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雨停,十安先行一步;步子才刚踏进那片红枫道儿就见小童着急忙慌地跑来,原是下了大雨,担心自家角儿没打伞别给淋病咯,这才一路寻来。
崔十安仍旧裹着自个儿的披风,回了园子小童才发觉角儿换了身衣裳;看着大了些,虽然不合身但这料子却是一等一的好。
不管小童如何地好奇多问,崔十安只是笑得神秘又欢喜,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戳了戳小童的脑袋,笑话着小屁孩儿管糖吃就好。
这位角儿亲自洗了衣袍后仔细用火烘干,再给熨了又烫,总之能想到的尽数做了个遍去。倒腾到了半夜,小童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劝说着明日会送回去的,一件衣裳罢了不必这般。
崔十安却摇了摇头,仔细将这身衣裳折叠整齐,搁在衣柜最高处不与旁的衣袍混做一块儿,看起来比戏服还要珍贵。
天一亮,小童送来洗漱水时却看角儿已经起身了,倚靠在窗栏处笑着;他清瘦白皙,那青丝如瀑,这眉眼如画,一身亵衣素净罢了却有着旁人艳羡不得的清雅隽秀,让小童看得有几分恍惚。
小童服侍已经不是头一天了,角儿长的好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台上的角儿耀眼夺目,无人可比风华;台下的角儿温润如玉,更胜风景云画的霞姿月韵。
眼前的角儿,俊秀沉静但眼里溢着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欢喜的事儿。就这样简单的画面儿,那眼睛里的光芒闪得小童都不知这人间几处烟火才能胜过。
不知你可曾遇到过一个人,他出现时不似惊雷横空,犹如蜻蜓点水破了你眼底心头的静沉如镜激起了重重波澜。
你必定会遇上这样一个人,不必他费心蛊惑,你自山海不顾。
崔十安让小童送了封信,里头的字眼儿都是仔细斟酌了几次才落笔的,生怕叫人瞧出什么来落个没好;再捎上些寻常来往的小礼,让小童送去给了咱们张大少爷。
看那信吧是仔细得不能更仔细了,礼物又是寻常可见得,实在让小童摸不着头脑。东西一送去正赶上少爷在府里,小厮转身就带了少爷的亲笔信出来了,还说道着爷瞧了信笑得正欢。
小童并不知晓那些事儿,只是念叨着这两位爷可真奇怪,不就那一回“英雄救角儿”的戏码,怎么就来来回回谢了这么多次?两人看着信还都乐得不行。
其实吧,崔十安那信里头也没写什么谢辞,没规没矩地调侃了咱们谨之少爷:怪他不懂礼数,单请人喝茶也不知道请顿饭吃,送衣裳还送个不合身儿的,当真有失风度!还是他崔小生识礼大度,不与他张少爷计较。
爷们儿看信乐得不行,摇头晃脑地笑叹着:恩将仇报,恩将仇报啊!
得,这衣裳还不还也没什么要紧了。
小童带回了张伯毅的回信,一脸紧张且又小心翼翼地“提醒”咱们角儿,说话可得小心!张大少爷说他恩将仇报呢!
崔十安不以为意,看了信还笑了起来,道:“我恩将仇报,正配他表里不一呢!”
瞧这信回的:失礼怠慢,属实惶恐,寝食难安盼求恕谅,朔午南苑,弥补一二,望安略迹原情,谨之。
分明是帮了人好几回,庙里的菩萨可都看着呢!反倒被“倒打一耙”说是失礼,他也不恼怒指责,嘴里说着“恩将仇报”信里却回的是“弥补一二”;朔日午后,南山苑见。
说得好,这可不就是“表里不一”嘛。
一日过一日,原是眨眼功夫;崔十安的戏幕起了又落,几番下来,他竟是觉得这日升月落太慢了。
记得年幼时听老人们说,夏日昼长夜短,初夏的日子就是过得慢。每逢入夜,十安就拿起那封回信反复看,这长夜漫漫谁言短。
寥寥数语,三十二字,一夜一页。
望安。
望,安。
安。
他嗓音温和,明而不厚,沉而不浑,他喊出来的名字,一定好听极了。
五月朔日一早,崔十安压着心头欢喜仔细挑选着衣裳,看来看去就选了那身湖蓝底儿银丝绣云纹的长袍。
小童送早食进屋,念叨着张府的小厮驾着马车在门口侯着呢,也不知什么时辰来的,侯了多久。
崔十安一怔抬脚就要往外接人去了,小童赶忙拦住,笑道:“角儿可不忙!外头等的是张府小厮,谨之少爷先去了南苑,让小厮别搅扰了您的清梦,侯着等您出门嘞。”
谁怕他搅扰清梦了,这一晚都没合眼呢;还怕那大少爷忙坏了赖床,他才慢悠悠地选衣裳。
不与小童多说,角儿一扫袍就往外去了。
进京后,他因为几场戏有了两分薄名,孙府一出《大西厢》乃初见谨之时,他穿的就是一身湖蓝云袍,寻常人家的衣样虽比不得他,但十安的这身云蓝却穿得别有一番飘逸。或许就是因为学戏的缘故,举手投足都有股子利落不失温和的恰到好处,换上便衣还多了两分仙气。
“你怎么这么早。”十安气息有些乱。
南山苑是张府的一处园林,原本是老宅旧址,祖父辈儿的老先生们挪了一次,这处近山绕竹的地儿就空了下来;父辈将此处拆了扩了点儿地,造成了一处园林。园外下了马车,十安就赶着步子进来,若不是头一回来不晓得这七廊八道儿的走法他都想跑过来了。
“该是我问你。”虽然看这一副气息不稳的样儿,谨之看了一愣,后也就笑着调侃了起来:“是小厮吵你了?”
篱笆小屋正是凉爽,举手一杯茶好不惬意,他平掌侧抬一伸,低眸给十安倒了杯茶。
崔十安抬手捻袍向侧一扫,自然落座。
没等崔十安收了笑容作答,小童上前一步,微扬下巴得意道:“才不是呢!角儿怕您久等粥都没喝就来了!”
他倒茶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
“没规矩!”崔十安皱眉骂了一句,见小童知错退下才算罢了。
“为了吃我一顿,十安当真不易。”他眼眸微眯,眼尾一扬像调侃又像坏笑。
总之,不是外人眼中的谨之少爷。
十安不做多想,就话回话,道:“那可不,你要是不用心,还有下一顿!”
不用心?
少爷一乐,摇了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儿却又不可说的玩笑,笑道:“傻子。”
听不懂也好。
他笑得时候,临窗微风浮动穿篱而入,扬鬓扫眉,如远山画如近水月;众人口中,文人笔下,姑娘眼里的俊秀不凡。
十安想至:俊秀不止,凡人不及。
他的儒雅俊逸之晖早在孙府后园,《大西厢》台下扬进了十安心中,此后风花雪月皆不入眼。
“看什么呢?”他随手一丢,不知何处寻来的一朵桐花就朝着十安的脑门砸了过去。
正对面的人,十安避之不及,索性拿起花儿来在鼻尖儿嗅了嗅,正是最盛之时的香甜气味儿,应该过一段时日落尽就结果了。
“原来是酿了酒请我喝。”
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花香,原本只以为是园林自有,垂眸喝一口这位爷递过来的“茶”,十安这才知晓是桐花酒的味道。
喝酒伤身,桐花却可入药。
这都是谁想的招数。
“一位好友送的,我哪有这份儿闲心。”少爷喝了口酒,语气温和带着花酒香气。
是呢,喝着也不像初酿的。
“原本是要送人婚宴的,变故接踵而至,便宜我了。”
这话说得像调侃自己白捡了一坛子好酒,但前头那句话却让十安听出了无奈惋惜。
盛京就这么大,名门望族就这几家,孩子们打小就认识又同为学友;十安想,或许是替那位酿酒的人惋惜吧。
这桐花盛京不多,酿酒的花不可早不可晚,当季头水的花还得仔细挑选,好不容易酿好了酒要给人送婚宴,结果又生了变故没送出去,可惜了这一番诚心相贺的心思。
“桐花意为情窦初开是美词,确实可惜了。”十安倒是不知原委,只是这酒喝着香甜,必定费了不少心思,一看就是有年头的。
“或许原本就不好吧。”少爷捻着杯盏,指腹在杯沿摩挲,道:“盛于清明时节…”
对啊,十安这才想起,从前还听人说过桐花是盛于清明的清明节气之花。
这,该如何说呢。
从相识到熟识,十安见了少爷几次不同于外人的模样,而今夏风徐徐他身上的多愁善感让人心头酸疼,恍若深秋。
“怎么会不好呢。”
十安笑道:“情窦初开且能生死同眠,是美意。”
噗嗤…
他到真是被这话给哄住了,笑话十安唱戏可惜了,该去写书,凄凉也能说是美。
然后被一众听书人打死。
“随你笑话好了。”十安只由得他笑,一副大度的样子喝了口酒,道:“大不了回头我酿一坛桂花酒给你算还礼好了。”
“这一天天,给你迷信的。”
桂花被誉为天下宝树,崇高美好有地位与财富的象征。
爷们头一个念头就是这崔老板正酸他呢,说的是大少爷惹不得,送坛子桂花酒来拍拍马屁,省得整日里笑话他。
“你这人,如今在我面前还真是一点规矩没有了。”
从前初相识,那副知礼懂事的乖巧模样是没有半分了,竟然敢这样当着面拐着弯酸人了。
呦呵,大少爷说道了。
得,咱们角儿啊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起身上前就是一个大礼。
“十安给少爷请…”
这“安”字没出口呢。
“过来。”
他开口,只有两字,十安一抬头就撞进了他眼波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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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安。