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十安见到了张谨之,于两人各自安好但心绪不宁的五日后。
南山苑不远,只要这人愿意,一日三两趟也不在话下。可上回那般情景,虽然没有争吵但终是不欢而散;原由都心知肚明,只是为什么生出了那样的念头,确是心不知肚不明。
书里有句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孙延芳话虽不多,但句句在理,字字诛心;当时听了叫人心头一动,拍案就起,不管不顾地就往南山苑赶了。
可当真赶到了,心里头那点冲动顿时就被大门口的“珈蓝寺”三字给冲散了,换成了本能的忐忑与犹豫。
您可是觉着看错了?可没错,就是珈蓝寺。
这接连五日,崔十安都不曾开嗓上台,哪里是那么容易想开的?孙延芳既然登门必定是受人之托才特地来说两句明白话,只要说动了自然就要出门的。
这角儿披上披风,小童油伞一打,主仆二人才出园子就瞧见了张府的马车。
这一回是熟人,张大少爷的贴身护卫,当日红枫林接人的那位;可不是哪家哪户大小姐的小厮。
这一见着崔十安甭提有多高兴了,当下就在雨里行了礼,请这主仆二人上马车。
一路过来自然也发现了,不是往南山苑去的;可孙延芳说的清楚明白,那大少爷一直在南山苑的。
似乎是读懂了角儿的不明之处,碍于小童马夫等人在旁,这护卫也说得隐晦。
“主子说,换了新的紫砂壶来请您喝茶。”
旁人不懂的意思自然只当寻常客套话听了;崔十安上了马车,随着风雨颠簸思绪飘忽。
记得南山苑的茶具最是精美,一看就是这大少爷用了好些年头的;从烧水的泥炉铜壶,到煮茶时环击汤心以发茶性的茶莢,甚至连碎炭的六棱炭挝都是静心打制的。
或许是承了张府长者的传统老派,自小耳濡目染注重茶汤颜色,饮茶就像写诗作画一般享受,多多选用青瓷。
现如今老派长者渐退,青年才俊们自然有自个儿钟意的新玩意儿;紫砂壶这样的物件儿,注重“香”与“味”,后随之兴于众,常用招待客人,繁琐的煮茶手法也被许多人所淡忘。
实非他大少爷钟爱之向,十安从没在南山苑见过紫砂壶。
唯一一次,咱这大少爷用紫砂壶泡的茶就是那次珈蓝寺内红枫林后的佛殿了。
南山苑众人皆知,又何况是他青梅竹马的发小;唯独那处佛殿偏房,是他们两人不为人知的秘密。
说来幼稚吧?
自然是幼稚,可人不都是受其所惑吗?
许多事看着错,亦或不值一提;可只要你眼中欢喜,心中看重,那就值得。
马车颠簸也不过一城头尾,转眼就到。崔十安下了车驾时,微雨蒙蒙,小童持伞陪同。
小童站着有些发愣,抬头看看大门再侧头看看角儿,挠着后脑勺有些不明就里。
崔十安的云绸鞋底上一阶再退一阶,如此反复,不过三步石阶犹似百里长河。
“诶!张少爷!”
书童稚嫩带着些许跳脱的欢声儿传进这位角儿的耳朵里时,角儿垂首低眸看着眼前的墨色皂靴失了神。
或许没有失神,只是明知来者何人,更是不知如何面对。
“还不进来。”
这话音才落,这墨色皂靴就抬底转向往里走去。
听着声音沉了些,还有些哑,正是换季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喝些祛燥的汤。
前面犹豫时的不安,听着声儿的失神,皆比不上这会儿一想到他这嗓子哑得必定涩痛的感觉;还有犹豫个什么劲儿,自然抬脚就追。
食五谷,尝疾苦,不敢说无畏天地,好歹也算是有勇知方。
人的弱点不算少,算一算也都是小毛病不足为虑,唯独一点不可轻视;动心起念是大忌,避之不及,藏无适处,伤人性命。
道理规矩一套套,说起一套做起一套,一见到人来就只顾着跟人走了;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自尊骄傲,规矩道理。
瞧,两分心散一步之距就跟着进了佛殿。
他仍坐在窗前席上,铜壶烧着水紧着他手边儿滚出热气;记得南山木屋,临窗煮茶坐在他面前那个位置的是萧家小姐。
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的不知是倔强还是不屈。
崔十安走近,没有落座没有言语。
他一抬手就把人拽到了身边儿,这手劲儿紧得崔十安这腕袖都皱成一团了。
“撒开!”
他崔十安也不是没脾气的。
“你撒开!”
凭什么你大少爷一句话没有就当做过去了?
“再不撒开我撒泼了啊!”
这可是你逼的!
十安一恼,抬起被拽得紧紧的右手,一低头张口就对着咱大少爷的左手腕儿给狠狠咬了下去!
嘶——
他抿唇偏头,疼得眉心紧皱也不松手。
这血丝溢出,血腥味顿时在口中弥漫开来;崔十安松了口,看着咬痕又禁不住酸了鼻尖儿。
气道:“你疼你就撒开,什么臭脾气?”
水开了。
他舒了口气,像是终于疼过了的放松;抬起右手往茶壶里倒了水。
“你不是要撒泼吗?”
本来是想说,咬个痛快就别生气了。
“随你高兴好了。”
算了,哄人开心的话也说不出口。
崔十安被他这幅从容模样给气得不轻,看那单手泡茶清杯的手法还真是娴熟自在!
“你少在这哄人好听!”
白费心思还心疼您嘞。
“我告儿你,再不撒开我当真撒泼给你看!”
真是越说越气,最后一句吼得咱们角儿歇斯底里,换了常人可就破了嗓了。
这茶头一泡得倒了润润杯子,大少爷左手握着他的腕儿,右手只管泡茶。
不慌不忙地端了一杯放到崔十安眼前,再端一杯在鼻下横扫一吻,吹了吹面儿上,浅尝了一口。
道:“撒泼吧。”
放下杯盏,转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我惯着你就是。”
崔十安犯懵了,胸口心跳猛颤了几下;这一句话,清楚明白不拐弯儿的语气倒让人不知如何作答。
“你…”
十安低下头,盯着他攥得紧紧的手,清瘦修长,青骨隐隐。
“我…”
该说点什么好呢;你我谁人有错,今日过后可还有来日?
“我惯着你撒泼。”他又说了一遍,低眸看着崔十安的发束,抿了抿唇像是有些欲言又止,最后仍是鼓起了勇气:“你也惯着我的臭脾气。”
谁要惯着你的臭脾气…
崔十安忽而笑了起来,眼泪如珠一颗接一颗地打在他的手背上;瞧这大少爷的手就是好看,虽然清瘦显骨但白皙细腻,水珠一打瞬时碎裂滑落,留不住。
“谨之…少爷。”
不止是出口的话断了气儿,还是他心头一痛咬了唇。
四字一顿。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称谓与暖意,没有少爷与名伶的疏离。
谨之仍握着他的腕儿,只是听了这一声“少爷”,气息一乱时松了手劲儿。
“少爷。”
十安仍旧低着头,抽出了一直被握得紧紧的手腕儿;双手一拢将他的微凉的左手裹在自个儿双手掌心里仔细揉搓着。
谨之的指尖是凉的,但掌心很暖;不同于十安,一双手脚终年冰凉。从前几次相约,虽然没有相握而行,但并肩而行总有碰撞,崔十安一直觉得他是暖的,今儿倒是反过来了。
“大婚将至,当珍重。”
崔十安说。
这几日在园子里,他不曾登台唱戏,甚至连小童都不敢在跟前儿提半句张府姻亲婚事;虽然不知原由,却能感觉到角儿的压抑。
有些人不哭,不是不难受,是为了忍着。
“十安今日来,是为了恭贺我?”
他原是垂眸望盏,觉着掌心越来越凉;许久不见回应,抬眸侧首看着崔十安。
“是吗?”
既有胆子劝我珍重,那便请再应一次;你崔十安是否当真,恭贺我大婚在即之喜。
十安握着他的手,风由剪窗入堂,扬起两人青色发带交缠而舞;这眼眸通红,咬唇压抑胸口轻颤的难过可尽数掩在风舞青丝下。
你还要我如何应答。
“记得第一次你拥我在怀,也是在珈蓝寺。”
“那时也是大雨滂沱,我自红枫林一路奔向你。”
“添水时,无意被小香炉烫伤,打了杯盏茶香四溢。”
“你给我上药时对我说:再也不会了。”
这话虽然说得断断续续,但两人心有灵犀自有思量;十安闭了闭眼听着窗外雨声,恍若回到了那日大雨如注红枫尽湿的珈蓝寺。
彼时相似非此时。
他仰头半抬眼眸,鬓角碎发细细碎碎挡了眼,让人看了生怕这眼睛落下泪来。
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不该有的念头本是不该,相识一场已是恩赐,又怎么还能妄求。
谨之没得选,他又何尝有的选。
记得书里有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两人四目相对,情愫莫名,酸涩不止。
“师长爱护,乳名长安。”少爷看着他,眼底起雾看着连轮廓都朦胧了许多。
“母亲说,是常乐安康的寓意。”
少爷右手离了笔墨琴茶,覆在了十安脸侧;从未这样近,向来那样远。
十安眉眼一弯落下泪来,唇角儿上扬笑得欢快:“好名字。”
少爷一低头,两人额心相对,屏息晗眸时似乎只剩心跳与雨声。
“可父亲说:乃盼我博采众长,修己安人。”
外头腥风血雨,众人望你安内攘外,唯有母亲一人盼你喜乐安宁。
十安不再开口,静听着他一字一句说这一生的身不由己。
“我生来淡漠,一向只知家族为先,恪守己任不敢忘却。”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十安也不敢听。
“我知道。”
十安道:“我都知道。”
十安道:“少爷…”
十安道:“这一次,十安太疼了。”
所以,剩下的路就不能陪你走了。
两人静坐无言,似乎额心相对之处心意相通,免去千言万语。
雨停了一阵又落了一阵,十安不曾不放手片刻,只想把掌心最暖的温柔给他。
少爷,你的十安见过人间百态,唱过俗世冷暖,早就凉透了;双手一拢,掌心唯一的那点儿温柔也用来暖您了。
十安从不觉的这是不该想的念头,人活于世已是百般无奈,唯有这么一点能不受人约束又怎么还能说是不该呢。
说不出口的话并非耻辱不堪,正是不敢辜负而不能轻易说出口,珍重万分。
延芳是重情之人,爱妻如命,最能懂相思之苦;愿承谨之所托上门当了说客不是因为多年相识之谊,只是为了能看着他们二人有一个开始。
原以为是开始,却不曾想,两人都是为了结束。
这一壶紫砂清茶,是为他日相逢不相识的道别。
雨停了,该送人走了;谁知这一出佛殿,电闪雷鸣又猛地下起了大雨,油纸伞太过单薄,遮不住两人肩头风雨。
罢了。
遮不住就由他去吧。
十安握着他的手,与之并肩而行;一把油纸伞,走得缓慢且沉重。
这大雨滂沱,红枫落叶阴雨天里显得格外明艳温柔。
“好了,就到这吧。”
红枫林路不算长,到此为止吧。
瞧,他的马车就在不远处侯着呢。
原本是他握着谨之的手,临要走了,反倒松不开手来了。
咱们少爷啊,心口酸疼,掌心猛地一紧不愿松手放人走。
来的是你,握着的也是你;怎么要走的也是你,先松手的还是你。
风雨渐盛,两人衣摆鬓发尽数湿透。
十安看着他,红着眼一字一句道:“红枫尽头,到此为止。”
“你我此后,相见不识。”
他眼看着十安抬手使力,一点一点地掰开两人交握的手;不愿放手,却也不曾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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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算你我十指相扣,走过红妆十里;此后风雨落叶是你,阳煦山立亦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