动。
屈打成招,本是常见。
差役两人抬手穿臂将崔十安拉了起来,他衣裳透红,皮开肉绽,垂首晗眸的模样没有了半点往日的名伶风采。
小童莫名觉得心头痛快不已,走近侧首贴耳,低声道:“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想想那日张谨之带走了人之后干什么了吗?”
崔十安最后的力气笑开了带血的唇,勉强使力抬起了头,反问道:“知道为什么我成角儿,而你不是吗?”
啪——
小童怒目圆睁,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抬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骂道:“看看你我谁能笑到最后!”
我乃凡人,不知你为何反目插刀;我乃凡人,自知你何处最痛。
“哈哈哈——”
崔十安高声大笑,由差役撑起肩头,拖往天牢;所过之处,脚印踩踏,汗珠血水,一路蔓延。
——————————————————
以诚交心,以信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